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微评与网络时代的大众文化
2020-11-17顾春芳
顾春芳
什么是“微评”?微评是网络时代评论和大众传媒迅速融和的一种短小凝练的评论文体,它是互联网界面时代网络公共空间互动的产物。因此,微评这一文体的出现和传播与互联网时代的大众文化关系密切。本文主要关注文艺评论和文化评论领域的“微评”对文艺创作和舆论环境带来的影响,以及由此引发的一系列潜在问题的讨论。
互联网解放了思考和写作的激情和条件,网络媒介的日益强势导致了大众文化的蓬勃发展。传统的文艺批评或评论大致有两个范畴:一是学者专家型的评论。对学者而言,要写出一篇专业的、学术性和思想性兼具的评论,需要相当的学养和较长的时间。一篇真正具有理论意义的评论文章,往往体现着学者自身一贯的学术思考。二是报刊媒体人的评论,因为长期浸淫于某个艺术领域,具备一定的专业知识和鉴赏能力,他们自然而然地介入文艺评论。这些传统型的批评和评论,是整体考验评论者才、胆、识、力的另一种文体,需要评论者相当的学识、见地和修养,并能够对自己的言论负责。“微评”作为迥异于传统评论的新媒体时代的评论形式,直接反映了媒介和知识爆炸所带来的大众对于社会和世界经验的变化,展现了“潮涌而来的大量符号与语码的热浪,模糊我们越过距离审视事物的视线。”[1][美]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陈清侨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第57页。
一、负面性和正当性的争议和对峙
全球化时代,新的媒介方式创造了全新的认知艺术的途径和方法;加速了东西方艺术和现代艺术的互动和融合;艺术的边界被大大扩展,新的媒介方式催生了全新的艺术叙事和审美呈现……尤其进入后现代之后,现代性的自反精神得以持续发作,去中心化、去权威化、消解文本和语言的口号已然为大众接受和推崇。虽然后现代本身遭遇到不同程度的诟病,它被认为是一种由碎片化的感觉、折衷的怀旧、拼贴组合的手法、可丢弃的拟像和杂乱无章的肤浅组成的文化。在这种文化中,深度、意义、连贯性、原创性和真实性等传统价值,一概被抽离或溶解在毫无意义的材料或符号的随机漩涡之中。但是,这一观念依然伴随着媒介技术时代的到来而得以迅速扩张,这种扩张带来的结果有二:其一,艺术自觉或不自觉地谋求在更大范围上向大众文化妥协并和后者融合;其二,大众的身份从单一的接受者,变为更加主动的参与者和构建者,他们希望被赋予更多的权力和主导性。“微评”的大规模出场,反映了网络时代大众和文艺的关系,从单纯的审美与被动的接受,转向主体性的张扬和权力话语的争夺。今天,一个艺术作品最大的成功和危机可能不仅来自权威的学术评论,它所要面对的是“公众批评的汪洋大海”。
目前,我们所能看到的“微评”,大约有以下几类:1.微博评论(包括“意见领袖”和“观众个体”) 、微博话题和微博热搜。2.电影类的微信公众号对于影评人短评的汇总,微信朋友圈个人化电影评论等。3.豆瓣短评、豆瓣评分、豆瓣讨论区。4.猫眼、大麦、格瓦拉、淘票票这样的购票APP评论区等。5.短视频平台的评论区,如Bilibili、抖音等短视频平台的Vlog式评论,弹幕和评论区;爱奇艺、腾讯、优酷等视频平台的评分、弹幕和评论区。6.知乎、天涯、虎扑等BBS式知识分享平台的融梗、叙事性的短评。这些平台每天催生并汇聚了海量的大众微评,无论我们如何看待这些评论的意义,无论微评本身是理性的或是非理性的,由碎片化的声音和言语所聚合的无形的“微评时代”的到来已经成为事实,就其所造成的效应和所波及的范围,不啻为一个文化事件,值得我们加以关注。
在新媒介和大众文化关系的文化批评理论中,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一种观点指出了由娱乐和大众所主导的评论和对话方式在真理性、严肃性、公共责任方面可能会带来负面影响。尼尔·波兹曼认为19世纪印刷时代是相对理性的时代,电视传媒出现之后,声像取代书写的传媒方式在某种程度上破坏了舆论的理性,他断言了碎片化的大众舆论给文明可能带来的灾难,这一言论同样也适用于呈现“碎片化”形态的文艺或文化微评,他说:“如果一个民族分心于繁杂琐事,如果文化生活被重新定义为娱乐的周而复始,如果严肃的公众对话变成了幼稚的婴儿语言,总而言之,如果人民蜕化为被动的受众,而一切公共事务形同杂耍,那么这个民族就会发现自己危在旦夕,文化灭亡的命运就在劫难逃。[1][美]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章艳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01页。或许这一观点并非危言耸听,因为碎片化的海量微评有可能淹没真正有意义的声音,淹没了真正有价值的观点,最重要的是它有可能将一个社会本该具有的“思想的深度与理性的耐力”消解殆尽。鲍德里亚认为:“我们所生活的世界,信息越来越多,意义越来越少。”[2]Jean Baudrillard, Simulacra and simulation,trans.Sheila Glaser,Ann Arbor: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p.79.这一观点指出,缺乏理性的对话可能会助长内容意义的虚无,某些特殊情境中的微评,还有可能会在短时间内催化和推动社会矛盾的加剧。维特根斯坦曾经提出“语言游戏”这一概念,他所指的是跳脱主流的评论游戏规则,呈现个体自由主义的色彩的言语方式,利奥塔进一步指出语言游戏“可以为了发明的快乐而玩一下:大众口语或文学所从事的语言骚扰工作中,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呢?”[3][法]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后现代状况——关于知识的报告》,车槿山译,北京:生活·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第18页。对于碎片化、娱乐化、非理性、发泄式的大众舆论的反思,这些思考指出了消解深度的判断和语言对知识本身和文化理性会带来双重伤害。知识只有被转译成信息量,才有可能进入历史和文化传播的渠道,然而占有信息量的知识会因为语言的贫乏和意义的空洞而自行消解。一切因意义的虚无而无力传播的知识和信息,最终会遭到时光的唾弃。
另一种观点指出了微评的正当性,肯定它是一种推动民主进步的社会力量。它呈现了去中心化的诉求,至少在想象的层面解除了“结构性的权力”[4][英]苏珊·斯特兰奇:《国家与市场》,杨宇光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0—21页。。谁在评论?谁的评论代表了权威?权威的评论何以显现它的权威性?被网络媒介所推动的微评,首先质疑的就是评论与权力之间的关系。正如德里达所描述的那样:我所热衷的,我所企图通过其他途径来追求的,就是在“一般结构”之外,找到一般的解构战略,它必须避免简单地中和形而上学的二元对立,同时通过肯定它又简单地处于这些对立的封闭领域之中。[5][法]雅克·德里达:《多重立场》,佘碧平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第147页。他们认为,大众批判本身就是一场解构权威性的运动,不管是姿态、观念还是语言方式,公众有权质疑所谓的权威并颠覆其一贯的话语模式。在他们看来,真理本身无权威和非权威之分,只有真理和伪真理的区别。《皇帝的新衣》里那个孩子用一句最简短的话瓦解了整个谎言的城堡。
两种观点的分歧在于立足点和观察角度的不同,前一种强调艺术和文化阐释的真理性,后一种侧重艺术和文化阐释的政治学,这两个截然不同的批评维度启发我们进一步思考大众微评的积极意义及其潜在的问题。在我看来,微评作为专业评论、媒体评论之外的“第三种评论模式”,可以突破单一的视角去观察、体验和描述个体对于世界和对象的差异化经验,也可以弥补单一的阐释模式所无法全然把握的“视域”。[1]伽达默尔提出了“视域融合”(fusion of horizons),由阐释者自身的“成见”(相当于海德格尔的“先结构”)出发形成的对作品的预想和前判断(或前理解),也称“个人视域”(或称“现今视域”,即包括一个人的前理解中对意义和真理的预期);另一个则是作品本身置于其中的“历史视域”,它由文本在与历史的“对话”中构成,包括不同时期人们对文本所做的一系列阐释。理解也就发生在这两个“视域”的融合过程中,这一过程并不是“现今视域”消除“初始视域”,也不是相反,而是达成两种视域的融合(fusion of horizons),从而使二者超越原来各自的界限,达到一种全新视域。视域具有敞开运动的特点,唯有在敞开中才能不断使二者超越原来各自的界限,达到一种全新的视域。
文艺微评体现了大众在心理上力求直接参与影响文艺创作的行为,是大众主体性意识解放的具体显现,是当代文化的一个现实存在,它开启了关于理解和阐释的新的空间结构。然而,在这一新的空间结构中,我们需要进一步阐明的是:评论的本质是理解和阐释。人和理解的主体永远不可能完全抛弃自己的主观立场,全身心地投入“历史语境”中,以实现文本——历史语境的理解循环。[2]施莱尔马赫在界定“一般阐释学”时指出:部分必须置于整体之中才能被理解,而对部分的理解又加深对整体的理解,部分与整体在理解中互为前提,相互促进,形成了理解的循环运动。阐释者所解释的文本必须置于它的历史语境中,上述整体与个体之间的循环也必须以整体为基础。理解的本质就在于,主体将自己所掌握的、所熟悉的语言投射到被理解的对象上,就此实现在自己的语言系统中对对象的重构。我们信以为真的东西仅仅是一种解释[3]海德格尔提出阐释学的现象学(Hermeneutic Phenomenology)来追问存在问题,在这种方法中,理解本质上是作为此在“在世存在”的存在方式,它不能被仅仅看作是一种方法论,也不能把此在从他的“在世存在”中中立化或排除出去;理解也不可能是客观的,它不仅与此在有关,而且受制于理解者的“前见”或“前理解”(pre-understanding)。,然而并不存在某种我们的实践与之完全相符的终极真实,也因此,任何个人不能狂热地陷身于他们所在的日常实践,而对其并不拥有的终极正当性故意视而不见。从这一角度看,无论是“主流”还是“边缘”,无论是“正见”还是被斥之为必须摒弃的“偏见”,都是指向当代、融入现在和面向未来的,也都需要在碰撞和互动中不断反思和寻找以便达成“视域融合”。
二、“第三种评论模式”引发话语权力重组
互联网作为一个开放的结构,它提供了人类历史上一切优秀的文化共享的可能,并且将人类置于一种全新的文化生态中。布尔迪厄曾在《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一书中说:
在一个半世纪里,“人民”、群众自诩为整个社会。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或皮兰德娄的喜剧具有迫使他们看到自己的本来面目的社会学力量,他们是“普通的人民”,社会结构的简单成分之一,历史进程的惰性材料,精神宇宙的次要因素。另一方面,年轻的艺术也促使“最优秀的人”在多数人的单调乏味中互相认识和互相认可并了解自己的使命,……[1][法] 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刘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46页。
艺术进入日常生活,对个体而言“使得两个极端,即消费的习惯性和毁灭与死亡的本能性,产生共鸣。”[2]Gilles Deleuze, Difference and Repetition, trans.Paul Patton, 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p.293.对社会而言,全球化时代的艺术让大众进一步看到了个体所拥有的社会学力量,这种社会学力量,通过微评这样的形式得以充分释放。因此,微评的大规模登场,在文化结构中造成了大众评论与主流姿态的内在张力,是去中心化、去权威性、消解专业和非专业对立的内在要求的凸显。
伴随互联网的快速发展,微博、微信、评论网站是微评生长、繁殖和互渗的主要空间。微评具有篇幅短小、发布方便、写作主体多元、传播范围广泛等多种特点,在快节奏阅读背景下,微评日益彰显出活跃的生命力。为了获得强有力的叙事,首先要有一种强有力的主观性,创立一种语言方式以确证其评论的对象与自我的关系,并以此谋求新的空间与立场。因此,个体介入评论的最初意义可能是个体在某种程度上更新其边缘化的角色,然而这一边缘化声音的汇聚却可以影响整个文化生态。
那么,“微评”是不是一个新生事物呢?在我看来,微评本身不是新生事物,微评和网络媒介的融合才形成了新的文化力量和批判力量。“微评”这个词尚未出现的时候,微型评论的形式一直存在着。微评其实是严肃的、学术性评论的起点。评论的种子总是始于一个微型的,但又具有辐射性的原点,这个原点是学术评论展开的有效支点。我们观影后随机在笔记本或手机上的记录,或许只有几百字,但这几百字可能就是未来长篇评论的一个种子。这个过程是严肃评论进展过程中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微评也可能是思考的一个最终结果,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用最精炼的几百字把问题讲清楚。因此,微评可以流于泛泛之谈,也可以见出真知灼见;它可能是一个思想的起点,也可能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结晶。
微评宣告了“第三种评论模式”的大规模出场,代表着互联网评论形式的开放性、公众性、全民性模式的开启,它和传统评论模式的风格、功能、意义都不尽相通,它无视并挑战了宏大的理论叙事的传统,并寄希望于引领一种新的对话形式。此外,微评大规模的出场和互联网时代的另一个现象结合在一起,那就是“微时代”的各种网络文体、个体化写作、短视频以及其他艺术传播模式的发展。主流评论视野的盲区和漠视的地带,恰好是微评发挥作用的领域。那么,微评对于我们当今社会、学者和专家群体,对传统的评论会产生什么影响,又有什么意义呢?微评究竟给传统的评论方式带来了哪些变化呢?
第一,微评带来了评论模式的改变。微评的快速、直接,改变了传统评论的学术表情,缩短了反馈和对话的周期。通常一篇专业的学术性评论,如果经由传统媒介(报纸、期刊)发表的话,从撰写到刊发,有一个相对漫长的周期,但是因为媒介的局限性,其实对受众的影响非常有限。严肃和冗长的专业评论,似乎越来越不适应网络空间快速阅读的特点。就电影而言,大众的微评正在对电影形成新的“描述维度”。就严肃的电影批评写作而言,有时候针对一部电影需要反复看,但是大多数微评不会以这样的方式进行,观众可以边看、边写、边发表,以最直接快速的方式表达他们的态度和观点,并且影响大众的视线。面对这样的情形,许多专业评论也慢慢习惯从线下走到线上,以适应网络时代的交流特点。
第二,微评导致评论方法的改变。微评的形式更加多样、自由和率性。微博或者微信上发布的评论,常常与观影过程同步展开,这些迅捷的评论往往成为了营销和广告的一部分。带有现场分享和互动的评论,携带着写作者的在场体验和真实情感,故而非常容易催化群体效应。它不受时间、地点、媒介、文法的限制和约束,可以充分解放评论的多样化观点。甚至,每一部手机的微信朋友圈,都可以为微评搭建起一个“临时平台”,以推动思想的充分互动和共享,甚至引发大规模的社会效应。《战狼》《流浪地球》《哪吒之魔童降世》等影片,就是凭借舆论口碑的迅速发酵而直接推升了票房。
第三,微评带来了传播方式的改变。事实证明,微信、微博上各种跨界、跨专业的声音,丰富多样的交流互动,有意无意地催生了公共讨论的语境和巨大的传播效应。由此开启了传统与现代,不同媒介之间的互动式传播。《2019中国网络视听发展研究报告》显示,截至2018年12月,中国短视频用户规模达6.48亿,短视频用户使用时长占总上网时长的11.4%。在这一背景下,与抖音等短视频平台合作也成为了各类电影宣发的首选。2020年春节期间上映的《囧妈》,因为遭遇“抗击疫情”的特殊情境,电影播放的渠道转向互联网,舆论和播放端口同处于互联网平台。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在头条系四大平台(抖音、西瓜视频、今日头条、抖音火山版)及智能电视“鲜时光”,该片三日总播放量超过6亿,总观看人次1.8亿。1.8亿人次的播放数据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用户对影片的喜爱,特别是因为疫情封城的湖北省,《囧妈》的播放量超过2500万次,影片正片留言总计高达32万余条。[1]参见滕朝:《〈囧妈〉三日总播放量超6亿,观看人次1.8亿 》,2020年1月29日,人 民 网http://ent.people.com.cn/n1/2020/0129/c1012-31564086.html很多网友因为不能到影院去观看而留言:“很感激,欠一张电影票”。海量的微评或将推动更多观众在日后走进电影院观看这部电影,这是微评的传播方式给电影带来的挑战和机遇。
今天,无论专业或非专业,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参与到诸如戏剧和电影评论的分享和互动中。或许他们并不会去参考文艺理论书籍,也不用知道阿兰·巴迪欧、吉尔·德勒兹、让·鲍德里亚、罗兰·巴特等人的理论观念……这丝毫不影响他们发表评论的热情和兴趣,微评还被赋予了一种自由开放的话语权利。就自由性而言,虽然我们无法预测在这种传播形式中,是否存在和利益集团的共谋和合作,也不能判断那种真正具有批判性的、政治性的统一战线会不会产生,但就目前而言,更多的微评只代表个人的声音。这可能是后现代社会的特点,人们可以表达、可以批评,但是并不明确为什么表达,为什么批评。并且因为经常游移在各种频发的热点之间,最终这些话语有可能沦为迅速消散的一堆碎片。
第四,微评导致话语权力的重组。也就是在评论的权力话语格局中,会发生新的权力重组。学者和媒体的话语权力将被消解和削弱,以学者为主导的多层级的评论结构也将发生变形。学术、媒体、大众,三者构成了话语的差异和对峙。很长一段时间,大家认为微评表达的似乎只是随意的一些想法,在学者眼中这些“语言的碎片”既不能完整深入地阐释对象,又无法充分呈现学养,也缺乏价值判断的模式和应有的理性,因此对微评不免存有偏见。然而由媒体和大众在微评的快速反应机制和群体效应中产生的影响力和引导力,通过互联网的传播和发酵,却不容小觑,它有可能掩盖严肃的学术评论声音。微评显现的就是“民众作为话语主体”的权力特点,与此同时,这些“话语主体”还会在网络媒体选择他们所认同的“意见领袖”。
三、多元评论的价值敞开和聚合
文艺批评的核心本质上和社会批判一样,它主要在权力、真理和主体的关系结构中呈现其意义,由其中的一个方面影响到其他的方面。通常是依附于真理的权力机制在社会实践活动中较之个体更具有话语权。而微评所显现的被解放的大众话语,为了彰显个体对于主流话语的对峙,会有意无意地渲染其反叛的主体意识和鲜明的个性色彩。微评作为一种争夺话语权力的运动,因为媒介条件的改变以及公共话语权利的赋予,变得格外自信和活跃。最典型的是豆瓣评分,由微评推动的豆瓣评分可以直接影响电影的票房和口碑。2017年9月,电影《纯洁心灵》上映首日即遭遇滑铁卢,网友大范围的差评给这部电影以致命打击。豆瓣评分一度低至2.0分,评论区出现了几乎一边倒的嘲笑和吐槽(这里的原因当然很复杂)。也有学者认为这种一边倒的评论并不客观,但是铺天盖地的舆论完全压倒了学界的声音。这种在极短的时间内瞬间爆发的网络微评的集体性示威,令人想到狂欢文化和假面游戏,在狂欢仪式中每个参与者很容易把自己想象成“宇宙的相对中心。”[1][俄]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6卷),钱中文、李兆林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2页。“面具”(网名)掩盖下的“假面游戏”(游戏规则),或许才能让真实的(也有可能是虚假的)声音和情绪得以表达和宣发。因为“戴上面具”就意味着以“真我”或“他者”两种形式定义自己的角色身份,以理性或者非理性的方式呈现肯定或否定性的力量。
福柯在“什么是批判”中指出:“批判也是一场运动:主体自己有权质疑真理的权力效果和权力的真理话语。这样,批判将是自愿的反抗的艺术,是充满倔强的反思艺术。批判本质上将确保在我们可以用一个词称之为的‘真理的政治学’的语境中解除主体的屈从状态。”[1][法]米歇尔·福柯:《什么是批判》,汪民安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69页。日常生活的艺术化,旨在打破由少数人把持的艺术特权,这或许是艺术本身对于日益高涨的大众文化的一种有意无意的妥协。无论如何,艺术曾经把对于自身的价值判断交给过教会或寺院,交给过国家和贵族,交给过商业资本,现在它决定交还给自己和大众。微评对于社会话语权力结构的重组,在于它本身就表现为一场争夺话语权力的运动。从诸多新近发生的现象来看,这场运动不仅出现在文艺的领域,也出现在教育、医疗、时政、社会灾难等其他领域。
此外,直接性和有效性是微评的最大特点。正是因为有效和直接的特点,网络微评可以直接影响到消费者的态度和行为,比如影响消费人群马上动用支付宝、微信等软件介入这种公共活动和艺术活动。传统媒体场域与经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在分析这种关系时,布尔迪厄敏感地意识到:
新闻界是一个场,但却是一个被经济场通过收视率加以控制的场。这一自身难以自主的,牢牢受制于商业化的场,同时又以其结构,对所有其他场施加控制力。只要搞过一点社会学,就会明白尽管这世上的男男女女都有各自的责任,但他们能做什么,或者不能做什么,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他们所处的结构以及他们在此结构中所占有的位置的限制。[2][法]皮埃尔·布迪厄:《关于电视》,许钧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75页。
这提醒我们,微评和资本也可能发生新的共谋。新的媒介和新的评论方式在某种情境下,可以共谋以左右公众的消费态度,这是非常值得重视的。正是基于这样一种潜在的问题,我提出以下几个可供讨论的话题。
第一,专业评论会不会被碎片化的大众评论和商业信息所淹没。
很多学者认为,我们的专业评论将会被碎片化的大众评论所淹没。这样的一种提法,实际上是把专业的、学术的评论和大众评论对立起来。而我个人认为这样的对立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专业评论和微评,二者是不同层级的话语形式,担负不同的功能。二者之间的关系也并非完全对立,和专业评论一样,大众评论也是当代中国文化的一个构成部分,而且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构成部分。也就是说,以微评为代表的大众评论,是今天学术批评和学术研究应该予以研究的对象。学界应该站在一个更高的高度,对大众评论做出再思考、再研究、再评论。在某种语境下,大众评论是观众和学者之间联结的纽带,通过大众评论,或许文艺创作某些被忽略的问题会重新回到讨论的轨道,会得以展开更加充分的探讨。此外,新媒体赋权必然会带来新的问题,或许有些突发事件还会造成公共性危害,新媒体自身也有待完善和提升。法律的健全和监管非常重要,对于某些试图利用“假面”干扰和破坏正常的舆论环境的行为,随着社会信用体系的健全应该会得到有效的控制。
第二,媒体和大众评论是否会被商业所绑架和左右。
我们需要警惕的是,媒体和大众评论有可能被商业所左右和绑架。“自由”的言论因其在微评体系中的复杂性构成,创造言论是否真正源于“自由”,这本身值得怀疑。比如打分、微评,有的时候这个数字显示未必是真实可靠的,它也存在商业交易的可能,网络水军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这种“买卖”和“交易”有可能伤及健康的舆论环境。为了引导受众的注意力和他们的消费力,商业资本可以不惜代价,需要我们引起重视。关于知识与资本的关系,利奥塔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
知识的供应者与使用者与知识的这种关系,越来越具有商品的生产者和消费者与商品的关系所具有的形式,即价值形式。不论现在还是将来,知识为了出售而被生产,为了在新的生产中增殖而被消费:它在这两种情形中都是为了交换。它不再以自身为目的,它失去了自己的“使用价值”。[1][法]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后现代状况——关于知识的报告》,车槿山译,北京:生活·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第18页。
这提醒我们,知识可以为了出售而被生产,媒体的声音也可以为了被出售而生产,为了在新的生产中增殖而被消费,它不再以知识本身的目的为目的。“知识的生产和销售者”或许会成为“大众声音”的绑架者。这一点我们从新近出现的各类知识销售的服务平台就可以发现。审美与经济之间的二元对立,知识和消费之间的二元对立,是一个有待研究的重要问题。
第三,微评的实践性和真理之间的裂痕如何消除?
微评的出现伴随着媒介狂欢的时代特点,在一个被尼尔·波兹曼称为“娱乐至死”的时代,艺术评论怎么才能够继续履行它的社会责任和文化使命?一般情况下,人们知道自己在发出什么声音,他们也知道为什么要发出声音,但是他们不知道也不关心这些声音带来的后果是什么。当批评的理性越来越失效,当媒体和大众引导的意图跟我们的期待产生裂痕,当社会理性和公平正义变为一种虚假的声音,当“皇帝的新衣”一再上演,当严肃的思想被票房至上的利益诉求所淹没,艺术评论如何履行它的社会责任和文化使命就变得格外重要。福柯指出:“不通过某种实践,人是达不到真理的,这类非常特殊的实践改变了主体的生存方式,像塑造这种生存方式一样改变它,在改变它的同时塑造它……”[1][法]米歇尔·福柯:《主体解释学》,佘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50页。微评作为一种改变和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需要每一个个体基于良知的见识,基于见识的判断,基于判断的行为。这样才能真正显现多元评论在大众文化视界中,其价值的敞开和聚合。
面对多元化的评论格局,我们需要重申对文艺评论的敬畏之心。作为艺术阐释的评论彰显着阐释者本人的学识、修养和人格。艺术阐释有可能成为历史和时代精神建筑上凝固的雕塑,每一种思想、脉动、气象都会在这个精神建筑中得以彰显。[2]顾春芳:《文艺评论要有敬畏之心》,《中国艺术报》2020年1月17日,第6-7版。显现时代精神的艺术作品可以成为经典,显现时代精神的艺术阐释也可以成为经典,唯有领受时光淘洗的经典才是永恒的。
无论是专业评论、学术评论还是微评,我们的出发点和我们的终极目标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那就是艺术本身,也就是我们这个时代出现真正具有世界影响力的、能够赢得世界所尊重的艺术。如果没有这个愿景的实现,所有形式的评论都将是寂寞的,都会在速朽的文化狂欢中销声匿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