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审美与大众狂欢:谈短视频文艺实践
2020-11-17贾媛媛
王 志 贾媛媛
随着我国互联网普及率的不断提高,网络文艺形式日渐多样。2014年10月15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北京主持召开文艺工作座谈会并发表重要讲话,指出“互联网技术和新媒体改变了文艺形态,催生了一大批新的文艺类型,也带来文艺观念和文艺实践的深刻变化”,强调“要适应形势发展,抓好网络文艺创作生产”,引导新的文艺群体“成为繁荣社会主义文艺的有生力量”。[1]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2015年10月14日,新华网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5-10/14/c_1116825558.htm。目前学界对于“网络文艺”尚未有一个统一、权威的定义,但梳理相关研究成果可知,学者们围绕其内涵和外延已形成一些成熟的观点。例如:网络文艺基于互联网产生,但并不简单等同于“网络上的文艺”,而应当被理解为“一个基于互联网世界整体嵌入人类生活而出现的巨型文艺生态,也是过去人类历史上所有文艺基因的互联网‘搬迁’与‘移民’”[2]夏烈:《网络文艺的主流化与发展观》,《中国艺术报》2019年1月1日,第3版。。又如:网络文艺仍属新生事物,其审美艺术形式体现出现代性特征,其外延包括网络剧、网络电影、网络综艺、网络动漫、网络游戏、网络文学等,并仍在不断丰富。再如:在《何谓“网络文艺”?》一文中,彭文祥、付李琢提出“网络文艺质的规定性有互联网艺术思维、新型艺术生产方式、审美艺术三个主要方面”[3]彭文祥、付李琢:《何谓“网络文艺”?》,《现代传播》2017年第12期,第76-82页。,较为清晰地阐明了网络文艺的本质特征。
鲍姆嘉通强调,美学是感性认识的科学,而“我们的感性认识依赖于身体怎样感觉和运行,依赖于身体所欲、所为和所受”[1][美]理查德·舒斯特曼:《实用主义美学》,彭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352页。。与文字、图片、声音相比,视频作为一种综合性媒介,对于人类感官的调度更为全面、立体。在网络剧、网络综艺节目、网络大电影、网络动漫等形式之外,短视频借移动互联网络及移动终端兴盛之势快速发展,成为网络视听中的“后起之秀”。短视频原生于移动网络,自带“大众基因”,不仅全面迎合了人们对感官刺激的原始追求,而且在传播途径上具有显见的便捷优势。可以说,短视频因大众创作而繁荣,因全民观赏而流行,而广泛的流行又刺激着更积极的大众创作。在后现代语境中,短视频奇观生发于人们强烈不可抑制的自我审美诉求,繁盛于凝视与被凝视目光交织的网络大众狂欢。本文聚焦于短视频文艺创作的内在逻辑,试图透视其发展现状及创作规律,并以批判与发展的眼光审视短视频文艺实践的普遍文化价值。
一、真实生产:以自我表达为动机
在网络普及之前,大众并未拥有较为快速便利的自我表达方式。如今却因一部联通网络的智能手机,每个人都能享有较为普遍地表达自我的自由。专业的视频拍摄技术被化繁为简,这种立体化自我宣泄的快感令人沉醉。人们不介意“傻瓜式”的操作是否会影响作品的精致程度,而是沉浸在将自我及生活转化为影像的喜悦中难以自拔——在传统的观念里,录视频需要专业技能,“上电视”被视为一种只属于少数人的荣耀。短视频的“魔力”在于真实,也正因为其过于直白地将广袤神州之上各异的生存状态真实地呈现到众人面前,它在流行之初时常让人感到不适。
短视频的真实来自于个体本能的表达欲望。在网络社交媒体发展之初,人们热衷于讨论网络的匿名性,认为网络构建起一个虚拟的第二世界,在这里人们戴着面具,卸下伪装,大胆展示本真的自我。但有趣的是,当网络表达从文字走向声音、图片,直至视频,人们依旧保持着匿名的状态,却不再介意以真面目示人。身体的真实与身份的虚假既矛盾又统一,但总体而言是表现为一种更开放的心态。人们表现自我的欲望如此强烈,以至于一旦拥有表达的权力便迫不及待地放松警惕,不断扩大自我袒露的尺度和范围。
藏族姑娘格绒卓姆把自己和母亲寻找、采摘虫草的过程拍摄下来上传至网络,引得文艺青年们对她镜头下的高山生态生发出无限的向往。英国牛津大学的戴伟博士(David Evans)在短视频平台“快手”上发布趣味化学实验视频,看过的网友们都说“之前从未发现化学也可以如此生动有趣”。董德升是一位说着流利东北话的俄罗斯“大叔”,他的视频展示了黑土地农民的日常生活,被大家戏称为“俄罗斯赵本山”。还有更多的人将自己的兴趣爱好作为拍摄素材,种火龙果、捏泥、撒网捕鱼、吹拉弹唱……也许在网友们看来,生活中的一切都值得被记录并表达。美食、美妆、时尚、音乐、游戏、运动、舞蹈、艺术、萌宠、教育科普、二次元、旅行……短视频平台的内容标签不断增多,加起来就是完整的生活。通过这些或即兴或精心策划的创作,人们使用话语权来塑造一种审美化的生存策略,构成对现实生活的补充。也正是因为这样的表达足够全面,一些生动图景出人意料地打破了人们长期的刻板印象。
例如我们习惯将“广场舞”与“中年大妈”人群绑定,但在“快手”上,广场舞达人的粉丝平均年龄只有26岁,其中男性占比高达65%。美妆一向被打上女性标签,但“快手”上的男性美妆博主占到42%的比例,除了有“口红一哥”李佳琦这样的“流量担当”,还有许多“素人网红”也通过短视频找到了持续创作的动力。一位名叫“@聂小倩她老板”的男性创作者被唤作“硬核美妆大哥哥”,坐拥百万粉丝。[1]数据来源:《2019快手内容生态报告》,2019年9月由快手大数据研究院发布。在一定程度上,短视频还原了真实的个人表达诉求,进而建构出鲜活的生活镜像。
短视频的真实还来自于强烈的互动需求。西方文化批评话语将他人的“凝视”视为无声的规训,“被看者”便相应地处于被动的位置,在审视中被“物化”和“他者化”。大众乐此不疲地拍摄、发布、点赞、评论、转发,在主体与客体间不断切换,看与被看、评与被评的关系交错纵横,甚至在群体内达成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从心理的角度出发,自我表达的最终目的是获得关注和认可。他人的凝视诚然是一种约束,却也是人们内心所热切盼望的东西,这种需求不分年龄,跨越地域,源于人性中畏惧孤独的本能。在短视频平台“抖音”上,“60后”热衷于拍摄心爱的隔代“萌娃”,“70后”最爱分享自己的单人现代舞姿,“80后”喜欢模仿热门手势舞,“90后”最常晒出各种角度的自拍。[2]数据来源:《2018抖音大数据报告》,2019年1月由抖音、字节跳动算数中心联合发布。他们将自己最珍视的美好图景展示给陌生的网友,以期获得赞许。整个2018年,“抖音”记录了365万次相聚、1024万次别离,204万次脱单,200万次失恋,235万次毕业,583万次结婚,37万次生子。[3]同上。人们有时并不介意将镜头拉进私密的生活,不惜牺牲部分个人隐私,只为从熟识或陌生的他人那里获得祝福、安慰、劝导、建议,甚至是指责。这不禁让我们再次想起:人类本就是社会化生存。
二、虚构表现:以感官冲击为表征
即使短视频创作题材涵盖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方方面面,但无论从形式上还是内容上来讲,短视频创作都表现出强烈的娱乐色彩。短篇幅,网络传播,大众创作,视频形态……由于这些规定性特征,短视频实践自觉或不自觉地将能否达到感官刺激作为是否实现有效表达的判断标准之一。在娱乐的大前提之下,人们真实的表达意图被挟裹进预设的创意、随意的编排、变形的呈现之中,以求用虚拟的视听刺激弥补真实影像的平淡乏味。我们当然也可以将此理解为一种艺术化的处理,毕竟任何一种艺术创作都并非是对现实生活的镜子化复刻,但也恰恰是这种虚构表现的合理性引起了广泛的争议。
出于自我表达以及被关注的动机也好,为了吸引注意力进而实现商业盈利也罢,总之,短视频世界里“目前居‘统治’地位的是视觉观念,声音和景象,尤其是后者,组织了美学,统帅了观众”[1][美]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赵一凡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第156页。。一方面,短视频篇幅有限,其叙事上的“先天不足”便由感官冲击来弥补。另一方面,人们观看视听内容的场景已发生巨大改变,客厅不再是大多数人的首选,电影院也只是备选方案之一,更多的时候,大家倾向于在便携的移动设备上点开一段视频。于是观看的场景变得多种多样——可能是在餐桌上、课堂上、地铁上,也可能是在上厕所时、等电梯时、睡觉前,未来还有可能是在AI自动驾驶的汽车旅程中。在如此多样化、碎片化的场景中,大段的观赏时间、相对固定的观赏场所已经成为过去式,传统的创作思路也不再适用,短促直接的视听刺激显然更容易发挥作用。
不同的创作者对何为“感官冲击”也有不同的理解。他们或美颜或扮丑,或刻意庸俗或附庸风雅,或搞怪戏谑或制造悬念……各出奇招,就是要让人多看一眼,多停一秒。事实上,作为创作的引导方、组织方,短视频平台也有意推动这种趋势,例如在录制界面提供基于智能技术的简易特效。不少人初涉短视频就是被新奇的画面特效所吸引,那些风格各异、新潮有趣的贴纸可以被一键添加到人脸面部,或是跟随人物的动作而发生变化。如“抖音”上的“星空妆”贴纸能在美颜的基础上为被摄者的面容增加繁星装饰,“变脸”贴纸则可以让人实时体验一把京剧的扮相。使用“控雨”特效的乐趣在于可以用手部动作控制屏幕上的虚拟雨滴显现或消失,分屏拍摄则可以让模仿者与明星或网红拍客“同框”表演。这些特效不仅丰富了画面元素,也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人们面对镜头时的紧张无措感。除了视觉刺激,听觉元素也在分秒间成为影响创作效果的重要变量而被精心设计、广泛使用。在背景音乐的感染下,人们似乎更容易放松下来,跟着特效的指引做一些简单动作或是干脆舞动起来,再通过音画合一的处理,就能输出“大片感”十足的作品。
总之,短视频拍摄者渐渐习惯于滤镜之下的“盛世美颜”,也离不开通俗旋律所营造的欢快氛围,完全陷入“幻想的、自我实现的和快乐的影像世界”[2][美]斯蒂芬·贝斯特、道格拉斯·科尔纳:《后现代转向》,陈刚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38页。。形象与快感之间形成了一致性的关系,形象的狂欢非常具体地带来了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感官享受。审美活动跨越高高的精神栅栏,化为快感漫溢的视觉形象,人们的审美趣味体现出“物化”的倾向。[1]参见梅琼林:《视觉文化传播时代的审美化生存》,《文艺研究》2008年第6期,第13-19页。这种虚构仿佛阳光下五彩斑斓的肥皂泡,抵消了真实生活的粗糙感,制造它的人和欣赏它的人都不会主动将其戳破。
三、重塑审美:从多元异化到价值回归
短视频自身的特点决定了它把创作的权力分发给大众。被赋权的个体将注意力投向对自身的关怀,乐此不疲地展现生活、展示自我。人们纵然是“按照美的规律来塑造”自己,但却很少意识到自己是在把身体以及身体知觉置于各种力量的作用之下,使身体成为“被生产的身体”,使自我感觉“在一系列的身体规范或身体习惯中被磨平了棱角,逐渐趋向同一化、标准化的社会性感觉”[2]李震:《身体的极限体验与审美的出路:论福柯的快感美学》,《文化研究》2019年第2期,第115-170页。。福柯强调身体感觉及快感不应只归因于简单的“刺激—反应”,而是更多地源于权力的建构作用,认为“快感与权力既不相互取消,也不相互反对,而是相互追踪、相互重叠和相互激发。它们根据各种既负责又积极的激励与煽动机制相互连接”[3][法]米歇尔·福柯:《性经验史》,余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3页。。这种阐述在网络生产机制下衍生出新的内涵:媒介的普遍赋权促使人们在视听表达中追求身体快感,并将这种快感视为审美快感;而大众所以为的权力行使与反叛事实上仍被限定在规定话语之内。因此,移动网络上的短视频虽内容丰富、形式多样,却又总保持着内在统一。在视频平台诸如“记录美好生活”(“抖音”)、“记录世界记录你”(“快手”)的热情召唤下,人们一股脑地将生活图景挪至网络世界,这种未经严格把关的大众创作在网络传播机制的作用下表现为一种文化奇观,并最终使大众审美走向异化。
“奇观”(spectacle)的概念由法国思想家居伊·德波提出,如他所述:“在那些现代生产条件无所不在的社会中,生活的一切均呈现为景象的无穷积累。一切有生命的事物都转向了表征。”[4]Guy Debord, The Society of Spectacle, New York:Zone, 1995, p.12.列宁说:“艺术是属于人民的。……它必须在群众中间唤起艺术家,并使他们得到发展。”[5]转引自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2015年10月14日,新华网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5-10/14/c_1116825558.htm。网络毫无疑问地激活了大众的创作欲、表现欲,使群众拥有自由且多样的表达渠道,但却无法在短时间内完成群众审美及价值取向的普遍提升。根据施拉姆的选择或然率公式,大众天然地会优先注意使他们轻松获取、简单接受的信息,而社交化的网络传播则助力了一些肤浅却强刺激的内容广为流传。在网络扁平语态等因素的综合作用下,文艺作品的评价标准逐渐趋于单一,流量成为衡量作品质量的重要甚至唯一指标。部分网络文艺平台及创作者陷入“唯流量”“唯播放量”的误区中,为了点击率一味迎合大众庸俗甚至低俗的审美趣味,使文艺创作呈现出庸俗化、泛娱乐化的倾向。短视频平台上从来不缺少猎奇求异、以丑为美的作秀者,也总有人为了吸引关注不惜违背公序良俗。诸如将“未成年妈妈”塑造为网红,传播暴力血腥色情画面,宣扬阴暗、消极思想等行为,不仅对公德底线造成挑战,而且极大地破坏了清朗的网络环境,有损网络文艺整体生态。
2018年是短视频蓬勃发展的一年,同时也是建立秩序的一年。随着监管部门对互联网内容进行严厉整顿,短视频发布的底线、红线、高压线被进一步明确,“什么不该拍”“什么不能播”的问题在实践中逐渐得到解决,肤浅、媚俗之风渐止。事实上,审美培养是一个潜移默化的涵化过程,当创作者与观赏者以优质的作品为媒介形成一种良性的循环,二者的审美情趣都会在互动中被彼此培养。如河南项城的民间艺人张忠芳在视频中演唱即将失传的大鼓书,她的粉丝被传统艺术的魅力所折服,经常到她的作品下面催促更新。“快手”用户“@最美手语婷婷”是一名手语指挥老师,网友从她的指挥中感受到无声之美,她也时常被大家的鼓励所感动,不断分享坚强乐观的正能量。
在监管治理之外,智能技术的蓬勃发展也为改善短视频文艺生态提供了重要助力。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第44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19年6月,我国网络短视频用户规模已达6.48亿,占网民整体的75.8%。另一组数据则是:截至2019年5月,“快手”日活跃用户逾2亿,月活跃用户逾4亿,原创视频库存数量已超过130亿。[1]数据来源:《2019快手内容生态报告》,2019年9月由快手大数据研究院发布。一边是水平不一、内容各异的海量作品,另一边是个性意识觉醒、视听诉求迥然的庞大受众群体,面对“众口难调”的现实问题,目前我国几家主流短视频平台都已引入大数据、智能算法等技术,“建立信息与信息之间的二元关联规则”[2]喻国明:《推荐算法:信息推送的王者品性与进阶重点》,《山东社会科学》2018年第3期,第142-147、192页。。
通俗地理解,这种关联是通过“贴标签”来实现的。一方面,平台通过智能算法技术为视频内容打上标签,包括内容类别、人物、地域、风格、情绪特征等。另一方面,平台通过后台累积的使用数据为受众“画像”,通过搜索行为、观看时长、互动频率等数据识别用户不同行为的强弱程度,给他们打上兴趣标签。最后,平台将内容标签和受众兴趣标签进行匹配,从而为观看者精准推荐其所关心、感兴趣的视频内容。这样的关联机制突破了常规的传播方式,起到了“大浪淘沙”的作用,低劣的作品很难再通过投机的手段获取关注。这样一来,不仅使受众的个性化内容需求得到满足,而且短视频内容生产也朝着多样化、专业化的方向发展,整个内容生态得到净化。当热闹过去,人们终将冷静,那些绚烂却虚假的肥皂泡一个个被戳破,创作者回归自我表达的初心,观赏者客观判定作品的价值。优质的作品培养着观众的观赏习惯,重塑大众的审美标准,促进创作与欣赏的良性循环。
四、打破偏见:非主流形式的主流影响
短视频曾让一些人感到不屑、无语甚至愤怒,因为在他们看来,不少短视频内容单薄,不具有严谨的逻辑,大部分还属于粗糙的模仿而非精心的原创,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在短视频流行伊始,很少有人愿意将其郑重地视为一种文艺形式,也很少有人会想到这种无序、无规的视听表达方式有朝一日会发展为一种大众热衷的“生活方式”。“被质疑”似乎是所有新生事物的必修课,打破偏见通常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问题在于我们已置身在日新月异的互联网时代,今日质疑的对象也许明日就被追逐效仿。事实也的确如此:无论短视频有多么不成熟,我们都必须承认它已日渐显现的主流影响力。
短视频的胜利事实上是移动网络的胜利。互联网对世界的改造既在于缩短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也在于制造出“网上”和“网下”的区隔。由此,社会关系及生产关系发生巨大变化,反映在文艺领域,则体现为对文艺形态及文艺生产力的重构。基于马克思一般生产力理论,媒介性文艺生产工具的介入性在艺术生产中表现为一种“审美性+商业性”的文艺“自指性”,“使得文艺生产的天平不断向接受者(消费者)需求亦即市场倾斜”[1]单小曦:《媒介生产视域下的文艺生产力研究》,《南京社会科学》2019年第9期,第118-126页。。我们可以将短视频理解为被移动传播重构了的视听生产形式,正是由于在移动网络环境中创作及传播,短视频才以这样的形态存在。换言之,短视频之所以流行,正是因为其较好地满足了移动网络传播的内容需求。由于篇幅短小、氛围轻松,短视频很好地迎合了现代人追求短暂、简单娱乐的心理;又因为门槛低、拍摄简单,人们不仅观看,还亲自动手,创造大量的UGC[2]互联网术语,全称为User Generated Content,也就是用户生成内容,即用户原创内容。内容,这使得新的作品源源不断。正因为生产与传播的繁荣,短视频营销很快成为热门领域,人们蜂拥而上,营销自我,营销内容,营销商品及品牌,以较低的成本甚至是零成本来获得收益。在围观、分享、满足、获利的过程中,传受双方都兴致勃勃、乐此不疲。事实上,当现代人对以手机为代表的移动终端投入无尽的时间和精力时,短视频作为容器之一,恰好承载了这个时代独有的交流冲动。
短视频的影响力归根结底是大众的影响力。在群众的广泛参与下,短视频不仅改变了大众的娱乐休闲方式,更新了网络文艺的宏观格局,更深刻改造了文艺生产的话语体系。时至今日我们已不必再讨论“草根”创作能否成为主流,因为现实情况是以往的“精英”创作主体已主动接纳“非主流”的短视频生产形式——毕竟他们也需正视当下大众的注意力分配法则,只有尽快加入这一场声势浩大的文艺潮流才不至于被无情地抛下。一个典型的表现就是:在媒体融合的进程中,主流媒体无一不把短视频作为创新发展的发力点之一,而无论是“抖音”还是“快手”,都已迎来逾千家媒体的入驻。
当然,所谓的融合并不表现为简单的渠道融合,也不只是将主流媒体原有的视频素材剪辑为较短的版本上传至短视频平台。真正的融合意味着以互联网思维组织素材,以短视频话语加工内容。于是我们看到一向严肃的《新闻联播》开始发表“硬核”评论,《人民日报》除了“官宣”重大新闻还会发布带有特效和热门BGM[1]Background Music的缩写,指视频中用于调节气氛的音乐。的温情短片,等等。当主流媒体开始接纳新奇有趣的“网言网语”,主流与非主流之间的隔阂逐渐被消除,同时恰恰由于主流内容的加入,短视频生态成为了更加完整的现实映照。在最初的消遣娱乐之外,人们还可以从观赏和参与中接收资讯、了解社会、学习技能、发展爱好、陶冶情操……借助方寸屏幕,短视频更为全面地渗透进日常生活,在庞大的网民群体中影响日深。
五、如何批评:正确看待工具性与目的性
现代艺术最通用的法则不是“现在我可以自由地创造新事物”,而是“再也不能重复过去了”。[2][德]鲍里斯·格洛伊斯:《艺术力》,杜可柯、胡新宇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第23页。在短视频的批评者看来,问题就在于那些简短的作品大部分并未进行创新创造,只是机械地翻录生活,事实上就是重复而已。即使动动手指添加一些粗糙的效果,也并未有什么艺术上的贡献。批评的声音还针对短视频难以统一的审美标准,尤其是那些以假为真、自欺欺人的幻象,以及在感官层面上有意走向传统审美对立面的“丑艺术”。这与传统的“雅俗之争”并不完全等同,问题更多地源于短视频的创作群体过于庞大,其生产的作品也过于丰富。想要普遍地提高大众的审美水平是宏大的时代使命,非朝夕可以实现。但有一点是不言而喻的:人与人之间的审美差异本就客观存在,短视频只是将这种差异放大,进而引起了关注。长远来看,长期沉浸在庸俗甚至低俗文化中的个体确实有受到消极影响的可能,但不是必然。就好比现有的批评多建立在“短视频会一直低俗下去”的假设之上,但这样的假设同样也并非一定成立。在笔者看来,对短视频的批评需要建立在客观审视的基础之上,既要以文艺实践的共性标准度量它,又要以发展的眼光考虑其特殊性。我们不妨从工具性价值与目的性价值两方面分别对其进行术与道的考察。
1.作为工具的短视频
工具性即实用性。无论是为了生存还是表达,最初的艺术都是先被用以实践,继而承担诸多使命。这里不妨换种视角:在短视频平台运营方看来,拍摄短视频作品的人以及观看短视频的人都是产品的“用户”,即使用者。拍摄者使用短视频的意图可大致分为三类:一是自我表达。网络环境的虚拟性与个体表达的真实性在短视频创作中形成一种动态的平衡,表达因环境虚拟而卸下戒备,虚拟因个性表达而内涵丰富。网友(尤其是年轻的网络原住民)“将身体感觉、身体经验作为艺术品来自由创造”[1]李震:《身体的自我塑造与审美化生存——论福柯身体创造的伦理学》,《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第93-98页。,并借此表达对传统审美标准的不满和反抗。二是互动社交。短视频平台为现代人提供了一个便捷、立体、开放的社交空间,短视频里所展现的颜值、才华、物质条件、思想境界等都成为人际交往中的砝码,而网络空间里未知来源的关注和赞许会在现实生活中产生实实在在的影响,使分享因互动社交而富有价值。三是商业盈利。在产生经济效益这一点上,短视频与其他文艺作品并无本质差异,较为常见的形式有原生广告、商品售卖、流量变现等。调查显示近六成的用户因观看短视频而产生消费行为。[2]知萌:《2019短视频营销白皮书》,2019年1月发布,第28页。不少创作者以拍摄短视频为主业,我国广电媒体也纷纷进行MCN[3]Multi-Channel Network的缩写,指在资本的支持下,联合专业生产内容,打造多频道网络的产品形态,最终实现稳定的商业变现。布局,这些都是瞄准了短视频领域巨大的商业潜力。从工具价值的角度考量,短视频在上述三个方面都表现出优越性。
2.作为目的的短视频
判断短视频的目的性价值,则是将其视为网络文艺未来发展的理想选择之一,寄希望于通过大力发展短视频实现文化价值普及与文艺使命担当。诚然,短视频在现阶段表现出广泛的影响力和强大的生命力,解决了文艺传播的触达难题。但网络文艺不同于传统文艺,短视频文艺又体现出不同于其他网络文艺的大众化、碎片化特征,在现行创作、传播机制下,这种文艺形式无法用于表现完整的故事、深刻的意义、宏大的篇章,也难以肩负起“文以载道”“艺以弘道”的文艺传统。
文化是解释的权力,也是选择的结果。在开放多元的文化语境下,大众素养持续提升,人们对于视听内容的需求也不断升级,面对爆炸式增长的文艺作品,大众不再只是一味地被动接受,而是趋向于冷静判断,按需取用。因此,多种网络文艺形式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兼并替代的竞争关系,而更应朝着各司其职、各显其能的协作方向发展,以便更好地满足大众越来越垂直化、个性化、专业化的文化需求。娱乐不是生活的全部,戏谑的表达可以是一种策略,却不能成为目的,在消遣之外,大众仍需要严肃的内容、深刻的思想。因此,对于成长中的短视频而言,将其视为文艺发展之“道”为时尚早。
在这样的转向之下,短视频内容创作也需推进“供给侧改革”。一方面,短视频平台应当对大众创作进行必要的监督管理,解决底线问题。另一方面,对优质内容给予必要的支持和鼓励,有利于优化整体内容生态。除此之外,目前的短视频创作还存在资本过度渗透的问题,经济利益与社会效益的天平时常失衡,产生了消极的社会影响。习近平总书记曾直言:“文艺不能当市场的奴隶,不要沾满了铜臭气。”[1]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2015年10月14日,新华网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5-10/14/c_1116825558.htm。表达无罪,创作有规,我们不必苛求群众创作达到专业的水准,却十分有必要把提升大众审美水准和思想境界作为一个长期、持续的目标。
回到“如何批评”的问题上,笔者主张对短视频的大众创作应保有一定的宽容度,我们不能以传统文艺的标准要求所有的短视频创作者都持有精英式的自觉、自律,也不能将净化文艺生态的宏大使命推给大众去完成。作为网络文艺的创新形式,短视频为人们提供了自我表达的出口。与其忧虑短视频是否会造成普遍的思想麻痹与审美滑坡,倒不如回归工具理性,将产出思想性、审美性、观赏性内在统一的大众精神食粮作为抵抗策略,不拘泥于是什么形式,我们应当相信好作品自有其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