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从背向现实再次面向现实
2020-11-17许苗苗
许苗苗
网络文学一词在不同阶段拥有不同面貌。曾经提起网络文学,人们想象它是类似电子游戏的数码实验,或是青年文学爱好者的日常习作。自2008年网文全面向产业化转型之后,它又被看作玄奇、幻想、跨时空的超长篇类型小说,人们甚至直接以最著名的“起点模式”(在线更新超长篇)、流量最大的“男频类别”(玄幻、修真、奥术、穿越等)来遮蔽整个网文领域。然而,网络文学始终是一个包容变动的对象,它的面貌并不单一。早期自发创作的网文大多围绕现实生活,后来由于种种原因,现实写作潮流日渐式微,并被类型小说替代,甚至有“背向现实”,蜷缩进虚空的趋势。2015年以后,在文化管理部门的一再提倡和多重鼓励之下,现实题材网文创作逐渐复苏,2018年至2019年,成果集中涌现。至此,现实题材网络文学迎来新的高潮,网络文学重新“面向现实”。
一、早期现实题材网文的主要类型
网络文学最初进入我国内地读者视野时,面貌与文学报刊上的作品没有本质区别,形式上小说、散文、诗歌都有,内容则大多紧贴日常生活。在我国网络文学发展的第一个十年,即1999年至2008年间,自发的网络写作基本可分为如下三大类:
第一类集中在青春情感方面,这也是最早兴起的网络文学。从1998年底因缘际会得负盛名的痞子蔡开始,到千禧年前后以“榕树下”网站为中心,首批被冠以网络写手称号的作者,如李寻欢、邢育森、安妮宝贝等人,他们的写作都或多或少源于自身的生活和情感经历。由于较早接触网络的新鲜感,《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成为风靡一时的爱情必读书,并引领《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微微一笑很倾城》等一系列青春校园潮流网文。而《迷失在网络与现实之间的爱情》《活得像个人样》《告别薇安》等则被编辑看好,不仅作品被选入传统文学期刊,被各类网文选本收录,几位作者的文化品味及在文化相关领域的职业发展经历,也影响到一代网络文青的写作风格。[1]李寻欢、邢育森和安妮宝贝都曾在“榕树下”网站任职,后从事写作、出版等文化领域相关工作,其早期网络文学相关创作和活动可参见许苗苗:《性别视野中的网络文学》,北京:九州出版社,2004年。
第二类是都市生活、家庭职场题材,如六六的《双面胶》《蜗居》、李可的《杜拉拉升职记》以及唐欣恬的《裸婚——80后的新结婚时代》等。这股潮流自2000年初兴起,这些紧贴生活又颇具戏剧性的作品被编辑、导演们发掘,在出版纸质图书或改编成影视剧后,成功引发全社会热议。根据鲍鲸鲸作品《失恋三十三天》改编的电影,甚至在2014年习近平主席出访拉美时被选作国礼,配上四国语言字幕。[2]苏秦:《人民网评:习主席拉美行,跨越太平洋的第二次握手》,2014年7月24日,人民网http://opinion.people.com.cn/n/2014/0724/c1003-25332960.html。这些作品多出自女性作者之手,她们通过对生活细节的记录和描摹切实把准时代脉搏,以敏感的视角和细腻的文笔,对都市生活的美好和烦恼进行真实写照,反映出经济富足之后人们的情感和精神状态。其中所反映问题的普遍性和自发的批判意识,改变了此前人们对网络写作局限于无病呻吟和自说自话的偏见。
互联网上始终有以上两类现实题材创作潮流的延续,但由于当时除后续改编外,网文尚无盈利模式,而在线付费功能开发后,最受市场欢迎的又是题材更少见、情节更抓人的玄幻、盗墓等类型文,因此,除个别已成名者外,很少有作者能在网络创作的道路上坚持下去。即便是曾在2009年以《大江东去》获得“五个一工程”奖的作者阿耐,很长一段时间内也只是“晋江文学城”的一名默默的潜水ID。
与青春情感和家庭职场两类相比,早期现实题材网络文学中真正与印刷作品不同的,是那些以往作家们较少涉及的话题。其中有描写黑社会、同性恋的边缘话题,有记录自身疾病、死亡和性爱体验的私人话题,有传授官场哲学或以暧昧不明、抑郁灰暗的基调赤裸裸地展露人性阴暗面和丛林法则的争议话题,这在我国强调正确价值观导向的出版作品中极少见到。在千禧年的第一个十年内,类似作品在诸多网络论坛中被网民们广为转帖。一方面是由于话题少见,成功引起网民的好奇心;另一方面,当时网络发帖比较随意,知识产权意识淡漠,许多作者ID都被改头换面,转发热帖能成功引导点击量,提升转帖者的虚拟声望。类似作品内容多半由作者根据真实经历演绎,夹杂着大量真实地名,以自然主义手法进行细节描摹,更让人信以为真。其中较有知名度的有因电影《蓝宇》获奖而为人所知的小说《北京故事》,2008年“网络文学十年盘点”获奖作品慕容雪村的《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2010年“首届网络小说创作大赛”获奖作品《江湖1982》,及其作者孔二狗自2007年开始连载的《东北往事:黑道风云》等。
类似的自发网络写作是现实生活与互联网的“第三类接触”。它们直接体现互联网平台发表自由、“去议程设置”的特质,呈现出网络文学的独特性。特别是它们那种把目光投向生活暗面,赤裸裸暴露人性丑陋却不加任何评判,甚至带有几分褒扬的态度,也与我国严肃文学中的主流批判现实主义形成鲜明对照。因此,可以说这一类作品真正使网络呈现出与文学期刊不同的风貌。在笔者为《热风》杂志组织的网络文学专题中,曾谈及网络写作的先锋性:“它不会仅仅是形式的试验或观念的探索,它理应接触到人性更多的层面。通过它,民众的媒介素质和文化理性能够向无微不至的监管制度展示自治和自律的可能性。自发的创作不应刻意回避某些现实,网络文学让我充满期待,哪怕就是这些成人、情色和性的话题。我期待网络文学能打开新的维度,我期待读到三岛由纪夫之外的另一种‘禁色’,我期待‘百合’不仅在川端康成笔下盛开……”[1]许苗苗:《情感的退场——网络文学发展中关键词的转换》,《热风》2018年冬季刊。
必须认识到,这些作品得以面世,无疑与早期网络监管手段尚未完善有关。由于当时网文创作还基本属于自娱自乐的无收益状态,这类题材作品整体数量不大,影响也有限。部分作品因题材的新颖和对整体基调的正确把握,还曾获得政府部门主导的奖项和推荐。可以说,网络确实曾经为部分题材打开了新的方向。
然而,随着网络文学产业化加剧,大批网站为争夺点击量而剑走偏锋,开始专门批量化生产色情、暴力等争议性内容。这些大量跟风产出的所谓网文,有些甚至无力构造最基本的故事框架,仅仅无限放大淫秽描写和对暴力的歌颂、对官场哲学的膜拜等。个别甚至“只有性没有情、只有欲望没有故事,连身体都只剩下器官……粗糙幼稚得可笑”[2]许苗苗:《情感的退场——网络文学发展中关键词的转换》,《热风》2018年冬季刊。,批判色彩和价值观内核被完全抛弃。由于我国网文读者整体呈现低龄化趋势,受追新猎奇心驱使,难免产生对“种马型”男主的崇拜心理,对黑社会行为的学习和模仿,甚至将官场小说中揭批的腐败手段作为参考书。由此,风起云涌的“第三类接触”成为各类净网行动的重点对象。以至于后期网络文学遇到尺度极其严格的审查,包括敏感词过滤、数字内容检测、专题专项审读等。由于关键字筛查的简单粗疏,导致大量段落莫名被屏蔽,其审查之严格甚至超越印刷媒体。在这种情势下,“网络文学”甚至一度成为近似儿童文学的范畴,甚至有网络作家声称,要写“敢给自己孩子看的作品”。
网文现实题材中第一、二类由于篇幅等问题,难以因循在线打赏的收入模式,且内部作者淘汰率高;第三类则因监管的重点关注而几乎绝迹。种种原因使得现实题材变成网文中少见的类型,作者们为规避监管且受利益驱动,也纷纷转型,尝试进入更为热门的玄幻类题材。
二、网络文学因何背向现实
网络文学在发展中日渐背离现实,既有监管对现实题材网文重点关注的原因;也源于现实题材创作人才需要一定的培育和成长过程;同时,产业对幻想类网文的侧重和推广也起到一定作用。从2002年至2012年的十年,正是网络文学中现实题材和玄幻题材此消彼长的时段。两相对照,网络文学作为一个受外部政策管制和媒介力量影响极大的文学领域,其依附性表现得非常明显。现实题材日渐衰退、玄幻题材风靡一时,一方面是出自对监管的回避和自保,另一方面则源自网站作为经济实体市场策略的推动。
从2002年新闻出版署[1]2013年,根据《国务院机构改革和职能转变方案》,新闻出版总署与广电总局的职责进行整合,组建国家新闻出版广播电影电视总局。2018年3月,根据中共中央印发的《深化党和国家机构改革方案》,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的新闻出版管理职责划入中央宣传部,中央宣传部对外加挂国家新闻出版署(国家版权局)牌子。为了便于行文,下文中统一使用新的机构名称,即国家新闻出版署。和信息产业部联合发布《互联网出版管理暂行规定》开始,传统文学的出版管理规定被引入网文领域作为参照。“合法图书里不能有的内容,互联网上也不能有。规定还明确要求互联网出版机构实行编辑责任制度,必须有专门编辑人员对出版内容进行审查,编辑人员应当接受上岗培训。”2004年,全国“扫黄打非”工作小组发起“打击淫秽色情网站专项行动”,网络文学首次成为“扫黄打非”对象。2007年4月,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发布紧急通知,要求全国网站立即下架15部“有严重政治问题的网络长篇小说”;8月,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全国“扫黄打非”工作小组办公室联合发布《关于严厉查处网络淫秽色情小说的紧急通知》,并公布《四十部淫秽色情网络小说名单》。2009年,全国“扫黄打非”办公室下发《进一步查禁互联网上淫秽色情小说及相关内容的通知》,查处包括网络小说、手机小说在内的上千种淫秽色情和低俗网络文学作品,关闭20家传播淫秽色情文学的网站。2010年1月,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再次公布近200家登载、传播淫秽色情及低俗内容出版的网站名单,并查处登载淫秽色情网络小说的网站。由于此时文学网站已经走上商业道路,一些主要文学网站在监管部门帮助下,建立了严密的多级审读、监督制度,并启用关键词过滤来审查站内作品。2012年,全国“扫黄打非”办公室再次开展“打击互联网和手机媒体传播淫秽色情信息专项行动”,受部分青少年网民追捧的黑道文学作品成为新的重点对象。[2]本段引文及内容参见记者张英:《网络文学“扫黄打非”十年记》,《南方周末》2014年5月31日,引用时有删节。
上文所引述的2002年至2012年十年间对网络文学的监管历程,恰好也是以玄幻为主的类型网文壮大和成长的时段。在一系列严格监管措施实行后,现实类网文格局整体改变。“第三类接触”的成人和黑道题材基本消失,官场等较敏感的题材则改头换面、缩小范围,仅都市、校园等题材留存,话题基本局限于青春爱恋、职场争斗的小圈子。在仅剩的现实题材中,青春校园文的创作带有明显的年龄段局限,早期作者大多是非职业写作,作品篇幅较短,在产业化过程中欠缺盈利点。因此,这类作者往往在青春过后转型。第二类职场、家庭、社会生活等文,大多出自女性作者之手。类型网文长篇连载、按字数付费的体力硬拼模式与她们的创作追求不符。同时,这类作品因故事性强,与当下生活联系紧密,往往受到影视剧的青睐,改编收益大于网文原作。因此,其中出色的作者后来多半从网络写作走上编剧这一相对明朗的职业发展道路。网络成为她们维系知名度和“粉丝”的渠道,而非主要创作阵地。在依然坚守网络的题材类型中,都市文虽然被划入现实领域,但往往逃不开穷小子借助异能或离奇好运一路“逆袭”暴富的线路,从类似“极品”“首富”“XX之王”“总裁”“贴身高手”之类关键词可以看出其整体基调——与其说是现实不如说是白日梦。虽有现实之名,却乏现实实质。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能在我国传统文学界成就最高的现实题材领域谋得一席,对作者的要求远较新鲜的玄幻题材更高。它既要求角度独特、题材新颖,也需要作者本身拥有丰富的人生阅历、构造故事的严密逻辑,以及较强的文学写作能力。在创作中,经历、倾诉欲望、激情和写作能力并不是一回事。能够将几方面较好结合,并且被公众接受的更少。因此,现实题材网络创作在早期爆发之后,也呈现人员积蓄消耗殆尽,作者数量下降的趋势。
网络文学初起之时,是民间写作需求的释放,多记录真情实感,内容自然贴近现实。与之相比,具备独立虚构故事的能力,愿意坚持张扬想象力以构筑文字世界的作者主要集中在“幻剑书盟”“起点中文网”上。他们多半互相阅读、彼此启发,甚至自娱自乐。但从产业化之后,玄幻、仙侠、历史、架空等纯娱乐性质的网文,迅速成为网文主流,其盈利能力远远盖过现实题材,也吸引了大批新作者加入。这与市场的追捧、产业的扶植和监管的侧重等多方面原因都分不开。
离奇的想象、天马行空的设定和对电子游戏逻辑[1]网文中的游戏逻辑参见许苗苗:《游戏逻辑:网络文学的认同规则与抵抗策略》,《文学评论》2018年第1期。的借用,使得幻想类网文特色鲜明。如今评论网络小说的常用词“网感”,虽然并无明确定义,但其所包含的想象力的汪洋恣肆这一层意思,就来自幻想类网文。幻想类网文一方面建立起具备代际特征的认同规则,一方面也是对于已然的文学规则的抵抗策略。它们虽然在情节模式上可以被归为类型小说,但依然具备独特的文化价值,不仅丰富了我国通俗小说创作,还通过在线连载付费实现了收入模式创新,并得到产业大力支持,成为网文主流形态。可以说,从2008年“盛大文学有限公司”成立并大力推进网文产业化以来,玄幻小说一直是网络文学中规模最大、佳作最多、营收能力最强的类型。
可见,网络文学背向现实,一方面是早期现实题材创作资源的消耗和为规避监管而做出的反应,另一方面是由于网文企业自身发展的规划和市场对以往较少见的幻想类作品的呼唤。
三、网络文学重新面向现实
网络文学日益背向现实,显然不是相应监管部门管理的初衷。因此,自2014年中国作协组织召开 “全国网络文学理论研讨会”之后,一股将网络文学导向现实的意愿显现,到2018年、2019年,其成果也逐步凸显。据2019年5月发布的《2018中国网络文学发展报告》统计,2018年网络文学平台发布的新作品中,现实题材占比达65.1%,同比增长24%[1]张鹏禹:《网络作家,写现实题材的多了》,《人民日报海外版》2019年8月16日,第8版。。这其中,既有传统现实题材,如以《大国重工》为代表的强国题材,以《传国功匠》为代表的文化传承题材,以《上海繁华》《通惠河工》为代表的地域文化题材;还有多种新的分支类型,如《环评风云》《七微克蔚蓝》等环保题材,《核医荣耀》《全科医师》等医疗题材,《第二次初婚》等新行业题材等;其他如乡村支教、大学生村官、精准扶贫等当代社会生活主题网文也时有佳作。可以说,现实题材网文一度沉寂之后,重新呈现精彩、多元、趣味性增强的新面貌。
1.“现实题材网文”的明确
自2015年起,国家新闻出版署主持年度性网文推优,中国作协举办网文排行榜评选,其间表露出对现实类网文明显的扶植和侧重。但网络文学究竟如何现实却并不清晰,无论是网站编辑、网络作者群体,还是相关行业媒体记者,对与网络小说共同出现的 “现实”的解读和诠释都不尽相同。“网络文学”与“现实”两个关键词被组合出多种搭配模式,如现实精神、现实主义、现实题材,乃至现实主义题材等。类似的混搭换用,造成表达含混、概念不清。
2018年底至2019年秋,学界就“现实主义”和“现实题材”发声的几篇文章有助于改变这种称谓混乱的局面。2018年下半年,白烨在《现实题材与现实主义》[2]白烨:《现实题材与现实主义》,2018年11月12日,中国作家网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8/1112/c421319-30395912.html。一文中,对小说中的现实题材和现实主义相关概念进行了辨析。2019年5月,《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发表闫海田文章《后玄幻时代的“现实主义”——2018年现实题材网络小说创作综述》,选取2018年几部热门现实题材网文,重点讨论了“网络文学中所提倡的现实题材与以往所说现实主义的区别”。[1]闫海田:《后玄幻时代的“现实主义”——2018年现实题材网络小说创作综述》,2019年5月7日,中国作家网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9/0507/c404027-31071316.html。2019年8月“中国作家网”李菁采写的《网络小说的“金手指”能否激活现实题材新的想象力?》[2]李菁:《网络小说的“金手指”能否激活现实题材新的想象力?》,2019年8月8日,中国作家网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9/0807/c404023-31281671.html。,在闫文基础上,围绕网络文学中现实题材的崛起和现状,采访了中国作协的陈崎嵘、何弘,网络文学研究专家黄发有、许苗苗等,对此前网络文学行业内部,包括一些媒体通稿中语焉不详的现实网文问题,进行了明确的梳理,并涉及一系列源自网络文学现状的针对性话题,如“什么是真正的现实题材网络文学?”“如何理解现实题材与现实主义的关系?”“如何警惕网络文学中的伪现实?”等等。文章准确抓住网络文学界术语使用混乱、指称不明的纷乱症结,汇集各方观点,并理清概念。
以上几篇文章可以说为与“现实题材”相关的网文创作、研究和媒体报道口径等提供了明确的指向,从理论和称谓上解决了网络小说与现实关键词混搭误用的乱象。“现实题材网络小说”这一称谓,在文学理论界的话语支持下得以确定。
2.网文现实题材的引导、推进与支撑
作为文化工业的一个分支,我国的网络文学并不是纯粹的文学对象,而是深受媒体技术、产业发展和文化管理政策等限制的概念。现实题材网文近年来的勃兴虽然得益于国家宣传管理制度的扶植,同时也受文化工业自身规律的影响。而文化工业本身是受自上而下的力量主导,带有鲜明意识形态性的文化产品生产模式。在我国的文化工业中,则是政府主导的意识形态构成资本和大众这一对结构之上具备根本决定性的支配力量。这在网络文学行业内,体现为政府提倡的题材类型获得的优势资源,如对现实类网文进行封面推荐、提高页面醒目度、设置专门栏目、内部征稿评比增加作品曝光率、提升类似题材的产权开发和运营、对现实题材作者的吸纳和对新作者的培训引导等。
现实题材网文的再次兴起首先得益于政府奖项和榜单等评比的示范性。数年来,现实题材网络文学在各类评奖中斩获高规格奖项,如“阿耐的《大江东去》获中宣部第十一届‘五个一工程’奖,刘波与郭羽的《网络英雄传》获第四届中国出版政府奖,《写给鼹鼠先生的情书》《散落星河的记忆》等作品登上年度‘中国好书’榜”[3]张鹏禹:《网络作家,写现实题材的多了》,《人民日报海外版》2019年8月16日,第8版。……频繁授予现实题材的奖项和荣誉在网络文学行业内起到激励和示范作用,引起网文平台重新评估现实题材作品的价值。
当然,网络小说现实题材的增长和繁荣并非一蹴而就,有其酝酿和积蓄的过程,在一系列对现实题材网文的推进活动中,国家新闻出版署和中国作协的推优、年榜成为标杆。2018年“网络文学20年20部优秀作品”评选等榜单中,对现实题材的比例侧重可见一斑;2019年国家新闻出版署与中国作协联合举办的“‘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主题网络文学作品评选暨2019年优秀网络文学原创作品推介活动”中,也将“更加倡导现实题材创作”[1]王文中:《“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主题网络文学作品评选暨2019年优秀网络文学原创作品推介活动圆满结束》,《文艺报》2019年10月28日,第6版。作为指导原则之一。各地方政府和作协则在组织申报、评选侧重等方面,以更切实的措施展开具体引导。如类似2017年起北京市开展的“大运河文化”主题征文和2018年至2019年两届 “向读者推荐优秀网络文学原创作品”(北京推优)活动,一方面显示出政府强力干预网络创作,对其向传统文化、地域特色与现实生活结合的创作方向进行引导的强烈意愿;一方面也为有意从事现实题材创作的作者提供推动力,鼓励其在网络文学领域内探索与现实生活和地方文化结合的方向,确实可以说“网络文学创作中的现实题材热已成常态……”[2]《北京市向读者推荐21部优秀网络文学原创作品》,2019年10月24日,新华网http://www.xinhuanet.com/book/2019-10/24/c_1210324302.htm。
其次是行业自身发展中的调试与推进。作为一种对阅读平台和传播手段依附强烈的文化产品,网络文学虽然无法偏离政府导向,但更依赖于运营平台对作品的呈现和传播方式。而网络平台既然是商业化主体,那么其对市场动态就极其敏锐。在垄断平台下,网文面貌整体化一,在多元平台中则呈现本应具备的差异面貌。如在盛大文学占据网络文学主体的时代,其平台作品转化主要是游戏改编,决定了升级打怪的幻想通关模式。如今网络文学运营主体呈现多元趋势,如咪咕、掌阅以手机阅读为主,需要环环相扣的系列故事;微博界面更青睐篇幅短、具有话题性的故事;阿里巴巴影业、爱奇艺等具备网络剧、网络大电影的改编能力,更青睐涵盖尽可能大的受众层面的现实题材。近两年间,多个单纯文字作品的网文运营主体,向更丰富的多媒体文化公司转变。如凤凰网网络文学部分,2018年名为凤凰网书城,2019年虽然并未更名,但对外口径改称“凤凰互动”,从书到互动娱乐的改变说明其产业链布局的延申;吾里文化、连尚文学等,也都从网络文学走向全方位IP开发。阿里文学作为全版权运营集团,起步虽晚,但由于其具备作品开发的天然优势,短期内就吸引了大批好作者和好作品。因此,一旦网文平台、经营主体看到现实题材小说的市场前景,也会随之转向,并对自有平台作者的创作方向进行引导。另外,2018年度、2019年度分别是“改革开放40年”“新中国成立70年”,年度重大主题对现实题材的倾斜具有催化作用,如连尚文学(“逐浪网”)承办 “向新中国成立70周年献礼——首届全国网络文学现实题材主题征文大赛”;红薯小说网承办“‘奋斗中国梦’全国网络文学现实题材征文”;“杭州文化创意产业博览会”重点论坛之一的“抒写新时代的中国好故事——现实题材作品创作研讨会”等也都围绕现实题材展开。由于政府对现实题材网文的大力扶植和倾斜,网站以奖项、榜单和成功案例为标杆,不断提炼其特点和生产方式,并予以模仿复制,也从企业和资本的方向为现实题材网文的发展提供了助力。
3.创作群体的支撑和积累
网络文学创作群体中也酝酿着回归现实的需求。随着互联网带来整体媒介文化环境的改变,“网络写作”对于有能力的作者来说已经不是无法出版之后的第二选择,它日益成为新作者,甚至有印刷媒体发表经验的老作者们再度进入写作领域的主要渠道。
网络文学不再局限于青春文学,一批年龄较长的作者也进入网络创作领地。他们虽然可能是网络新人,却具备充分的人生经验和阅历,有创作积累和专业能力,如“网络英雄传”系列作者刘波、郭羽是成功企业家,《传国功匠》《旷世烟火》作者陈酿是有多年文字经验的企业文职人员,《大国重工》作者齐橙是高校教师。相对而言,这些较为成熟的作者具备把握现实、理清现实生活逻辑的能力和信心,丰富的人生阅历也使他们在面对审核监管时能够做出自己的判断,写作有定力。
现实题材的整体导向也启发作者突破网文已有的套路,将文学虚构与现实生活结合,探索新的故事类型。不少原本致力于古代言情的作者,转场走入现实生活,虽然故事依然是言情,却将男女主角的情感和命运发展与行业领域的知识和时代结合,演化出给人新鲜感的行业文类。如舞清影的《明月度关山》《你好消防员》,分别以山村教师、退伍兵、消防员为主角讲述爱情故事;《七微克蔚蓝》《环评风云》《不负青山不负你》等,则将主人公的情感和事业放在环保这一更大的主题之下。
另外,由于前些年玄幻题材的飞速发展,使得类型内部大神云集,留给新作者的突破余地也越来越狭窄,而政策和行业的扶植相对为现实题材网文写作新人提供了较大的空间。因此,网文行业内部的竞争将一批新入行的作者导向现实题材领域;一些原本就在校园、都市、商战等领域有所积累的作者,则获得更多的IP转化机会。
四、现实题材网文再思考
在网络文学这个复合名词里,既有“网络”的高度曝光率和独特的“创作—接受—反馈”同步流程;也有“文学”的以虚构情节重构生活,以写作技巧塑造形象,以文字传达审美诉求和感染力的情绪力量。因此,其丰富性和包容性,不会局限于单纯的“幻想”或者“现实”。应当看到,无论哪一个网文发展时期,幻想和现实都是并存的。即便是以背向现实、与现实距离很远的面貌出现的幻想类网文,也始终在某个层面上映射着现实社会问题。拿都市文中常见的“穷小子遇高人—得异能—娶美女—走上人生巅峰”这一幻想作品常见的套路来说,其针对的是底层青年在面对既有社会层级和权力结构时的无力感,是一种在幻想中自我满足,寻求强大途径的方式。“总裁文”“甜宠文”之类虽然常常带有物化女性的倾向,但夸张的语言风格和戏剧化的情节,依然以完全不同于现实生活的笔调,为读者提供一种间离感,提醒读者故事的幻想性质。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喜爱阅读“总裁”“甜宠”之类作品的读者往往是女性,她们关注其中甜蜜的细节和整体使人愉悦的氛围,她们的代入感来自情节,而非整体架构。阅读类似作品是一种对平淡生活的想象性补偿。面向市场的消费文化提倡一种基于金钱的平等,宣扬人人都有权力拥有自己的趣味。在这一大前提之下,疏离现实的幻想类网文获得的巨大付费订阅量,可以看作有付费意愿的网民用金钱进行的选择。作为男读者的兴奋剂、女读者的安慰剂,幻想网文以与现实拉开距离的方式来映射现实,尝试以幻想解决现实问题。虽然能够带来阅读中的快感和满足,但却无法解决真实的社会问题,甚至无法为读者提供面对现实问题时可以借鉴的思路。因此,幻想类网文及其改编产品大多属于文化市场中的“快销类”,声势浩大、潮流性强。其影响力局限在青少年和学生群体间,庞大流量反映出青少年的网络行动力,但转瞬即逝的热度也同样反映出相应题材生命力的短暂。
随着读者自身阅历的增长和对套路桥段的谙熟,其阅读口味也并非一成不变,在意识到神仙方术无法解决问题,必须独立面对现实之后,成熟的读者自发产生面对现实、迎难而上的需求,对文学作品的需求也从单纯一笑转为映射现实乃至对人生有所启迪和帮助。从某种层次上看,这种阅读是“功利性”的,有明确目的的,但与人生不同阶段诉求相符。因此,网络文学中现实题材与幻想题材的分野,不仅仅是阅读口味的差别,也反映出不同年龄层读者的需求。
现实题材并不意味着使用完全朴素不加修饰的白描手法,也绝对不是要遏制精彩的想象力。即便是设定神、鬼、仙侠、外太空的玄幻题材,如果只是沿袭既定类型套路而不做创新,也是缺乏想象力的。而从现实生活出发的作品,则完全可以借助幻想的力量增添故事趣味。如在多次评奖中颇有斩获的小说《大国重工》,即以穿越作为故事的主体线索,讲述我国工业装备领域艰难又令人振奋的发展道路,并因之带动一系列以“大国”为标签的宏大题材创作思路。在这类作品中,就很好地结合了现实题材和幻想手法。
越来越多公众的参与和关注,使得网络文学面貌不再单一,不再轻易被某一方面的力量遮蔽,而成为叙述方法虚实结合、故事情节精彩抓人的代名词。想象力在其间的表现不仅仅可以是飞天入地,也可以是基于现实生活面貌的合理想象,以及在结构、情节方面的拓展。这是网络文学持续保持热度,吸引更广泛层次受众的优势,也反映出网文群体创造力的多样性。
网络小说伴随着网络文化娱乐工业生长壮大,自身就是一个庞大而宽泛的领域,并非以往文学那样的专有性封闭话语体系。在这个领域内,不同群体从自身角度出发,理解并构建着网络文学,导致这一对象以及相应术语具有模糊性。新文明的兴起不仅体现在科技发展方面,也体现在社会文化方面。以英国文学为例,这个最早进行工业革命的国家,也最早迎来了大众文化(或称文化工业)对“英国文学伟大传统”的冲击。当时,阿诺德、利维斯等秉持“文化总是少数人的专利”观念的学者呼吁回归“文化与文明传统”,担忧大众文化使电影、广播、流行小说等“商业化的低劣文化”泛滥成灾。每一代人都在追忆流逝的黄金年代,利维斯主义者的焦虑始终没有褪去,但事实却证明,文学(或印刷文学)在文化工业的冲击下尽管未分雅俗,但通俗文学的畅销并没有覆盖高雅文学的严肃思考和批判精神。丰富的文学传统积累了多种体裁,即便是在小说一类中,也拥有众多题材和差异的流派。因此,在网络这个人人都可以动笔参与的写作空间里,相对自由的空气应当孕育更加相对多样的题材。无论面对现实还是放飞想象,网络文学都背负着众人的期待。
网络文学是一个涵盖面广、包容丰富的领域,它并非天然适应玄幻题材,也始终没有远离现实生活,幻想和现实同时映照在网文之中。随着网络文学行业的成长,相关制度监管和意识形态导向必将成为常态。文化工业专业生产力量的投入、读者阅读需求的增长、不同年龄段趣味的分化等,不仅会使网文行业的发展态势日益明朗,也将带来网文审美品味和艺术格调的整体提升。我们有理由期待网络作者取之不竭的灵感和创造力,为网文带来更多、更具差异化的作品。
作为新的文学创作领域,网络文学生态的健康样貌既不应当被资本覆盖,也不应当只有统一而宏大的旋律。政府对网文发展方向的引导、文学网站对市场需求的探索、作者自身的创作灵感以及受众群体的呼吁和互动等,都是网络创作获得灵感和动力的来源。网络文学从现象到产业的壮大和转变过程中,必然伴随创作、受众、监管和经营方等各种力量的相互制衡与博弈,其间力量的强弱消长,反映在一个时期的作品主潮之中。网络文学百花齐放的局面,必然根植于内容原创、情节精彩、品类多样、公众喜爱的良性生态。只有在健康、自由的网络创作环境下,才能够真正做到将想象与现实完美结合,在尊重生活原貌、放飞想象翅膀的同时,谱写出与个性色彩调和、与民族气韵共振的真正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