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浩峰古装电影死亡意象论
2020-11-14刘宏英
刘宏英
(河北北方学院 文学院,河北 张家口 075000)
在完成民间武术口述整理者—作家—导演身份转换的过程中,徐浩峰始终将自己的目光对准底层人物尤其是底层武人,尤其关注他们在明清、民国时代窘迫环境之下的生存境遇和复杂心态。而死亡阴影总是笼罩于这些人物之上,死亡意象对于徐浩峰塑造人物、勾画时代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对其进行探讨,将有助于我们把握徐浩峰电影的艺术个性。
一、徐浩峰电影死亡类型概述
在徐浩峰的古装电影中,死亡的形态是多元的,可以分为肉体死亡、精神消亡以及存在幻灭三种,它们都承载了推动叙事、寄寓徐浩峰情感态度的责任。
(一)肉体的死亡
肉体死亡指的是现实的、生理意义上的生命终结,至此,人的如心跳、呼吸等生命体征都会消失,而思维、精神等也不复存在。如在由徐浩峰编剧的《道士下山》中,小道士何安下下山之后先是经历了善良和蔼的崔道宁被妻子玉珍和崔道融毒杀,他也在西湖中杀死了玉珍和崔道融;随后何安下又目睹了赵心川在和师父彭乾吾比武的过程中,点到为止,不料却在转身之际被彭乾吾用雨伞偷袭而死;然后何安下又迎来了第三个师父周西宇的死亡,最终彭乾吾也死了。何安下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和人心的险恶。这一次次死亡都是肉体死亡,并且都是极为残酷的非正常死亡,人物的死亡并不指向一种经历与道德上的圆满,它并不是一种理想的归宿。死亡密集地出现,对何安下与观众造成冲击。正如叔本华指出的:“(人类)也正是由此一步一步接近那最后的、整个的、不可避免不可挽救的船沉海底,并且是直对着这结果驶去,对着死亡驶去。这就是艰苦航行的最后目的地。”肉体的死亡对于每一个人而言都是不可避免的结局,人类本能地对自己的死亡有着恐惧、抵触的情绪,而同时又会寄希望于死亡降临自己仇恨或利益有冲突者的身上。
(二)精神的消亡
精神消亡则指的是人物虽生犹死,或是因为情绪沉沦变为行尸走肉,或是在道德上自甘堕落,放弃尊严、信誉,成为一个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末路鬼。前者如《箭士柳白猿》中的二喜,因为目睹姐姐被强暴而自己无能为力,精神崩溃后变得浑浑噩噩,只好在姐姐的安排下做了“跳墙和尚”,从此以跳墙后听到的第一个名字即“柳白猿”为名,“二喜”已经死去,他直到得到柳白猿的指导,才重获新生;后者则有如《一代宗师》中的马三,他自私自利,精神腐朽,毫无人格,堕落为汉奸。而宫二由于为报仇而选择终生“不婚嫁,不传艺,不留后”,下半生也在大仇得报后陷入了虚无状态,在极度压抑和伤痛折磨下,宫二吸食鸦片并很快去世。前述人物虽然在生理意义上活着,但生命价值是被极大压缩了的。
(三)存在的幻灭
在徐浩峰的古装电影中,还存在一类非实指、包含了深沉情感基调的“死亡”,即存在的幻灭。幻灭的主体可以是人。如在《箭士柳白猿》中,二喜在因为姐姐的心魔成为柳白猿多年后,突然意识到:“也许姐姐从未存在过,她是一个让我看清内心的契机,一个佛菩萨的点化。姐姐,保重。”在将箭射入水中后飘然离去,从此姐姐在二喜的心中“死”了。幻灭的主体也可以是武功,门派,“公道”等更为抽象的概念。如《一代宗师》中,叶问向已经奉道不能传艺的宫二请求看宫家六十四手,希望以偷师这种隐晦的方式保留宫家武功这座“高山”。而宫二拒绝了:“烟消云散的事多了,凭什么宫家不能绝。”在宫二死后,宫家武功也就此消亡。在《箭士柳白猿》中,二喜射不出柳白猿应有的公道之箭,便靠强力去武馆平息纷争;过德诚放弃用武功压倒师父匡一民,改以火枪杀死杨乃兴;连最自认是一流人物的匡一民对二喜也用了手枪。武林中的“公道”死亡,“强道”成为主流。这些“死亡”彰显了人物心灵的残缺或社会的畸形,带有浓重的悲剧色彩。
二、徐浩峰电影死亡意象的艺术特色
徐浩峰所创造的一幕幕毁灭悲剧,并不重复,并且显示出其有别于胡金铨、李安等导演的艺术特色。
首先是隐喻性。符号学理论家帕索里尼指出:“电影是靠隐喻生存的。”徐浩峰在处理死亡这一人们排斥之事时,创造出一种极具隐喻性的语言,丰富了动作片的文本样式。如《一代宗师》中,宫宝森以“关隘不在挂印,而在回头”的“老猿挂印”提醒马三不要只顾“眼前路”也要注意“身后身”。而马三并未领会话中真意。这次传招也间接导致了宫宝森、马三的死亡以及宫二的虽生犹死,三人都没能实现“回头”。
其次是沉郁美。“沉郁”这一出自文学的美学追求,也被中国电影所借用。“‘沉郁’的美学内涵,一为情真悒郁,哀怨悲凉;二为思力深厚,著意深远;三为意犹未尽,蕴藉含蓄。”在《箭士柳白猿》中,杨乃兴突然被枪打死,徐浩峰表现的是他靠在树上慢慢倒地,胸前的手风琴缓缓拉开,此时杨乃兴不是作为一位军阀,而是作为一个音乐教师被杀死的,匡一民的毕生理想也宣告破灭,画面给予人一种悲抑凝重感。类似的还有如《师父》中耿良辰肚子上插着刀,不顾林希文“走到百步开外的医院就能捡条命”的话而艰难前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与曾经的脚夫友人一起推车,用生命捍卫自己的尊严,不可谓不哀怨悲凉。
再次是虚实美。徐浩峰电影中的死亡虚实交错,常常打破观众的审美期待。如《箭士柳白猿》中一开始的“划勒巴子”踢馆中,就在观众以为飞出倒地的匡一民死了时,匡一民被扶起,而端坐着的对方突然轰然倒下,原来他才是死的那一个,在让观众愕然的同时,也暗示了观众匡一民的拳理更为高明。又如《倭寇的踪迹》中,已经伤重不能动弹的裘冬月唆使和指导情敌赣岗去杀死门后的“倭寇”(实则是裘夫人),随后两人一个被斧劈中,一个被枪用“如影”技法刺中,就在观众都以为裘冬月设计杀死了这对“奸夫淫妇”时,在下一个镜头中,两人却好端端地活着,并认出了对方紧紧相拥,而裘冬月的双枪则插在门口,原来刚才一幕只是裘冬月的想象,他最终还是于心不忍,想成全这对有情人。
最后,徐浩峰电影中的死亡还往往极具荒诞性,不乏黑色幽默感。如《道士下山》中崔道融跟玉珍哭诉说:“我这一辈子就差一根上吊绳了——上吊绳都没钱买。”在《倭寇的踪迹》中,三个异族女人面对五个要强暴她们的海防道官兵时,一直插科打诨,以“没文化”激得五个男人自相残杀,最后唯一活着的士兵说:“一个对三个不算没文化吧?”三人齐声道:“太有文化了!”这样的死亡是让人啼笑皆非,无法让观众敬畏的。徐浩峰以此来讥讽利欲熏心者的糊涂。
三、徐浩峰电影死亡意象的表达价值
在徐浩峰电影中,或实叙或虚指、或令人喟叹、或令人哭笑不得的死亡都是有意义的,其表达价值是值得我们加以剖析的。
(一)死亡与跌宕起伏的叙事策略
从电影文本的构建来看,死亡意象关系着情节的起伏与悬念的设置。如在《师父》中,观众得知,耿良辰作为一个武林的局外人兼社会边缘人,被陈识挑选来作为自己开宗立派的牺牲品,陈识本人和同处武林高阶位置的邹容、郑山傲等人对此心知肚明,他们以一种冷血无情的态度共同默认了耿良辰的死亡。但是耿良辰自己则完全不知道死亡就在等待着自己,只是能感知到自己将面临重重危机。观众虽然知道耿良辰必死无疑却不知道他将会怎样死亡,由此为其悬心担忧,电影的悬念也就此生成。类似的又如在《箭士柳白猿》中,前任柳白猿在打算将衣钵传给二喜时曾表示:叫柳白猿的“没有一个人得善终,因为叫这个名字的人,得主持公道”,激活了观众的好奇心。其后关于“柳白猿”作为仲裁人所承载的死亡压力也反复被其他武人提起。这一概念被深深植入观众脑海中,加上刺杀杨乃兴这一条主线,观众势必对二喜的不得好死产生一种朦胧预感,迫切想知道二喜、杨乃兴等人的命运结局,带着关切的心情从人物的一举一动中搜集信息,以证明自己的猜测。
(二)死亡与“恩里生害”的人物塑造
死亡意象服务于徐浩峰的人物塑造。有学者早已注意到,在徐浩峰电影中,人与人的关系,常常是“恩里生害,害里生恩”的,传统道德观中人与人间关系(尤其是师徒间)中以德报德、交好向善的原则被徐浩峰故意颠覆,其电影中人往往互相伤害、吞噬,以至于死亡悲剧一而再再而三上演。这种设计,既丰富了人物关系,也避免了传统动作片人物塑造扁平化,侠士显得心无杂念的缺陷,身陷恩怨情仇中的人物人格并不完美。如在《一代宗师》中,宫羽田因为心存不忍,没有对徒弟马三下狠手,结果自己被马三打成重伤,最后不治身亡,直接导致了宫二终身不嫁,立誓要杀死马三报仇。《箭士柳白猿》中,徒弟过德诚与师父匡一民不仅是各为其主的关系,两人也象征了新势力与旧道德之间的对立,过德诚为杀杨乃兴,一心想杀死匡一民,结果杨乃兴被杀后,过德诚也中箭倒地身亡。匡一民所信奉的“士”文化虽然落下帷幕,但他却活了下来。除了徒弟弑师之外,师父也对徒弟十分残酷。如陈识将耿良辰从一名脚夫变为武林高手,对后者实有授业之恩,但陈识也替耿良辰决定了被杀死的噩运,其自私的一面在“恩里生害”中暴露无遗。但这段师徒关系其实又重塑了二人,耿良辰开始读书,学习规矩,克服对师娘的邪念,人性得到升华,而陈识则为徒弟报仇,师徒二人共同维护武人的尊严,人物关系又变成了“害里生恩”。观众能从中看到人物多面的人性、交织的欲望以及成长变化过程。
(三)死亡与“礼崩乐坏”的世相还原
死亡还与徐浩峰对历史背景的还原以及其个人情感态度的传达息息相关。徐浩峰曾在《刀与星辰》中表示:他为电影设置的焦虑来源在于“礼崩乐坏”。所谓“礼崩乐坏”即传统文明的消亡。伴随着时代的进步,新式文化不断冲击,冷兵器失去优势,传统武学势必走向式微,而武者则作为一个阶层也走向消亡,这种消亡不仅指肉身死亡,也指对原武者身份、对原人脉关系的放弃。在《一代宗师》中,武人们或在餐馆当伙计,或当理发师,与芸芸众生毫无差别,为苟活于世而放弃了“面子”与“里子”。在《倭寇的踪迹》中,戚继光处心积虑创建了“抗倭刀”,然而在戚继光死后,以郄佬为首的四大家把持武林,勾结官府,污蔑抗倭刀为倭刀,将一心为国为民的戚家军旧部梁痕录和左偏使视为倭寇。《师父》中邹馆长暗中勾结曾经的武人、现已投身军界的林希文,力求阻挠陈识在天津立足,乃至侵吞、消灭武行。郄佬、邹馆长等人的私欲都导致了大量人死亡。武者道德沉沦、信仰坍塌,原有的秩序土崩瓦解,危机无处不在,这些造成的最严重后果就是一条条生命的枯萎和消逝。徐浩峰借此表达的是自己观照历史、改造人性,唤醒观众“侠性”的意愿。
徐浩峰的古装电影中,充斥着人在肉身或精神上的死亡,乃至某种武功、门派和精神的消亡。这些死亡或沉郁悲壮,或虚虚实实,或荒诞不经。通过书写各式各样的死亡,徐浩峰为电影构建起精妙的情节和丰满的人物形象,其深沉的情感积淀和时代认知也得到表达。应该说,徐浩峰的电影“作者”身份,和他对死亡意象的苦心经营是密切相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