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平浪静》中“精神磨灭”的时代与人物
2020-11-14张岩松
张岩松
(山西大学商务学院,山西 太原 030031)
《风平浪静》是由黄渤监制,新锐导演李霄峰执导,章宇、宋佳、王砚辉等实力派影星共同主演的国产犯罪题材电影,入围了第23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作为一部融合犯罪、悬疑、爱情等多种元素的影片,《风平浪静》在上海国际电影节首映后引起了影评人群体的热烈关注,口碑持续发酵。
一场意外,让章宇饰演的宋浩从成绩优异的保送生变成了犯罪嫌疑人,他独自离开小城西园,前往广州的石雕厂。15年后再回西园,此时的宋浩已是木讷寡言的青年,直到老同学潘晓霜的出现,才让他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但被命运裹挟的悲剧没有停止,看似风平浪静的表象之下,一切早已失控……宋浩这一人物形象在近年来国产犯罪题材的电影中极为特别,有别于其他影视形象,他隐忍又脆弱、简单又神秘,在生活中如履薄冰,痛苦挣扎,不敢触碰眼前的光亮与希望,勉强抓住却又再次跌落深渊……充满悲剧感与宿命感的“天才的陨落”将“精神磨灭”的过程粗粝地呈现在观众眼前。影片中官商勾结和保送名额被顶替的情节与当下多个社会事件形成了影像与现实的互文,使影片更具现实批判性与时代意义。悲剧的根源究竟是什么?在那个被时代抛弃的优等生身后,我们又该思考什么?
一、“无辜的罪人”:宋浩的悲剧人生
宋浩的人生可以说是突然走向了失控,悲剧的发生令人猝不及防。影片从环境的呈现、人物的处境等多个层面,都有意营造出一种神秘荒诞的氛围。开场便是一个阴郁压抑的台风天,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宋浩突然被通知失去了保送资格,他的名额被好友李唐——李副市长的儿子顶替了。暴雨中,宋浩和父亲宋建飞先后冲出家门去讨说法。当宋浩在李唐家楼下大喊时,一扇门鬼使神差般地打开了,他走进了那扇门,从此开启了悲剧的命运。为什么在那个时刻偏偏有一扇半开的门?又为何宋浩会走进那扇门?影片并没有给观众一个完整的答案。
在美国哲学家诺埃尔·卡罗尔提出的电影理论中,反对把因果性关系等同于因果决定性概念。换言之,他认为前面发生的事件不一定要成为后面发生的事件的充分条件,前者并不在因果上蕴含后者,由此形成了一种“弱因果”的叙事模式。“如果叙事性联系不必成为随后事态的充分原因,但是又在某种程度上与后来的事态有着因果上的相关性,那么究竟什么是叙事性联系呢?满足这种需要的一个明显的关系是:在叙事性联系中,前面的事件是随后事态的因果关系的必要条件”。由此进行分析,宋浩走进万家的门是前者,失手杀了人是后者;又,宋浩杀了人是前者,被李唐目击是后者,后者总是前者的必要不充分条件。如果没有“进错门”这样的偶然性事件,宋浩的人生将大不相同。影片以“弱因果”的叙事方式去触发一段情感极为压抑厚重的人生故事,颇有科恩兄弟电影般的主题表达特色,即“困境毫无征兆地发生和没有因果关系的矛盾”。宋浩所遭遇的一切悲剧的根源是一扇在台风天偶然打开的门,这样举重若轻的设定让整部影片既离奇又荒诞,其中的宿命感与无力感也变得更加沉重且耐人寻味。
作为受害者的宋浩经历着成年人的集体失格。李副市长滥用手中的权力,校长则是权力的附庸,他们拿走了本属于宋浩的保送名额。不仅如此,父亲宋建飞也参与到了这场“迫害”之中,当得知自己被李副市长提拔了一级,实现了仕途上的晋升后,本对保送一事极为气愤的宋建飞突然失声。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用牺牲儿子的方式换取了自己的前途。如果说,走进万家的门是宋浩的主动选择,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是被动承受,他被迫一次次见证死亡,一次次与死亡牵连,却又无能为力。尽管失手捅伤了万有良,但伤势本不致命,随后进入万家的宋建飞却补了致命的一刀。杀人后,宋建飞非但没有对宋浩说出实情,反而将罪责完全推给了儿子。夜半时分,当宋浩带着行李逃离西园时,身为父亲的宋建飞没有出手阻拦,放任儿子的人生失控脱轨,少年宋浩就这样背着“罪人”的沉重包袱逃离了故乡。他来到广州的一座石雕厂中,日复一日地雕刻石佛像。佛像具有明显的隐喻性,这样沉默的做工是宋浩的忏悔与自我救赎。人生的开端被摧毁,他试图通过抵抗环境来实现重建自我主体的可能性。15年的慎言独行后,宋浩回到了故乡,发现父亲已经重新组建家庭,在官场上如鱼得水,很快就要移民了,他成为被抛弃的人。尽管如此,面对熟悉的环境,宋浩还是释放出一丝微弱的求救信号。他尝试接近由于父亲被他失手捅伤而沦为孤儿的万小宁,女孩的孤傲执拗与青春活力呈现在他面前,宋浩的救赎之路上出现了一丝真实可控的东西——他可以通过照顾万小宁来弥补内心的缺口。可是,当万小宁也在眼前死去,宋浩的内心彻底崩溃,没有什么是他能够改变的,他已成为永远的罪人,尽管他是如此无辜。
宋浩这个人物角色引起的共情也正在于此,命运的无常在他身上深刻地体现了出来,即便虔诚地赎罪,远离故乡,远离人群,和自己的孤独相处,他依然几乎错过了自己的整个人生。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与罚》中描述的那样:“他仿佛拿了一把剪刀,把自己和一切人和一切往事截然剪断了。”宋浩习惯性地回避与拒绝一切,直到潘晓霜以救赎的姿态出现后,他的人生才出现了新的可能——做一个平凡的普通人,娶妻、生子,从这个世上获得一点简单易得的俗世快乐。影片尽管走的是传统的“罪与罚”叙事路径,即“压迫—反抗—救赎”,但宋浩的反抗更多是内向的。正如在西园码头上,宋浩用刀插入自己的腹部并大声呐喊“我还”,他的一生都在向内反抗,抵抗被碾压的人生,并坚守内心的正义,却最终沦落为一场命运的伦理悲剧。
二、“被杀死的优等生”:时代的痛点
如前文所述,影片以隐忍的手法讲述了“一个天才的陨落”的故事,而在这个故事之中,除了主人公的内向反抗,代际矛盾与情感救赎也是不能被忽略的重要维度。通过宋浩这个人物的悲惨命运,影片最终指向的是沉重的时代债务——既得利益者们努力维系着一张风平浪静的网,逼迫那个本该有着光明人生的优等生走向了死亡,普通人的命运轻易被权力所改写。当代社会转型之下,人性与情感的异化是整个时代的痛点。
影片中,宋浩的母亲一直处于被虚焦的位置。当镜头第一次聚焦于宋浩家中,首先呈现的是母亲的背影,父亲则处于被侧写的位置。这样的空间安排突出了影片所想要表达的家庭关系,即母亲的缺席与父权的权威性。体弱多病的母亲一直处于被照顾的位置,当宋浩离乡后,她甚至默许宋建飞在外另生育一子,直到因病去世。母亲缺席了宋浩的成长。在这里,母亲在某种程度上隐喻着故乡,代表着某种稳定的、浑厚的生命信仰。正如张爱玲所言,“女人是最普遍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环,土地,生老病死,饮食繁殖。女人把人类飞越太空的灵智拴在踏实的根桩上”。显然,30岁之前的宋浩并没有这根“踏实的根桩”,很难想象一个母亲在15年间不寻找自己的孩子,影片通过对宋浩原生家庭中女性形象的弱化,突出了父权在家庭中的权威地位。
宋浩与宋建飞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如同影片的名字,从表面上看是风平浪静的。儿子在暗中逃离,父亲在暗中观察,平静之中,儿子早已被父亲献祭。宋浩离乡之后,宋建飞因为被李唐父子抓住了把柄,不得不参与他们的土地开发计划,为他们开辟“绿色通道”,在出卖灵魂的道路上越陷越深。而无论是15年前发现被刺伤的万有良,还是15年后深陷黑暗泥淖,宋建飞都从未想过自首。他在泥潭中顺势而下,与官权联手制造教育黑幕,共同摧毁了一个拥有光明未来的优等生。当宋浩回到西园,知悉一切,却发现父亲选择了逃离。影片的最后,宋浩在西园码头上哀求父亲去自首,并在父亲面前自戕。15年的时间足够让人的价值情感产生异化,但宋浩对正义的执拗坚守引发人们的思考:那个优等生真的被“杀死”了吗?宋浩的刀不仅是刺向自己,更刺向了父辈与后代不可调和的矛盾,刺向了教育不公、官商勾结、暴力强拆,刺开了一个社会疮痍的横截面,凸显了影片沉重的社会批判性与现实意义。宋浩与宋建飞这对父子的关系是极具代表性的,他们不同于传统文学书写中极端对立的父子关系。在小说叙事中,从20世纪80年代的“审父”意识,到90年代“丑父”“父子互诋”的出现,再到由“去父”到“寻父”的建构过程,对父子关系的书写经历了一个在反叛中建构的过程。与之相比,宋浩与父亲的关系更为飘忽与神秘,宋建飞像始终隐藏在宋浩身后的黑影,对于他为何将杀人的罪责推给宋浩,影片并没有站在宋建飞的角度去表达他内心的挣扎。而宋浩最后颇有争议的“弑父”行为,影片也没有过多的铺垫,我们可以发现,影片更希望表达个体的挣扎与选择,“父子关系”像是附着在其上的一层皮,并没有承载任何情感的重量。
尽管母亲的形象处于缺席地位,但影片对于女性形象的塑造依然有亮点之处,女性所代表的旺盛生命力在潘晓霜这个人物形象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宋浩是潘晓霜少年时代的“白月光”,当15年后在高速公路收费站碰到归乡的宋浩时,她毫不犹豫地选择追求自己的幸福。潘晓霜的出现带着救赎的意味,但她与宋浩之间的关系始终是平等的。影片没有刻意突出宋浩对潘晓霜的亏欠,反而给了这个女人仿佛可以一往无前地生活下去的生命力。二人之间的爱情戏场场经典,甚至与整部影片冷峻的气氛略为不搭。影片将爱情发生的空间设定在高速公路收费站,孤岛般的收费窗口象征着内敛性的等待。潘晓霜按下升降杆的按钮砸坏了宋浩的车窗,将他留在了西园。从车窗中伸出的伞,象征着一种外向性的进攻。影片通过对意象的合理使用,构建了一种具有20世纪90年代港片风情的爱情片氛围。潘晓霜性格中略带的一丝无厘头与诙谐让这个人物的形象更加灵动,而在这一角色的影响下,宋浩的形象也更加丰富。从送出的酸奶和脱口而出的“结婚吧”,观众可以感受到他冷硬的心逐渐柔软的过程,从而生出对幸福的渴望。正是这样,当宋浩再次被裹挟进无法摆脱的命运深渊时,整部影片才显得更加真实与残酷。
导演李霄峰曾以处女作《少女哪吒》(2014)入围第19届釜山国际电影节,成为主竞赛“新浪潮”单元里唯一一部内地华语片。六年后,他以更加成熟的姿态回到了大众视野,带来了这样一部反类型化的华语犯罪电影,实为惊喜。《风平浪静》弱化了犯罪片的悬疑感,将重点放在对宋浩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他身上沉默内敛的张力承载了人性中对于善和光明的坚守与追求,在“精神磨灭”的时代之下,却最终将刀尖举向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