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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新旧 自成一格
——论郑正秋的剧评实践及特色

2020-11-17

中国文艺评论 2020年10期
关键词:新剧京剧戏曲

李 菁

郑正秋(1889—1935)是中国早期电影事业的开拓者、中国第一代电影导演、编剧和近代戏曲改良运动的参与者,对中国的电影事业和戏剧事业都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也正是由于他在电影、新剧中的卓越成绩和光环,使得学界对于其剧评家的身份和戏剧批评实践有所忽略。其实在民国初年,郑正秋进入大众的视野,正是发轫于他发表在报刊中的戏剧批评。

一、郑正秋的剧评生涯

郑正秋,原名郑芳泽,号伯常,别署药风,广东汕头人。1902年,郑正秋肄业于上海育才公学。其后,他在父亲的逼迫下于湖北任职两年,弃官从商,后又因经营不善生意亏损,交由其弟代为打理,弃商投身文艺。日后的时间里,郑正秋有着多重的文化身份,他从事新剧创作与新剧演出活动,并创办了新民、鸣民等剧社,推动了新剧的“甲寅中兴”。《新剧考证百出》便是郑正秋早期新剧活动的重要缩影,更是关于中国早期新剧发展的重要文献。郑正秋也是中国电影发展的里程碑式的人物。他与张石川合导的短故事片《难夫难妻》,不仅开创了中国伦理剧的先河,也是中国电影史上的第一部电影作品;他曾成立了明星影片股份公司,创办《明星特刊》等。

目前有关郑正秋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其电影创作和改良新剧这两大主题,这的确是郑正秋最为突出、也最为人熟知的成就;但不可忽视的是,他也是一位戏剧批评家。郑正秋最早的剧评活动见于《民立报》1910年署名正秋的“丽丽所戏言”评论文章;之后他在《民立报》《民权报》《国华报》等报刊设立戏评专栏,多以“丽丽所戏言”“丽丽所伶评”“丽丽所顾曲记”“粉墨场中之杂货店”为题,评论当时的梨园演剧活动,开上海报载剧评之滥觞。1911年又先后为《民立画报》《民权画报》“菊部春秋”专栏撰文,以新闻速写的形式,连续报道沪上伶人的演剧活动,尤其关注新舞台的新剧改良,并由沈伯成绘制舞台演出图像,所绘人物形象生动、惟妙惟肖。郑的剧评生动活泼,成自家之言又不落俗套,深受读者好评,“其以评剧优盛名自此始也”[1]切肤:《上海报纸评剧之溯源》,《中华新报》1918年9月11日。,同时也掀开了郑正秋艺术人生中的重要一页。

民国期间的许多戏剧论著,虽然着重述及了郑正秋新剧人的身份和电影成就,但也注意到了他的剧评实践。徐半梅在《话剧创时期回忆录》中谈郑正秋时说到,“他剧评多年,颇有些声望。而且一向是谈京剧的人,现在自己登台演话剧,多少总有些号召力”。[2]徐半梅:《话剧创时期回忆录》,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年,第51页。朱双云在《初期职业话剧史料》中对郑正秋的评剧经历也略有涉及:“郑正秋是关东的一个士商,人极聪明,写白话文,颇生动有致,常在报纸上发表评剧文字。”[3]朱双云:《初期职业话剧史料》,重庆:独立出版社,1942年,第13页。郑逸梅曾评价说,郑正秋在《民立报》所撰之“丽丽所剧谈”系列,实开剧评文字先河。不过尤属徐耻痕的总结最为精辟,其在《导演员之略历》中说:

正秋,粤之潮阳籍,生于沪。年三十九岁。逊清末叶,受知于右任氏,任《民立报》记者,以嗜剧故,雅善剧评。民国纪元,如《民立报》《民权报》《中国民报》咸辟专栏,君以一身兼之,沪上报纸之刊剧评自此始。末几,又自办《图画剧报》,改良旧戏,提倡新剧,实开风气之先。剧评既久,见旧伶工之知识,不足与言改革。而新剧事业前此之屡起屡踣。或由于主持人之不得其人,于是坐言起行,独资刱辦新民新剧社,以辅助社会教育为己任。……迨张石川等创明星影片公司,邀君相助,君欣然诺,附股赞襄,并任董事及编剧主任之职。然以防仍不弃其新剧事业,独立支持和平社。至去年岁暮,笑舞台以亏蚀辍演,君始脱离新剧,专任明星协理兼导演。今其作品已行世者,有《小情人》《一个小工人》等,均经舆论界许为佳片。[4]徐耻痕:《中国影戏大观》,上海:大东书局,1927年,第38页。

徐耻痕着重介绍郑正秋编演新剧和组建电影公司、电影创作的事迹,虽然对其剧评的经历寥寥数语,却脉络详尽。

与郑正秋同是明星电影公司的合伙人——周剑云,也对郑正秋剧评家的身份极度关注。周、郑二人的经历十分相似,周剑云在从事电影事业之前,致力于戏剧的创作和演出,同时在报刊发表戏剧评论,其批评文章多以京剧为主,并且创办了《解放画报》《春声日报》等。周剑云非常肯定郑正秋的戏剧批评活动,给予其很高的评价,如他在《鞠部丛刊》中这样评价到:

君(郑正秋——笔者注)无他嗜,第喜观剧。居沪久,有所得。试为剧评,投诸报纸,见重于民立于右任君。聘君转司其职,沪上报纸之有剧评自君始。继而民国成立,民字报颇发达。若民权、中华、民天铎等报,各辟评剧栏,君以一人兼之。君之评剧于艺术不甚苛求,而于伶人之品德则督之甚严。[1]周剑云:《鞠部丛刊》,《民国丛书》,上海:上海书店,1990年,第276-277页。

除此之外,周剑云还指出了郑正秋的剧评原则,即“君之评剧于艺术不甚苛求,而于伶人之品德则督之甚严”。

晚清时期社会时局发生了急剧变化,随着“西学东渐”,近代报业也在急剧发展,大量消闲小报、大报副刊、文艺专刊接踵产生,为戏剧批评提供了主要阵地。同时,近代报刊投稿、用稿、稿酬制度的确立,也促使了报刊剧评发表的繁盛。戏曲是当时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文娱活动,而各大小报刊为了吸引读者、增加销量,经常登载与戏曲相关的演出信息、新闻和评论,于是就逐渐出现了专职记者、撰稿人、稿人,构成了当时专门撰写戏剧批评文章的专职评论人,郑正秋就是其中颇为重要的一位。

郑正秋在《国华报》《民立画报》等报刊设立戏评专栏,专门撰写评论文章,除生病期间用旧稿代替,其余时间则每日一篇,从不间断。所评论的都是时下戏院的演出活动,具有鲜明的时效性,至于对演员的评论,涉及了唱、念、做、打多个方面,并且十分注重戏剧的教化作用,呼吁戏剧改良,体现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

二、“技”融于“剧”:以舞台为本位的表演批评

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诗、词、歌、赋是正统文化的代表,而在古代戏曲文献典籍中,大多文人只注重词曲创作而忽略优伶表演,真正涉及到“场上”表演的著作寥寥无几,只有夏庭芝的《青楼集》、潘之恒的《亘史》和《鸾啸小品》记录了其时代伶人的表演。自清中晚期开始,戏曲艺术重“道”轻“技”的观念慢慢发生变化,出现了《燕兰小谱》《日下看花记》《群芳谱》等品评戏曲演员的文献,文人开始把关注焦点转移到伶人本身。随着民国时期“西学东渐”,中西戏剧两者间不同的表演形式和美学特征的博弈,使得学界不得不重新认识本土戏剧特色,也就在此时,“场上”的表演开始成为品评的焦点和中心。“场上”的主体是伶人,因此伶人和其演出活动成为当时戏曲批评的主要对象。“曲话”文本是中国传统戏曲批评著作的主要文体,民国时期的“曲话”文本也很常见,郑正秋“丽丽所伶评”“丽丽所顾曲记”都是延续了这种文体写作方式。

戏曲是“程式化”的舞台表演艺术,唱、念、做、打无不遵从相应的规范,郑正秋的戏剧批评亦从伶人的舞台表演入手,从唱工、念白、神情、扮相、做表、武工等判别是否符合京剧艺术的规范进行品鉴、批评。郑正秋特别注重演员的唱功,对唱念的咬字、行腔、气口、板眼有着独特的见解。他对演员的唱腔有很高的要求,并且进一步细化,强调唱腔不能随意而为,要懂得用嗓行腔,知晓板眼应该落在哪个字符上,要抑扬合拍、字眼公正、腔调圆活,要根据剧情揣摩声腔,随着人物情绪的变化来行腔。他在“丽丽所顾曲记”中多次评价老生刘鸿声的唱,他认为在唱腔中体现“戏情”才是演唱的最高境界:

……得梦时唱摇板四句,字字哀感动人。“猛抬头又只见我的老严尊”一句之“老”字,起先发音极高,忽焉一转,即已竭力压低,至尾音,则复放平。一刹那间,其音节已变化如此,诚非碌碌者流所能及。“是何等的光景”六字,吞吐迅疾,且不停顿,即紧接“那有个人死去”六字,故听之益觉凄凉悲惨。“肝肠诉尽”一句尤佳,令人想见杨家忠孝情景。[1]正秋:《丽丽所顾曲记·刘鸿声〈洪羊洞〉》,傅谨主编:《京剧历史文献汇编》(六),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604页。

首先,《洪羊洞》是唱工重头戏,他认为演员在演唱时必须中气十足,全神贯注,用嗓要颇具声势,但又不能处处高音,而刘鸿声就颇切中肯綮,“鸿声于此,气度雍雍,不徐不疾,抑扬顿挫,若合符节,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其行腔之高,其用音之响,而仍处处泰然,绰有余裕焉”。其次,演员在成名之前的最初阶段可以模仿名伶,若要自成一派,脱胎换骨,则需要根据自身条件加以调整,善于用嗓,充分发掘个人潜力。刘鸿声初唱老生时,拿手戏也只有十多出,腔调上大多模仿谭鑫培,但于字眼并未深究,而且用嗓拼尽全力,不留余地,以致有时喉力不足导致声嘶力竭。之后,刘鸿声苦练运气之道,并善于用音,声音、表情、白口为之一变,调门、字眼更胜往昔,“吞吐提转,锋芒尽敛”,且将情绪表达融入唱腔,“唱至喜乐之处,多发扬蹈厉之音;唱至忧愁之处,多郁伊行结之音。无人间烟火气,无叫嚣尘俗气”。[2]正秋:《丽丽所伶评补·刘鸿声》,傅谨主编:《京剧历史文献汇编》(六),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608页。由是沪上遂有“鸿声串老生,唱工远在叫天上”之说。

新剧演出大多以“道白”为主,郑正秋在“菊部春秋”专栏有诸多篇幅论证“道白”对塑造人物角色的重要性,他认为不同角色间,念白的语调、情感和所言之内容要有区别。比如,他在《粉墨场中之杂货店》中说到:“戏剧足以改良社会,诚然,但断非仅恃唱工所能奏效。今诸君于唱工固咸有心得,于白口则未免疏忽,而于曲文中字眼,亦不甚经心,愿此后唱、作、道白,三者并重为幸。”[3]正秋:《粉墨场中之杂货店》,傅谨主编:《京剧历史文献汇编》(六),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627页。以上都是郑正秋对新剧演出的一些看法。

除了延续以词曲演唱为主的中国传统戏曲批评风格外,郑正秋特别关注伶人在舞台上的表现,关注演员在“剧”中的“场上”表现。他对演员的扮相、神情、做工有一个重要的评判标尺,即演员塑造人物形象时,所运用的一切技法都要融于“剧”中,比如强调演员脸上要“有戏”,而且神情、动作要符合剧中人物的身份和性格。他评价李连仲在饰演《盗御马》中的窦尔敦时,赞誉其表情绝佳,从始至终约分七层,“由喜而恨,而怒,而愧,而感,而钦佩;迨钦佩之至,而好奇之心,乃油然而生,描摹得真真淋漓尽致。”[1]正秋:《菊部春秋》,傅谨主编:《京剧历史文献汇编》(九),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693页。又如毛韵珂、潘月樵、夏月珊合演《草船借箭》时,毛饰周瑜、潘饰鲁肃、夏饰孔明,“三人各写大字于掌,互相对照后,韵珂笑得尖利,月珊笑得泰然,月樵笑得憨直。瑜亮彼此心战,子敬往往受愚,心事神情,各个不同,演来煞是好看”。[2]同上,第723页。郑正秋谓其珠联璧合,可称“三绝”。可见,一味极尽表情之能事,并不代表其能成功地塑造角色,惟要揣摩剧中人物,才能演什么像什么。

演员在舞台上的“做工”是凸显戏剧戏剧性的重要手段。在郑正秋看来,演员在演剧时仅仅套用程式动作,充其量只是技艺的展示,表演起来虽然令人眼花缭乱,实则了无生气。演员表演要做到程式为剧中人物刻画和情节描写服务,使“技”融于“剧”,要顾及剧中人物之身份关系,熟悉其性情状态,做到表情和动作和谐统一,而不是生搬硬套,故弄玄虚。杨小楼之所以被誉为“活赵云”,就在于其不仅是武打技术的展示,还有对戏情的了解。比如郑正秋眼中的杨小楼《长坂坡》之赵云。首先,“威而不猛”。他认为:“三国名将,非草野莽男儿可比。他人演此,往往失之凶横。今杨小楼演之,勇气百倍,而不露纤微暴戾之气。”其次,体贴入微。糜夫人要投井,杨小楼演出了赵云的惊慌失措。糜夫人落井后,杨小楼之赵云“在井四周,纵跳挑拨,手势脚步分一二三,均应锣鼓。临行时频频向井回顾,不忍遽去,描摹得入情入理,纤息靡遗”。[3]正秋:《菊部春秋》,傅谨主编:《京剧历史文献汇编》(九),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689-691页。郑正秋以舞台演出为主的批评范式,不仅适用于老戏,同样可以作为新剧演出评判的标准。比如,《潘烈士投海》是当时根据时事编演的一出新戏,夏月珊在其中饰演因无钱吸烟欲卖妻子为娼的市井泼皮,他将剧中人物猥琐无赖,见了洋人却又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神情描摹得细致入微。郑正秋称赞夏月珊最善描摹戏情,为“南边第一小花面”。可以看出,他并未因剧之新旧而分判标准,皆一视同仁。

从郑正秋的剧评中可以看出,他专注于现场演出,始终把程式技艺和舞台演出相结合,把“技”是否能融于“剧”作为评价演员舞台表演优劣的重要指标。演员要符合这条标准,就要揣摩剧中角色在规定情境中的情感需求和情绪表达,如此才可将唱、念、做、打、表情等化在其中。郑氏将伶人、舞台技艺与剧目“三位一体”的剧评标准,对当时戏曲舞台演出活动有一定的参考价值。鉴于中国传统的“曲论”文本,较倾向剧本辞曲的创作与“唱论”书写,总体上缺少对戏曲本体的理性认识。民国时期,以郑正秋为代表的戏曲批评家,在评剧时则更注重演员的舞台表演,以“场上”为主。但他们不是随意为之,其强调演员之唱、念、做、打除了要符合舞台表演规则,仍要与剧本妥帖,在此基础之上把握角色性格、情感,塑造舞台人物。可以说,这种戏剧观既补苴了中国传统戏剧批评上的一些缺失,在一定程度上也体现了一种西方现代批评精神,是戏曲批评开始进行现代转型的表征。

三、“社会教育”的剧评观念

晚清,中国社会急剧变化,改良变革之风渐起。像梁启超、陈独秀、柳亚子等一批新知识分子欲为戏剧预设新型的社会价值,使其启迪民智、变革社会、救亡图存,戏曲改良运动就发生在这种思想启蒙运动的语境之下。这一切,决不能忽视大众媒体的推波助澜,正是由于大量报刊陆续登载了鼓吹戏曲改良的文章,才给当时的戏曲界带来深刻的变化。郑正秋身处在时代漩涡之中,不免也深受影响。其实不单是早期剧评,包括后来他对新剧以及在电影时期的戏剧评论,均保持一贯的“教化”观念,强调戏剧应具有一种社会教育功能。比如郑正秋曾多次说到:“粉墨场者,社会教育之实验场也”,他在其处女作《丽丽所戏言》开篇即说“戏剧能够易人性情,有裨风化”,他认为改良戏剧是改良社会的一把利器,“改良戏曲,以符易社会风俗之志愿”[1]正秋:《新剧经验谈》,周剑云编:《鞠部丛刊》,上海:上海交通图书馆,1918年,第52页。。

郑正秋在“菊部春秋”“丽丽所观剧记”“粉墨场中之杂货店”中所选择的剧目,皆体现了他社会教化、启迪民智的戏剧观,颇具社会深意。在其专栏中,较为详细地评述了《猛回头》《鄂州血》《新茶花》《黑籍冤魂》《明末遗恨》《秋瑾》《双茶花》《杨乃武》等剧目。不过,郑正秋批评新剧更多地是从脚本入手,如其在评述新舞台演出的七八本《新茶花》时,连续20天连载刊登,除了评价演员之表演,大多笔墨都集中于交代剧情。他认为,编译脚本为改良戏剧之入手办法。其实关于新剧的脚本问题,民国很多剧评家都有涉及。周剑云在《新剧评义》中认为“脚本者,新剧之命脉也”,并且断言,“苟使新剧不失败,则将来万不可不用脚本”[2]周剑云:《鞠部丛刊》,上海:上海交通图书馆,1918年,第50页。。冯叔鸾也认为,“脚本者,剧中惟一之要素也”,“演剧如用兵,然编脚本者实运筹帷幄之人而脚本则其阵图方略也”。[3]冯叔鸾:《新旧剧根本之研究》,《俳优杂志》1914年第一期,第10页。当时的新剧演出剧目,大多是翻译的国外脚本,虽然有一定的社会价值,但是在情节方面,二者仍有隔阂,普通观者并不能领会其意,未免太过曲高和寡,难以普及。鉴于此,郑正秋提出了自己的戏剧主张,他认为“编演提倡尚武精神之新剧,为目前当务之急”。在郑正秋看来,新剧在当时难有起色,并非是缺少演戏的人才,而是缺乏良好的脚本和优秀的编剧人才。而新舞台的时装新剧较别家多且受欢迎的原因就在于,一是专门聘请能人专职编剧,二是不惜金钱,只要是有益于社会之脚本,都肯演。郑氏强调新剧脚本创作要有主旨,情节内容要围绕戏剧冲突展开,不能漫无目的、东拼西凑,因此对有些情节破碎、剧情拖沓的新编剧目,他都会直言不讳地批评。

郑正秋最为推崇夏月珊在戏曲改良运动中的功绩。当时受民主革命思潮的影响,夏月珊投身于京剧改良运动,与汪笑侬、潘月樵、夏月润等人编演了《潘烈士蹈海》《玫瑰花》《血泪碑》等一批时装新戏,甚至放弃了常年盈利的丹桂园,创办了中国第一座近代剧场“新舞台”。由他主演的《黑籍冤魂》更是以角色现身说法,历陈鸦片毒害,呼吁全社会奋起禁毒,在当时激起强烈的社会反响。郑正秋对此剧大加赞赏,“《黑籍冤魂》一剧,实为烟界之大功臣,烟鬼受其赐者多多。上月曾连观两次,凡有烟癖者,观其丧子、丧妻、鬻女、路毙各节,而不动心,不回头,不抛枪,不断瘾者,则诚甘于自暴自弃者矣”。[1]正秋:《粉墨场中之杂货店》,傅谨主编:《京剧历史文献汇编》(六),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646页。“夏月珊所排之《黑籍冤魂》,诚为有功世道人心之悲剧。”[2]同上,第678页。像这种使剧目承载了某种思想道德,主张作品有裨社会、有益风化的例子,在郑正秋的剧评中不在少数。

启迪明智是戏曲改良的重要目的之一,除了从剧本入手多编有益风化之戏外,伶人表演也是至关重要一环。郑正秋说:“优伶者,社会教育之良导师也。可以左右风俗,可以左右民情。”[3]正秋:《粉墨场中之杂货店》,傅谨主编:《京剧历史文献汇编》(六),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650页。对伶人思想的改造,莫不可淡然置之。戏曲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始终以观赏为目的,在此之余,以熏陶的方式间接地向观众传达某种教育思想。戏曲艺术要达成其教化功能仍需要依赖伶人的舞台表演,戏曲感染人心的思想会不觉地浸润在观演时空当中,因此在剧评家为戏曲改良出谋划策时,除了提倡创编新思想的剧目,还应监督优伶之品行。郑正秋对吾国伶人抱有深深的忧患,且曾多次言道:“欲求戏剧进步,必使社会上先行革除贱视优伶之思想”[4]正秋:《粉墨场中之杂货店(续)》,傅谨主编:《京剧历史文献汇编》(六),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611页。。郑正秋对“伶人之品德督之甚严”,他批评王钟声,“钟声之人格,亦不甚高。引诱良家妇女,是其惯技。又善赖包银,是其大病”。批评盖俊卿“尤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徒拥虚名,毫无实际之淫伶,以唱花旦之嗓子唱雉尾生,唱工之劣,可想而知”[5]正秋:《粉墨场中之杂货店》,傅谨主编:《京剧历史文献汇编》(六),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610页。。对此类名伶的批评,郑正秋直言不讳,用词辛辣,亦足见其对戏剧改良之决心。

郑正秋虽然强调新剧的社会教化功能,但不赞成将戏曲艺术仅仅作为政治口号宣传的工具,他提倡新剧本的写作既要重视思想教育性,也要考虑戏剧“娱耳目,悦心意”的功能,应在保持戏曲娱乐性的同时,寄寓对世道人心的教化功能。郑正秋对当时徐半梅组织的社会教育团给予厚望,但在欣赏之余也能保持足够的理性,“盖社会教育团,尤重悲剧,在通文墨者观之,欢迎可必,第恐识见较陋、程度较低者观之,非嫌不热闹,即谓不开心,未必能雅俗共赏,为可虑耳”。“愿社会教育团编一出悲剧,则预编二出喜剧。悲剧之前,先演喜剧,悲剧之后,更以喜剧殿之”,以期观众接受。郑正秋也反对脱离剧情的演说,他批评刘艺舟演剧“虽则徒重议论,不重做派,犯演剧之大病”[1]正秋:《菊部春秋》,傅谨主编:《京剧历史文献汇编》(九),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703页。,批评王慧芬的《秋瑾》:“盖戏剧中插演说,最足以引人起憎厌之心;而目前伶界动犯此病,亦新剧进化之碍也。”[2]正秋:《菊部春秋》,傅谨主编:《京剧历史文献汇编》(九),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679页。

四、“公正”“客观”“充满善意”的品评标准

随着近代报业的发展,许多报刊也出现了大量有关戏曲的批评文章,其数量之巨、内容之盛、形式之多,足以让人眼花缭乱。汗牛充栋的剧评身后是鱼龙混杂的剧评家群体,但何以才能言之为剧评家呢?冯叔鸾感慨:“评剧最难。无戏学的知识者不足以评剧,无文学的知识者不足以评剧,看戏不多不足以评剧,戏情不熟不足以评剧。”[3]冯叔鸾:《啸虹轩剧谈》(卷上),上海:中华图书馆,1914年,第49页。周剑云将“评剧之难”列为戏剧三难之一。冯叔鸾认为剧评家除了要具备一定的文化素养和戏学知识,更重要的是剧评家的道德,“不怀成见,不杂私心”,“不怀成见则不以平日之毁誉而加褒贬,不杂私心则不以一己之好恶而有抑扬”[4]冯叔鸾:《啸虹轩剧谈》(卷上),上海:中华图书馆,1914年,第56页。。

平心而论,郑正秋的剧评还是比较客观和公允的,成自家之言,不随波逐流。郑正秋评戏本着良心主张,非感情用事、夹杂私意,能够做到“不以好恶为毁誉,不视交情为转移”。他撰写的批评并不是简单的捧角,不管是名角还是崭露头角的新秀,都能一视同仁,视其舞台表现而做出评判。比如他欣赏刘鸿声,却也直言不讳地批评其“用喉运音叫做假得太过,鸿声唱大面,真有妙味,惜其不肯常唱”[5]正秋:《粉墨场中之杂货店》,《京剧历史文献汇编》(六),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621页。。对于名伶之不足,郑正秋能直言不讳,对于品行卑劣之伶人,他亦能站在公正的立场客观地评价其艺术。如对伶人管海峰,“不学无术,弱冠即习于浮荡,好作狎邪游,所与皆无赖子”,“然《戏迷传》一出,固为该客串拿手佳作,实不乏可采之处。记者不忍以其人格卑下,遂一概抹煞”,并苦口婆心对他规劝:“海峰,尔欲成名,当革面洗心,刻意迁善,于戏剧中,再痛下一番苦工。……愿海峰其三复斯言,否则非特记者欲惜尔未琢之玉,终不成器,即尔亦惟有终身腐败而已矣。可不慎欤!”[6]正秋:《优孟杂志·管海峰之小史(续)》,傅谨主编:《京剧历史文献汇编》(六),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619-621页。

民国期间的剧评表现出了严重的捧角现象,而郑正秋在剧评中对待伶人的态度,则是“好恶优劣,皆以比较而有定评”,主张横向对伶人间的技艺综合比较。刘鸿声早期的唱腔模仿谭鑫培,时人一度将其与谭鑫培做比较,更有甚者称“鸿声串老生,唱工远在叫天上”。郑正秋却能持公正论调,认为当时刘鸿声之艺术,虽为人所不能及,但视叫天,尤当退避三舍。此于郑氏《刘鸿声之今昔观》中可见一斑。当时沪上多女伶,友人问郑正秋坤伶恩晓峰和刘鸿声比较如何,郑氏肯定了恩晓峰的艺术水准,但认为女伶未可与男伶一概论也,并且提出对坤角的要求不能过于严苛,他认为,“功夫有深浅,火候有分寸,戏评家亦当分别观之”[1]正秋:《粉墨场中之杂货店》,《京剧历史文献汇编》(六),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617页。,即显示了郑正秋身为一名戏剧批评家之公正态度。

五、结语

20世纪初叶,晚清文学革新运动蓬勃开展,而戏剧界、文学界、诗界等领域作为这次运动的中坚力量,也相继思考并摸索一种应对策略。但归根到底,其主要目的仍是对于“新文化”的追寻。郑正秋的戏剧批评,既赞同民主革命思想,认为戏剧创作要依托于社会政治,应为时而作,同时也保持了对古典戏剧精神的延续,经常表现一种对中国传统戏剧本体论意义上的思考。当然,最为明显的就是郑正秋对演员的重视,肯定戏剧是一种以舞台为本位的“场上”艺术形式;正因如此,他格外强调演员之唱、念、作、打等程式手段对戏剧本体的塑造意义,并对此提出了很多要求。不过鉴于郑正秋在戏剧改良上的立场问题,即达成“启迪民智”“社会教化”等功能,故而强调舞台的技艺表现应始终围绕剧情开展,并以此为基础塑造人物,最终做到“技”融于“剧”之目的。即使能看到颇为明显的借力痕迹,但并不像其他大多数戏剧改良家那样,过度地看重戏剧之“教化”功能,或徒求其最终能体现出什么社会现实意义。郑正秋写有诸多对京剧演员的评论,且较多从舞台表演出发而专注于演员之唱腔、表演等,说明他能深刻体认京剧的独特审美价值。郑氏的这种视角,无论对当时的戏剧改良还是今天,纵然有时也顾此失彼,但也不失为一种能清晰认清自我存在处境的姿态。

纵观郑正秋的戏剧批评,无论是对剧目批评还是评论伶人,他都能够秉持公正、客观的立场,体现了其作为评论家良好的职业道德。他的剧评专栏从不登来稿,不采用他人的剧评稿件,以“求言论一致而已”。藉此,郑氏才能将自己一以贯之的批评标准和原则付诸剧评实践,逐渐建立了独树一帜的剧评风格。郑正秋的剧评实践渗透出了对西方戏剧理念不自觉的思考,他一方面有丰富的顾曲经验,对传统戏曲有着良好的艺术鉴赏力,另一方面对比西方戏剧,试图建立戏曲理论与批评的体系,他对民国京剧剧评的批评具有一定的理论性和前瞻性,对当下的戏剧批评也有所启发、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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