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当下中国故事的方法
——从刘诗伟长篇小说形式美学谈起
2020-11-17李雪梅
李雪梅
讲述中国故事日渐成为当下作家的共识,但面对纷繁复杂的现实生活,何为“中国”,如何“讲述”,“现实”怎样重新“主义”?这些问题既关涉对中国现实的理解,也关涉小说的叙事实践,是对作家思想和艺术的双重挑战。尤其是面对改革开放以来的当代中国,如何以文学特有的形式凝聚时代最深刻的记忆,处理当下生活的种种复杂性和未知性,更是写作的难题。大量同质化的写作让人不能不怀疑,在这个变化快得像子弹在飞的时代里,在这个现实远比人们的想象丰富的世界里,文学是否还能对现实保持足够敏感?还有没有能力对当下生活发言,回应人们的公共关切?又应该如何在介入现实的同时保持必要的审美距离,如何在注重当下的同时不失历史的厚重感,如何在探讨诗性正义时免于刻板的说教?面对种种疑难,作家们也在探寻突破的可能。写作在本质上是“形式的伦理”[1][法]罗兰·巴尔特:《写作的零度》,李幼蒸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2页。,面对当代中国丰富的写作资源,小说形式美学上的不断探索和创新,或许有助于作家在找到自己讲述中国故事的方法的同时,拓展现实主义创作的新空间。
一、介入现实的寓言化写作
进入新世纪以来,现实主义的复兴让文学在介入现实和表达公共关怀时获得了新的生命力,但现实如此切近,变化如此迅疾,层出不穷的新问题和不确定性更增加了阐释和想象的难度,若无叙事上的充分准备便急于介入现实,很容易浮于生活表象,或在猎奇逐新的故事中满足于对现实的媚俗性书写,或在政治学社会学的既有框架中进行机械的填充,无法洞悉生活的奥秘和真相。如何破解这种“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困局?作家们各出奇招,努力穿透庞杂的现实生活,以文学的方式创造更深刻的真实,寓言化写作就是很多作家的选择。贾平凹的《秦腔》采用疯癫视角,余华的《第七天》、陈应松的《还魂记》、艾伟的《南方》等小说则不约而同采用亡灵视角,都在叙事方式上与作为叙述对象的现实生活拉开了距离,“把现实世界作为倒影来写”[1]张清华、张新颖等:《余华长篇小说〈第七天〉学术研讨会纪要》,《当代作家评论》2013年第6期,第114页。,更冷静地谛视生活,以陌生化方式增强小说的形式感,以寓言式写作介入现实。刘诗伟的《在时光之外》《拯救》《南方的秘密》《每个人的荒岛》等长篇小说也采用了寓言式写作方式,从个人生活经验出发,以思考者的姿态深入当代中国的前沿地带,辨析改革开放以来的发展模式。对当代中国发展道路的思考显然是一个宏大的命题,它需要立足现实但不拘泥于现实的表象,从日常出发又不消融于日常的琐碎,而寓言式书写正好可以提供这种便利。他曾在《拯救》中借主人公刘浪的自我审视表达自己的公共情怀,即以“心怀终极、解决现实”的情怀审视精英人生,“刺破”社会和人性的双重“迷思”,并积极寻求解决方案,他称之为“现代拯救”。[2]刘诗伟:《拯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455-456页。他的小说大体上就是“现代拯救”的种种变体。
《拯救》以“一个灵动的跷跷板”隐喻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此消彼长的当代中国社会,贫困年代里的精神力量曾经那么强大,然而,当经济的高速发展带来了人们梦寐以求的物质财富,心灵却无处安放。李黑牛“一方面加速滑向不断跟女人‘在床上战斗’的深渊,一方面又逃逸似的梦想‘回归’到永失不得的从前的单纯的迷恋里去”[3]同上,第208-209页。。从前的黑牛穷怕了,作为改革开放后先富起来的人,他的精英身份大多是与高档餐厅和歌厅的灯红酒绿纠缠在一起的,放纵的欲望与回归的冲动叠映在一起,实质上支配生命的舵手只是本能,生活世界与意义世界分裂,让看似简单的“回归”变得遥不可及。然而,作者相信人们心灵深处对美善的向往是变革的根本动力,唤醒黑牛们心中沉睡的初心,才会促使他们成为完整的人,进而推动整个社会的良性运转。
《南方的秘密》以一个“跛行者”的故事隐喻“社会的斜面”,在充分肯定改革开放的前提下反思发展中的暗疾。农民企业家顺哥因为患脊髓灰质炎从小就跛了左腿,他从小就有两个梦想,一个是天下人全是跛子,他却跛得最为出色,成了跛子们的大队长;另一个是大地陡然歪成斜面,所有两腿正常的人全都跛了,他像一个将军一样率众而行。这听起来荒诞不经的梦想却在现实中一一应验。作为共和国的同龄人,他的生命历程是共和国变迁的历史见证,他的发家史是改革开放的真切写照。扭曲的社会斜面是“跛思维”的福地,因为跛行者只有在斜面上才能走得平顺。斜面显然暗藏着致命的问题,但整个社会却像顺哥曾经百般忌讳与“跛”相关的所有词汇一样忌讳谈论斜面的问题,这成为一个人所共知的秘密。对顺哥而言,“忌讳是一种深刻的内伤”[1]刘诗伟:《南方的秘密》,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年,第7页。。然而,对社会的暗疾而言,避而不谈又何尝不是一种内伤?在总体性视野中,社会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它指向终极美善,需要不断谋求可持续发展的路径,正如顺哥的“π事业”,只有在不断的自我诘难和反思中才有永续的可能。
《每个人的荒岛》以“流淌说”和“黑白猪”隐喻着对个人和社会的双重反思,以生命观和价值观的重塑反拨当下甚嚣尘上的成功学。从1983年到2017年,从流行拜伦和普希金的激情时代到机器人小冰出诗集的高科技时代,“我们”四个大学同学的成长映现的是社会精英的不同的时代侧影。“时间在流淌,未来无格式”,在奔向成功的路上,人们常常为了名利、地位选择顺应时势,很容易遗忘初心。对“我们”而言,捍卫刘虹女就是捍卫美人美政的终极理想,正如孙秋矢志不渝的信念:“因为刘虹女的光芒,以为世间确有一种极致的美与善,它神圣而诱人,是一种非书本非教义的、有质感的、活着的、生动的、植于心头的、永恒的慰藉与怀想,它让人保有高贵精神的底色,无论遭遇什么,哪怕常常面临挫折或陷入颓伤,人性也从来不会溃败。”[2]刘诗伟:《每个人的荒岛》,《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0年第1期,第136页。捍卫刘虹女必然触动现实利益格局,在世人眼里或许只是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的荒诞和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徒然,但他们对美的守护散发出如此迷人的光芒,召唤着包括所有人在内的“我们”不断趋近总体的人。
改革开放新时期丰富的中国经验和独特的中国道路亟需总结。在一个实用主义占据主流地位的社会中,小说何为?文学想象是否有能力促进诗性正义的公共话语,进而引导更加正义的公共决策?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一方面要能洞察现实及人性的幽暗处和复杂性,另一方面也要重新引进关于正义、光明、纯洁、崇高等主题,呼应总体性的召唤。长期以来人们秉承进步的信念,乐观地想象物质的高度发达必然指向最理想的社会形态,于是,财富在某种意义上主导着社会前进的方向。当物质已然抵达前所未有的高度,人们却失望地发现,预期的理想人生渐行渐远,发展主义策动下的进步和繁荣并没有带来更大的确定性、安全感和幸福感。解放的自由生发出更多的不自由,每一个进步似乎都会制造一个反面的问题。此时,“富裕所造成的问题无法用更富裕来解决”[1][英]吉登斯、皮尔森:《现代性——吉登斯访谈录》,尹宏毅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1年,第135页。,现实困境迫使人们反思自己的日常生活情境,寻找新的解放之途,实现社会和人的总体性协调发展。刘浪对生命意义的诘问,顺哥对“传下去”信仰的坚守,孙秋对社会良治的执念,如此种种“现代拯救”的努力,正是总体性召唤下的积极行动,也寄寓着作者对未来的信心。
二、历史总体性的时间形式
在与物质和科技的进步密切相关的线性时间观里,将来必胜于现在,更胜于过去。但在当下快速推进的现代化进程中,人们却一边奔跑着向前进步,一边叹惋着过去的消逝,一种非线性的时间观越来越顽强地探出头来,提醒人们重新处理历史记忆。韩少功曾以“进步的回退”表达这种思考:“无论有多少伟大的现代进步,也只是改变了生活的某些形态和结构,却并不能取消生活中任何一个古老的道德难题或政治难题”,“这种回退,需要我们经常减除物质欲望,减除对知识、技术的依赖和迷信,需要我们一次次回归到原始的赤子状态,直接面对一座高山或一片树林来理解生命的意义。有幸的是,我们的文学一直承担着这样的使命,相对于经济的技术的不断进步……文学永远像是一个回归者,一个逆行者,一个反动者,总是把任何时代都变成同一个时代,总是把我们的目光锁定于一些永恒的主题:比如良知,比如同情,比如知识的公共交流”。[2]韩少功:《进步的回退》,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7年,第7-8页。韩少功的《马桥词典》《暗示》《日夜书》都贯穿着这种“进步的回退”理念,譬如《日夜书》反思知青一代的命运,在当下与过去的对话中消解单一的不可逆的进步理念,在大量闪回、跳接和插叙的文字中形成一种跨越时空的对照,在这种对照中呈现“进步”与“回退”的同步。莫言、贾平凹、张炜等作家向民间和传统撤退的小说都在某种程度上具有这种倾向。这不仅仅是很多“50后”作家的共识,更年轻的徐则臣也借小说感慨“这么早就开始回忆了”,他的《耶路撒冷》就是“70后”的心灵史,曾经满怀憧憬从故乡出发“到世界去”,最终发现原来故乡就是世界,人物心路历程的循环和小说的圆形结构一起将过去和现在并置,在反顾式和共时性的叙述中赋予历史以当下性,赋予现在以历史性。
或许历史的奥秘正在于此,过去—现在—未来—过去,周而复始,生生不息,构成历史的总体性。在时间意义上,“总体是包含着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三个向度的统一,即人的总体是一种在过去以往全部活动的遗迹中包含着趋向未来的动力的现实存在”[3]张康之:《总体性与乌托邦:人本主义马克思主义的总体范畴》,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7年,第154-155页。。刘诗伟曾在小说中对时间做过细致的区分:
你发现你的时光其实是由五种时光编织的,包括现在时光、现在的过去时光、过去的过去时光、现在的未来时光、未来的未来时光;此中,“过去时光”和“未来时光”所以被冠以“现在的”,乃是因为那时光依照现在的心灵需求和取向,经了筛选、修饰和设计,全然用以慰藉现在或当下——而那些用作“慰藉”的情景不过是“现在化”的,并不等于真实的“过去的过去时光”的再现或者“未来的未来时光”的呈现。[1]刘诗伟:《拯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456页。
“过去的过去时光”和“未来的未来时光”是生命已经或将要经历的时光,它们不可复现或预见,加上“现在”的修饰后,“过去时光”被“现在时光”照亮,“未来时光”被“现在时光”开启,“现在”的所有问题都寄希望于“未来”,而“未来”的终极理想又源自“过去”的美好,如此,生命的意义就是在对过去的怀旧和对未来的希望中积极改造现实,这是刘诗伟小说对时间的基本理解。这不是简单的进化论或循环论,而是在巴赫金所言的“历史倒置”[2][俄]巴赫金:《小说理论》,白春仁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42页。中呈现历史的总体性。站在时间的尽头回望,会发现其内在逻辑的一致性,万物之初都蕴含着最终的形态,从开始到结束,就是一个不断认识自我的过程,因此历史总是在经历不断的自我否定,在正题、反题与合题的否定之否定发展中,终极信仰总是朝向最初的美好,生命的最高意义总是指向对同一性的永恒复归。
当过去成为现在的参照时,回忆性叙事就成为刘诗伟小说的基本结构方式。《在时光之外》中2005年的刘浪站在书斋窗前,回望40年前乡村的儿时生活,《拯救》里刘浪已然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功成名就,他对黑牛的救赎及其自我救赎的力量都源自儿时的乡村记忆,《南方的秘密》中顺哥亦是在财务自由后反思自己以跛取胜的斜面人生,《每个人的荒岛》中赵钱孙李们则不断重返34年前汉江边上的虹女美景。在充满了悖谬和迷思的现实中,柳青、虹女这些女性是记忆里不容亵渎的最初的美好,同时,她们也是理想的良善之美的终极境界,过去的时光因此成为一种隐喻。“现在是过去和未来之间的疑难”[3]刘诗伟:《每个人的荒岛》,《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0年第1期,第168页。,不断回返过去的时光,不仅仅是现实的慰藉,也是通向未来的途径。未来已来,人们往往在眼前利益中纠缠,刘浪、顺哥和孙秋却无一例外都热衷于发出带有前瞻性的呼吁和反思,他们创办“无限未来”公司,开创π事业,研发机器人总统,这些实践活动在现实关切与未来忧思的纠缠中催生,看起来不免高蹈,其中的问题意识却关乎每一个人的命运。
过去显然无法返回,那么,当过去的柳青或刘虹女成为彼岸的神时,是否会导致现在的虚无?事实上,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组成的统一体中,“现在”是最重要的,是现在照亮了过去,也是现在召唤着未来,在个人与时代的深度融合中,在对时代精神困境的纾解中,这一时间上的总体性维度赋予现在深厚的历史感,正如克罗齐所言:“显然只有现在生活的兴趣才能促使我们探究一个过去的事实;由于过去的事实同现在生活的兴趣相联系,因此,它不符合过去的兴趣而适应现在的兴趣。”[1][意]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历史》,田时纲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第6页。刘诗伟关切的重点在当下的中国现实,但他并不停留于当下现实表象的描摹,而是致力于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穿梭,执着探讨永续的可能及其疑难。过去成就了现在,现在蕴藏着未来,未来又包蕴着过去,与未来相关的所有疑虑、恐惧与希望都埋藏在过去,人永远有一种无法满足的渴望,将在否定之否定的螺旋中无限趋近终极美好,成为自己渴望的样子,因此,现在应该是一个不断修正的积极过程。在卢卡奇看来,总体性就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完善,它“不是简单地在过程以外的某个地方等待着我们,而是寓于过程之内的每个具体阶段上”[2][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409页。。
回忆性视角里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也是一种对有限与无限的整合。历史长河中的生命是有限的,茫茫宇宙中的个体是渺小的,如何在有限的生命中获得无限的意义,是人类永恒的渴望。“在现世,在有限里,所有人终有一天会面对自己的内心,试图在心中寻找,或者种植某种东西,从而多少拥有一些属于自己的惦记与怀想,那些才是伴随终生的最为珍贵的指望与欢喜,那是迷人的……”[3]刘诗伟:《每个人的荒岛》,《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0年第1期,第57页。人以有限的存在意识到无限的可能,是一种悲剧的宿命,思想则是让生命过程获得意义的源泉。人作为“能思想的苇草”冲破有限的生命,抵达无限的可能,在思想的引力下不断趋近完美的冲动及其实践过程正是人的本质所在。
倒置的时间形式从情感的怀旧和理性的反思两个层面不断修正现在的自我,趋近总体的人。刘浪们就这样将哲学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在日常生活中践行,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间轴上朝向永恒的“回归”,无限趋近信仰美善的终极乌托邦。
三、现代性哲思的幽默表达
讲述当代故事,思考当代问题,都是严峻的现实主题。当这些主题进入到文学领域时,就给作家出了一道难题,滑行在生活表面的故事无法抵达现实的本质,一本正经地说教又可能堕入社会学和政治学的窠臼。此时,幽默便不失为一种有效的表达策略。幽默是智慧的余裕,幽默中的哲思更能发现现实的复杂性,传递洞彻生活的智慧。
当下小说中的幽默大体上有两种路径,一种是在看起来真实可信的人物和故事中产生的,譬如刘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莲》,李雪莲因为假离婚讨说法意外招致“潘金莲”的骂名,执意上访为自己正名,符合中国普通老百姓的一般思维方式,是建立在真实的日常生活基础之上的,但李雪莲的上访无意中把芝麻变成了西瓜,把蚂蚁变成了大象,像滚雪球一样,最初的个人诉求变成了震塌一方官场的闹剧,幽默就在不经意间产生了,语言的轻盈和内里的荒诞构成巨大的反讽,这里的底色是思想的虚无。另一种是将人物和故事置于极端夸张的情境中,余华的《兄弟》便趋向于日常的怪诞,在表面的粗俗和嘻哈中暗藏着强烈的批判色彩,这里的底色是现实的沉重和情绪的愤怒。相较而言,刘诗伟小说的幽默更接近前者,但其思想底色更为明朗,理想之光始终伴随着人物和故事的发展。他在改革开放后先富人群的日常生活故事中,用心经营着所谓“结构性幽默”:
结构性幽默则是叙事的根本性改造。它由一部叙事作品的主人公形象、故事形态、结构安排、意蕴指向以及全部叙述统筹组合并实现“本事”之外的幽默,使作品意涵远远大于“本事”。这种幽默需要创作者对生活具有颠覆性的发现与认知,并且在叙事中保持极大的定性,毫不操切,甚至可能尽量往歧义、平庸和枯涩的方面引去,而后来却渐渐让你诧然与惊觉,直到叙事结束方才憬悟其非常态的大义。[1]刘诗伟:《幽默离哲学更近》,《长江文艺评论》2017年第10期,第64页。
这种结构性幽默其实并非刘诗伟首创,早在鲁迅的《狂人日记》中就已出现,文言小序和白话正文之间的叙事张力构成的反讽,赋予小说巨大的思想力量,正是在这种结构性幽默的叙事实践中,刘诗伟发现“幽默离哲学更近”,有意义的内容和有意味的形式在此奇妙地混融一体。
《在时光之外》可视为《拯救》的前史,生活在物质上曾经极为贫困的乡村,少年刘浪却像生活“在时光之外”,一直笼罩在人类不能永生和地球终将消失的惶恐中,他发动小小身躯的所有能量去寻找拯救的可能,少年的心很大,但力量终究有限。人们要么在眼前利益中纠缠,要么在“文革”的仇恨教育中暴力相向,“迷气”的老贤木却一直在演算人类的未来,因此成为小刘浪的偶像,他相信老贤木一定能发现有限的现实时光之外那个永恒的时光。但事实上,老贤木一直陷在没有答案的错误逻辑里,他因急功近利从一开始就选择了错误的方向,这个错误其实早已决定了小刘浪永远找不到想要的答案,但对他而言,老贤木是唯一的希望,因此他从捡粉笔头做起,尽力帮助老贤木,从不懈怠,甚至为了让老贤木免于万人批判,干出偷拟“宇宙通知”的惊天之举。他以外星人的口吻谎称一颗小行星即将于批斗会当晚在通顺河一带撞击地球,批斗会就在人们对死亡的恐惧中破产了。事实上,小刘浪不过是效仿父亲故事里医治自称撞见鬼的病人时药物加烧纸钱的药方和陈胜吴广“夜篝火而狐鸣”的传说,其共性都在于利用人们对鬼神狐妖等不可知力量的迷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幽默由此生长出来。思想的谬误在时光之内大行其道,小刘浪“在时光之外”的希冀也注定无望,这是一种苦涩的幽默。
《南方的秘密》首次有意识地采用了整体上的结构性幽默。小说的三个引子分别位于开头、中间和结尾,简笔勾勒顺哥成立“中国跛学研究会”前后的故事。顺哥不计代价进京面见国学大师,大张旗鼓地召开成立大会,宣读研究会章程和人事安排,发布征文活动和研讨会的可观报酬,设立双腿扶植奖励基金……当三个引子如此一本正经地叙述这个荒诞不经的研究会的盛况时,整体上的结构性幽默就产生了。作为当下的故事,它与正文的故事在延续和对照中构成一种巨大的反讽,充满了叙事的张力。引子里的顺哥之所以成立跛学研究会,是因为在正文的故事里他发现了致命的深层问题,旨在矫正和改造“跛思维”下的社会斜面,却不料它的诞生和运行依然还是要靠“跛思维”才能解决。它以幽默的方式直指现实的悖谬,这“是一种有疼痛的幽默、有伤感的幽默、有悲悯的幽默,它能照见世事人生的扭曲与病态”[1]刘诗伟、冷朝阳:《刘诗伟长篇小说与改革开放40年》,《社会科学动态》2019年第5期,第83页。。在这种整体结构的幽默中,细节的幽默也顺手拈来,譬如顺哥的藤杖,本是在景区花几十块钱买来的一根普通木棍,因了顺哥的身份,居然成为人们郑重其事的考据对象,形成了产地、保健和护身三种学派,人们对财富的崇拜可以颠覆最基本的常识,其中畸形的价值观念实在可笑可叹。
《每个人的荒岛》中刘虹女消失前的遗书注明1983年4月1日,恰好是一个以幽默的方式娱人娱己的民间节日。不过,这个愚人节在当年尚未进入中国,于是,这一天娱乐搞笑的潜在内涵与“我们”34年来对理想与信仰的坚守在整体上构成了一种极具张力的内在抵牾。“我们”愿意相信刘虹女的消失只是一个玩笑,但当“我们”用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守护心中的刘虹女时,任何娱人的联想都会显得过于轻佻。当小说结尾最后一个谜底揭开时,才发现正是刘虹女假借“我们”四人之名给自己修建了“虹女之墓”,原来在那个遥远的1983年,刘虹女真的开了一个大玩笑,她“不过是刻意绕开我们心中蒙昧而丑陋的部分,用她的消失跟我们幽了一默”,这个幽默是一个出其不意的反动,此前所有的执着与坚守似乎突然生出许多分叉,所有声称爱她的人因“自私、愚昧、粗俗、嫉炉、卑鄙、野蛮、过失与残忍”[2]刘诗伟:《每个人的荒岛》,《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0年第1期,第221-222页。而必须分担34年前那个悲剧的分量,在对无数可能性的揣度中,或许也包括“我们”的狂热和自以为是对刘虹女的伤害。昆德拉给愚弄下的定义是“不认真对待世界的积极办法”[3][捷]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孟湄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第138页。,当世界的悖谬无可更改时,“不认真”的态度恰恰是另一种抗议,无疑也是一种“积极办法”,小说借刘虹女对“我们”的愚弄让“我们”更加清晰地认识了自己及其身处的历史与现实。
“形式从历史角度来说由它们必须体现的‘内容’决定;它们随着内容本身的变化而经历着变化、改造、毁坏和革命”[4][英]特里·伊格尔顿:《马克思主义与文学批评》,文宝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26页。。叙事者的功能不仅仅在于叙事本身,更重要的是,他是提出问题并展开思索的人,小说的结构和形式便与这些问题及其思索密切相关。幽默的文本效应远不止令人发笑,无论是细节上的幽默,还是整体结构上的幽默,都只是语言形式的一种手段,其最终指向在于发现人们习以为常的生活中某些本质性存在的状态。身处总体性溃散的现实中,小说家们从未放弃过救赎的努力,但囿于现实的写作不免流于平面化和简单化,脱离现实的写作又很容易陷入虚假的总体性幻象,在真正的现实面前都是无力的。此时,贴着现实本身生长出来的寓言、隐喻、复调和幽默等意在言外的修辞和文本结构,或许更方便透过表象抵达历史的深层,辨析人与世界、人与自我的关系,发现行之有效的经验,反思社会整体发展中的谬误,在破碎的世界传递总体性渴望。面对异化的社会和个体,避免陷入虚无主义的泥淖,转化为现实的积极行动,在批判的同时呼唤总体性的重建,便能以清醒的现实主义、敏锐的问题意识和强烈的使命感,为理解复杂的历史和纷繁的现实提供一种整体性视野。
辛波斯卡的诗歌《在一颗小星星底下》中说“我为简短的回答向庞大的问题致歉”[1][波]维斯拉瓦·辛波斯卡:《万物静默如谜》,陈黎、张芬龄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88页。,或许这也是很多作家内心的不安之所在。“庞大的问题”正是当前很多小说的旨趣所在,他们也以并非“简短的回答”做出回应,但面对复杂的现实,任何方案也许都是不够的,李敬泽在谈到现实与总体性的时候说:“无论文学还是作家这个身份本身都是历史实践的一部分,一个作家在谈论‘现实’时,他的分量、他的眼光某种程度上取决于他的世界观、中国观,他的总体性视野是否足够宽阔、复杂和灵敏,以至于‘超克’他自身的限制。”[2]李敬泽、李蔚超:《历史之维中的文学,及现实的历史内涵——对话李敬泽》,《小说评论》2018年第3期,第5页。“超克”自身的限制并非抛弃自己的生活经验和审美感觉,但如何突破自己的舒适区,面对更宽广的世界发言,或许是所有写作者应该重视的问题,惟其如此,才能在“足够宽阔、复杂和灵敏”的总体性视野中,更有效地建构讲述中国故事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