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简·奥斯汀
2020-11-17李秀龙
李秀龙
在现代,简•奥斯汀的文学地位是有些特殊的。一方面,“简迷”无数,奥斯汀持续享有着巨大声名,英国《泰晤士报》、BBC的读者调查都曾经显示《傲慢与偏见》等作品被排在读者最喜欢的经典作品最前列。奥斯汀的作品长时期被世界众多青年男女视为“爱情婚姻指南”,“小资生活导引”之类的处世宝典。而另一方面,因为其所表现的都是日常生活和感情,似乎缺少时代以及心灵沉重矛盾、困境的深刻表现,在思想界、学界,奥斯汀的文学地位实际上大多又是被视为较低的。我个人对于奥斯汀的作品就曾有过数次难以卒读的经历。而同时感到,只是晚了四十来年,生活于同一国度的夏洛蒂•勃朗特、艾米莉•勃朗特就已经与奥斯汀大异其趣,另一国度堪称现代主义文学鼻祖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更是相去已远。至今,我仍然记得《简•爱》对女权的捍卫、《呼啸山庄》对人性之暗的揭示以及《卡拉马佐夫兄弟》对精神绝境中挣扎者的深刻表现,给予自己心灵带来的巨大的冲击和震撼。
现代思想衍生的现代审美观,已经把我塑造成具有现代深刻观、沉重观的深沉阅读者。文学作品的内涵之深更多源于发现、揭示出人生中不得不面临的沉重乃至残酷的困境,尖锐乃至根本无以调和的矛盾,灰色乃至黑暗的人性扭曲及变异,奥斯汀作品对日常生活、感情的表现如何可能有什么深刻呢?
不期然某一天,我似乎从简•奥斯汀的作品中渐渐读出了一点陌生的意味,感觉到了奥斯汀小说里时时透出的一种陌生的高贵的气质与精神。
在这种实现个人自由、自我权益为上的现代智慧、现代精神土壤中生长的我们,肯定会对首先专注思虑人应当怎样、天然崇尚德性修养的古典精神感到陌生了
对德性修养天然的崇尚
在任何时代,德性修养都是人类最美好的禀赋,但是作为现代人,我们都不难感到,随着时代的前行,人们的精神倾向、趣味实际不断发生着深刻变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那些古代先贤们都是爱智者,令我们已经感到陌生的是,他们对智慧的热爱实际上最终指向的不是关于天地物理的智慧,而是关于人的生活智慧;而构成生活智慧之根基的,原来也并不是才智,却是高贵的德性。在他们的思虑中,建立城邦的目的、城邦的意义原来不仅是现在我们熟悉而且已理直气壮地对个人权益的守护,而首先、并且更重要的就是对人的德性的养育,就是让人“成人”。古代先贤们探究着世界所是,探究着人性现实,但始终不放弃思虑的是人“应当怎样”。对于古代先贤们来说,道理本来是如此简单:不放弃探究“应当怎样”,现世生存才有可能得到引领;有对更高德性修养的尊崇,人性才有可能得到引领、成长。而马基雅维利那样的现代智者们,自以为终于跨出了蒙昧,智慧向前迈进了一大步,聪明地发现并开始嘲笑古代先贤们的“幼稚”:古代先贤们的智慧不立足于现实实际,怎能不纯粹仅仅是一种主观的美好愿望或幻想呢?马基雅维利的确振振有词:“人们实际上怎样生活同人们应当怎样生活,其距离是如此之大,以至一个人要是为了应该怎样办而把实际上是怎么回事置诸脑后,那么他不但不能保存自己,反而会导致自我毁灭。因为一个人如果在一切事情上都想发誓以善良自持,那么,他厕身于许多不善良的人当中定会遭到毁灭”(马基雅维利《君主论》,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73页)。
当然,德性修养在现代人意识中也还是会居于很高的位置,但实际上其存在的基础已经被悄悄抽走了,其不过只能是悬空飘浮。马基雅维利之后的现代精神愈加理直气壮:关于人的在世生存和人性,第一位的不是思虑其应当怎样,如何更美好,使之得到引领、提升,而是首先需要厘清其动物性的基础属性,厘清、守护其身体、现实需求,张扬每个人的自我个性自由、尊崇每个人所应获得的权益。现代智慧与古典智慧各具合理性,不必崇此抑彼,现代人也不再有回去的路。但古典智慧真的就“幼稚”吗?搁置、丢弃了人“应当怎样”的首要思虑,对生存和人性的思索、标画,是否就会在品质方面有微妙的不同?在这种实现个人自由、自我权益为上的现代智慧、现代精神土壤中生长的我们,肯定会对首先专注思虑人应当怎样、天然崇尚德性修养的古典精神感到陌生了。
简•奥斯汀生存的乡村世界,是尚较少受到现代思想、时代新潮影响的古朴世界,虽然人人各个都会有不同的精神偏好,品质也会有千差万别,但共同体的精神、伦理共识是乡人们生活下去的首要的根基,亘古传延的伦理传统、生命智慧,居于了共同体精神的最高地位。令现代人难以想象的是,奥斯汀乡村世界的日常生活中,公共生活占据了很重要的地位,晚上如果不是为了公共目的尽职,每个人的生活都不是个人生活,而是亲友共同在一起的公共生活。显然,在人们心目中,为共同体尊崇的生活的最首要的目的,尚不是唯个人是尊,不是个人自由、个人发展、个人权益的实现,而首先是,天然般的是每一个人美好德性的生长,一种对高贵的德性修养的守护。个人自由、个人发展、个人权益的实现,应当在高贵德性的根基之上。
令现代人难以想象的是,奥斯汀乡村世界的日常生活中,公共生活占据了很重要的地位,晚上如果不是为了公共目的尽职,每个人的生活都不是个人生活,而是亲友共同在一起的公共生活
少年时期的简•奥斯汀便表现出了写作方面的强烈兴趣。与许多现代写作者不同,奥斯汀的写作尝试,就并非为了表现自己个人的生活与情感,并非为了自我表现,其写作更多是编别人的故事,表现别人的生活与情感,并且就是为了在每天晚上全家人围坐在一起时,给家人朗读。虽然生长于一个乡村牧师家庭,奥斯汀却并未自然地成为一个基督教徒,父亲培养的广泛读书的习惯、绵延久远的乡村伦理智慧传统以及她自己少有的聪慧天性,共同造就了作家对一种高贵的德性、智慧、幸福的精神向往。总感到奥斯汀作品中透出的一种气质与精神不仅与现代流行的种种处世策略、处世“智慧”、处世哲学不同,而且与近现代思想家成功打造的现代精神理念也有着很大差异。奥斯汀的全部作品对人性品质的突出专注,始终透着一种对德性修养的天然的崇尚,闪耀着让我们感到有点遥远、陌生的古典、质朴的光辉。
《傲慢与偏见》中,女主人公伊丽莎白未来的生活、命运实际都晦暗堪忧,但无论是面对班纳特先生家财产继承人、虚伪的柯林斯,还是面对富有、有风度的达西,她都表现出了高贵的不卑不亢及毫无犹疑的坚定和刚毅。可是,与《简•爱》的作者夏洛蒂•勃朗特完全不同,并无自觉现代权利意识的奥斯汀,根本不可能写出一部女权主义作品。两位女主人公简•爱与伊丽莎白的追求表面有很多相似,但支撑伊丽莎白的却并不是女权意识,而是对德性品质的崇尚。对于女友夏绿蒂接受柯林斯的求婚,伊丽莎白深深痛惜,不满于夏绿蒂降低德性水平,来屈就一些实利的考量。因为她天然地认为,婚姻的灵魂不仅不是财富,首要的也不是平等及女性权利的被尊重,而是更根本的德性品质,德性低劣构建不成美好的婚姻。父亲被人轻视,引起伊丽莎白强烈反应,理由原来还不是才能,而是品德,她以为父亲应当受到尊敬,他的品德达西也许永远赶不上。其后,伊丽莎白渐渐了解了真实的达西,并也渐渐产生了爱慕之情,达西吸引伊丽莎白的原来不仅是其智慧和风度,根本上也正是其所渐渐发现的达西的内在品性的高尚、卓越。
《曼斯菲尔德庄园》写的是“灰姑娘”芬妮·普莱斯十岁始在富有的姨母家成长的故事。芬妮生活、成长的世界中有关爱、有温暖、有真诚,当然也有贪欲、有虚伪,也受到伦敦“与一切高尚的情感是格格不入的”新的城市生活方式的影响(《曼斯菲尔德庄园》,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4月版,第409页),甚至也有丑闻。但奥斯汀笔下的曼斯菲尔德庄园仍然是一个与现代理念、现代精神有隔的古朴世界,这种令我们感到有些陌生的古朴就在于,这个世界中的人们无论心灵追求有何偏向,无论人性品质如何,头脑中却都似乎天然般地以德性修养为尚。
对于芬妮的成长,严苛、“古板”的姨父托马斯·伯特伦爵士最自觉的目标,不仅是使其生活得更好,使其受到良好的常规教育,而更是努力保证“有条件成为一个高尚的女子”(第5页)。在这个世界中,芬妮最尊敬的表哥埃德蒙在规划自己的未来时,最自觉的就是,不会设想在大都市中去寻找最高尚的品德,那里的新潮精神对德性的轻视,会影响他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在这个世界中,就是浅薄、品性低劣的纨绔子弟亨利·克劳福德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他对芬妮的哥哥,一个二十岁之前便体验过那么多灾难,表现出坚强意志的孩子,感到了深深的敬意。那种英雄主义的光辉,不怕艰险、吃苦耐劳的荣誉,使他也感到了相比之下自己那种贪图享乐的习性品质是多么低。亨利•克劳福德的最奇特之举,也是整部长篇小说中的最怪诞的表现,就是其向有着与其品质反差最大、具有最美好品性的芬妮的热烈求婚。芬妮“谦逊而优美的内心”,仿佛天性般秉持的道德原则和宗教精神深深地吸引了他,以至于他感到任何寻求高贵品性的男人都可以“充分依靠她的信念和正直”(第280页)。
在这个世界中,最弱小、最温柔,一说话就爱脸红的芬妮,实际上却有着最坚定、最强大的心灵力量。即使面对姨父的重大误解,面对姨父的规劝和苛责,面对生活富足的前景,她也坚决不接受亨利的求婚,因为亨利德性修养的进步还不足以让她获得对其品性的信任,没有品性的真正改善,没有品德的高尚,她不会把自己托付给那个人,她不会找到自己一生的幸福。
在这个世界中,品性优秀的表哥埃德蒙的关爱,是这个世界中芬妮感受到的最大的温暖。埃德蒙的真诚、善良、宽厚,本身就构成了一种无形的典范的力量,帮助芬妮沿着德性修养不断完善的路一步步健康成长。但是,成长了的、善良而又聪慧、察人敏锐的芬妮却也开始有能力发现埃德蒙被玛丽·克劳福德所蒙蔽,发现他赋予玛丽的品德是玛丽本来所没有的。芬妮为埃德蒙的失察感到万分痛惜,终于,埃德蒙认识到真实的玛丽后,芬妮与埃德蒙两人也共同为玛丽感到惋惜,感叹她的讨人喜爱的天性要是早一些得到德性高的人的影响,她也会成为出色的女性。
在曼斯菲尔德庄园得到良好成长的芬妮,回到父母家,回到朴次茅斯的世界,没想到,也是让我们感到极为奇特的,是芬妮反而有了异乡的感觉。本来是回家探亲,却让她真实感到自己仿佛成了“背井离乡的游子”。在朴次茅斯的世界,芬妮最为敏感的就是与曼斯菲尔德反差巨大的粗俗、混乱,芬妮最为关切、最想做的就是尽一己之力提高亲人们的德性修养。从没想到自己有能力引导任何人的芬妮,还是决定不时向妹妹苏珊提出一些意见,竭力为了她好,把自己受过的较好的教育给予她,让她懂得怎样对待每一个人,怎样才是最美好的。在苏珊那里,她看到了明显的进步,这是芬妮感受到的最大欣慰。
《曼斯菲尔德庄园》作品的最后,一系列令人痛心的变故后,托马斯爵士自然地也认识到了自己对子女教育的失败,认识到了自己本意是要她们变好,注意力却集中在了她们的知识和外表上,而不是内心的修养。而故事发展到最后,最初在精神上占据领先、引导地位的埃德蒙,现在已经开始承认“芬妮在精神上的领先地位”了(第446页)。芬妮和埃德蒙相爱了,奥斯汀按捺不住地赞美了他们所具有的“真正的优良品质和真正的爱”,这才可能是他们未来幸福的根本保证。
奥斯汀的全部作品并没有无视这个世界的丰富和复杂。奥斯汀的作品也表现了人的动物性的冲动与热情,表现了“时髦社会”对古朴世界的影响,也触及到了“蒙昧无知的野蛮”及“错综复杂的邪恶”。但在这个世界的最深的根基中、最高的理念中,却始终天然般地流贯着一种质朴的意识、高贵的精神。奥斯汀的作品也并没有无视人的合理欲求,但其始终最自觉关切的还是人的精神品质,这种精神品质不仅是与人相处的社会道德的品质,而更是人性的品质。它表现为高贵的教养、精神、智性,而德性正是居于其深处的内核。
人性自省突出的自觉
奥斯汀的作品,一方面表现出对寻求高贵德性、智慧、幸福的美好人性的专注,另一方面又对与此相反的种种或明显或被掩饰的拙劣、愚蠢异常敏感,始终透着对人性品质的一种突出敏锐、自觉的审视、自省,并且源于奥斯汀古朴的人性观,可贵的是,其笔下一个个主要人物也都对自己的人性品质有着突出的自省的自觉。这种自省与现代人的生命自省有着怎样的不同?
《傲慢与偏见》中对人的观察力最敏锐的就是伊丽莎白了。她夸赞姐姐对彬格莱先生认识准确,也讥笑姐姐以前喜欢过许多蠢货,看不出别人的愚蠢和无聊。她能够深察彬格莱内在的优秀,也能够识出彬格莱姐妹、柯林斯、咖苔琳夫人等人被层层掩饰的种种虚伪、自大、浅薄,也能够发现出身高贵、有教养的达西傲慢背后的愚蠢。但伊丽莎白的可贵,更在于审视自己。伊丽莎白曾经被韦翰的“美好”风度、伪饰的优秀品性吸引,曾经自信并没对他产生过一丁点儿的盲目的爱。也曾经因为达西与人交往过程中表露出的傲慢而视其为品德低劣之人。可是,伊丽莎白终于醒悟到,自己一向自负有知人之明,嘲笑别人盲目,实际自己原来也会是如此盲目。为什么自己不能明辨是非?为什么自己也会是如此盲目?高洁、不卑不亢的伊丽莎白勇敢地承认了自己的愚蠢。一个人喜欢自己,一个人怠慢自己,即使是对于警觉、智慧的伊丽莎白,眼睛也都可能被遮蔽,逐渐筑成偏见和无知。的确,伊丽莎白寻求的不仅是对某种错误认识的纠正,更是不断提高自我认识、人性品质自省的自觉。其后,听到妹妹们对别人讥讽调侃,用语粗鲁,伊丽莎白忽然觉得,自己固然不会有如此粗鲁的谈吐,但这种粗鲁的见解,是不是正和她以前执迷不悟的那种成见一般无二,她想到这里,很是“惊愕”(《傲慢与偏见》,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7月版,第250页)。这种惊愕正显现出了伊丽莎白自省的深刻、对自己的不留情面。
出身贵族、不乏教养的达西,明显感到伊丽莎白的母亲和妹妹们的虚荣和素质浅陋,当然,同时对许多人,包括最好的朋友,品性优秀的彬格莱先生的妹妹、努力讨好自己并极力显示教养突出的彬格莱小姐等等,也好感寥寥,能够深察她们的浅薄,这在一定程度上的确表现出了他的智性以及德性、教养方面趣味、品位之高。虽然依稀感到伊丽莎白的出众,但对伊丽莎白的品性及修养也深有怀疑,自然流露出自视甚高、居高临下的不屑与傲慢。对自己的自视之高,达西是有自信的,但就是在与伊丽莎白的交往过程中,达西渐渐发现了自己自信的错误,发现了自己原来也同样缺乏自知之明,发现了自己骄傲、“高贵”背后的愚蠢。达西的自省也是深刻的,他追根溯源,发现了父母对自己教育过程中存在的严重弊端:父母以为自己出身贵族,受到了良好、完备的贵族教育,便自然一定就在智识、修养上高人一等。达西发现自己从小到现在,骨子里的自视之高及傲慢从未改变过,要不是遇见出身平凡但不卑不亢、天性聪慧出众的伊丽莎白,可能会一直愚蠢下去。出身,以及所受到的良好教育自然有可能会更多提高人的修养乃至德性水平,但我们看到,达西终于低下了高贵的头颅,谦卑地同样不留情面地重新审视自己,向着更高的智慧和德性修养不仅表达着自己的崇仰,也做出了更多的行动。伊丽莎白与达西在自省的过程中都不仅认识到了自己的愚蠢,同样可贵的是,也互相深刻认识到对方与自己内心相契的高贵、优异的品性。
《爱玛》中的爱玛是一个善良、乐于成全世上每一个人、率真而又自信的姑娘。她助人时无比投入的真诚和快乐,让每一个读者都会非常感动。爱玛把女友哈丽埃特的幸福当作自己的幸福一样去用心营造,由于她认为马丁教养层次低于哈丽埃特,不愿哈丽埃特一辈子生活在愚昧粗俗的环境里,所以极力阻止这桩婚姻,而同时却极力去撮合其与埃尔顿的关系。但是爱玛终于发现自己对马丁、哈丽埃特以及埃尔顿的品格、修养、情感原来都没有深入的理解,尤其是埃尔顿表面背后的虚伪、被掩饰的低劣品性更是催发了爱玛自省的自觉。这种自省不仅是对自己智慧匮乏的自省,也是对自己人性品质的自省。原来自视最高、最为自信的爱玛深深感到,马丁、哈丽埃特身上那种心灵的热情和高贵的德性、智慧都深藏着,很多方面都超过自己,具有真正的魅力和幸福的前景。至于与贝茨小姐的交往,爱玛也终于自省到自己以前的认识以及态度的鄙陋。拮据的生存环境确实致使贝茨小姐品性上显现出“善良的东西同可笑的东西混合在一起”(《爱玛》,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7月版,第380页),但自己先前怎么能对贝茨小姐那样的人那么粗鲁和冷漠呢?在真诚悔恨的驱使下她有着看望贝茨小姐的强烈愿望,一直自视高贵的她没有为自己真诚的忏悔感到羞耻。《爱玛》这部长篇所表现的或许就可称为爱玛的自省史、成长史。这种自省就是勇于审视反省自己识人之浅、审视反省自己性格和心智粗陋以及向着更智慧、更美好品质的人生、性情塑造自己的过程。
奥斯汀其他作品中的主要人物,比如《理智与情感》中的埃莉诺、玛丽安,《曼斯菲尔德庄园》中的芬妮、埃德蒙,《劝导》中的安妮、温特沃斯,等等等等,也无不是在对自身人性品质自觉的自省过程中,心智和精神都经过了曲折而可贵的成长历程。
对人性自省的自觉或者可以说是奥斯汀自发的写作能够持续下去的最为个性的本源。自觉于自省而不是控诉,并且,首先是自觉于人性品质的自省而不是个人权益自省,正也显现出一种与夏洛蒂·勃朗特等不同的古朴的高贵?
对人性自省的自觉或者可以说是奥斯汀自发的写作能够持续下去的最为个性的本源
妥协与隐忍的力量
置身于现代世界,现代人的精神倾向我们已经非常熟悉了,那就是崇尚个性、自由、权利,崇尚找回、张扬真实的自我,崇尚生命真实欲求、愿望与情感的释放与实现。简•奥斯汀乡村世界的时代进程晚于外部城市,但自然也无可避免地受到影响,实际恰好正经历着古典精神与现代潮流的交融,并且向现代流变的过程。现代倾向与古典精神的碰撞在简•奥斯汀的每部作品中都得到了深刻、细微的表现。而令我们感到陌生的或许就是,简•奥斯汀与相近时代活跃的那些作家们相异,那种古典精神从未被现代倾向所冲倒或被淹没,相反还是那样熠熠生辉。
《理智与情感》中的玛丽安可以说已是一位典型的现代女性了,她情感热烈、敢爱敢憎、个性张扬、率性率真,活出了真实的自我。她批评爱德华缺乏那种“火一样的热情”,抒情诗人那些美丽的诗句让自己如痴如醉,可是他读起来却带着那么捉摸不透的镇静,“那么可怕的冷漠!……如果连库柏都不能打动他,那还得了!”(《理智与情感》,上海译文出版社2910年7月版,第16页)她知道姐姐埃莉诺爱上了爱德华,在她的催问下,姐姐承认敬重、喜欢爱德华,但她对姐姐情感的含蓄竟是如此的不能容忍,对姐姐的冷漠极为不满。而玛丽安自己却视情感上的镇静为耻辱,当威洛比失去音讯时,她听任感情驰骋,弹遍从前常弹给威洛比听的心爱曲子,唱了他们往常在一起唱的每一支歌。显然,对于玛丽安来说,冲破一切樊篱、桎梏、压抑,让自我真实的情感更加丰沛、自由释放,才是使生命更富光彩的美德。玛丽安的内心也的确充满了丰富、细腻的情感和浪漫、美丽的诗意。面对大自然,她常常是感动异常,诗性潮涌。“这是巴登山谷。你抬头看看,能不动心才怪呢”(第87页)。她喜欢树木弯曲的美,于是,凡是能教她怎样欣赏一株弯曲老树的书她全都要买。
而埃莉诺的心性却与这种现代倾向和风采有着突出的差异。爱德华有时显得精神不振、情绪变化,埃莉诺有苦恼,但又总是能非常体谅并宽厚衡量。的确,与爱德华的分离,埃莉诺还不如玛丽安伤心呢,以至于玛丽安认定“姐姐的爱情是冷漠的”。埃莉诺思念着爱德华,但却显得是那么沉着、平静,人们只是看到在家里她是最忙碌的。她忍受痛苦的能力是那么强,对于那种痛苦,她就是“决心要克服它”。
詹宁斯太太邀请姐妹俩去伦敦家里住一段时间。埃莉诺知道玛丽安想去的愿望,但她首先考虑的从来不是自己。她暗自决定,妹妹如果坚持要去,她也去,因为她觉得让玛丽安自行其是,或者让詹宁斯太太的一切家庭生活全凭玛丽安摆布都不合适,她乐见、盼望着妹妹的快乐,但是更觉着自己有责任,努力让一切都得体。玛丽安情绪异常激动,迫不及待地要动身,但想到要离开母亲,又伤心得非常厉害。分别时母亲也很难受,只有埃莉诺心绪似乎从未起过波澜,而实际上,埃莉诺心里埋藏着比谁都多的伤感而复杂的心绪。与爱德华相互倾心、萌生爱意,但又存多种阻力,疑云难除。她内心中始终克制着,不显露出一点忧伤,看到玛丽安和母亲都流露出快乐的热情,尤其是看到玛丽安对威洛比一往情深、眼睛发亮,一副乐观狂喜的样子,相比之下不能不感到自己的前途多么空虚,自己的心境多么凄凉。但是,她殚精竭虑的重心,却都不是自己。为了妹妹的幸福,她让自己承担了在伦敦观察、判识玛丽安恋人威洛比的任务。如果玛丽安真的是被威洛比欺骗了,威洛比真的是虚伪、品性恶劣的人,她决定无论如何要让妹妹睁开眼睛并安慰好妹妹;而如果误解解除、威洛比真的是品性优秀的人,那么她自己就必得努力回避与妹妹幸福前景的一切对比,打消自身不幸的一切懊恼,免得减弱自己对玛丽安幸福的由衷欣喜。这与崇尚自我、个性、权利的现代心性有多么大的差异!
埃莉诺自己痛苦,但是,倒像是别人遭了不幸,要她安慰似的,一再让妹妹相信她自己是心境平静的
接人待物,无伦多么无关紧要的事,要让玛丽安说违心的话是绝不可能的,因为她的现代心性就是崇尚展现真实的自我,一切都不愿违心,也不愿遮隐、掩饰。因此,由于某种善意的原因,凡是需要客套的时候,说假话的任务总是落到埃莉诺身上。玛丽安回应别人,向来直率但有时就会显得有点粗鲁,不顾及通常礼数,而埃莉诺则只好不得不经常劳神费心,必须“灵机一动”,竭力找出理由才能既把其种种失礼行为掩饰过去,同时还又能显示出善意,博得对方的欢喜。埃莉诺听着低俗、自以为是的罗伯特夸夸其谈,大谈粗鄙的价值观和“时髦”的追求时,令我们感到陌生的也是,她并不是像现代人崇尚的、追求一种真诚的态度,直率地表达出自己的观点和态度,相反,竟然会“全都表示同意”,因为她觉得对于罗伯特那样的人不值得据理反驳。我们看到这仍然是一种与现代倾向相反的隐忍、曲折或妥协状态。
玛丽安崇尚率真,心性中充满诗性的浪漫,而面对最普通、俗常的生计思虑,却不屑一顾,视为对浪漫诗意的伤害。而我们现代人,相对于率真的情感、美丽的诗意,也的确太容易将生计、财富的考量看作有点低层、庸俗的事情了。关于生计、财富与幸福的关系,玛丽安与埃莉诺就有完全不同的倾向和观点。当埃莉诺认为财富与幸福有重要关系时,玛丽安感觉到吃惊:“埃莉诺,真丢脸!”(第90页)显然玛丽安认为埃莉诺所说的财富玷污了幸福的美好、纯洁含义。但与我们现代人的理想观念不同,埃莉诺认为幸福不是悬在空中的美好幻境,幸福必然不能离开稳固、坚实的地基。而当埃莉诺问玛丽安一年的生活必需品需要多少钱时,玛丽安的回答是一千八或两千镑一年,而埃莉诺所说的财富却只要一千。事实就是这样,现代女性玛丽安追求着诗意和浪漫,而姐姐埃莉诺却不以为钱财花销的考量有辱美好诗情,她必须每天计算、思虑着必需品的花销,实实在在地过着每一天日子,每天为家人的幸福做着一点点切实的努力。
与妹妹玛丽安的痛苦相比,埃莉诺遭受到的情感打击当然同样是彻骨的乃至是毁灭性的。当无意间从露西之口得知爱德华已经订婚的信息,埃莉诺内心里惊人的痛苦可想而知,一时间埃莉诺几乎支撑不住了,她的心沉了下去,简直要站不住了,但是她知道,自己绝对必须撑住,她挣扎着,顶住痛苦的摧残,没让露西看出来。与现代率真性情几乎相反,埃莉诺为自己最美好的希望全部破灭而痛苦后仅仅两个小时,竟就能一点不露声色地跟家人一起吃晚饭了。而四个月后,当不得不将此信息告知妹妹玛丽安时,她反而小心翼翼,担心玛丽安为此而受不了。埃莉诺自己痛苦,但是,倒像是别人遭了不幸,要她安慰似的,一再让妹妹相信她自己是心境平静的。玛丽安得知了埃莉诺的痛苦,激动而无法自控地喊了出来:“四个月呀!”“你却那么镇静,那么高高兴兴!你是怎么支撑得住的呀!”埃莉诺回答时是那样镇静,但那已是令我们现代人非常陌生的镇静了:“因为我觉得我该这样做。我答应过露西,我就得为她保密……这是我的责任;而且我也应该对我家里人和朋友负责,不能让他们为我焦虑,而又无法说出实话安慰他们”(第253页)。
令我们现代人陌生的尤其在于,埃莉诺并未像许多现代人尊崇的那样,把爱情的幸福置于至高地位,面对悲伤的失恋,她显示出的是她所秉有的一种异常强大的隐忍力量以及更加开阔、深沉的爱的力量:“我爱的不仅是他呀。只要我珍视其他人的安适,我就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多苦”(第254页)。虽然得知将要失去爱德华,但她仍然还是能对他心存敬重,她并未感到空虚,而是依然还是能够心有寄托,高贵地生活下去。最后,爱德华突然来访,当看到爱德华意外的身影时,本能的疑问、慌乱、激动可想而知,但她首先意识到的却依然是:“我必得镇定;我必得控制住自己”(第352页)。
与情感充沛而奔放、爱憎鲜明而率真的玛丽安相比,埃莉诺的确是太让我们感到陌生了。埃莉诺真的是情感匮乏、缺少真诚吗?绝不是。埃莉诺的情感世界是更加丰富、深沉的,对他人的理解、与他人的相处也是更加智慧、更加充满善意、更加用心入微的。我们在简•奥斯汀的其他许多人物,比如《曼斯菲尔德庄园》中的芬妮、《劝导》中的安妮等等身上也能感受到这种可贵的审慎品性。审慎,不是办理事务过程中、处世过程中务实或求得最佳效果的策略、方法,而是一种高贵、智慧的节制,是把握分寸、恪守中正的考量,是对人世、人心细致入微的思虑和体贴。这种审慎品性的背后,实际是一种关乎生命之根柢,关乎人的在世生存品格、人生幸福的古朴而高贵的智慧和洞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