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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做哲学”及其主要面向问题

2020-11-15张能为

社会观察 2020年5期
关键词:哲学史理性哲学

文/张能为

“做哲学”(Philosophieren,Doing philosophy)不同于学哲学,学哲学是指对哲学家思想理论和哲学史的学习和掌握,哲学史家需要具备丰富的哲学史知识;做哲学则不同,它是依照哲学性的思维方法训练来对事物和世界本质性问题进行自我思考,是一种以问题为导向的哲学实践、哲学操作、哲学活动,并不一定需要哲学理论和哲学史知识,只要通过哲学思维方法的训练,每个人都可以做哲学,去哲学性地思考问题。做哲学是一种哲学性方法和思维方式训练后的运用活动,从更高的意义上讲,做哲学也是人的某种思维活动和存在方式。要做哲学和做好哲学,内在地蕴涵着人类的惊异之心、实践与生活本身、哲学性思维训练、经典文本的理解和解释四大面向问题。

何谓做哲学:相关主要文本读解

近些年来,做哲学成为一个热门的话题。在做哲学的意义上,2018年出版的《做哲学——88个思想实验中的哲学导论》一书的作者美国学者小西奥多·希克、刘易斯·沃恩指出,“本书试图表明哲学是一个活跃而蓬勃发展的学科,并且正在积极地参与到当代最重要的智识探究活动中。”

2017年,英国哲学家加里·考克斯《做哲学——如何更清晰地思考、写作和争论》一书汉译本出版。在作者看来,做哲学并不复杂,通过哲学思维训练,任何人都可以去思考那些哲学问题。做哲学或成为一名哲学家并不一定需要了解各种哲学理论,因为“哲学,与其说是一个知识体系不如说是一种行动”。做哲学就在于对人们的态度、观点、信念以及价值观进行理性思考,而有什么样的观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对于你所给出的任何观点的理由和阐释”。

美国学者杰伊·F.罗森伯格《哲学是做出来的——初学者哲学技术指南》一书,汉译本于2018年出版。该书目的有两个,其一是给哲学初学者提供一些有帮助的建议,其二是论述一套如何去做哲学的方法。在罗森伯格看来,哲学是不能教的,但如何去哲学思考或者说如何做哲学则是可教的。哲学是人们从事的某种事务,它是某些人从事的一种理性的实践活动,做哲学需要有整体的策略——即一套方法和具体的技术——即应用这套方法的技术,哲学家就是要运用这套方法和技术来做哲学。哲学史在做哲学中只是扮演了一种方法论的角色,做哲学不是要去学习哲学史上的各种理论,而是通过哲学史的了解,去熟悉一种概念术语以及得到哲学性思维训练。

2018年牛津大学著名学者威廉姆森也出版了《做哲学——从普通的好奇心到逻辑推理》一书。该书以“如何做哲学”为题,批判了哲学研究只是由哲学家在扶手椅上完成的,是一种“扶手椅哲学”(armchair-philiosophy)的所谓“例外论”观点与看法;主张哲学也是一门科学,只是一门还不成熟的科学,作为一门科学的哲学,就要用科学的方法来做哲学。虽然哲学史的学习,对于做哲学是有帮助的,但绝不可将哲学就理解为哲学史,将哲学与哲学史等同起来是一种非历史的态度,没有忠实于历史本身,研究哲学问题被研究的历史,尽管也是研究哲学问题的一种方式,但哲学研究还有不是研究其历史的其他方式。

2018年美国哲学家希克、沃恩合著的《做哲学——88个思想实验中的哲学导论》一书汉译本出版则引起更大反响。该书总目的是“通过向你描述和解释如何做哲学并鼓励你去做哲学”。哲学是一项有着强烈现实关怀的活动,每个人只要掌握了基本的思维工具都可以进行这项活动。“哲学不仅仅是一系列知识的集合,它更是一种活动。所以知道哲学家们得出其结论的路径至少与知道这些结论本身同等重要。”做哲学的意义是,能够在一种思辨论证中辨析不同理论观点,确立起一种正确与错误的判断;能够不断地对我们思考问题的原则、价值和信念本身进行反思,并可能带来哲学改变以及人类存在生活的改变。

显然,做哲学就不是对事实知识的认知问题,学习哲学知识当然也很重要,但这从根本上说,并没有进入哲学的存在方式,做哲学是要通过哲学思维方式的训练和运用,让每个人都可以将之作为一种思考问题的方式去对事物的本质性问题进行思考,这样才真正参与到做哲学的工作中来。

哲学研究中的“做哲学”认识与理解

在西方哲学史上,苏格拉底树立起了如何“做哲学”的典范。苏格拉底通过问答究诘的形式来进行哲学活动,这种被称为“助产术”的方法以一种日常对话形式表现了人们对问题的理性思考,其展示的并不是问题的结论,而是哲学性思考问题的方式与过程,这就是在做哲学。康德同样强调了哲学根本上不是一种理论知识的学习和掌握,而是一种批判性能力的锻炼和养成。康德指出,“哲学在哪里?谁拥有哲学?而且凭什么可以认识哲学?我们只能学习做哲学研究,即按照理性的普遍原则凭借某些正在着手的尝试来锻炼理性的才能,但却总是保留着理性对那些原则本身在其来源上进行调查、认可和抵制的权利。”这就是说,哲学从来不是现成的,是不可教的,可教的是如何学做哲学,即通过锻炼、训练理性才能,来对一切普遍原则在其来源上进行调查、认可和抵制。

黑格尔也认为,哲学思考过程远比哲学结论、哲学目的的呈现更为重要。在其《精神现象学》序言中说,不论对哲学理论做怎样周详陈述,都是“不适宜、不合目的的”,因为这“使人觉得,仿佛就在目的或最终结果里事情自身甚至全部本质都已得到了表达,至于实现过程,与此结果相比,则根本不是什么本质的事情”。实质上,黑格尔更强调的是哲学思想的过程,“事情并不穷尽于它的目的,而穷尽于它的实现,现实的整体也不仅是结果,而是结果连同其产生过程”。这也就是说,对于哲学这门学科来说,说出其结论或观点是较为容易的,而更重要的也是最困难的是通过思想论证来陈述自己的看法。

现代英美语言哲学基本上就是一种做哲学,不再将哲学理解为一种理论知识体系的构建,而是主张,哲学就是一种语言意义分析活动,类似科学“校对员”,是对已有科学语言命题陈述的逻辑分析,通过这种语言逻辑分析活动,澄清语言的意义,语言意义问题就是语言分析活动或者说做哲学的问题导向。罗素在其《哲学问题》著作中撰写有最后一章“哲学的价值”,在该部分中,罗素强调了所有知识的获得最好不要直接去追求它,而是要通过在求知欲作用时所进行的研究,这种研究不事先期望对象的某种性质和结论,而是在对对象的研究中去发现其性质和结论,真正的哲学思考就是思想过程,也就是一种“做哲学”。

“做哲学”的四大面向问题

哲学是一种世界意义的理解的事业,理解便是一种去论证和解释的过程。依照现代解释学家伽达默尔所言,事物的意义就存在于理解和解释之中,事物的意义问题从根本上说是一个理解和解释的问题,也就是一个“做哲学”问题。维特根斯坦就说:“进行解释乃是进行思考,是做某种事。”在我看来,“做哲学”要有这样几种主要的面向:

其一,做哲学需要面向人们的“惊异”之心。

柏拉图指出,哲学起于惊异,源于“惊异”之心,亚里士多德也说:“古今来人们开始哲理探索,都应起源于对自然万物的惊异。”对于这种惊异之心和哲学思想的一种自由性质,现代美国哲学家罗森伯格在其《哲学是做出来的》一书中,同样给予了十分重要的强调。罗森伯格认为,几乎所有人都曾在某些时刻经过某种冲动,这是一种感觉、一份惊奇或是不安,一些朦胧又富有启发性的问题进入了日常生活,“这样的不安感正是那种冲动,将人引向哲学活动”。这种冲动,本质上,便是一种“哲学冲动”,它表达了一种让世界有意义、让我们身处其中有意义的需求,人类的这种惊异之心或哲学冲动所追求的理解并非实用性的理解,哲学沉思并不是一种功利性的活动。

人类拥有一种惊异之心,才开始了知识的探索和精神的旅程,也真正产生了诉求于对世界万物以整体的绝对的和永恒性理解的哲学这样一门学科,可以说,没有人类的惊异之心,就不可能有哲学的产生,也就没有哲学的发展。一个人要“做哲学”,当然,不能缺少这种对自然万物的惊异之感,缺少这种惊异,也就失去了做哲学的最基础、最源始也是最为强烈的内在动因。人们只有拥有并保持这样的惊异之心,做哲学方有开始,永远在路上,没有结束。并且,这种惊异之心是出于一种纯粹的理解和把握世界之精神需要,与人的具体的经验的功利性无关,这样也才会使我们的“做哲学”拥有一种独立自由的品质,思考问题是在一种纯粹的意义上保持最大可能的思想纯洁性,而由此一种具有客观性、普遍性、绝对性的思想才会向我们的理解发生、显露,思想只是为了思想而存在。应该说,这种“惊异之心”或者说“哲学冲动”是做哲学也是做好哲学的首先面向的问题,没有这一面向,就没有哲学,也就谈不上做哲学的一切。“惊异”“理性”“自由”“独立”“自身存在”等,构成做哲学这一面向之核心性要素和要求。

其二,做哲学需要面向人们的实践或生活本身。

“做哲学”不仅仅是对一种问题的哲学性思考和论证,从根本上说,更是人的某种存在和生活方式,最终是要服务于人自身的存在、行为和生活。就此而言,做哲学有一个重要的面向,就是面向实践和生活本身,通过做哲学以获得关于人的存在意义和价值的本质性的思考,并为人的实践行为确立一种普遍性的意义,在不断批判性反思中,形成更为合理更为科学的实践原理、道德行为原则、生活价值体系。解释学家伽达默尔就认为,理解、解释和应用是解释学的三个重要要素,应用不是理解、解释之后的应用,而是在理解、解释之中就蕴含着应用,应用要素是核心性的。对世界万物的理解与人的存在本质和意义的理解是统一的,解释学本质上就是一种哲学,而且就是实践哲学。这样,做哲学就需要面向事情本身,面向人类实践和生活活动,因为真正的哲学问题都是存在于哲学之外的,波普尔就指出:“真正的哲学问题总是植根于哲学之外的迫切问题,如果这些根基腐烂,它们也就死亡。”现象学家胡塞尔晚期就以“生活世界”理论,极大地改变和扭转了西方哲学的传统研究,而开始要求回到一切科学、知识、信念形成前的人与对象的先前的源始关系即“生活世界”上来探讨一种哲学观念是如何发生和向我们显现的。受到胡塞尔和海德格尔影响,并在亚里士多德的实践哲学传统上,伽达默尔十分强调作为一种实践哲学的解释学,根本上是要研究人的存在和生活之意义的理解问题,理性要表现和发挥自己的力量,就必须指向人类生存的世界,要对这个生存世界加以理性的反思,理性的最大功用并不是为了去对某一事物的规律性做出认识,而是要服务于人类生活,要为人类的实践行为做出理性的思考,一切科学理性的认识就蕴含于这种实践哲学的整体性思考之中,哲学要“回溯到人的基本状况与理论,以及实践和人与人、实践和人与物的处事经验这些我们不想称之为理论的东西”上来。

其三,做哲学需要面向严格的哲学性思维方法和写作训练。

做哲学是一种理性思考,是要在明确概念涵义基础上通过合乎逻辑地思考而论证某个观点或者推论出某种结论。逻辑地进行思考就是理性地思考,而理性思考最有可能引导我们走向真理。在罗森伯格看来,做哲学的方法很少能形成共识,但其根本性的方法论要求是需要给予逻辑性的论证,这构成如何做哲学的“第一原则”。在希克、沃恩看来,逻辑性思维主要有识别论证和具体论证两个重要方面:从识别论证来说,就是要运用逻辑规则,去认识一种理论观点论证的过程,以便判断理论观点成立与否;而就具体论证而言,人的理性逻辑思维区分为演绎论证和归纳论证两类。演绎论证是有效的,在一个有效论证中,结论是从前提中逻辑地推出的,逻辑上不可能会出现前提为真而结论为假的情况。归纳论证则不是有效的,其结论并不是必然的,但它仍然是进行论证的重要方式,因为一个归纳论证在假设其前提为真的情况下是能高概率地得出其结论的。特别是假说归纳论证,这是由美国哲学家查尔斯·桑德·皮尔士(Charles Sanders Peirce)首先提出的,他称之为“溯因”(abduction)论证,这种论证方式是基于已发生的各种事实,而提出和确立一种理解世界或者说解释某些事物的假说,如果这种假说在现实中越能很好地解释事物,那么它就越合理、越真,反之,则越不合理、越假。美国学者吉尔伯特·哈曼(G.H.Harman)于1965年提出了“最佳解释推论”,最佳解释推理与“溯因”假设论证相似,也就是,“如果一个已知的假说相比于其他假说能为某个证据提供‘更好的’解释,那么该已知假说就是真的”。

逻辑性地思考问题具有严格性的要求,逻辑性地思考是做哲学以及哲学论文写作必须加以严格训练的思维方式,也是做哲学必须面向的一个重要维度。做哲学就是要通过理性的逻辑性的思考去提出和论证观点或者质疑、反驳结论,以获得知识、并达成关于世界意义和人类存在以及生活价值的普遍性理解。

其四,做哲学需要面向经典文本问题,在论证和辩驳中,创新哲学性意义。

做哲学与学哲学有着本质性的不同,但要是完全撇开对哲学史的了解和研究,做哲学就会失去一种学术史的维度,就难以察识哲学史上已有的哲学问题和哲学论证过程。因此,哲学史知识对于做哲学来说并非必要条件,但重视哲学史上的经典文本意义理解,仍然是做哲学的一个十分重要的面向。在对文本的理解(论证和辩驳)中,既锻炼哲学性思考问题的方式和能力,也使做哲学具有了一种历史传承性,创新哲学也方有可能。伽达默尔认为,历史流传物构成人类历史文化的基础和根基,每个人都存在于历史流传物之中,历史流传物的意义,也正是通过我们每个人对它的经验、理解而向我们发生和显现。历史流传物的本质是语言性存在物,而语言性的存在物则从根本上表现为一种文本。任何文本的意义都是开放的,永远处于理解和解释之中,“理解属于被理解东西的存在”,作为一种被理解和解释的经典意义,它就永远不会终止于某一时代或者某一种理解,而是无限开放的。实质上,文本意义的理解和解释过程就是一种做哲学过程,正是在理解和解释中,或质疑辩驳或论证确认一种理论意义,进而有可能改变哲学发问方式,推进和创新哲学。“做哲学”是一种理性活动,它不同于一般活动会有结束,而是永远处在自由的思想探索之路上。

总之,做哲学开始扭转和改变传统的哲学研究观念和方式,这是哲学研究发展到一定程度后的自我反思与自身改变。所改变的不仅是,哲学研究不只是哲学史研究,真正的哲学研究是一种做哲学,是通过一种理性的哲学性思考问题的方式对世界事物和社会现实问题的深刻追问;而且是,做哲学不只是哲学史家的事情,还可以是每一个人的思考问题的方式,任何人都可以做哲学,哲学思考可以成为人们存在和生活的一种方式。做哲学抑或愈受重视,成为人类生活和深度介入与影响社会文明的重要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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