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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考古类型学的新思考

2020-11-17

社会观察 2020年7期
关键词:遗存考古学器物

以遗物为主要研究对象的考古类型学,对器物的分期和谱系的研究是神奇而复杂的。器物形态随时间的演进而呈现一定的规律,是类型学对器物划分的依据,而其规律的形成,主要取决于技术传承乃至文化崇尚、政治和宗教信仰诸因素的作用。新时期考古类型学应当重视揭示器物型式划分所蕴含的内在原因,即重在探讨物与人、物与社会、物与环境间的关系。

考古类型学的发展

考古类型学是借鉴了生物学对生物进行分类的方法而进行的考古类型分期,中国的考古类型学是在奥斯卡·蒙特留斯(Oscar Montelius)考古类型学的影响下,经苏秉琦等学者的不断研究完善,从而被愈来愈多的学者接受。其为我国考古遗迹、遗物的分期研究,考古学文化时空框架的建立贡献巨大。

1903年,瑞典考古学家蒙特留斯《东方和欧洲的古代文化诸时期》一书,系统地阐述了类型学理论。1935年中国学者郑师许、胡肇春以及滕因分别翻译了此书,考古类型学理论开始传入中国。

在蒙特留斯考古类型学的启发下,中国学者在20世纪30年代已开始运用类型学对遗迹、遗物进行研究。梁思永先生1930年对山西西阴村史前陶器的纹饰、质地、颜色等进行划分,开始了对类型学的初步探索。李济先生运用序数法对安阳殷墟铜器分类。苏秉琦先生通过宝鸡斗鸡台的发掘,于1948年发表《瓦鬲的研究》,运用型、式划分的方法理清各鬲的演变关系,标志着中国考古类型学的产生。20世纪50年代,苏秉琦在洛阳中州路东周墓葬的发掘与研究中,对遗物进行类、型、式划分,并确定年代的早晚关系,是类型学方法的成熟。

20世纪60年代,苏秉琦又对仰韶文化进行区系类型划分,将其划分为庙底沟类型和半坡类型。20世纪80年代,苏秉琦正式提出了区系类型学说,指出区是块块、系是条条、类型则是分支,并将中国史前文化划分为六大区系。考古学文化区、系、类型学说根据共存器物组合的类型来划分考古学文化,是考古类型学理论的重大突破。

考古类型学作为考古学研究的基本方法之一,根据遗迹、遗物的形态异同,将其划分为类、型、式,确定其在时代上的演变规律,对于器物的分期和相对年代的确立,作用不言而喻。同时,在更大范围内运用考古类型学的方法比较分析,对各地考古学文化的研究发挥重要作用。

对于刚刚起步的中国考古学而言,运用考古类型学建立起时空框架一定是必要的。然而,时至今日我国考古类型学研究已历经大半个世纪,各遗址的分期以及考古学文化的时空框架基本确立。考古类型学若沉浸于对物质本身的研究,已不能揭示考古遗存丰富而深层的内涵,也无法满足考古学揭示古代人类社会的需要。考古类型学研究需要突破传统的理念与研究方法,引申思考维度。

考古类型学深层内涵之揭示

苏秉琦先生认为,对器物形态的研究不能仅仅停留于器物的表面,而应揭示物与人、物与社会的关系。考古类型学的功用,并非仅限于对遗存的分期研究,更重要的是揭示考古类型学型式划分背后隐藏的深层原因。我们也深刻认识到这一点。

(一)技术传统

作为类型学研究主要对象的遗物,在古代生产制造这些器物时所凝结于其中的制作技艺,对其形态的生成发挥着决定性作用,尽管器物的制作可能受到多种因素干预,而技术传统实在具有内在基因的意义。

毋庸讳言,器物形态的形成,取决于制作者的行为意识。这种意识的产生源于制作者的价值标准、审美取向、思维模式等多种因素,其形成多与技术传统密切相关,进而潜移默化成为内在的基因。迪兹(James Deetz)提出“概念型板”(mental template)的概念,是指工匠头脑中对一种器物式样的构想,它就像铸模的“范”,只不过它是一种意识的“范”,当器物成型后,意识形态便随之得到反映。也正是在这种技术传统的影响下,器物形态才具有一定的演变规律,才可进行类、型、式的划分。

1.技术传统的延续

技术传统往往是无形的,但其形成模式则是有形的。技术传统的传承形式与模式基本可分为世袭继承和标准化两种,这两种方式相互区别又有所联系。如商周时期主要是分独立式手工业者和依附式手工业者两种。独立式手工业者多以家庭为单位进行生产,以世袭的方式继承生产技术;依附式手工业者生活于都城或大型聚落中,政治、经济上依附于王室或贵族,为全职生产者,其生产制造主要服从于王室或贵族的指挥,但也存在世袭继承。

以家庭为单位的独立手工业者,其生产规模较小,生产技术多来自于继承,因此,产品的形态变化,在一定地域内表现出较多的一致性。而不同地域的产品,往往呈现明显的差异性,可能与当时物质文化交流的不发达有关。

而依附于王室或贵族的全职手工业者,接受王室或贵族的统一领导,其手工业生产虽多以家族为单位进行,但是置于王室的统一管理之下。陕西周原遗址董家村窖藏出土的公臣簋铭文中记载了虢仲委派公臣管理“百工”,并赏赐给公臣马匹、钟和一些铜料。依附式手工业生产规模较大、专业化水平较高,多实行标准化生产。周原云塘制骨作坊生产的产品中骨笄约占90%以上,其次为骨锥、骨针等。观察同类骨料的制作痕迹,可以发现其制作工艺十分相似。该作坊区南缘出土的甲骨刻辞曰“王以我牧单马冢,卜”,说明云塘制骨作坊的骨料可能来源于单氏领地并受王室的统一管理。

古代社会中,标准化生产是基于政治权力之下的对手工业生产的规范化。标准化生产的途径主要是制订标准文件发布并派专业人员分赴各地传授。关于发布标准文件,莫过于秦始皇统一六国后,统一度量衡、统一车轨、统一文字之事件。派专业人员赴各地传授的方式是对手工业者进行一定的培训,以推行统一的手工业生产标准,仍以周原云塘制骨作坊为例,该遗址发现一件骨器上有多个钻孔痕迹,孔的分布毫无规律,缺少实用性的成熟设计支持,当视为初级手工业者制骨练习而留下的痕迹。故而可以推测,在手工业生产技术的传播与推行中存在有练习的环节,而这种练习,可能是在专业人员指导下进行的。正因如此,在一个作坊甚至一个区域里,产品方可达到风貌一致的较高水平,从而实现手工业生产的标准化。

也是由于手工业生产传承性和标准化的存在,才使得类型学的分期研究成为可能。

2.技术传统基本元素揭示

技术传统的延续是类型学得以划分的内在因素,也是考古学文化确立的重要依据。而技术传统所包含的因素,涉及制作工艺、作坊的运作模式、审美观念、人群生活方式等内容。这些信息的揭示,有助于技术传统的解读。

以往对于技术传统的研究,多集中于器物生产工序的探讨。运用微痕分析、实验考古的方法,通过观察器物表面的制作痕迹或者模拟实验,以研究其制作工艺、生产流程。这样的研究无疑难以获取人群活动、生产管理体系、原料来源、产品流通等更为详细的历史信息。这主要是由于其关注点仅限于遗物本身,而忽视了遗物与遗物、遗物与遗迹、遗迹与遗迹之间关系的考察。当然并非所有的考古遗存都能建立起完善的情境关联。由于古代遗存的形成历经沧桑,遗留下的多为碎片式的信息,而考古发掘也只是冰山一角,致使一些遗存不具备建立情境分析的条件。这也是研究者在实际操作中的困扰。

值得提出的是,手工业作坊应予以充分重视而作为这方面重点研究对象。其基础设施建设所显示的作坊内部结构,手工业者的居址与墓葬所包含的人群活动与族群构成信息,作坊中工具与产品所呈现的制作工艺,周边宫殿与高等级墓葬所反映的管理体系,各类手工业作坊遗存展现的产业集群规模与结构,等等,足以说明手工业作坊是一个集技术、生产、管理、劳动力、流通等为一体的生产链,体现了技术传统或与之相关联的多种元素,是技术传统研究不可或缺的宝贵素材。

(二)文化附着

古代人类遗留下的物质遗存,其赖以生产和流传的因素十分复杂,所反映的皆与人的活动有关,内涵丰富。被物质遗存所承载的文化信息,我们称之为文化附着。揭示附着于物质遗存上的文化内涵,是透物见人的关键。

1.文化的含义

文化指的是人类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创造的物质和精神财富的总和。它经过人们长期的创造而形成,是社会历史的积淀物,是一种强大而隐形的对人类活动具有重要指导作用的意识形态。

戈登·柴尔德指出,考古学上的“文化”,是指在一定地域考古遗存中所发现的共存关系,即同样型式的器物组合经常在不同遗址出现。在同一文化中,人群往往具有共同的思想、信仰、习惯、技术及行为模式,表现在考古学上为同一型式的器物组合经常出现。以物质遗存为主要研究对象的考古类型学,应更加注重揭示物质遗存背后所反映的文化信息。

2.物质遗存的文化象征意义

物质遗存并非主观意识的产物,其产生附着有技术、思想、习惯、价值等文化符号。这种文化附着是潜在的、无形的,但却是具有根本性的。要通过物质遗存揭示其所体现的文化内涵是可能做到的,这就需要在实与虚、过去与现在之间找到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使隐藏在物质遗存中的文化信息可以被阅读。

由于物质遗存并非孤立的存在,各遗存间往往是相互关联的整体。凯思(Case)提出情境分析,情境(congtexere)是指在一个特定环境中各种客体之间的相互关系。在情境之中通过分析器物与共存的其他器物之间的联系和作用,便可以获得象征意义。物质遗存虽有不同形态,但在一定的时空范围内却是相互关联的,要揭示遗存的文化象征意义,需要分析其所处的情境。

麦克吉(McGhee)对加拿大土勒(Thule)文化的史前遗址进行研究,发现象牙和海豹骨骼常与鹿角做成的鱼叉头共存。通过考察发现象牙常和捕捉海象的器物共出,另外,象牙制品主要有针线盒、顶针、装饰品及女性人鸟雕像,这些与女性或冬天的活动相关;另一方面,鹿角和陆地哺乳动物相关,特别是驯鹿,是男人和陆地夏季生活的反映。经过相关民族材料的验证得出“象牙、鹿角”分别象征着“海洋、陆地”“冬季、夏季”“女性、男性”。此例可说明,经过对器物存在的情境分析,是可以严谨地推导出物质遗存的象征意义的。

3.文化传播的考古学证明

任何考古学文化都不是也不可能是一个自我封闭的、与外界绝缘的孤立系统,文化是在相互交流中,吸收有利于自身文化发展的途径中不断形成的。因此,文化与文化之间本身便存在一定的相似性。着眼于文化间的差异性而开展文化分区研究固然是必要的,同时,文化间传播与交流的研究亦不能忽视。

由于古代的人群早已不见,对古代文化传播形式和途径的研究,只有依据所遗留的物质遗存去解决。这些物质遗存,附着有技术传统、价值标准、审美取向等文化因子。因此,在探讨文化传播时,其有效途径便是透过物质遗存所携带的文化符号来判断文化与文化间的传播。如丝绸之路的考古研究,便是充分利用物质遗存来研究文化传播,通过丝路沿线出土的反映中外文化交流的遗物,以点带面,透视丝绸之路的文化传播情况。

此外,文化因素方面的研究尤其值得关注。俞伟超先生指出,文化因素分析法在涉及到文化谱系的建立、各文化间的相互关系、文化对遗迹遗物的影响等方面作用显著。在研究文化间的传播关系时,可通过对遗物所附着的文化因素来判断其受何种文化的影响。俞先生在对“楚文化”进行文化因素分析时,提出“楚文化”的主体为“楚文化”因素,还提取、识别出周、越、秦等文化因素,是典型的文化因素分析法。

文化传播的另一个结果便是使得一个考古学文化包含有多个族属。在三代考古中,要用一种考古学文化只代表一个族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是因为国家是“按地区来划分它的国民”的,各族之间通过战争、裒田、分封、联姻、流亡、迁徙等交往方式而形成文化间的交流、同化、融合。如何区分同一考古学文化下的不同族属,这一直困惑着考古学家。但是,通过物质文化研究族属,并非没有可能。虽然同一考古学文化器物形态是一致的,但是在不同背景中会有不同含义,这便需要运用情境分析,考察与某一器物共存的器物组合、遗迹组合间的关系,以划分不同的情境,区别不同族属间人的行为活动。

(三)政治与宗教痕迹

相对于技术传统、文化而言,政治因素对器物形态的影响往往具有强制性。自上而下政策的实施或者在统治者意识的影响下,反映在物质文化上的变化是巨大的。历来的改朝换代,统治者的意志均会影响到手工业者的价值取向、审美意识。因此,随着朝代更替,其物质形态也会随之改变。由于物质文化的改变需要一定的适应过程,故而在王朝建立初期往往与前朝后期的物质形态较为相似,而进入到王朝的中期,便会形成该朝代独具特色的物质文化,反映在考古类型学上尤为明显。

政治因素对器物的影响还反映在国家政策层面。金代由于铜的匮乏,官府实行铜禁制度,特别是对铜镜的生产铸造更为严格,为防止民间铸镜和越境流通,官府规定铜镜必须经过相关机构的检查和登记,并在边缘刻以县地官匠验记阴文字铭和押记,这就形成了金代的边款铭铜镜。

宗教神权往往与政治相结合,反映在遗迹、遗物上,宗教神权色彩表现相当浓厚。红山文化的坛、庙、冢,出土的玉猪龙等,极富神权色彩。良渚文化的玉琮、冠形饰、三叉形器及所饰神徽图案以及玉钺等遗物,即为神权与军权相结合的产物。李伯谦先生认为,红山文化古国是以神权为主的国家,而良渚文化古国是神权、军权、王权相结合,同时又以神权为主的国家。宗教信仰往往作为统治阶级的工具,是一定政治色彩的体现。

余论

自20世纪20年代我国考古学诞生以来,考古学理论在不断发展。从时间上看,文化历史考古学范式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形成,过程考古学于20世纪60年代形成,后过程考古学则出现于20世纪80年代。文化历史考古以考古地层学和类型学为基本理论,侧重于对考古学的分期研究,对史前史时空框架和考古学文化的建立有重要意义。过程考古学以自然科学为导向,希望按照自然科学推演普遍规律,利用考古材料对文化过程予以解释。后过程考古学重在阐释文化行为本身,运用情境分析,更加注重象征、符号、文化、信仰、观念等意识形态的要素在过去社会中的作用。随着考古学学科理念的不断发展,由专注于分期研究到对考古材料的科学解释,再到关注物背后人的活动,为适应学术发展的需要,考古学研究中承担着厚重使命的考古类型学急需突破传统的习惯而引申关注维度。着重揭示器物类型学型式划分所蕴含的内在根因,不断丰富考古学内涵,更加关注物与人、物与社会及环境间的关系应成为考古学研究中的自觉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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