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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种声音》:批评的质地
——王朝军评论集散论

2020-11-17刘媛媛

长江文艺评论 2020年4期
关键词:代际作家

◆刘媛媛

王朝军的文学评论集《又一种声音》荣获2016—2018年度赵树理文学奖。山西文学评论界分为高校、作协和媒体三大板块,有三足鼎立之说。朝军供职于出版社,按上述分类当属于媒体派。从年龄上说他是“80后”,不论是供职在高校还是作协抑或媒体,他们都有同时代的共性:大多受过系统专业训练,教育背景良好,理论体系完备,从理论到实践都有了比较全面的积淀,正是厚积薄发、年富力强出成果的黄金季节。山西作协大力扶持,首创签约评论家机制,给这些年轻人搭建出良好的平台。老一辈评论家热心扶持,故此一段时期,山西评论界佳作频出,甚至有人打出了“晋派批评”的口号。朝军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我们常说获奖不是评价作品的唯一标准,但也一定是标准之一。

温儒敏在《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中指出:“现代批评讲求理论性、系统性、科学性,是对传统感悟性批评的突破与发展。从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以来,多数批评家的评论文章都采用严肃的论说文体,注重分析归纳,逻辑推断,有的则还是堂堂正正地高头讲章式,有明确地指导读者的意向。尽管各家的批评风格不同,写文章的方法与情味也不一样,但在文体上又大都趋向谨严。”[1]这种情况近年来尤甚,所谓学院派批评成为风气的引领。现在的刊物刊发作品不仅看名气,还讲究规范和格式,要有理论深度。但有些批评文章写得越来越云山雾罩,让人看不懂。批评逐渐成为象牙塔里精英们的自我玩味,成了花式学术秀。理论深度当然是需要的,也是批评的必备条件,关键是度的把握,是否与批评对象有关系,理论的引入是要更有针对性更深刻地说明问题,而不是生搬硬套卖弄学问。很多评论文章为了避免被说成是文本解读,极力避免对文本的阐释,明明是评论作品,却不见作品的影子,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这样的批评范式在青年评论家中似乎更多一些,他们往往受到严格的学术训练,很自然地就会形成某种学术套路。朝军也是科班出身,但他似乎是个例外,这也许和他不在高校有关。杨占平曾就山西文学批评的三足鼎立发表自己的见解:理想的文学批评当然是既要有“作协派批评”的生动活泼和尖锐犀利,又要有“学院派批评”的理论深度和旁征博引,还要有“媒体派批评”的及时跟进和敏锐判断。朝军的评论显然更具备灵动性和敏锐性,韩石山给朝军的序里不无夸赞地说:“等了多少年,我终于看到,山西文学评论界有了酷肖我的风格的批评家。”[2]这个评价不可谓不高。韩老师被誉为“文坛刀客”,以风趣辛辣著称,朝军的文章风格由此可以大致推断出来。

看朝军的评论文章,常常会想到他的人。这个外表看上去圆头圆脑一团和气并且常常笑容可掬的年轻人,一经交谈就会发现彬彬有礼的言谈在关键节点上自有其锋芒。他的文章即如此——感性与理性交织,鉴赏与思考并进,行文文雅节制却不是一味迎合,他是有自己的一套的。这本评论集子分为四辑,分别是“具象阐述之前”“作家与作品”“经典小说的又一种声音”“通俗小说可观者”,分类清楚,囊括的内容从宏观论述到具体作家作品,从成长作家到经典作品到网络流行作品,可谓是应有尽有,视野不可谓不开阔,用韩石山的话说:“朝军是中文系正儿八经念出来的,视野开阔与否对他来说是个无需考虑的事体,原本就开阔,自然就不会放在心上。”[3]

我注意到这本书里一个很高频的词“80后”。显然,作为“80后”的一分子,朝军很自然地关注同龄人的创作以及这些作品中反映出来的时代性,他的评论更具有感同身受的贴近感和认同感。随着“70后”“80后”作家影响的扩大,作家的代际问题在新世纪初逐渐被学界重视起来。洪治纲在《中国六十年代出生作家群研究》一书中,借用心理学的理论,阐释作家成长过程中精神原型的形成,以及集体记忆在创作中形成的代际共性。他对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出生的当代作家,以十年为一个大体的代际阶段,分别加以论述,从创作主体的主观意识,到时代集体印记,宏观上概述了不同代际作家之间的不同。根据他的理论,“80后”作家群出生于计划生育政策实施之后的独生子女家庭,受惠于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的发展,自幼便浸润在消费文化和信息文化之中,有着与前辈完全不同的成长背景。这一代作家以大众化的审美面貌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并在市场化的运作过程中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格局,他们的写作是一种类型化写作,迎合市场化的需求。从50到80年代出生的几个作家群,不仅在叙事内容上表现为宏大叙事和使命意识的不断弱化,个人意愿的不断增强,还在叙事形式上体现为或崇尚写实风格或追求现代手法或迷恋于碎片化细节等不同的审美特质。同时也折射了各种不同的审美观念。这种代际差别,从心理学角度来看就是特定时代人群的集体记忆在文学创作中的投射。集体记忆是留存一个时代独特性的重要方式,相似的经历、情感体验和价值取向,把一代人聚合在一起,并塑造出他们存在的形态共同体,当他们中的人将这些记忆转化为文学形态,就成为很多作家共有的思想资源和生活积累。正是在集体记忆的旗帜下,这些研究者分出了作家不同的代际和群体。但是一个代际的集体记忆必须也只能通过个体来呈现,这些个人记忆叙述有时会与集体记忆形成错位关系,这也是文学生态不能完全由“代际”这样一个区分标准来完全涵盖的重要原因。朝军在分析手指、陈克海的作品时,明确指出“80后”“写自己”这样一个代际特征:“现今的80后小说家,似乎大多数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写‘我’。可以很明显地看到,他们这个‘我’包含着很多的自己的经历、感受和感情。”[4]而他认为这种“我经验”的叙述方式,是“时代社会的整体语境使然”[5]。同时,他也在笛安的创作上看到了即便是同时代人,因为生存环境的不同所导致的巨大差异。这是因为除了相同的大背景,个体成长经历“小环境”的千差万别,才是影响创作主体最直接的因素。这在其他代际作家中也是一样的,比如同为50年代作家,路遥、梁晓声、陈建功这些男性作家表现出来的文学形态,便与王安忆、铁凝、池莉这些女性作家有很大不同;60年代作家中,南方的苏童、毕飞宇,与北方的迟子建、吕新也完全不同;70年代的作家里,既有卫慧《上海宝贝》这样以大城市为背景的充满现代元素的作品,也有鲁敏充满怀旧的“东坝系列”。因此,朝军对笛安作品表现的生活充满了疑问,觉得“真的有这样的生活吗?”尽管他们生活在一个共同的城市。而对和自己有相近生活经验的手指的作品则表现出经验上的认同,他非常理解手指“我他妈的”这样的粗口背后隐含的巨大焦虑,明白这是手指们表达焦虑的一个出口。但同时他也毫不留情地指出了这种叙事的问题所在:“手指这一泛众化的叙事视角,在书写80后一代人(这里主要指80后下层)生存现状的同时,也产生了某种弊端及人物形象的扁平化和类型化。由于作者急切地希望通过小说中的人物,‘直截了当地概括出我对世界的看法’,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理念先行的结果,人物屈从于理念的表达,人物自身的光芒自然被遮盖。”[6]对自己熟悉的作家能发出这样不留情面的批评,朝军的批评意识可见一斑。

让我特别赞赏的是朝军对郭敬明小说《悲伤逆流成河》的评论。当下的主流观点:郭敬明是被打入另册的,无论是他的小说还是他的电影,都被贴上“商业”的标签,他的各种炒作,豪宅名品抄袭等等一系列负面新闻,注定让他难以跻身于严肃文学的殿堂,甚至连通俗小说都谈不上。评论界鲜有人从正面发声。而朝军似乎完全无视这样的心照不宣,用非常肯定的态度表达了对这部作品的敬意:“当我在郭敬明悲伤的河流中一次次落泪,我的心灵也为之震颤不已……那是青春和生命不为俗世容纳的无奈,那是抗争后依旧被残忍地推向地狱之门的凄楚之音。而这声音正是《悲伤逆流成河》这部被所谓主流文学界不屑一观的长篇小说娓娓道来的。”他的泪水和语言透露出作为批评家可贵的真诚和良心。这还不够,结尾处他几乎是在大唱赞歌了:“郭敬明不愧为新青春派掌门人,在他的笔下青春不再是故作矫情的虚伪忧伤,而是踏足于现实土地上的真诚诉说,那一幕幕活跃在纸面上的少年人生都被他熔铸在哀婉凄凉的诗性语句中,那一丝丝浸透着滴滴血泪的情感告白,都被他悄无生息地糅入了读者的灵魂深处,那一幅幅淡定从容的生活画面都被他赋予了无尽的汩汩悲伤。青春的血液在这里默默地流淌,人生的悲剧不再是成人的名帖,生命的历程中到处都有悲伤的河流。”[7]2019年电影《少年的你》引起广泛注意,校园欺凌现象以强烈的视觉冲击走进人们的视野,人们这时才想起郭敬明的《悲伤逆流成河》。可见朝军作为一个评论家的敏感与坚持自我判断的独立立场。我们对待作家作品要更客观一些,不因人废文。我一直认为不同类型的文学各有读者和价值,不应该分为三六九等,严肃的具有普世价值且成为经典的作品当然是人类智慧和文化的结晶,但是那些流行的受大众欢迎的作品未必就没有价值。中国的四大名著再加上《金瓶梅》,在它们诞生的那个年代都被视为诲淫诲盗的非正经书。张爱玲当初投稿找的是周瘦鹃,摆明了自己写的是流行小说。赵树理的梦想是做一个写书匠,自己的书在集市上两分钱一本有人买。张恨水的小说按现在的说法那是典型的商业写作,他靠自己的一支笔养活一家人还买得起豪宅。即便我们现在的文学史里将其作品归为通俗文学,但是不也得承认他作品里的社会意义吗?很多被奉为圭臬的晦涩梦呓一般的西方作品,我觉得也未必真的那么高明,试想那些混乱的属于个体的意识流能反映出什么来呢?如果非要揭示出其深刻性和批评性,我们记录精神病的胡言乱语好了。郭敬明在他所谓的小时代里能够成为一代人的偶像,不是仅仅会炒作那么简单,也不是靠抄袭能够获得这么大的影响力,抛开他个人的付出与努力不谈,仅从文学角度来看,他无疑是适应和引领了时代潮流的。再看看今天真正有影响力的作家作品,茅盾文学奖得主的阅读量恐怕是敌不过网络上那些人气作家的。就是一些主流作家,明里暗里也在改变手法,向大众暗送秋波,这就是时代发展的要求,任何标准和判断都无法阻挡。批评的意义也在于此,要敢于逆向而行,坚持审美价值思考,提出有见地的观点,不随波逐流趋炎附势,保持自己批评的质地。也许,这就是朝军为自己的书定名为《又一种声音》的原因吧。

当然,朝军毕竟还是成长中的年轻评论家,这部集子尽管获了奖,但并不说明已经十分完美。他自己也谦逊地认为这部集子只是自己成长路上的一块石头,有很多不足。这是很正常的,一个人感到自己过去的不足,那恰恰表明他在不断进步。我的看法是在文章的结构上可以再下功夫,尽管我不赞同所有评论文章都写成学院派那样,但是结构严谨、逻辑清晰是评论文章必要的因素。另外,朝军还应该再加深理论视野,理论的作用不是用来掉书袋,而是让我们的分析更透彻,更能抓住本质,抵达更高的高度,也可以由此寻找到属于自己的独特的批评风格。在语言上保持自己现有的特色,温煦的感性,不失锋芒的批评,偶尔文白相杂的蔼蔼古风气,让人有一种很舒服的阅读体验。获奖后的朝军似乎气场大开,佳作不断,频频见诸各大报刊,最近的文章读来感觉又有很大的不同,视野更加宽广,厚重感和批评意识更鲜明。相信假以时日,朝军一定不负众望,写出更多更好的文章,在文学评论的园地里发出独特的高辨识度的“又一种声音”!

注释:

[1]温儒敏:《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09页。

[2][3][4][5][6][7]王朝军:《又一种声音》,北岳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3页,2页,123页,93页,96页,2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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