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过春天》看国产青春片的叙事转向
2020-11-14
怀旧青春片的流行与退场
随着电影市场的日益成熟以及怀旧题材被搬上银幕,国产青春电影开始了类型化探索。2013年的《致青春》被认为是“固化了国产青春片中某一种较为成功的类型实践”——怀旧青春片的类型实践。怀旧青春片的叙事策略主要包括:以校园为叙事空间并以学生为主人公,以青春怀旧和校园爱情为主题,以毕业和分手作为情节发展的主要推动力。
以6000万元成本豪取7.19亿元票房的《致青春》掀起了国产青春片的制作热潮,青春片票房在2013—2015年间一路攀升至巅峰。然而好景不长,青春片票房自2016年起急转直下,并在2017年跌入低谷,其根本问题在于电影本身缺乏人文关怀:以“青春残酷物语”标榜自身,文本却脱离现实,不能切实观照当代青年的生存境遇与精神需要,大多数都是粗制滥造和千篇一律的世俗神话,难以引起观众的共鸣。
2017年之后的国产青春片不再以怀旧为风尚,而是以现实主义为“新主流”,聚焦青少年成长面临的社会现实问题的现实主义青春片开始登场,主要代表有《嘉年华》(2017)、《狗十三》(2018)以及2019年的《过春天》《少年的你》等。其中,被认为树立了青春片创作典范的《过春天》集中体现了国产青春片的叙事转向特征。
《过春天》与国产青春片的叙事转向
回归成长:由爱情至上回归成长母题。《过春天》讲述了16岁少女佩佩为了实现和闺蜜Jo去日本游玩的愿望,利用自己跨境学童的身份便利走私苹果手机赚钱的故事。佩佩是在16岁生日这天加入到处于社会灰色地带的水客行列中,意味着佩佩不仅从法律意义上也从现实意义上进入成人世界。与此异曲同工的是片名一语双关:既是水客走水成功的暗语,也意味着“度过青春这一关”。
贯穿全片的暗线也是佩佩成长主题的核心是主人公的身份焦虑——佩佩是香港人与内地人的私生子,另有妻室、与她保持距离的父亲令她对中国香港有着认同焦虑,母亲的生活方式又令她对深圳的家缺乏归属感。出于身份焦虑的深层心理动因,佩佩十分珍视中国香港同学Jo的友谊,以至于为了和她一起出国游铤而走险。同样由于身份焦虑,得到花姐肯定的佩佩一度在走私团伙中找到了归属感。直到发财梦和出游梦的破碎、唯一友情的破裂、逃离残缺家庭和尴尬身份的失败,使影片成为真正的“青春残酷物语”。虽然做水客的“精彩”生涯就像梦一场,生活似乎又回到了过去,但还是有一些东西在悄然发生变化——携母上飞蛾山的佩佩最终与母亲和解,接受了自己的身份并获得了成长。
影片的成长主题是如此纯粹,以至于在国产青春片中流行并被赋予重要功能的爱情元素在本片中得到了极为克制的表现,爱情于青春不过是增加了一抹色彩,不曾占据青春和生命的全部意义。同样,爱情元素在《少年的你》中也被淡化——第一主人公陈念与小北即使共栖一室也没有任何越轨的行为,与其说他们是情侣不如说是惺惺相惜的伙伴。而在《嘉年华》《狗十三》里,爱情元素几乎在主人公的生活中缺席。不同于怀旧和时尚青春片中成双成对的主人公设置,现实主义青春片中单一主人公的设定也有利于突出成长主题,虽然阿豪因指引佩佩进入成人世界而成为重要角色,但阿豪依然不曾跻身主人公的地位。
成长主题的一对基本矛盾是青年与成人世界的对抗,而怀旧和时尚青春片几乎都是“成人缺席的天堂”,影片遵循罕见完整的家庭或曰亲情的叙事路线。在《过春天》中,这对基本矛盾体现在佩佩对原生家庭的疏离;在《狗十三》中,通过一只狗引发对家庭教育乃至父权社会规则的反抗到屈服则成为叙事主线;在《少年的你》中,陈念希冀通过高考改变命运的钢铁般信念,实则是对社会贫富、强弱秩序的一种无形对抗。
回归现实:由怀旧自慰转向创伤治愈。如果说青春电影的价值功能经历了第六代导演的创伤治愈到2013年后怀旧青春片的想象性慰藉的转变,那么2017年之后现实主义风格“青春残酷物语”的复兴,则标示着对这一过程的逆转。
首先,取材于现实,聚焦社会问题。《过春天》的社会意义在于通过身份认同的角度,给予跨境学童这一特定历史、背景下的小众人群以正式的社会关注。同样取材于社会现实,《嘉年华》以毫不暧昧的立场揭露女性处境与未成年人保护问题;《狗十三》聚焦传统中式家庭教育,揭示成长的暴力本质;《少年的你》则致力于将校园霸凌提上社会议程。
其次,立体的人物塑造。如果说怀旧青春片试图塑造人物群像以迎合一代人的集体回忆却陷入人物形象扁平化、标签化的窠臼中,那么《过春天》则在聚焦唯一主人公的同时,又塑造了一个个丰满而立体的配角形象。本片中令佩佩心生好感的阿豪,却没有以往青春爱情片的“主角光环”,而是观众眼中为生计奔波的普通青年,不仅缺乏青春偶像气质,反而充满市井气息。他在和佩佩的暧昧关系中扮演了一个对佩佩有保护功能的角色,但在和佩佩一起被花姐控制时,为自保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佩佩受辱,“护花使者”形象也黯然坍塌。阿豪这个人物无论从形象塑造上还是性格塑造上,都不符合国产青春片惯例中主角形象完美、配角性格扁平的设定。
第三,纪实美学风格。由于《过春天》的剧情具有足够的观赏性又与社会现实问题相关联,相应地,影片就需要具备近乎纪录片的底色以令观众信服。不同于怀旧青春片偏爱滤镜、大光圈、特效特技的视觉图谱,现实主义青春片在拍摄时主要使用手持摄影、长镜头、固定镜头等手段,在布景、人物造型等方面较为质朴。怀旧青春片在选角时为了粉丝经济效益而好用流量明星,也就不得不对明星的偶像形象以及电影画面的时尚美感过分关注。相形之下,《过春天》《嘉年华》《狗十三》等影片的演员阵容则由不知名的年轻演员加相对不那么出名的老戏骨组成,造型也十分朴素。
最后,“青春残酷物语”背后的人文关怀和批判理性。《过春天》聚焦边缘少女的身份焦虑,展现了其寻求身份认同和企图逃离现实生活的徒劳和失落,表达了主人公在青春期的痛苦、尴尬和挫败体验。而在具体的表达方式上,无论是从佩佩视点出发的港、深两处的场景设计,还是多次借用手持摄影呈现的路人视角,都凸显了对主人公青春体验与心理历程的关注。
此外,与大多数“世俗神话”对消费主义的拥抱态度不同,《过春天》对消费主义采取了理性批判的态度。影片的时代背景是消费文化的盛行,走私苹果手机这样一种具有消费符号意义的商品,更是消费社会特有的现象,而主人公走私的动机也是满足出国旅游的消费欲望。影片中主人公去维修苹果手机的场景非常具有表现力,展现了当代人旺盛的消费欲。而随着主人公与闺蜜约定的落空,当消费不再作为主人公一个酝酿已久的梦想时,同时也被证明不能作为她逃离现实生活的出口时,消费主义恢复了本来的面貌——空洞而毫无价值可言。
走出校园:空间多元化与题材多样化。不同于之前青春片中千篇一律的怀旧时空和校园场景,聚焦于小众人群“跨境学童”的《过春天》选用了跨境的场景组合,通过两个制片部门不同的摄影手法使港、深两地呈现出不同的景观对比。影片中走私团伙的窝点,拍摄难度较高的过海关场景以及香港校园的特色教学场景则成为国产青春片中少见的银幕景观。《狗十三》中的家庭空间,《嘉年华》中的酒店场景,《少年的你》中那些发生霸凌的校园角落,都标示着青春片题材的多样化与空间的多元化。
结语:内地青春片未来展望
被认为是青春片创作典范的《过春天》,票房却不足一千万元。而放眼2017—2019年现实主义青春片的整体票房情况,也只有一部《少年的你》可谓叫座。相比于《过春天》,《少年的你》“个性”更多地让位于“惯例”:取材于社会热点话题,高度对接犯罪类型,采用著名演员特别是人气偶像……《少年的你》的高票房,离不开以上要素的背书。但对于影史和观众而言,既需要“校园霸凌”这样的社会议题,也需要看到跨境学童这一小众人群。虽然票房困境制约着现实主义青春片的发展,但如今既有《过春天》这样高完成度的学院派作品标志着内地青春片制作水准再上台阶,又有《少年的你》让广大观众对青春电影重拾信心,这或许预示着内地青春片未来发展的积极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