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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之交震荡的房屋:异托邦漫游记读韩博长篇小说《三室两厅》

2020-11-17郜晓琴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20年3期
关键词:韩先生漫游

郜晓琴

关于前世:在上海东北角被过早规划过的某些方方正正角落里,号称“熊猫馆”的女生宿舍东区外曾有两列黑暗中热火朝天的大排档。每当夜色降临,上世纪90年代的青春肉体们就手牵着手儿呼朋引伴在某个摊位前就座,炭火和音浪齐飞,力比多与酒水一色,多少少年意气就着隆隆时代列车的呼啸七上八下前凸后翘,一口气奔向21世纪。

关于后世:“21世纪的支柱产业是房地产”,小说中人韩先生说道。没有“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和后现代拼贴,没有真相和虚构,也没有线性和非线性、多重宇宙和坍缩世界之虑,道成肉身的上帝化为对空间的刚性包围,基建狂魔重工轻工制造智造多发几篇SCI讨论是否要再造一个大型粒子加速器才是正题。韩先生借前土木系学生现影像导演周先生的推荐表明:《2001太空漫游》实为纪录片,猿人发现黑石板,就像21世纪发现房地产……不。作为读者我不可过度阐释,然而在纵横交错的新中产样本与体制外思考者之间,空间不那么刚体,宛如放了石子的杯中尚可容纳液体乃至笼罩气体。纵然“俯仰之间,已成陈迹”,漫游者茫无目标,却可记下路径以供后人作为攻略:小说可以如此写就,而读者的生物体不得不参与其中,哦“总体艺术”,震荡如此的世界视界观察者岂能置身事外,世纪初的预言快来一起介入,英特纳雄耐尔大数据平台需要每一个生物突触共建复制与衍生。

漫游这莫须有不明地段不知面积的迷宫需要一个阿里阿德涅的线团,诗人韩博早已留下,正如书中引用康定斯基所言:“内在张力总是向心的”

在不很远的“近过去”,韩先生自拆肉身。“三室两厅”和“生活方式”作为时代精神与谋生手段分别在某一种路径中充当着有质地的飞行器:载耽了虚名儿的绝对男主角胡先生、载一众参与新农村建设项目的周先生和新中式建筑的张先生、载可耻地说道“我之所求,不过如此”的螺旋式上升的韩先生,头也不回地奔向不很远的“近未来”——唯独没有载乘桃花离去的马先生,他独自漂流,自由自在地浪荡,实为实现了另一种可能性的“盖世界浪子班头”。

在不很大的局域空间里,韩先生安排了几个互为说明书的异托邦。曲曲弯弯如寻源之路,语言杂糅坎坷似布莱希特外再加一重布莱希特。厅非厅,一猛子掘开上世纪90年代上海大五角场往事;室套室,室内梦里梦加小剧场戏中戏再加外世界的山外山。上下求索达达,古往今来肉身。变形的肉身屈居于局域,八卦却推演出2001太空。陶潜再推开一重蓬门:奥威尔和奥维德在厅中坐,异托邦在酒神杯中游,《黑厅》祭出“遮蔽与澄明”,《软厅》祭出寓言悠然见南山。《虚构室》、《非虚构室》、《反虚构室》是台下斯坦尼肉身成圣。诗人总会埋藏并且有意泄露一点自身来路和消息,匹诺曹有时会摸摸自己的鼻子明目张胆地提醒:看看,此处有玄机,勿被字面意思骗过——读者们不妨警醒、不妨索隐、不妨觅取端倪。漫游这莫须有不明地段不知面积的迷宫需要一个阿里阿德涅的线团,诗人韩博早已留下,正如书中引用康定斯基所言:“内在张力总是向心的”。

诗歌异托邦:在深心下漫游第Ⅰ重

“我耗尽一生才变得无知”

——韩博《沉醉的鱼也知道:4月8日》(1995年)

诗人们的少年时期是一起长大的。一株美丽的桃树上若干枝桠——不,这也只是幻象一种。“你只能在后面挖掘/为了找到朋友。同手同脚的行路人”(韩博《到后面去》2000年)。一展眼已是“遇事不决,量子力学”的年代,科幻般的2020年已来。20世纪90年代的少年们翻翻滚滚,将自己的词汇量扩大到了海量级别,而他们深知,在时代的漫天比特中,“深心”是痕量的。

传奇般的少年故事翻江倒海,但是转山失败的诗人只是说道,“一切都那么轻松,一切都开始纯净”,犹如雪山下的浪子看到“桃花的坠落带着巨大的轰响,/宛如惊蛰的霹雳”,不再是“完美的一天,总是从酒精开始,以暴力结束”(马骅《完美的一天》1998年),“为了独处,他决定离开自己”(韩博《致》2004年)。

诗歌总是命名术,别有创世与律法的双重功能。诗人们不仅以诗歌为唯一己任,先贤们的复合统一才是要义。大五角场的日月光华中聚集是炼金术的开始,各种江湖志般的前辈交往则是清风明月手中扇、炉中火,黑灯舞会照见黑天鹅,宴会上结绳,屠夫女儿翻开黑皮书,如此这般。诗歌少年们生出百科全书式的胃口、纵身古希腊诗人们的戏剧实践、将嗓音向音乐和绘画打开,正如马骅《自白:语言与行动》中所说:

作为一个诗人,就意味着,他不光要驾驭自己所珍爱的语言,而且要像自己能写的那样生活;而作为一个热爱人类与生命的人,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揭示内心的伤口,揭露自己的秘密——

这秘密从孟浪、萧开愚、王一梁的集会、造访、酒席上延续,韩博、马骅、高晓涛这三位诗人,《献给屠夫女儿的晚餐和一本黑皮书》的三位作者(诗歌合集,1994年),分明开启了不同的诗歌道路,而语言的嬗变则是明显的风向标,一如雪山之后三位诗人的诗句如此不同,他们分别是孤岛,却是血肉模糊的共同体:“在虚无里冒雨赶路”。

2000年前后,在北京兴风作浪每喝必醉的马骅抛出“周游世界”的谎言去了雪山脚下,定居上海的韩博在诗歌语言上也发生了一次明显的变化:《诗经》裹挟着禅宗复活,嘣嚓嚓地插入。云南之行就着“直心”下酒,“法眼”渴睡,乘坐的飞机亦“生鳞”、“生趾”、“生角”,短句子们带来别样节奏,力量亦有别。马骅从《迈克的真实生活》、《秋兴八首》到《雪山短歌》,经历了同代诗人无法想象的变化,“自我淡然消退,世界开始呈现出本来的质朴面貌”(韩博语)。他不是圣徒,仍是那个“马同学”,朋友们口中的“烂人”,打算重归俗世,却“远山远水,怎又远人不见,/那远灯,又怎暗去来时岸”(韩博《避》2003-2004年)。定居北京的高晓涛贴着宗教前行,他重新编定了马骅的《雪山短歌》(2015年),说到了佛教“中阴”体验的可能——“有一个瞬间我觉得自己要死了”,马骅的雪山来信中写道,“圣经中的先知以利亚曾在山上用手遮住脸,不敢去直面上帝的荣光。在那个时刻,我突然想起了遮住自己面孔的以利亚,我觉得自己不配拥有这样的幸福”。 韩先生在小说里仔细剖析了“幸福”这个在诗歌中罕见的词语,高晓涛则在《无心短歌——〈雪山短歌〉后记》中写道,“我立刻认出了这体验,与我在1998年在西藏阿里经历的濒死体验十分相似”,“面对这样铭心难忘的经历,我完全失语”。2004年发生的事件让雪山、江水和“冒死旅行”奠定了《虚构室》和《非虚构室》的诗歌底色,“回光振振”,这漂浮的异托邦仍在游荡,面目不定,却是试图掩藏的“深心”。

如果不认出这样的底色,则整个漫游将缺乏一颗足以照见大地的星辰,若干提前离去的青春身躯与貌似混乱的纯净叩响了这星辰上的钟。1990年代隆隆的打桩声中,从“挺住意味着一切”,到21世纪的开端“天空亮出安全的两室一厅”(韩博《无梁志》2003年),再到2019年太空漫游的“三室两厅”, 诗歌少年们走过了他们的第一重肉身:“如莲花,虚空里的那道霹雳”(马骅《秋月》2003年)。

那些罕见的、“动感情的傻话”哟。

《三室两厅》中的词语飞旋转折,总得把读者的脑子拧几个弯才罢休

戏剧异托邦:在椅子上漫游第Ⅱ重

胡远行终于出场:老戏骨胡同学终于瘦骨嶙峋胡子拉碴地出场,与拥有“小麦色小胖手”的朱女士雁子一起。他们来到了电影院……不,他们来到了《反虚构室》。枉耽了虚名儿的胡同学确实演过《事物的本质与联系》、《睡吧》和《山海精》,而书中的一众同学们也无不是当年相辉堂上剧中人。韩博和“夜行舞台”一干人的行踪曾是令上海文艺青年心潮涌动的盛事,海德格尔咖啡馆、顶层画廊、真汉咖啡……2000年前后,除了张献的《拥挤》、《母语》等作品,上海的小剧场戏剧和先锋戏剧尚是年产量个位数的稀缺之物。2004年底进入王景国老师一手打造的下河迷仓时代,上海的若干独立戏剧团体才得以开始他们真正的剧场探索和实践。2009年,韩博作品《存在者》(胡远行出演)在北京青戏节上演,关照现实事件,与之前作品风格略有不同。此后“夜行舞台”的剧中人大部分离开了上海,在各自的《黑厅》或《软厅》中岁月继续,以别一种样貌另行出演。

“剧社即胶带……”在复旦时期,“诗社和剧社本来就是一家人”,于是诗歌少年们也理所应当地接过了戏剧的印章,红氍毹上或是黑匣子里尽情胡闹。以尤内斯库式荒诞始,以各呈精妙之剧作继,男演员和女演员们,编剧导演和剧社成员们,被胶带紧紧粘连在一起,又不得不分道扬镳——时日们只是刚刚开始。崔江宁猝然倒下(1997年),高晓涛和马骅、里文皓、原媛、陈芳、陆毅曾在2000年出版了《偶OH!》第一卷,其中发刊词说道:“我们白手起家,从零到零,是为了更快忘掉僵化的东西,来看看有什么样的可能。”书中刊登了高晓涛的《我们排戏是为了什么(关于〈似是而非〉)》和马骅的《意料之外与之中》、《睡吧(从北京到‘夜行舞台’)》的文章(《睡吧》也是韩博同名戏剧作品)。在《偶》的末尾,刊了一篇“资料选摘”,题为《我们的时代充满紧张,所以我觉得演员也应如此》。

紧张是时代精神,于是戏剧性转折在大平层里一波三折。此后一系列的媒体生涯与广泛的漫游也给韩博的戏剧增加了海风和盐的峻峭颗粒:古希腊原装圆形剧场的酒神精神以及金属质感的反讽荒诞。提线人与木偶、老媪与制服、跷跷板上的天使、教授与运动员、伏羲女娲上帝大禹,精巧的结构有一种介于尤奈斯库和热内之间的稳态平衡。《三室两厅》中的词语飞旋转折,总得把读者的脑子拧几个弯才罢休,韩博戏剧的结构大抵亦如是。韩博亦深谙消解之要义,消解再消解,几重圈套考验读者的清醒程度,绝不许人轻易代入,纵使代入也需迅速脱出以便进入下一层,《盗梦空间》或者《阳台》……强烈的意象尖锐地扎向观众,正如热内所赞扬的“观众是一只猛兽,最终你会跑过来刺它一刀”。幻想和侥幸都无处容身,这番清醒建立在现世的破败之上,欣欣向荣大干快上回看遥远的来时路:古希腊神话公司和新中式乡土建设此起彼伏,创世神话们在源头互争互斗,谜山纵横又可凿破谜山,前世前世,后世后世,通过扶乩——不可靠的词语连接,“穆尔提-丙药丸”无从起效之处,虚拟现实再加上增强现实堪比D-麦角酸二乙胺和毒蘑菇。

世事无止无休地展开,韩先生迈入养家时代,胡编辑也在《三室两厅》的开头于结婚纪念日圣坛上——电影院里丢了手机。在诗歌时代,异托邦差不多是生活的全部,而到了戏剧时代,梦中出神的几位先生们去国离乡、工作糊口、婚姻子息、不得不闪展腾挪,偶尔喘息。艺术和艺术活动和艺术工作织体充满,马先生在他的瓦尔登湖教书写诗,韩先生则在螺蛳壳道场里写艺术评论。文字被大规模消解或者说强制转移到了小小的移动端,韩先生的纸媒,沪上最著名的《外滩画报》轰然关闭。作为实体的生活接二连三地抛出各种冲突,这对手戏怎么接?文科状元出身的韩先生努力使用一些科学词汇诸如“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光合作用”、“巴甫洛夫”、“时空弯曲”、“多巴胺”、“神经元”……来试图表明他对现行技术框架与时俱进的部分理解,但他忍不住对滥用斯坦尼、布莱希特的家伙们不客气地奉上评说:啊《群众》(韩博戏剧作品1996年)们,你们《谁没跨上跷跷板》(获香港青年文学奖,韩博戏剧作品2001年)?“虚幻的尽头已经没有虚幻可言……”(《山海精》韩博戏剧作品2000年)。

“必须回到戏剧的原始形式——绞刑架”。

剧中人胡先生说。

刚刚从简陋复制面貌中醒悟过来的拼贴世界里,有力者对美学的渴求渐次凸显出来

“谈艺录”异托邦:酒神打架漫游第Ⅲ重

炫技般的艺术评论在阅读之途中弥漫……翻过山头之时隐然或显然会冒出一系列毫无掩饰的批评、感慨和赞叹。艺术是一款开放源代码软件,人人得以上手修改或者在同行中流传。那么开些书单吧!像在韩博的两本旅行笔记,或者说是艺术随笔《与酒神同行》、《涂鸦与圣像——异托邦城市简史》中所做的那样,十五年三十多个国家的文化考察和艺术寻访渗透进来,向度增加,却也是应有之义:检索自己的脉络,看清楚那些逐渐汇流或者说真正激发自身独特性的源头,包括对“酒神”和“酒神精神”的重新审视,让韩先生在逼仄的室与厅中与“时代精神”相靡荡,透出别样的意味来。

多歧路的此时此地与彼时或彼地相关照,“普洛克儒斯忒斯之床”还是“老大哥”也并不在遥远的别处。刚刚从简陋复制面貌中醒悟过来的拼贴世界里,有力者对美学的渴求渐次凸显出来。在韩先生的世界里,风土在荡漾:西西里,金泽,非洲,布拉格,雅典,泉州,叙拉古铩羽的饶舌的哲学家啊,让•杜布菲啊,苏黎世的达达小酒馆啊……忽地尼采的《悲剧的诞生》在众多色彩中愈发浓烈起来,酒神狄奥尼索斯蹿出了高蹈的火焰,将韩先生的世界烤得面目全非。参加非洲诗歌大会也好,参加新中式设计的探讨也好,与朋友见面后在儿子用的“面包机”上听美国1970年代音乐集锦也好,韩先生的内部发生了某种变化,“一切恰到好处”。他通过书中顾先生的形象说道:他想要“抵达无法途经明晰的讨论抵达之物,言说物理世界的科学无法言说之物”,另一重异托邦适时生成了。

韩先生找到了集疾病、反常于一身的尼采加持之后,他的异托邦世界就开始明目张胆地渐次侵占日常:“一个人在艺术构思中消耗的力和性行为中消耗的力是同一种力”,因此“谈艺”的同时也在“弹蘙”,啊去除遮蔽……离开洞穴,天空广大,“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正可继续翻山越岭。

2015年韩博开始大规模的油画创作,在某种角度上提供了一个色彩浓烈的戏剧式补充:他的画作有他所钟爱的保罗•克利般的稚拙,然而又难以遮掩其诗人本质对世事和言辞的敏锐:“事实上,韩博继承的……是 20 世纪初风起云涌尖锐入世的西方视觉革命传统——你在他的画作中可以看到康定斯基、蒙德里安、马列维奇、恩斯特、格罗斯、杜尚的诡影憧憧。在韩博的画作中,颜色的凝聚和流淌,置换了语言的密度和速度;线条的选择和勾勒,置换了语词的字斟句酌;意象视觉化的安置,置换了音韵格律的排布……唯一的文字残留,是每幅画作的标题,这些诗性的短语,标识着画作所有可能解读的意义的遥远的起点和不可知的终点”(2006年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部分画作展出,胡远行语)。

在韩博的画中,也不难看出“酒神”的另一重要义:爱若斯。在被某主编评价为成人不宜的《三室两厅》中,爱若斯则转化为铺天盖地妙趣横生如等闲的男女之事,然而真情与痛切也正埋藏其下。尼采说,“你愿意,你贪求,你爱恋,只因此你才赞美了生命!”关于这一重书写怎可被狡猾的韩先生以云山雾罩、以微言大义、以变形记、以互文、以象征、以涂鸦、以口哨、以种种闲笔荡开又回转来搞得头昏脑胀不辨真意?话又说回来:此番做作正是书中好看处,白描几笔,又涂几笔重彩,再掏出喷枪来涂抹若干,随手又拿些现成材料随意拼贴,再放几个可识别的增强现实图像,顺便再放几个超链接小视频——韩先生写女性层层叠叠,显然得了古希腊神话公司密钥和酒神真传。得墨忒尔的复仇主题社交传播,阿里阿德涅式的无果,欧罗巴般被拐走,“在阵痛的爱情中服食药物”,女子们“无恒,不驯,恣肆,允诺着也抗拒着,羞怯而又嘲讽,同情却又诱惑”:天下妙人儿们聚集时不喊钢铁般的吭吭嗤嗤,大型传道授业解惑现场,以及……用语言和叙述方式改变了时空,让各种大小型号的手提箱或化妆箱或别的箱体在平行世界里飞舞,孤木不成林。

马蒂尔达山:“摇摇晃晃的小人走钢丝一样行走于结婚纪念塔旁的屋脊。”

“情侣们在树下互相摸索着。”

“新文体”异托邦:已知的未知漫游第Ⅳ重

《软厅》委实是令人惊讶不已的存在。

漫游至此,节奏忽地为之一变。一扫之前硬质颗粒将阅读的牙口硌得生疼之感,突然语言节制明了起来。忍不住想赞叹:啊《阅微草堂笔记》,啊《子不语》,啊《聊斋》,啊《世说》,啊《笑林广记》,啊伟大的《庄子》……语言是思想的驱动者,到此为止,韩博已开动了若干种不同类型的马达,这一个尤为特别。短句子带来速度,马斯克笑眯眯地说,Don’t panic,我们终究还是人类。剔除了枝蔓的小故事们(或者是枝蔓模型本身)娓娓道来。嗨。很具体、很像哪吒削下来想要还给父母或者其他人的节节肉身。“我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节节肢解时”,清清明明。莲花和藕完成了第一代赛博格躯体?《赶路》,《驱虫》,《闹鬼》,《宣判》,《易己》,《探幽》,《赴宴》,《还债》,《避雨》,《捐躯》,《投资》,《守节》,《问山》,《填空》,《感恩》,《休假》,《戏水》,《咬人》,《打猎》。翻翻滚滚的七十二变化们,总是动词当道,总是人物眉清目秀,每一个故事里短暂人生的“休克疗法”,带着切片功能,放在某一个消过毒的雪白实验室镜头下:一个个蜂巢,将所有的时日和活物的活动重新织了一遍。“词不咬人,即便它是一条狗。”韩先生说道。“狗厌了,决定回家。它拖着我,像要弄走一句不合时宜的口号。”在“假定中”,“假定因果卖个破绽:露出必然的秘密:我与她劈面相逢”。于是,在此,读者们贡献了观看、闯入、风景、样本,以及与韩先生的秘密马达劈面相逢。

“小说”,或者说是“虚构文本”在今日当有怎样的游荡面目?自解骨肉皮的、痛感或自白。或者蒙面示人的纯肢体表演。词语粒度大小不一可调,坚硬或胶质或流体,充满大小提琴下的力量或十八般乐器的丰繁音色?阳光灿烂,大雪将至,仍有凿破天真时的惊奇之感,误入桃花源的渔人时见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韩先生带一众胶带上的同学同入此四维时空连续体,却也呈现多种秘不可闻的隐形传态,山意与水意,段子与书袋,终是同一义。媒体铸造,艺评锻打,字词们有战斧功能,翻云覆雨深入纳斯达克敲钟与对冲基金。此间知识分子除了成为完人岂有他途?穿上冲锋衣也好,西装口袋里放手绢也好,转山途中钻入“中阴”般的岩石缝隙五分钟进退不得也好,送儿子去幼儿园也好,在变老之前远去也好,在线火星文翻译也好,不造谣不传谣随手转发手动点赞也好,言辞们终究在漫游中劈面相逢。

词与词交尾,它们制造“虚构”或者“真相”。小说家们可以发射“虚构”又名“真相”,细胞壁溶解,水泥墙壁们转基因,无限扩张以及透明的三室两厅,柔软的织体,或许也想嫁接某一种异托邦,就像布莱克的《天国与地狱的婚姻》中所说,“爱只求取悦自己”,又或者说,“爱是自由”。

词语在行进中。当代剧场曾有一段时期大家都在争相取消词语,赋予身体以绝对权力。古老的线粒体战胜了崭新的头脑?晚到的词语被《2001太空漫游》中的猿人骨头般抛向天空。这小小的衍生物面对比特侵蚀尚存一战之信念:小说这晚到的文体半消融着自身、半纳入古老传统与“已知的未知”。《三室两厅》陈列了若干关于词语和世界的样品,樱桃园终将砍伐,可是房屋里我们肉身仍在。我们已知一部分无知,在小小的船儿上,但“没人知道已知的未知意味着尖尖的哪一头”。

[附]八卦:少年温热与中年共同体漫游第Ⅴ重

终于写到猫了,“拿鱼”真的是一只猫啊。让人感觉欣慰的是:韩先生总算还是懂一点猫的。漫游正如猫的呵欠,必须附会夸张,必须过度解读,必须深挖赶尽杀绝。

在我看来,虚晃一枪的“丢手机”简直是一个糟糕透了的开头,然而也无不可——就此引出无辜的胡先生以及朱女士,虚晃一枪,然而真实的韩先生不得不遮遮掩掩,继而掩面不迭地暴露了若干真身。

纷繁的引用和典故也好,“路上观察学”和“都市考现学”也好,重重嵌套的自我观察也好,对色情有趣有理的洞察也好,对男女之间冷静而深刻的理解也好,少年往事如昨。看同龄人写书似乎是到了扒皮季,读者自己未免也战战兢兢,唯恐在阅读的辐射中受到波及。重新审视自己和生活多么艰难啊,跳两脚都跳不开的。

厅里乾坤大,室中日月长。三山尽处,两水滔滔。1990年代奔入21世纪的紧要关头,赶路的赶路,搏斗的搏斗。当我以考据的执拗、索隐的热忱一路挖了下去——最终却是和师弟在微信上抱头痛哭了一番——哎迷仓啊!五角场啊!政通路啊!那些年代啊!诗歌啊。师弟作为前理学硕士、复旦诗社社长、时尚杂志编辑与生鲜零售独角兽联合创始人以及现独立创业人+二娃家长,在读这本实名制虚构文本时先是坐在儿子房间一直笑被赶了出来,然后就是看得很伤心:“我们左突右撞,总要浪费些生命。”哪有什么风平浪静,永远地乘风破浪或者掀起惊涛骇浪吧:一个扮演结束了。一个扮演之后的真实以及另一种模样呈现,活蹦乱跳,即将是另一个真实。还能怎样,永远不可期,却是有着更大可能性的、非线性的火花和焰。

有人“在变老之前远去”,而我们却只能勇往直前。以科学为名的“八卦”早已说明:另一个时代的大洪水还需要我们,我们已背负种种名为“异托邦”的私货,一脚跨上名为“三室两厅”或“超大平层”或“无敌宇宙村”的飞船,继续漫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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