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乞物诗初探
2020-11-17杨玉锋
杨玉锋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一 从赠物、乞食到乞物:乞物诗溯源
乞物诗,并非学界已有的概念,而是笔者对唐诗中四五十首同类题材诗歌概括之后所拟定的。所谓“乞物”,即“向人讨要某物”之意。在唐人生活中,诗歌是传递信息、表情达意的重要方式,诗歌赠予也是社会交往的一个重要的工具,因此,在后世有交游诗、赠答诗、酬唱诗等概念的提炼。乞物诗可以看作是唐人交游诗一类特殊的题材,但是之前较少为人所关注。相较而言,研究唐人的人际交往、诗歌酬唱,关注的重心在“诗”,认为诗歌往还赠答就是维系关系、增进感情的纽带和工具。而乞物诗概念的提出,更多关注的是实体的“物”。“物”与传情达意的“诗”一样,都是唐人交往生活中的媒介。其实,不单单是古代,在现代社会,物的馈赠和接受仍然是人际交往的一个重要环节。再者,人际交往中,礼物的馈赠是常态,而主动索取某物,一般被视为唐突和不礼貌之举,较为鲜见,基本只存在于关系亲密无间的友朋之间。本文要探讨的就是这类题材别致的诗歌,借此一窥唐人生活的状态。
唐代的乞物诗有两个源头,一个是源于《诗经》并在后世延绵不断的赠物诗,一个是南北朝时期出现的乞食诗。
首先来看赠物诗,乞物是向对方索取,赠物则是主动向对方赠予,相较而言,赠物的起源更为久远。《诗经》中有不少赠物的诗句,如《郑风·溱洧》:“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芍药。”[1](P262)《卫风·木瓜》:“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1](P192)所以《韵语阳秋》曰:“《诗》载木桃、木李、握椒、芍药之类,皆相赠问之物。”[2](P613)赠物诗滥觞于《诗经》,在后世诗歌中也经常出现“采赠”“遗赠”的书写,如《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3](P7)《古诗十九首》之《庭中有奇树》:“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3](P90)江淹《古意报袁功曹》:“故人赠宝剑,镂以瑶华文。”[4](P1562)不过,在唐代之前,不少诗歌中的赠物书写,都是虚拟之赠,并未将实物赠予对方,如繁钦的《定情诗》诗中所写的金双环、明珠、双针等物,只是表达情意坚定的虚拟之辞,陆凯《赠范晔》云:“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3](P269)也是诗语,而非实物。南朝诗人陶弘景所写的“岭上多白云”[3](P321),更是不可赠之物。
其次来看乞食诗。在唐代之前,乞物诗中所乞之物基本都是关乎生存所需的日常食物,所以可以名之曰乞食诗。在《左传》中,保存了一首《申叔仪乞粮歌》,可以看作是最古老的乞食诗:“佩玉蕊兮余无所击之,旨酒一盛兮余与褐之父睨之。”[4](P23)这首诗是吴国大夫申叔向鲁国大夫公孙有山乞粮时的语句,所呼之歌以自己的穷困和诸侯的华贵相比,请求接济,同时也反映出对吴王夫差等人奢靡生活的婉讽之意。晋代的陶渊明有《乞食诗》: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
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
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
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
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5](P103)
这首诗歌记录了作者困厄之至后向邻里乞食的一次遭遇,感情真挚,有惴惴不安的忐忑,也有尴尬释然之后的欢欣感动,作者乞食过程中心理的波澜被写得十分巧妙生动。不过,因为诗歌并不是写给接济陶渊明的“主人”,只是乞食活动的记录,所以此诗还与乞物诗有着特定的对象还有一定的差别。庾信的《就蒲州使君乞酒诗》《蒲州刺史中山公许乞酒一车未送诗》则是乞食诗向乞物诗转变的一个标志。这两首诗歌是庾信滞留北地向宇文训索酒的作品,前一首曰:“萧瑟风声惨,苍茫雪貌愁。鸟寒栖不定,池凝聚未流。蒲城桑叶落,灞岸菊花秋。愿持河朔饮,分劝东陵侯。”[6](P345)此诗写于北地寒冷之时,庾信想以美酒驱寒,因此向中山公宇文觉乞酒。庾信在北周官位显赫,以诗向宇文觉乞酒,所乞之物已经并非关乎果腹的基本食物,而是排遣寒冷天气生活的点缀之饮馔。庾信文集中还有《谢赵王赉丝布启》《谢滕王赉巾启》《谢赵王赉米启》《谢赵王赉干鱼启》等书信,北周皇室成员以物赠庾信,并不是接济危困,而是友朋之间的分享之举,所以,乞酒行为是贵族官僚之间交往的一种方式。这也与唐代乞物诗的情形相似,即乞物大多并非为了简单的果腹。
要而言之,乞物诗的生成可以追溯到赠物诗和乞食诗,但是有别于赠物诗,乞物诗是索取行为;迥异于乞食诗,乞物诗所乞之物并非解决温饱问题之物。
二 肇自李、杜,终成大观:唐代乞物诗之流变
唐代的乞物诗,最早的作者是李白,他有两首作品:《赠黄山胡公求白鹇》《求崔山人百丈崖瀑布图》,一是求鸟禽,一是求书画。两首诗歌都是先以细致的文笔刻画物的特征,之后在结尾表达自己乞物的志愿。《赠黄山胡公求白鹇》曰:“我愿得此鸟,玩之坐碧山。胡公能辍赠,笼寄野人还。”[7](P635)《求崔山人百丈崖瀑布图》曰:“幽缄倘相传,何必向天台。”[7](P1136)
杜甫有七首乞物诗,“安史之乱”以后,杜甫辗转流徙,入川之后曾很长时间卜居于成都浣花溪畔的草堂。上元元年,在营造草堂的时候,杜甫作了六首乞物诗:《萧八明府堤处觅桃栽》《从韦二明府续处觅绵竹》《凭韦少府班觅松树子》《凭何十一少府邕觅桤木栽》《又于韦处乞大邑瓷碗》《诣徐卿觅果栽》。杜甫向川地的几位官吏友人所乞之物有两类,一类是栽植于房屋前后的树木,有点缀居处环境的竹子、松树、桤木,以及提供果实的桃树等,另一类则是生活日用之器,即“大邑瓷碗”。所乞之物虽非必不可少的食物,但是考虑到杜甫颠沛流离之后的境遇,这些东西对杜甫生活还是十分重要的,至少也是诗人营造安居之所的必备之物,如《从韦二明府续处觅绵竹》诗曰:“华轩蔼蔼他年到,绵竹亭亭出县高。江上舍前无此物,幸分苍翠拂波涛。”[8](P372)作为居处点缀的植物也是诗人寻求安居、安顿心灵的一种反映。也是在初居成都之时,杜甫还有一首特殊的乞物诗《从人觅小胡孙许寄》,诗歌的内容是向友人索要一种猴类动物,聪慧伶俐,诗中说“许求聪慧者,童稚捧应癫”,是给孩子戏耍之物。这首诗歌很少被重视,仇兆鳌说:“诗写胡孙,于其形声情状,亦颇详悉,但意义短浅,恐属率尔之作。”[8](P631)实际上就是未能明了唐人乞物之风,如果联系李白的《赠黄山胡公求白鹇》等诗,就可以知道唐人有养禽的习俗,而乞物也是日常交往中的常见行为。
在杜甫之后,中唐时期乞物诗出现了繁盛的创作局面,李益、王建、刘禹锡、白居易、张籍、元稹、姚合等人都有此类作品,与杜甫相比,中唐诗人的乞物诗呈现出了更多的生活气息。例如白居易《病中赠南邻觅酒》:
头痛牙疼三日卧,妻看煎药婢来扶。
今朝似校抬头语,先问南邻有酒无。[9](P2520)
这首诗可以看作是中唐乞物诗的代表。在特征上,首先是内容的生活化,即作者在身体染疾之后向邻居索酒,这种琐细内容的诗歌,在宋诗中较为常见,而唐人写作者很少。其次是语言的通俗平易,尤其是此诗的收尾,几乎就是生活中的口语。再如鲍溶《寄王璠侍御求蜀笺》:
蜀川笺纸彩云初,闻说王家最有余。
野客思将池上学,石楠红叶不堪书。[10](P5537)
王建的《乞竹》:
乞取池西三两竿,房前栽著病时看。
亦知自惜难判割,犹胜横根引出栏。[10](P3431)
王建的另一首乞物诗《题江寺兼求药子》写道:“愿乞野人三两粒,归家将助小庭幽。”[10](P3405)这些乞物诗都是生活中真实上演的细节,语言也似老友之间的平常话语,显示出中唐人极具生活化的诗歌书写倾向。类似的书写还有元稹《辛夷花问韩员外》“韩员外家好辛夷,开时乞取三两枝”[10](P4632),刘禹锡《病中一二禅客见问因以谢之》“医王有妙药,能乞一丸无”[10](P287)等等。中唐后期的姚合,也有数首乞物诗,其中《乞酒》诗写道:“岂唯消旧病,且要引新诗。”[10](P5688)在中唐人看来,乞物这个行为并不是简单的索取日用器物之举,而是朋友之间声气相通、切磋诗艺的契机。在乞物这个行为中,双方都可能生发出作诗的冲动。韦应物的一位友人曾作诗向他索要柑橘,可是当时柑橘并非成熟,韦应物回应道:“怜君卧病思新橘,试摘犹酸亦未黄。书后欲题三百颗,洞庭须待满林霜。”[11](P459)笔调诙谐轻快,反映出二人关系之亲密,也可见乞、赠双方借此诗歌酬答的志趣。
晚唐时期,乞物诗仍然保持着巨大的活力,创作者甚众,且所乞之物的范围更加广泛。晚唐乞物诗创作较多的是皮日休、陆龟蒙以及温庭筠,皮、陆二人同依附于苏州刺史崔璞,诗歌唱和,他们之间馈物频繁,从疏食、茶酒到钓具、拄杖,种类繁多。不仅如此,他们也有乞物诗的创作,如陆龟蒙《四月十五日道室书事寄袭美》、皮日休《友人许惠酒以诗征之》等。温庭筠也有《寄湘阴阎少府乞钓轮子》《寄裴生乞钓钩》。晚唐之前的乞物诗,所乞之物大多为美酒、果木、花卉、鸟禽等物,而在晚唐,鞋靴、钓具、药物、睡枕、纸笺等物,均出现在诗人的笔下,这些物品或是作诗者缺少的必备品,或是产自他方的珍稀之物,向友人索取它们,显示出晚唐时期士人交游中馈赠物品风尚的转移,如李群玉的《薛侍御处乞靴》:
越客南来夸桂麖,良工用意巧缝成。
看时共说茱萸皱,著处嫌无鸲鹆鸣。
百里奚身悲甚似,五羊皮价敢全轻。
日于文苑陪高步,赢得芳尘接武名。[10](P6599)
吴融《病中宜茯苓寄李谏议》:
千年茯菟带龙鳞,太华峰头得最珍。
金鼎晓煎云漾粉,玉瓯寒贮露含津。
南宫已借征诗客,内署今还托谏臣。
飞檄愈风知妙手,也须分药救漳滨。[10](P7893)
李群玉所乞之靴,是作者从他人口中得知的稀见物品,“桂麖”即桂州土贡的“麖皮靴”,轻便舒适,做工精美。吴融向友人索要的物品茯苓,是入药的菌类植物,诗言“飞檄愈风知妙手,也须分药救漳滨”,可知作者急需茯苓治疗头风之疾。此外,温庭筠《寄湘阴阎少府乞钓轮子》、唐彦谦《索虾》、韦庄《乞彩笺歌》、崔钰《水晶枕》等诗,所涉之物也是前人较少提及的,这些琐细之物索取行为的书写,开创了宋代同类题材的先河。
三 诙谐与真诚:乞物诗的艺术特征
乞物行为在人的交往过程中是件颇值得谨慎的事情,无论对象是谁,乞物者都要利用恰当的语言向对方开口,做到既能让对方欣然同意自己的请求,又能避免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通过梳理留存下来的诗歌,可以发现唐人深谙乞物之道,能够将难以开口的索取行为转化为带有幽默意味的趣事。例如李涉《寄赵准乞湘川山居》曰:“闲说班超有旧居,山横水曲占商於。知君不用磻溪石,乞取终年独钓鱼。”[10](P5438)向友人借取房屋,这在现代社会都是一件很容易被拒绝的事情,可是李涉却用诗歌顺利提出,不过作者很懂得交往之道,在诗歌中将友人比作功勋卓著的班超,同时将自己定位为一个普通的隐者,这样的对比,很容易让对方理解自己的请求。综合来看,唐代的乞物诗有以下几个特征:
第一,内容上咏物与抒怀的统一。一方面,乞物诗是诗人诗歌酬唱交往的一种方式,而且要表达自己求物的意愿,所以必然要涉及抒发怀抱的内容;另一方面,咏物诗又关涉到所乞之物的书写,以让对方感知到所乞之物对自己的重要性。所以,乞物诗的内容大多是抒怀与咏物的统一,在结构上,多是先咏所乞之物,结尾再表达自己乞物的要求。例如杜甫《凭韦少府班觅松树子》:
落落出群非榉柳,青青不朽岂杨梅。
欲存老盖千年意,为觅霜根数寸栽。[8](P733)
诗歌的前两句是对松树的赞颂,说松树落落出群且长青不朽,榉柳与杨梅则远逊松树。后两句则转向自己乞物的要求,因为要营造一个适合居住的房屋,栽植松树十分必要。再如崔钰《水晶枕》:
千年积雪万年冰,掌上初擎力不胜。
南国旧知何处得,北方寒气此中凝。
黄昏转烛萤飞沼,白日褰帘水在簪。
蕲簟蜀琴相对好,裁诗乞与涤烦襟。[10](P6860)
诗歌前三联从质感、功用等角度对水晶枕进行刻画,直至尾联才说出自己乞物的愿望。孟郊的诗歌《凭周况先辈于朝贤乞茶》也是如此。在唐人看来,茶不仅是日常的饮用之物,还有治疗疾病的功能,孟郊此诗首先声明自己身体有恙,但是无茗可啜,接下来开始对茶叶进行描述:“锦水有鲜色,蜀山饶芳丛。云根才翦绿,印缝已霏红。”[10](P4266)直至结尾又重新提出自己的乞茶心愿。
第二,风格上的诙谐。乞物是密友之间的交往行为,所以乞物诗与一般的咏物诗和酬答诗有别,带有诙谐幽默的特征,这正是唐人处理乞物的高妙之处,即用诙谐轻松的笔调遮掩住乞物行为的唐突与尴尬,使之变成一件风雅的趣事。姚合的《乞新茶》就是如此:
嫩绿微黄碧涧春,采时闻道断荤辛。
不将钱买将诗乞,借问山翁有几人。[10](P5689)
诗中风趣地说自己想品尝新茶,但是并不需要花钱购买,只需要一首诗歌,友人自当慷慨赠予。再如温庭筠的《寄裴生乞钓钩》:“一随菱棹谒王侯,深愧移文负钓舟。今日太湖风色好,却将诗句乞鱼钩。”[10](P6729)笔调也轻快活泼,诗风诙谐,完美地将自己索要钓钩的意思传达出来。段成式《寄周繇求人参》:“少赋令才犹强作,众医多识不能呼。九茎仙草真难得,五叶灵根许惠无。”[10](P6769)用语如老友交心,十分幽默。再来看一首特殊的乞物诗,卢肇 《新植红茶花偶出被人移去以诗索之》:
严恨柴门一树花,便随香远逐香车。
花如解语还应道,欺我郎君不在家。[10](P6385)
自己精心培植的一株红茶花,甫一绽放还未来得及赏玩,在自己外出的时候就被高门大户者挖走,作者以诙谐的语气说道,如果花能说话,肯定会责怪移植者的冒昧和强势,诗歌的背后隐藏着作者一颗热爱生活的心。
第三,感情上的真挚。唐人将诗歌融入生活,创作出了无数精妙绝伦的作品,以供后世人吟咏品味,不过,唐诗中也有许多应酬之作,并非发自唐人内心的心声,内容平庸,感情淡漠,也无甚艺术可供品鉴。乞物诗数量虽不多,却能摆脱窠臼,不是平常应酬周旋之作,表现出了唐人交往中的真诚性情。例如皮日休的友人曾答应惠赠美酒,也许是友人将此事抛在脑后,皮日休于是作诗一首催促友人:“野客萧然访我家,霜威白菊两三花。子山病起无余事,只望蒲台酒一车。”[10](P7099)此诗还借用庾信的典故,老友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可想而知。李群玉《索曲送酒》则另辟蹊径,以佳酿向友人换曲:“帘外春风正落梅,须求狂药解愁回。烦君玉指轻拢撚,慢拨鸳鸯送一杯。”[10](P6614)总之,乞物诗不务程式化、应酬性的场面文字,多是友人之间的会心之作。
四 余论:裁诗乞物与唐人对生活美的重视
翻检宋人诗集,可以发现宋人对生活的细腻经营,无论是屋内的陈设布置,还是书斋常用的文房用品,宋人都津津乐道。与此相关,宋人在交往中也时常馈赠物品,凡日用器物、瓜果疏食、茶酒花木,都屡屡被提及,这也被视作宋代诗歌题材“日常化”的表现。(1)参见胡健《唐宋惠贶诗初探》,《北京社会科学》,2018年第12期。与此相反,唐代如何营造生活环境则较少被关注,其实宋诗题材的扩大并非一时之功,而是有着漫长的演变历史,唐人并非不关注生活的细节,更不是不注重“物”的作用。从杜甫在建造草堂时对各种植物的栽植就能看出,他对生活细微之处十分在意。在中唐,白居易在诗中不厌其烦地书写日常的吃、穿、用、费,李德裕在自己的平泉山庄中用心地布置各种景观,韩愈的《郑群赠簟》、卢仝的《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也表现出对“物”的重视,这些都可以证明唐人对生活的匠心经营。
乞物诗,不仅可以表现出唐人交往中的风采性情,更能透露出唐人对生活美的关注。唐人乞物诗有很多关于乞花的,花卉对人来说并非必备之物,然而唐人见到友人居处有自己青睐的品种,就忍不住开口索要。花卉于唐人来说,正是生活之中美的点缀。杨巨源《赠陈判官求子花诗》:
油地轻绡碧且红,须怜纤手是良工。
能生丽思千花外,善点秾姿五彩中。
子细传看临霁景,殷勤持赠及春风。
若将江上迎桃叶,一帖何妨锦绣同。[10](9978)
郑谷的《恩门小谏雨中乞菊栽》:
握兰将满岁,栽菊伴吟诗。
老去慵趋世,朝回独绕篱。
递香风细细,浇绿水沵沵。
只共山僧赏,何当国士移。
孤根深有托,微雨正相宜。
更待金英发,凭君插一枝。[10](P7758)
无论是杨巨源还是郑谷,他们乞花的目的都是给生活增加美的享受,并无实用的目的。不仅是花卉,对稀缺物品的索要,也可见唐人对生活品质的要求。唐彦谦的《索虾》、韦庄的《乞彩笺歌》诗中,对自己身边稀缺之物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此外,杜甫曾向韦少府索要大邑的瓷碗,陆龟蒙曾向友人索要南岳的灵芜香,也可知他们对日用生活的细节有着细致的安排布置。
面对成果十分丰厚、空间日趋逼仄的唐诗研究,不少学者尝试以新的角度进行有益的探索,其中“生活”的概念屡屡被提及。吴相洲认为,“诗歌在唐代不仅仅是诗人抒情言志的一种形式,而且是文化建设的重要内容,政治成功的显著标志,人际交往的常用工具,高尚生活的有效话语”[12]。廖可斌也强调,“文学的基本功能是反映生活、描述心灵”,所以要进行“回归生活史和心灵史的古代文学研究”[13]。张剑、朱刚等人还在实践方面进行了卓富成效的探索(2)如朱刚《“日常化”的意义及其局限——以欧阳修为中心》,《文学遗产》,2013年第2期;张剑《情境诗学:理解近世诗歌的另一种路径》,《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的确,以往的研究往往注重的是诗人的生平行迹、思想状态、诗论诗艺,关注的生活也大多指向政治、社会与宗教等方面,而对细碎、零散的日常生活较为忽略。白居易的诗歌在唐代是记录生活最详细的作品,在当时就被讥以平易,在宋代更是有“俗”之定评。也许是因为在后人眼里,生活在号称为盛世的大唐社会中,诗人的眼光放得太低是一件十分可惜的事情,描写对象太过平淡琐细的诗歌也不能登堂入室。不过,随着学术观念的转变和学术方法的演进,前人较为忽视的题材和角度也许会成为新的研究生长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