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全球化:思潮、原因与反思
2020-11-15盛斌黎峰
文/盛斌 黎峰
近年来全球经济一体化进程不断深化,同时全球不平等问题也日益突出,以美英为代表的发达国家民粹主义右翼势力利用民众不满情绪乘势掀起新一轮逆全球化思潮。这股逆全球化的浪潮让我们思考一直以来的全球化“倡导者”因何转变为“搅局者”?究竟什么因素导致发达国家社会与民众萌发了如此强烈的逆全球化情绪?作为经济全球化的受益者之一,中国应当如何有效应对逆全球化思潮?
逆全球化思潮及其主要原因
第一次全球化发生于欧洲工业革命时期之后,它的驱动力主要来自三个方面:一是蒸汽机、汽船、铁路等新技术革命大大降低了贸易成本;二是斯密和李嘉图等自由贸易思想的影响不断扩大,主要西方国家政府均显著放松了对贸易的限制;三是金本位制降低了汇率波动的不稳定性与风险,从而更有利于贸易与资本流动。在此背景下,全球贸易和对外资本流动激增,大量人口在各国间和大陆间流动。
然而,第一次全球化不可避免地带来了突出的利益分配问题,利益受损阶层开始通过选举、投票等形式公开表达对全球化的不满情绪,进而直接影响了各国的贸易政策和移民政策。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标志着主要资本主义国家间出现“离心”现象。之后,在经济大危机的冲击下,各国为应对衰退、失业和收入分配恶化的矛盾,纷纷采取“以邻为壑”的贸易战、货币战等超级保护主义政策。经济“大萧条”与贸易保护成为互为因果的恶性循环,最终引发了第二次世界大战。
二战结束后,美国主导建立起重塑全球治理的“布雷顿森林体系”,西欧国家则联合起来共同面对战后的经济社会发展问题,这些都导致贸易自由化和区域经济一体化加速发展,从而掀起了第二次全球化浪潮。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新技术革命所带来的交通和通信成本的不断下降,国际分工呈现出贸易投资一体化与生产非一体化的显著特征,巨大的商业力量在各国经济自由化改革的迎合下使国际贸易和资本流动达到空前规模,金融国际化进程加快,加上国际组织与区域经济组织的经济协调作用日益凸显,使第二次全球化进入高潮期。
尽管第二次全球化在很长时期内成为促进世界经济增长的重要引擎,但仍然遭到关注收入差距、环境生态、国家主权等问题的左翼民粹主义者的非议乃至攻击。他们认为,全球化是西方大国、大型跨国公司和富人们推动的市场与价值扩张,它侵犯了弱小国家的主权、经济和社会稳定以及传统价值,对少数脆弱社会群体形成严重冲击与伤害,导致贫困和不平等、制约民主、恶化环境、降低劳工标准、威胁本土文化、损害妇女权益、剥削童工,等等。总之,第二次逆全球化思潮把矛头直接指向发达国家,体现出明显的反资本主义、反国际组织、反跨国公司、反美国化等行为特征。
进入21世纪后,全球化呈现出新特点。首先,以自动化、数字化、智能化为特征的第四次工业革命日新月异,劳动节约型的生产方式对技能劳动力的需求不断增长,而对非熟练劳动力的需求则日益下降。其次,在以工序切片化和任务分割为特征的新型国际生产体系下,各国按照其对全球价值链的贡献程度共同分享全球化红利,但同时也导致国际分工收益分配与国内要素收益分配的不平衡问题。第三,通过加速国内经济改革和贸易投资自由化,包括中国在内的新兴市场国家在全球经济中的地位与影响力迅速提高,同时与其他发展中国家(特别是最不发达国家)之间的差距也日益拉大。第四,大批自然人频繁跨境流动和迁徙,其中包括各类因逃避国际军事冲突和国内政局不稳的难民,由于他们在种族、宗教及文化等方面与当地社会存在显著差别,为社会与文明冲突留下不少隐患。
伴随着全球化的不断深入,各国尤其是发达国家国内不平等问题和矛盾日益凸显,代表产业工人、农民和城市弱势群体利益的右翼民粹主义者乘势提出正是全球化导致了不公平贸易,进而恶化收入分配并加剧社会分裂。对此,他们鼓吹国家至上、身份认同、反自由贸易协定、反移民、反建制派,由此掀起了又一波来势汹汹的逆全球化思潮。然而,曾经的全球化旗手——美英等“盎格鲁-撒克逊式”的自由竞争资本主义国家却成为新一轮逆全球化的始作俑者,导致反全球化的浪潮已由部分发展中国家扩散到发达国家,在发达国家内由低收入阶层扩大到中产阶级。
综上所述,在第一次工业革命以来的200年间,人类经历了两次全球化浪潮,但同时也见证了三次逆全球化思潮。全球化潮起潮落背后隐藏的规律在于,在经济繁荣高涨、技术革命迅猛发展、全球治理体系稳定有效、各方共享增长红利的条件下,全球化具有内在前进动力。而一旦遭遇经济严重衰退、收入与利益分配不均和社会结构性变化等突出问题时,逆全球化思潮就像幽灵一样游荡出来。正如联合国前秘书长安南指出的:“很少有个人、团体或者政府反对全球化本身,他们反对的是全球化所带来的悬殊差异。”
全球化是不平等的“罪魁祸首”吗?
全球化会对一国及其不同阶层群体产生怎样的效应,我们先以国际贸易为例在理论上加以分析说明。首先,贸易有利于总体福利与资源配置效率提升。迄今为止发展的四代贸易理论均表明贸易对全球和某一国来说可以创造总体上的净收益。其次,贸易会产生明显的收入分配效应。贸易虽然在总体上是有利的,但它并不一定使每个人都获益。第三,贸易对收入分配的影响从深层因素说很大程度上是由要素的流动属性决定的。
关于贸易与收入分配的诸多经验研究也基本验证了上述理论分析,并揭示了更多有趣的细节。首先,贸易对劳动技能溢价的冲击影响确实存在,并随时间在不断增大,这种情形在发达国家表现得尤为明显。其次,贸易对就业的冲击在一定条件下会比对工资的冲击更显著,特别是在存在工资刚性与粘性的情况下。第三,离岸外包及中间品贸易对国内收入分配的影响日益凸显,制造业对外直接投资与生产外包成为美国收入差距拉大的重要原因之一。第四,全球化增加了劳动者的就业及收入风险。最后,发达国家的要素流动程度在下降,贸易政治联盟的利益(部门)集团化愈发严重。
虽然从理论和经验上看贸易开放会造成收入分配效应,然而全球化究竟要为收入不平等负多大责任?回答这个问题仍需要综合考量和比较影响收入分配的其他重要因素。
首先是技术进步。科技发展及其引致的产业转型升级、产品更新换代、价值链攀升对劳动者技能产生更高的要求,低技能劳动者则面临着收入下降甚至失业的风险。其次是劳动力的异质性。在全球分工条件下,发达国家低技能劳动者会进入更低技术含量的行业,而高技能劳动者则从事更高技术含量产品生产。第三是企业的异质性。在贸易开放条件下,企业自选择的结果是高生产率企业进入国际市场,而低生产率企业则面临淘汰,其结果导致收入分配恶化。第四是劳动力市场摩擦。基于技术专用性视角,大多数劳动者实际上是特定要素,低流动性特征决定了因贸易分工导致的收入差距难以通过劳动者跨部门流动而消除,从而进一步加剧国内收入不平等。第五是搜寻成本、劳资间的讨价还价、员工-雇主匹配质量、雇主对高素质员工甄别能力等劳动力市场因素。高效率企业将为员工设置高门槛并为此支付高工资,低效率企业则正好相反,由此很大程度上拉大企业间的工资收入差距。第六是不完全劳动合同。不完全劳动合同的存在会提高工人的工资期望,并引致工人由充分就业部门向不完全劳动合同部门流动,由此很大程度上会导致失业率的提升。此外,经济周期、过度金融化、社会政策、教育机会、税收与再分配政策等因素也都对收入分配问题具有重要的影响。
与上述因素相比,全球化因素有多大的解释力呢?Helpman在综合研究了最新的文献后认为:“目前的证据显示贸易自由化对收入不平等带来了一定负面效应,但是效果是相对有限的,……我估计25%~30%的收入差距扩大可以归咎于贸易”。
逆全球化思潮的启示及反思
面对一波又一波的逆全球化思潮,值得反思的是,人们是否对全球化抱以太高的期望?全球化运行机制本身是否存在问题?如何构建新的全球化发展框架?
第一,在经典经济学理论框架下,自由贸易成为经济学家难以触碰的“教条”,经济学家大多时候过于强调自由贸易与全球化红利,而忽略其背后的收入分配效应,因而容易抬高人们对全球化的期望。因而,从研究和政策制定角度上看,应更加完整地分析与刻画全球化影响的全貌,包括:准确估算全球化所带来的收益;客观分析全球化对各要素、阶层、产业和地区的影响差异;深入辨析全球化对不平等的影响,特别是与技术进步等国内因素相比全球化所扮演的角色;重点研究如何对全球化冲击做出应对与调整。
第二,当前全球化运行的内在机制及目标与现行国内治理体系存在难以兼容的矛盾与冲突,我们不能在拥有超级全球化的同时拥有民主制度和国家自主权,而最多只能在三者中取二。逆全球化的一个教训就是重全球治理轻国家政策。气候环境、反恐及安全、疾病防控、金融监管等共性问题上凸显出全球治理的重要性。然而,试图将市场化、自由化和私有化为特征的一套共同规则推行到世界各国,并通过经济援助方案与全球性监管机构强行实施,无疑就忽视了各主权民族国家的政策选择自由乃至公民的身份认同,由此必然导致全球化进程加快与国内政策空间受限的矛盾。
第三,全球化只是在单一的市场导向的理念与模式下推进的,没有考虑各国的国情与社情。在这方面,全球化的教训就是重“刺猬”轻“狐狸”,即相对于盲目推崇市场及自由化的“刺猬”,“狐狸”更加务实地主张因地制宜地设计更适合本国国情的新制度,从而实现发展模式多元化。然而,长期以来秉持市场原教旨主义、新自由主义、新保守主义的“刺猬”们固执己见地推销单一模式的“华盛顿共识”,不仅没有成为广大发展中国家的“对症良药”,反而成为部分国家(如俄罗斯和阿根廷)经济停滞和社会动荡的根源。此外,以往的全球化还存在重利益而轻理念的缺陷。在以专业化分工及市场交换为特征的经济体系和社会氛围中,制度变革往往受到既得利益集团的强势阻碍而陷入死结。
第四,全球化缺乏新的治理规则。一直以来,发达国家高举自由贸易旗帜推动各国尤其是发展中国家消除贸易壁垒,但对于包括纺织品、食糖、棉花等大多数发展中国家的出口商品却仍保持着配额限制。另一方面,近年来贸易投资一体化与“边界后措施”市场规则缺失的矛盾日益凸显。各国知识产权保护、竞争政策、政府采购、环境标准、劳工标准等国内政策标准缺乏统一,在贸易中往往被冠以“社会倾销”的罪名,因而国家间社会制度及规制的矛盾与冲突亟待协调。
新型全球化与中国的角色
逆全球化思潮的教训以及全球化发展的新趋势呼吁一种新的全球化模式,它不同于以往以市场为导向的单一模式的全球化,而是以发展为导向、强调包容性增长、兼顾效率与公平的新型全球化。在思想基础方面,新全球化不再盲目崇拜市场原教旨主义、新自由主义和“华盛顿共识”,而是以新发展经济学作为理论基础,更多遵循工具理性而非价值理性,更加强调公平与共赢而不是赢者通吃的“丛林法则”。在实现途径方面,新全球化不仅要在市场一体化基础上继续保障经济的合理自由流动性与多边规则的公平性,同时还要更注重以项目方式通过经济技术合作、产能合作等务实推动互利共赢合作,化解发展瓶颈问题。在组织体系方面,新全球化需要超越大国经济主导、夹杂意识形态的单极特征,更加凸显多极共治,强调国家不论大小、强弱、贫富一律平等,倡导尊重主权、发展道路与政策空间。
中国的崛起给世界带来巨大机遇与福祉,成为全球化的“稳定器”。为此,中国可积极构建与发展新的全球化观与全球经济治理观。具体包括:维护发展诉求与利益,通过自主、渐进、创新性的市场化改革更深层次融入现代国际体系,强调实现广泛的可持续发展目标,关注融入全球化的特殊利益与风险管理,保障促进发展的政策空间和规制主权,探索提出基于发展利益与诉求的贸易新规则;以地缘经济合作代替地缘政治冲突,不附加政治条件,不输出意识形态,不强迫移植自身奉行的制度;将全球化由经济贸易合作上升到文明对话与交融高度,推动更加开放、包容、普惠、协调的全球化,强调世界各国携手迈向命运共同体。为推动新型全球化,中国可采取以下措施:
第一,切实维护代表广大发展中国家在全球化中的诉求与利益。应坚持以发展为导向,充分重视发展中国家在实现产业和技术升级、维护公共利益和保留政策空间等方面的诉求,强调对低收入国家在基础设施与互联互通、贸易融资、技术合作、能力建设等方面的支持。应引领性地探索提出基于发展中国家利益的贸易投资新规则,倡导构建一个全面、平衡、公正、包容的全球治理制度体系。
第二,有效保障支撑更加公平公正全球化的国际体制与秩序。应改革现行全球经济治理体系,建立新的开发性机构作为现行国际体制的有效补充,既客观反映新兴经济体与发展中国家的地位和权力,又能支持实现广泛的经济发展目标。此外,应强调实现广泛的利益平衡,包括互惠性的贸易投资自由化、维护针对发展中国家的特殊与差别待遇、保留必要的本国政策空间、落实投资者义务与跨国公司社会责任等。
第三,不断为全球化提供更多高质量的国际性公共产品。积极推进“一带一路”建设、产能合作以及工业合作伙伴计划等,为发展中国家群体带来切实收益。借鉴亚投行、金砖银行、丝路基金等成功经验,以竞争中立的官方开发性融资机构和国有企业为先导性主体推动经济技术合作。重点关注和优先解决发展中国家所面临的长期瓶颈性问题,在基础设施建设与互联互通、技术与生产能力、农业、贸易融资等方面给予充分有效的扶持。
第四,以中国发展的成功经验为全球化贡献中国智慧。通过“一带一路”积极扩大对外投资,建设境外经贸合作园区,为沿线发展中国家提供重要的契机。此外,中国在自主创新、互联网、电商、绿色金融等新经济发展模式也为新型全球化和全球治理创新提供了新的思路与经验。
第五,努力提升在全球化中的“软实力”和“巧实力”。积极推进以发展为导向的新规则或新领域,以“探路者”角色为国际贸易投资新规则提供“最佳实践作法”。努力提高贸易与投资协定的质量,支持和扩展双边和区域 FTAs和BITs。继续提高在贸易投资规则、标准与程序方面与国际的协同性。提升管理国际联盟的能力,推动G20向长效治理机制转型。把“一带一路”倡议作为中国引领包容性全球化的试金石,以“五通”为重点依托推动各方规划和战略对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