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和“呼应”
2023-09-01闫文盛
恰当地、意外地、执着地
認识朝军将近二十年了吧,但这仅是我头一次如此集中地阅读他的批评文字。这是恰当地、意外地?大概如此。我或许不太明晰朝军写作途中的各种转折,但我明晰他以一种专业的阅读者的虔敬目光自诩。他撰写批评文字,这是恰当地,因为他胸中实有万象;但他毕竟“意外”,自语言的万丈悬崖中飞纵而下,他可以凭借的力何其稀少——他需要建立的,或者不是批评的志业,而是一种执着的“有话要说”。我在这本《意外想象》中见识了朝军的“话语滔滔”。
朝军的阅读何其广泛:这本集子中,多评小说,着墨于极少的中外经典,而涉笔最多的,则是当代小说。知名者虽有,但同样极少——朝军关注最多的,是仍在成长的小说家。亦评诗歌、散文、非虚构。朝军强调“阅读的‘主权在我”,是因为他看重“思考的力量”,发现了有难度的阅读才有价值。他强调阅读的自洽,因此能够在汪洋般的阅读体系中,厘出一条旁涉虽多,但重心却异常分明的读书的经纬。他读的文字我大多没有读过,但这不影响我通过对他的阅读找到了他的阅读影像:他埋头于人间,不取俯瞰之势,而多见温婉的批评的根骨。他是一个十分郑重于自己批评文字成色的青年的批评家。
该怎么谈论朝军呢?在阅读这本集子的旅程中,我时常犯难。这或许与我们之间的熟识有关。我之前大略读过他谈论手指小说的一则批评文字,题目似为《“我他妈的”在焦虑》——时间过去大概有十年了吧,此后我再未读过。但仅以此文带给我的印象论,朝军是一个不甘于芸芸的批评家无疑。他的文本,呈现出一种批评中的创造动态——写作这类文字,朝军心中定有一个认定于彼此皆尔尔,彼此又不必为尔尔的结论。怎么理解?我觉得他想要找到一套率性的文学批评语言,其目的或是为了区分于习见的文学批评范式。或许就是一种“不甘”。因为到处都是“我他妈的”。我为什么不可以创造出一种只有我可以为之的“批评的语言”?
批评家显然应该成为造物主。因为批评之树是常青的。十年过去了,朝军以笔耘田的这些批评的秧苗已经茁壮地长了起来。这是他“突然”在时间中受到惊怯的产物。
敬重与惜别
朝军的文字略有夫子气。这或许与他从事过教师职业和编辑职业有关。我这样说的时候,断然无褒贬。因为朝军的语言也蓬勃生殖于野。因为朝军的语言也自然地产生了对世界的惊动。因为朝军的语言,事实上是在途中发生过转换和自我审视的语言。今天的朝军的语言,并不夺目。但他成长的架势已经在显示出来,假以时日,我觉得他会写得“根深蒂固”。这是一个锐气仍在,但气象已经开始变得与昨日不同的批评家的语言。行笔至此,我不知是否该为朝军的成长深自叹息。
从朝军对小说家的观察中,我似乎发现了他的秘密:他对小说的判断,并没有受制和拘泥于文本,因为作为批评家,他确实已经建立了自己的自足。否则,他不会说:“‘那不合逻辑,又全在逻辑里。”(《当“80后”遭遇自己》)他尊重,但也怀疑生活本身,因为他知道一切文字的供给,事实上都有一个如山岳般矗立在写作者肉身和灵魂里的巨大源头。而在这些叙说中“瞬间恢复人的面目”,则需要创作者和批评者联手为之。创作者心头是否需要悬着一个批评家的巨大虚影?事实上是应该有的。因为书写就是创造和评判,书写既是敬重又是惜别。敬重什么?生活的巨大真实。惜别何物?“瞬间”的巨大流逝。
朝军对小说、对一切创造之物的判别正在这里。因此,他的怀疑是常在的。敬重太过了,会不知生活的真正所云。惜别太过了,会流连于风景的往事中无法坦荡地出入。在这个意义上,朝军既足够兼容,又足够矛盾。他是喜欢普鲁斯特的,因为作为创造者,他已经追踪了多年时间的意义。朝军说:“(普鲁斯特)用七卷本的巨大体量,几乎收纳了人的世界的所有面相,或者也可以说是真相。而文学的最终目的,不就是解决‘我是谁的问题吗?”(《关乎文学“大义”——答大益文学》)但“我”是虚妄的,尤其是在时间的空旷长廊里。“我是谁?”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卷帙浩繁的巨大描摹。
朝军在“我是谁”的无穷追问中发现了小说、诗歌、散文。他尊重小说家的劳作,但他的“疑虑”仍无法遏制,因为他在推敲小说的情节时常怀此惑,所以,他认为“脱离困境的唯一方法就是找到源头”(《有没有主人的耳朵?——于德北短篇〈雕塑造型〉》)。到底行不行?或许最终也没有答案,但在一切创作中长出时间的“生动的纹理”则是必要的。因为舍此,他便距离那“回答”和“呼应”无比地远了。他同样尊重诗人和散文家的劳作,认可写作需要抵达的是“人类生命经度的永恒颤动”(《“泥塑”之道兼及聂尔散文断想》)的基本法则,当然也尊重“我”的劳作,因此他立志“写下一篇文章。不说废话、大话、空话、假话”(《做根葱,也得有精神骨架——答<山西晚报>》)。
“回答”和“呼应”
他完成了吗?他远未完成。因为批评之树常青,它郁葱、茁壮的长势具有幕天席地的宏深背景。批评之树自然成天地。而纵观朝军笔下的文字,它们仍然密密麻麻地奔波在路上。
在此我似乎应该再次呼应一下朝军的“恰当、意外和执着”。我知道当一个评论家的“呕心沥血”。因为当你俯首人间时,人人似乎都可以为“评论家”。但是,离开了“回答和呼应”,评论家是不纯的。
朝军力争成为一个明朗的、宽宏的评论家。他一路跋涉、阅读和寻找。他找到的是文本,仍在寻找的是“批评的方法”。他并不缺乏洞见,但他仍在谋求以合理的叙说之道将自己的寻找说出来。他迄今仍然无法为自己创造一部书,这部书不是意外的,而应该源出于他从业十余年,或者近二十年的合理构建、合理想象。我在对他的批评文字的阅读中发现了他的解读的意义,他一次又一次地证明,“庸常的生活中也有凸起”(《凸起的意义》),小说的力量便在于“向光滑‘正确的生活表象投掷尖锐的石子”(《老孟眼里的“精光”》)……一句话,生活自如“不系之舟”,但创作者需要“淬火重生”(《“客栈”与内部的远方》)。
朝军是批评界的创造者。迄今我深信依然。他的批评文本中有太多“人事”,浮尘繁杂,悲欣交织,但他仍是意外地闯进了这片天地。他的想象之中,也有太多“人事”,是一副无论如何都退不回去了的“想象面目”。他的想象之中,滚动着人生在命运中的无尽的迁移。他妥协了吗?
是的!每一个要立志成长为森森林木的人都在妥协。因为环境的陡然变化,流水人间的滔滔之势会重新塑造你。只要有一息在,就必得深谙“呼”“吸”之道和“呼吸之味”。朝军是为许多人的“创造性文字”写下了他的“一得之见”,你尽可以看得到他攀爬的姿态。他以自己漫长的十余年的耕耘,成就了这部书及上一部书中的诸多文字。他的想象力、记忆力和自我答问均在此处。换句话说,这两部书的名字可以统称为《王朝军》。他在努力地以这样的文字呼应着“我自己”。
这部书仍是“恰当之物”。朝军在途中,他可能无法知道他的“边界有多大”,或曰,“虽尽情,却无法”,他其实仍然在边经历着人间沧桑,边为自己的身心找一架天平。因为他显然无法一边生活,一边写下,但他落在一个批评从业者的宿命里。他写下的是一些血液和骨骼都已在显现的文字,但他还应该努力,使它们的形象变得更加“鲜明而生动”。
多声部
思忖《意外想象》,使人颇费踌躇。因为朝军一直不满足于此,他在激扬文字的时候,也想到了要给自己增加多重面目,否则,一部批评文集中,怎么会收录了一则翻译文字?《果戈理的妻子》既是“意义变奏”,也可称“意外想象”。总而言之,这是心与神的相属。这一则文字出自意大利作家托马索·兰多尔菲的笔下。加拉加斯——这是果戈理给他的妻子所取的名字(是的,这个名字也是委内瑞拉的首都,不知道作家为何如此疯狂)其实只是一个假人(用橡胶制成的气球),但天才的托马索·兰多尔菲以此完整地塑造了作家的孤独。
真实的果戈理终身未婚,所以《果戈理的妻子》的构造是出于对作家的深刻理解。他事实上是在梦境中精确地显现了果戈理的精神属性——这个“在现代短篇小说中呐喊的孤独声音”——目的是重现爱的动机吗?但结局是毁灭性的,随着岁月流逝,果戈理对他的这个妻子的愤怒与厌恶与日俱增,可笑的是,“他依然爱她”。朝军的译笔极具神韵,气球被蓄意充满了气——膨胀——爆裂——并被果戈理扔进炉膛里焚烧的一刻,时间中的隐秘的声道开始出现了:
果戈理的目光一直注视着火中的灰烬,直到它们消失,他才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决定迈出重要的一步。他迅速冲出房间。
我们知道,果戈理死前,曾經焚烧了将近完成的《死魂灵》的第二卷的手稿。焚烧作为一种火烈的“消逝”,在我们的生活中无处不在。朝军在获得“2016-2018年度赵树理文学奖·文学评论奖”后,曾不止一次“悔其少作”,同样可视之为希冀一种精神之焰可以荡涤自己的过往吧:
“其实我很不想介绍自己的这本书(指获奖作品《又一种声音》)……从目前的眼光看,除了书名我特别满意外,里面的文章我一点都不满意。我现在写的任何一篇,都要比那本书里的强,也要比那‘声音更有力量。”(《做根葱,也得有精神骨架——答〈山西晚报〉》)
——果真如此,则我们目下所闻之朝军的新声(《意外想象》),已是鉴于“时间挪移了”“时间开始了”之后的再度找寻,他的批评文字,集合他的意志、想象,已是混合了无数焚烧、遗忘、记忆之水波的多声部歌唱。
【作者简介】闫文盛,1978年生。迄今在各大文学期刊发表作品300万字,并入选100余种文学选本。主要著作:《失踪者的旅行》《你往哪里去》《在危崖上》《主观书》《主观书:为燃烧的烈火》《主观书:痴迷者的迟缓》《沉醉的迷途》等。现为山西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