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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论资产阶级在殖民地的伪善
——以《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为中心的考察

2020-11-17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殖民地人民出版社资产阶级

黄 丁

一、导论

1853年8月8日,马克思在《纽约每日论坛报》(NewYorkDailyTribune)发表《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详细阐释了英国资产阶级在印度的双重使命:一者“破坏的使命”,二者“重建的使命”。其中,有关资产阶级的两副面孔,马克思写道:“当我们把目光从资产阶级文明的故乡转向殖民地的时候,资产阶级文明的极端伪善和它的野蛮本性就赤裸裸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它在故乡还装出一副体面的样子,而在殖民地它就丝毫不加掩饰了。……这就是维护‘财产、秩序、家庭和宗教’的人的真面目!”(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61—862页由此可以发现,马克思认为资产阶级在其故乡和殖民地呈现为两副截然相反的面孔,即在资产阶级的故乡,他们还表现为“一副体面的样子”,即高举18世纪启蒙思想家的旗帜,如博爱、平等和自由等;而在殖民地,资产阶级“毫不加掩饰”地将自身的“野蛮的本性”释放出来。对于资产阶级文明在故乡与殖民地这种近乎“变脸”的方式,马克思一针见血地将其斥为“伪善”。那么,马克思所批判的资产阶级伪善的内涵是什么?马克思的这一批判与唯物史观创立之前的道德批判有何区别?资产阶级在殖民地的伪善是否贯穿其始终,而不论时间和地域?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资产阶级呈现出两副截然不同的面孔?以及马克思认为应当如何超越由资产阶级主导的全球化体系中宗主国与殖民地之间的矛盾?

有关针对资产阶级文明伪善的研究,中外学界从未中断。就研究进路而言,中外学界的研究往往将马克思对资产阶级伪善的批判置于其道德批判的视域下进行考察。就研究的文本而言,学界的研究集中阐释《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论》和《摩泽尔记者的辩护》等文献中所呈现的道德批判。至于针对马克思、恩格斯有关殖民地与资产阶级关系的研究,学界亦多集中于探讨马克思的“双重使命”——“破坏的使命”和“重建的使命”。至于有关资产阶级在殖民地伪善的研究,美国现代思想家尼布尔(Reinhold Niebuhr,1892—1971)撰著的《道德的人与不道德的社会》(MoralManandImmoralSociety)倒是为数不多的一部著作。然而,在该书中,尼布尔将资产阶级在故乡的文明表现与殖民地的残暴行径的原因归结为抽象的人性,即“人类本性与人类想象和理性的有限性”(2)[美]莱因霍尔德·尼布尔著,蒋庆等译:《道德的人与不道德的社会》,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5页。。虽然尼布尔深受马克思主义的影响,但将资产阶级在殖民地的伪善归因于抽象的人性,而未将资产阶级文明的伪善置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社会存在视域下进行分析则显得尤为不足。另外,以符海平为代表的学者以马克思对资产阶级的批判持一种既拒斥又深深诉诸道德批判的复杂心态为契入点,着力挖掘这一矛盾心态背后的伦理旨趣,即“通过创造一个理想的居留空间,使生活于其中的个体充分发挥其潜能并实现作为人之现实本质的美德”(3)符海平:《论马克思的道德批判及其伦理旨趣》,《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可见,关于马克思有关资产阶级在殖民地伪善的内涵、原因和解决方法的研究,中外学界的相关研究或着墨不多,或停留于一种抽象的道德批判层面的研究,或将资产阶级伪善的本性归因为抽象的人性。鉴于此,本文在对马克思该时期撰写的系列论著,如《英人在华的残暴行动》、《鸦片贸易史》和《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等分析的基础上,着力阐释马克思所批判的资产阶级在殖民地的伪善内涵,并从历史和价值双重维度比较该批判与唯物史观创立之前的道德批判之间的异同,进而分析导致资产阶级文明在殖民地伪善的真正原因,从而指出超越宗主国与殖民地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的解决进路,以期弥补现有研究的不足。

二、如何理解马克思批判资产阶级在殖民地的伪善

关于马克思所批判的资产阶级文明在殖民地的伪善的内涵,通过对文献的梳理,我们认为其具体表现在如下两个方面:第一,从目的与手段来看,资产阶级在殖民地建设现代工业只是其在全球获得利益的手段,加之现代工业在殖民地的建立不仅破坏了殖民地原有的社会生态,还加重了殖民地民众的苦难。第二,从资产阶级在其故乡与殖民地两种近乎截然相反的实践来看,资产阶级从未将自己在故乡所宣扬和实践的理念运用于殖民地。前者被学界总结为两个使命——“破坏的使命”和“重建的使命”,是马克思从历史维度所进行的批判;后者则基于人道主义的立场,即一种从价值维度而进行的批判。纵观整个马克思主义哲学,上述两重批判并非完全割裂的,而是一种相互促进的关系,即价值维度批判推动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领域的进一步思考,以及历史维度的批判促使马克思更加确定“为人类而工作”和人类的自由解放的终极价值追求。总之,马克思对资产阶级在殖民地的伪善的两重维度的批判“完成了对资本主义批判的科学性和道义性的辩证统一”(4)薛秀娟:《论道德批判对马克思思想发展的三重作用》,《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

第一,资产阶级将殖民地纳入由资产阶级主导的世界体系,使得先进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消灭旧的亚洲式的社会”(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57页。,而为亚洲社会重建的只是“物质基础”,即如马克思所概括的:“另一个是重建的使命,即在亚洲为西方式的社会奠定物质基础”。作为结果,一方面亚洲传统社会赖以存在的物质基础,以及作为社会共识和维系社会稳定的上层建筑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即如马克思所总结的:“他们破坏了本地的公社,摧毁了本地的工业,夷平了本地社会中伟大和崇高的一切,从而毁灭了印度的文明”(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57页。以及“英国则摧毁了印度社会的整个结构,而且至今还没有任何重新改建的迹象。印度人失掉了他们的旧世界而没有获得一个新世界,这就使他们现在所遭受的灾难具有一种特殊的悲惨色彩,使不列颠统治下的印度斯坦同它的一切古老传统,同它过去的全部历史断绝了联系”(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50页。。另一方面,英国资产阶级的“重建工作在这大堆大堆的废墟里使人很难看得出来”(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57页。。也就是说,马克思认为英国资产阶级即便在印度进行着重建的工作,但只是重建那些为西方社会奠定物质基础的部分,如电报、铁路和农业水利工程等,而对那些维系社会稳定和凝结社会共识的上层建筑部分,英国资产阶级几乎采取悬置的态度。究其原因,马克思认为“英国的工业巨头们之所以愿意在印度修筑铁路,完全是为了要降低他们的工厂所需要的棉花和其他原料的价格”(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58页。。因此,资产阶级在殖民地的所谓“重建的使命”只是重建那些服务于资本主义的全球生产体系和克服日渐先进的生产力与落后的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而不是出于建设殖民地,并服务于殖民地的广大民众。

由上可进一步推论道:若不是将目的作为资产阶级行动的指南,那么资产阶级在殖民地建设现代化的大工业便可视作“伪善”的结论;加之现代化的大工业在殖民地的建立,使得殖民地原有的社会生态遭到毁灭性破坏。这进一步加重了殖民地民众的苦难。对此,上海社科院胡健研究员总结道:“尽管东方国家在社会经济方面都发生了新陈代谢,但这都是在畸形的社会形态下实现的,从中获得最大收益的不是东方落后国家,而是西方列强。”(10)胡健:《文明的“两个进程”、“两极相联”、“双重使命”——关于马克思、恩格斯资本主义与殖民地关系理论的研究》,《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故马克思认为资产阶级在殖民地的行径是伪善的。透过上述有关马克思对资产阶级虚伪的批判,我们可以发现:马克思一方面从历史的维度评价资本主义,即称赞资产阶级在殖民地的所作所为是历史的进步,另一方面从价值的维度批判资产阶级在殖民地的非人道行径。因此,马克思此处对资产阶级伪善的批判不再是唯物史观创立之前的道德批判,而是一种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即“从政治经济学的维度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这将使得马克思主义哲学从“人道主义达到科学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新阶段,而且也给道德哲学思想的发展史增添了新的内容,给人类观察和分析道德现象提供了科学的观点和方法”(11)宋希仁:《马克思恩格斯道德哲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66页。。可见,马克思在此对资产阶级伪善的批判不再是一种抽象的、超越历史的理论批判,而是一种以遵循历史发展的规律为基础,以改变社会现实为目的的道路探索。

第二,与资产阶级在殖民地的上述伪善行径不一样的是,这类伪善体现在资产阶级在故乡与殖民地两种近乎相反的面孔上。诚如马克思在《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中所总结的:“资产阶级是财产的捍卫者,但是难道曾经有哪个革命党发动过孟加拉、马德拉斯和孟买那样的土地革命吗?当资产阶级在印度单靠贪污不能填满他们那无底的欲壑的时候,难道他们不是都像大盗克莱勋爵本人所说的那样,采取了凶恶的勒索手段吗?……当他们以保护‘我们的神圣宗教’为口实反对法国革命的时候,难道他们不是同时就在印度禁止传播基督教吗?而且为了从络绎不绝的朝拜奥里萨和孟加拉的神庙的香客身上榨取钱财,难道他们不是把札格纳特庙里的杀生害命和卖淫变成了一种职业吗?”(1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62页。

在此,马克思细数资产阶级在私有财产、秩序和宗教自由三个方面分别在故乡与殖民地上的两类截然相反的实践,即在资本主义的故乡,他们宣扬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强调维护现有秩序,并矢志不渝地保障宗教信仰自由;然而,在殖民地,资产阶级为了自身利益的最大化,他们在印度没收私人积蓄;像强盗一样勒索殖民地民众的财产,破坏社会秩序;禁止在印度传播基督教,并对印度的原始宗教信徒采取迫害,乃至“杀生害命”的方式。虽然这只是马克思对资产阶级文明虚伪本性的一种描述式总结,但却是马克思基于对资产阶级发展史的认识所得出的深刻结论。正如《权利法案》庄严规定: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为了镇压1848年革命,资产阶级纷纷打着维护社会秩序的口号。至于对宗教信仰自由的保护,则几乎贯穿资产阶级在其故乡发展之始终,如在《论宗教宽容》中,洛克便呼吁保障宗教自由;1779年,时任弗吉尼亚州州长的杰斐逊提出《建立宗教自由的法案》,并得到州议会通过;以至于在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中,以法律的形式保障资产阶级的宗教自由。与此相对应的是,为了扭转贸易逆差,英国资产阶级对中国非法输入鸦片,并“隔一定的时候就用海盗式的借口向中国勒索军事赔款,来弥补自己的贸易逆差”(1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14页。;打着“中国人的挑衅行为危及英国人的生命和财产”的借口,“广州城的无辜居民和安居乐业的商人惨遭屠杀,他们的住宅被炮火夷为平地,人权横遭侵犯”(1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792页。。由上可知,资产阶级在被动卷入世界体系的东方国家肆意破坏正是其自身“野蛮本性”的体现,而在其故乡的所谓“文明”表现,则是其“野蛮本性”的虚伪表演。透过上述有关马克思对资产阶级虚伪的批判,就批判对象和所批判的内容而言,此处马克思所做的批判都与唯物史观创立之前的道德批判如出一辙,即单从价值维度,如人道主义和社会公正等方面揭露资产阶级伪善的本性。但就批判的目的而言,在《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中,因马克思将对资产阶级的批判置于科学的社会历史批判的视域下,从而使得马克思对资产阶级的批判兼具科学性与道义性。

由上可知,马克思对资产阶级在殖民地伪善的批判是从历史与价值双重维度做出的,即从历史维度来看,马克思认为资产阶级在殖民地的所作所为是历史的进步,正如马克思所总结的“破坏的使命”和“重建的使命”,并承认不列颠在印度的上述两种使命是“英国不管犯下多少罪行,它造成这个革命毕竟是充当了历史不自觉的工具”(1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54页。;从价值维度来看,马克思批评资产阶级在殖民地的诸种不人道行为,无底线地掠夺殖民地人民的财产和限制他们的各类权利。这与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资产阶级既肩负着“剩余价值生产”的历史任务,又具有“掠夺”或“剥削”职能的论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因此,马克思对资产阶级在殖民地的伪善做派不同于发表《摩泽尔记者的辩护》和《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时期对资产阶级的批判。究其原因在于,唯物史观创立之前的马克思,其对资产阶级及其文明的批判是一种道德批判,即其批判的维度有且仅有价值的层面,而发表《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等文献时期的马克思,其对资产阶级的批判始终基于历史维度和价值维度,也即伍德所总结的马克思这一时期对资产阶级文明的批判是“从政治经济学的维度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若如此,那么马克思对资产阶级在殖民地伪善的批判是不同于唯物史观创立之前的道德批判。在此认识的基础上,又由于政治经济学维度的批判与道德批判,在批判对象——资产阶级及其文明形态——和批判内容上的一致性,因此资产阶级在殖民地的伪善与其在国内的伪善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只不过,在殖民地,由于限制资产阶级的力量不足,从而使得其在殖民地呈现为暴烈无度和贪欲无限的形象;而在国内,由于限制因素较多,如工人阶级力量的逐渐壮大,使得资产阶级略微收敛自身的欲望。

三、马克思论资产阶级在殖民地的伪善:原因与解决进路

既然此时的马克思对资产阶级的批判是一种政治经济学视域下的批判,也即不再是基于道德上的善良与邪恶而做的批判,或者基于一种人道主义的同情所做的批判,那么马克思认为资产阶级“伪善”的原因应当从殖民地的生产力归谁所有去寻找根源,以及超越这种宗主国与殖民地之间的二元对立的国际关系,需从马克思的终极目标中去寻求。关于资产阶级伪善的原因,马克思指出:“英国资产阶级将被迫在印度实行的一切,既不会使人民群众得到解放,也不会根本改善他们的社会状况,因为这两者不仅仅决定于生产力的发展,而且还决定于生产力是否归人民所有。”(1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61页。换言之,英国资产阶级虽然在印度进行大规模的现代化建设,如建设覆盖全印度的铁路网、提供水利设备和国内交通工具、建设电报通信系统以及“由不列颠的教官组织和训练出来的印度人的军队”(1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57页。等,但建设电报通信系统是为了巩固“不列颠人用刀剑实现的这种统一”;建设覆盖全印度的铁路网和提供国内交通工具是为了“降低他们的工厂所需要的棉花和其他原料的价格”;以及训练印度军队和教育熟悉欧洲科学与掌握管理国家的新阶级乃是为了帮助资产阶级殖民者共同管理和维护殖民地的秩序。总之,就如马克思所概括的:“英国在印度斯坦造成社会革命完全是受极卑鄙的利益所驱使”(1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54页。。而资产阶级在殖民地所进行的“伪善”表演,其根源在于殖民地的生产资料受殖民者控制,而非控制在殖民地广大民众手中。故资产阶级在殖民地虽看似进行着大规模的现代化建设,并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殖民地人民的生活,但从本质上来看,资产阶级在殖民地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从殖民地摄取利益,而对被先进生产力破坏的原有社会生态和殖民地广大民众的苦难持漠视的态度,更甭提重建维系殖民地共识的上层建筑和从根本上改变殖民地民众受奴役的地位。说到底,在资产阶级主导的全球生产体系中,由于资产阶级不加节制地从殖民地榨取利益,使得宗主国与殖民地、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始终处于紧张的矛盾对立关系中。

面对资产阶级在其故乡与殖民地两副截然不同面孔的问题,尼布尔认为应当将道德教育、理性培养和社会强制三种方式联合使用予以解决。(19)[美]莱因霍尔德·尼布尔著,蒋庆等译:《道德的人与不道德的社会》,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6页。与尼布尔的解决方式不同的是,既然马克思所认为的资产阶级进行“伪善”表演的原因,并不是其抽象的人性,而是作为一切社会关系总和之“人”背后的社会存在,即生产资料归谁所有,那么其解决的方法亦与尼布尔不同。由于殖民地的生产力不归殖民地民众所有,所以才导致资产阶级在殖民地进行的现代化建设所取得的成果不被殖民地广大民众所享有。作为结果,马克思认为如需解决这一矛盾对立关系,就需改变殖民地生产力的所有制结构,即改变殖民地的生产关系,也就是将原有的生产力归殖民者所有的生产关系结构转变为生产力归殖民地广大民众所有的生产关系结构。为此,在《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的结尾处,马克思颇具前瞻性地指出:“只有在伟大的社会革命支配了资产阶级时代的成果,支配了世界市场和现代生产力,并且使这一切都服从于最先进的民族的共同监督的时候,人类的进步才会不再像可怕的异教神怪那样,只有用被杀害者的头颅做酒杯才能喝下甜美的酒浆。”(2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62—863页。但是,在殖民地,作为既得利益者的资产阶级,他们不可能在殖民地进行针对自身利益的革命,即将自身所掌握的生产资料进行再分配,从而实现生产力归殖民地民众所有的“根本的革命”。因此,这一历史任务,马克思认为只能落在无产阶级及其先锋队组织共产党的肩上。换言之,若想超越由资产阶级主导的世界体系中的宗主国与殖民地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就必须由无产阶级及其先锋队共产党领导改造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以至于在《共产党宣言》中预测:一旦无产阶级在世界范围内实践了这一“根本的革命”,那么“人对人的剥削一消灭,民族对民族的剥削就会随之消灭。民族内部的阶级对立一消失,民族之间的敌对关系就会随之消失。”(2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19页。

既如此,在马克思看来,身处殖民地的无产阶级应当怎样完成这一“根本的革命”?众所周知,在传统东方社会,其以农业和手工业为主导产业,以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为经济模式。在这样的一个社会中,无产阶级及其先锋队是如何产生的?以及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他们当如何建构一个人与人、民族与民族、国与国之间无剥削,无矛盾对立的国际社会?关于第一个问题,便涉及资产阶级在殖民地所不自觉地承担着的历史使命,即通过“英国的蒸汽机和英国自由贸易”的方式“在亚洲造成了一场前所未闻的最大的、老实说也是唯一的一次社会革命”(2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53页。。作为这次社会革命的结果之一,无产阶级应运而生。由于无产阶级在马克思看来是“现今社会的最下层,如果不炸毁构成官方社会的整个上层,就不能抬起头来,挺起胸来。”(2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11—412页。正是在此意义上,马克思在《不列颠在印度的统治》结尾处感慨道:“英国不管犯下多少罪行,它造成这个革命毕竟是充当了历史的不自觉的工具。”(2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54页。这番慨叹与在《共产党宣言》中的“随着大工业的发展,资产阶级赖以生产和占有产品的基础本身也就从它的脚下被挖掉了。它首先生产的是它自身的掘墓人”(2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12页。如出一辙。也就是说,在马克思看来,这场由英国资产阶级在印度进行的社会革命所致的结果之一——无产阶级将成为终结西方殖民者在东方统治的领导力量。当然,就如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所叮嘱的:殖民地的无产阶级并非一出现,便成为历史舞台的主角,而是与资产阶级故乡的无产阶级一样,首先“同自己的敌人的敌人作斗争”(2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08页。,然后“无产者组织成为阶级,从而组织成为政党……”(2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09页。,最后“在阶级斗争接近决战的阶段”,无产阶级及其政党将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夺取所在国家的政权。加之,在马克思看来“工人没有祖国”,这将使得“各国人民之间的民族分隔和对立日益消失”。作为结果,资产阶级在殖民地的伪善行径从源头上得到了剔除。这也就意味着,马克思从理论上将在由资产阶级主导的全球化体系中宗主国与殖民地之间的矛盾超越了。

四、结 语

综上所述,马克思认为资产阶级文明在殖民地的伪善表演既表现在他们只建设那些符合自身利益的物质基础部分,又表现为其在故乡与殖民地的两副截然相反的面孔上。究其原因,马克思认为应当从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资料所有制上去探寻,即资产阶级文明虚伪的症结在于殖民地的生产力系资产阶级所有。正因为如此,在殖民地社会中,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始终处于矛盾对立中,因而使得宗主国与殖民地处于紧张的对立关系中。若想超越这一矛盾对立,马克思认为应当在经济上改变殖民地的生产资料所有制,即将私有制转变为公有制;在政治上,曾经作为被统治阶级的无产阶级及其先锋队经过一系列领导殖民地广大民众针对资产阶级的政治斗争后,成为统治阶级。如此看来,马克思揭露资产阶级在殖民地伪善的系列论著既是其政治经济学理论的一部分,就如其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讲述自己缘何会建构自己的政治经济学理论时说道:“我一直为第一流的美国英文报纸《纽约每日论坛报》撰稿……我不得不去熟悉政治经济学这门科学本身范围以外的实际的细节”(2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页。;又是其共产主义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就方法而言,马克思对宗主国与殖民地矛盾的超越方法与在《共产党宣言》中宣称实现共产主义的方式——“共产主义的特征并不是要废除一般的所有制,而是要废除资产阶级的所有制。……从这个意义上说……消灭私有制”(2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14页。相似。换言之,马克思有关殖民地的理论是以其政治经济学理论为方法,以各民族实现解放为直接目标,而以实现共产主义为终极目标的系统。另外,虽然马克思的上述理论囿于自身所处时代的限制未能付诸实践,但“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3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9页。。因此,在此后的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的民族解放运动中,马克思的上述理论发挥着极为广泛的影响,并根据不同的国情而发展出各具地方特色的民族解放理论,如在拉美地区产生了解放神学,以及在中国诞生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理论等。

还需注意的是:第一,马克思在此对资本主义伪善的批判与创立历史唯物主义之前的道德批判有着本质的差别,即后者仅仅是从伦理的角度揭示资本主义社会的不公正和不人道,并对上述现象持批判态度,而马克思对资本主义伪善的批判,就如赵家祥教授所告诫的“把一切社会制度和社会现象都放在一定的历史范围中,从社会制度和社会现象的具体的历史条件出发,辩证地分析、研究和评价”(31)赵家祥:《马克思历史进步评价尺度理论的历史考察》,《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6期。,也即对资本主义伪善的批判“不仅没有被唯物史观消解,反而经过唯物史观将其置于科学的社会历史批判之中,从而成为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价值判断的一个重要前提”(32)薛秀娟:《论道德批判对马克思思想发展的三重作用》,《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也就是以《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为代表的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建构在坚实的对资本主义社会内在机理的剖析基础上,从而实现其对早期道德批判的超越。第二,与对待马克思恩格斯的所有理论一样,当下的我们对待上述马克思有关解决宗主国与殖民地之间矛盾的系列论述应当始终践行理论联系实际的方法,即如习近平总书记所总结的:“坚持一切从实际出发来研究和解决问题,坚持理论联系实际来制定和形成指导实践发展的正确路线方针政策,坚持在实践中检验真理和发展真理”(33)习近平:《习近平党校十九讲》,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2014年版,第275页。。如此,这就意味着马克思有关超越宗主国与殖民地之间矛盾的相关理论不仅远未过时,还由于“殖民扩张和统治时代留给这个世界、留给大多数发展中国家的种族矛盾、民族冲突、宗教纷争和领土争端,却成为当今世界的一份纷繁复杂的‘历史遗产’”(34)郝时远:《中国共产党怎样解决民族问题》,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9页。以及部分发达国家倚仗自身在经济、政治、科技与军事等方面的优势,在世界范围内推行单边主义和贸易摩擦的新情势,使得在当前的国际交往中,我们重拾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文明虚伪性的揭示和高瞻远瞩地对国与国之间关系的改造的相关理论对当下依然大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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