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哀与侘寂”的美学镜像
——以《最初的晚餐》为例
2020-11-14宋书魁
宋书魁
(大连东软信息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3)
日本电影在几十年的发展过程中,对于自身美学文化的审视与民族语言的发掘渐趋成熟,其美学的独特性越发值得研究与学习,日本电影美学相较于其他东方国家而言,其美学向度更加具有鲜明的地域特征与民族化特性,日式电影美学风格是纯净而含蓄的,是具有独特残美意蕴的感怀与忧叹,最终演化成“物哀”“幽玄”“侘寂”“意气”四个具有典型性的日式美学特征。在当代日本电影中,其电影美学的绽放无疑是借助于自身独特的美学体悟而实现的,在这其中,随着日本经历战后的萧条,经历几十年的发展,日本本土电影人逐渐将目光转向发掘自身文化与生态的独特语境上,在立足民族语言的提炼基础上逐渐摸索出一条专属于日本美学发展的路径,为此更是涌现出许多带有日式美学风格标签的作品。在日本电影逐渐审视自身的过程中,题材与风格开始转型,许多日本电影人开始关注战后的社会民生,底层人物的生存状态与情感逐渐成为电影叙事的主要题材,小津安二郎、山田洋次、河濑直美、是枝裕和等日本导演更是将平民的生活深刻融入其美学意识中,“物哀”“侘寂”这些日本独有的美学风格在其平实的镜头中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芒。2019年上映的日本影片《最初的晚餐》以现实的视角展现出日本一个平民家庭的亲情羁绊,影片叙事充满日式美学的独特韵味,“物哀”“侘寂”的美学风貌在舒缓的叙事中彰显。
一、“物哀”美学下的亲情羁绊
对日本文学和电影来说,其美学都离不开“物哀”这一概念,可以说“物哀”已经是融入日本人骨血之中的审美意识,在当代日本电影中,“物哀”已然成为一个具有标签化的日式美学印记。“物哀”一词最早可追溯至江户时代,在日本国学大师本居宣长的《紫文要领》中提出:“世上万事万物千姿百态,把这万事万物都放到心中来品味,内心里把这些事物的情致一一辨清,这就是懂得事物的情致,就是懂得物之哀。”“物哀”是一种极致的情感流露,是一种偏于哀致又恬淡空寂的感怀。“物哀”中裹含着一种“悲”的调性,是日本民族由地域狭促的自然环境与无常观的思想等多种因素共同促成的,最终演化成一种“悲美”的独特意蕴,这种“悲”不等同于中国汉字“悲”的含义,不是伤悲也不是悲愤,而是涵盖着美学感怀的“悲”,“悲”是涵盖在“美”的范畴里的,“美”制约着“悲”,形成由外化的残美意蕴触动的哀愁情绪,转而内化为独特的“美感”,日本民族对残美的独忱使“物哀”逐渐走向一种极致,转化为一种富含情感体悟与情境咏叹的哀伤之美,是比较纯粹意义上的单纯的“美”,这种对“美”的理解或多或少带有些许忧伤,同时又带有某种程度的空寂。“物哀”之美同时又是短暂而容易消逝的,就如同日本的樱花一样,在极美之后伴随着凋零,这种美的感悟与日本人的无常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日本民族对美好事物终将消逝的理解是深刻的,而生命无常的意识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其对瞬间、刹那之间美好的偏爱与热衷,故而“瞬间”之美转化为永恒是日本民族追求的一种“物哀”美学之极致,这种极致不仅体现在文学作品中,在影视作品中更是不遑多让。
在当代日本电影中,“物哀”这一美学概念已然成为其民族美学风格的特定标签,日本许多电影导演更是将这一美学特质推向极致,如日本动漫电影的著名导演宫崎骏、新海诚,日本写实风格导演小津安二郎、山田洋次、河濑直美、是枝裕和等。在2019年日本影片《最初的晚餐》中,日本导演常盘司郎在小空间的镜语中,通过食物勾起家人对逝去父亲的回忆,引发出一个家庭的情感羁绊,影片中每一个食物都是一段充满温情与忧伤的回忆,既是美好又是短暂,也将“物哀”的美学概念以追溯的方式加以呈现。如在影片中,在父亲日登志的守灵夜上,继母将原本订好的餐点退掉,亲自在厨房做起料理,以起司煎蛋作为第一道别有深意的菜,简单而朴素的菜肴是曾经美好的家庭回忆的开始,芝士煎蛋让麟太郎、美也子想起了最初两个家庭的结合的往事,也是父亲为他们做的第一道菜。影片通过芝士煎蛋串起过往,也在回忆中感怀着父亲在世时两个家庭温馨而短暂的往昔岁月,在父亲离世的缺失下,在为曾经美好的家庭组合开始的追忆中,通过一道简单的菜肴,影片营建出一种恬淡哀伤的镜语,“物哀”的意境也由此而生,随着影片叙事的推进,一道道勾起回忆的菜肴逐渐铺陈开来,而每一道菜都含有家庭中几个成员的羁绊和微妙的情感,继母做的混合味噌汤让美也子回忆起她和俊哥最初的小冲突,美也子喜欢白味噌而俊哥喜欢红味噌,最终继母不得不研究出一个混合味噌汤来调和两人的矛盾,小矛盾也变成一个温馨的和解,这种淡淡的美好转化为一个怀念的悲美瞬间,也将观者逐步带入影片的“物哀”语境中。影片对家庭中成员的情感表达是恬淡舒缓的,颇具日本美学恬淡清逸的风貌,在继母与美也子的情感表达上,影片通过吃鱼时美也子的拒绝而展开,美也子不喜欢吃鱼时有鱼刺,继母哄骗她念了咒语就不会有鱼刺了,而实际上咒语是假的,继母在做鱼时一根根拔掉鱼刺才是真的,随着美也子长大后的幡然醒悟,影片悄然中传递出继母对美也子的淡淡温情,然而美好是短暂的,随着继母的出走与俊哥的离开,几年时间构建的和谐温馨的家庭关系最终消逝了,只留下每个人回忆中的怅然与哀叹。而在另一道食物蘑菇比萨饼所引发的回忆上,则是继父与俊哥之间默默的父子之情,也是最令人神伤的回忆,在继父日登志与俊哥的情感中,继父虽寡言却无时无刻不透露着对儿子俊哥的关怀,带着俊哥翻越许多山峰,继父不只是一个父亲更是俊哥在人生道路的引领者,俊哥从内心中已然接受并认可了继父,可是突如其来的变故最终导致俊哥离开,留下的只有不舍和遗憾。影片通过朴素的菜肴引发出静默的哀感,“物哀”的美学意蕴也在其中舒缓地流淌。
二、“侘寂”美学下的伦常镜语
在日本的四大美学范畴中,“侘寂”美学是更加质朴与深刻的,“侘寂”是日本民族对生命无常的超然认知,是时间流逝下的质朴与寂静。在日本民族无常观的影响下,日本民族认为的美更多是短暂而多逝的,有如樱花在绚烂过后的转瞬凋零,有如残月美景的突然消逝。所以在日本民族的美学认知中“美”是属于有生命的,只有这种“生命”绽放之时所迸射出的美丽才更具有品格,也可以说其更忱溺于生命在光华退散时的衰美,因此,“侘寂”美更是一种留有岁月痕迹的时间与生命之美,也是对生死无常的美学内化。在日本电影中,“侘寂”的美随处可见,亦是体现在日本民族美学根性的一种特质,如在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的影片《东京物语》中,影片叙事体现出舒缓的节奏感,在隽永清雅中展现出对岁月流淌的人性温情,随之在其后继承其平民风格的日本导演的山田洋次、是枝裕和等皆在自己的镜头中实现着自己对“侘寂”美学的独到见解,即便是在日本动画电影领域,以宫崎骏、新海诚等导演为代表的一批日本动画电影人亦是不断为世人诠释“侘寂”的独特美学风貌。
在电影《最初的晚餐》中,影片通过在守灵夜中众人为父亲日登志守灵的故事展开,菜肴成为引发往事回忆的引子。在整个叙事中,影片不断地插叙往事,通过菜肴串起了林林总总的过往,每一个菜肴都牵涉到一件平凡却又充满情感羁绊的往事,这些菜肴喻指曾经美好的回忆,也喻指早已消逝不见的美好过去。随着时间的推移,往事已然被忘记,美好的羁绊与逝去的光华只能在这些守灵人心中凭空地怀念,而那些留有岁月与时间痕迹的事物最终以残缺之美的形态成为记忆短暂美好的余存,在空寂中使人感怀生死无常。影片并未刻意描写父亲死去给家人带来的哀恸,而是在舒缓的回忆中轻诉悲思,独忱在亲情往事的温情羁绊中。对于“侘寂”的诠释,影片一点一滴地镌刻在回忆中,镌刻在每一个菜肴中,芝士煎蛋使家人回忆起两个家庭初识时的父爱;混合味噌汤让家人想起俊哥与美也子哭笑不得的小矛盾;吃烤鱼使美也子想起了与继母的温情过往。
在影片透过回忆所展开的叙事中,片中两个家庭五个亲人之间的情感沟通是含蓄委婉的,其风格颇有些小津安二郎影片的意味,只是通过人物之间简短的对话,在安静中传递着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在无言与静默中舒缓地传递着亲情的美好,而这种情感传递的方式几乎体现在家庭中的每个人身上,如父亲日登志与继子俊哥之间,双方的言语互动极少,父亲寡言但体现的是外冷内热,继子俊哥更是性子冷淡不善言辞,然而双方的情感通过一种默默的交流无声地传递着,父亲日登志是登山爱好者,也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会经常带着俊哥登上许多大山,也在潜移默化中逐渐感染着年轻的俊哥,双方在一起时往往只是静默地做着心中向往的事,这也在无形中引领着俊哥,最终也影响了俊哥未来的人生道路,在影片平实舒缓的镜头下,以几乎无言的方式描绘出经久回味的父子温情。在影片另一个片段中,继母与美也子之间同样是一种淡淡的情感传递,体现出一种特有的“侘寂”美感,美也子因为有鱼刺而不爱吃鱼,也让娴静的继母看在眼里,继母在与美也子乘坐公共汽车共同回家的路上,几乎不怎么交流的两人却有了短暂而温馨的沟通,继母告诉她念咒语就不会吃到鱼刺,然而镜头随之切换,成年的美也子幡然醒悟那是继母在做鱼时一根根将鱼刺拔出。影片简短的几个镜头将母女二人的情感悄然升温,在默默的温情中淡淡地将美好而短暂地时光留存,然而,随着突然的家庭变故,家中的温馨和睦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影片同许多日本家庭伦理影片一样,以一种略带清逸平淡的态度看待人生无常,然而也唤起了观者的情感共鸣,对于“侘寂”的衰美意蕴,也正是在曾经温馨的羁绊转向消散中短暂的闪耀,继而在心中残留下岁月印痕,历久弥新在记忆中回味。在影片舒缓清逸的节奏中,镜头不时对焦到充满岁月感的屋子与厨房,简单的陈设透露出日本民族简约质朴的美感偏好,在独特的残美镜语中,影片传达出“侘寂”美学的空灵寂静之美。
日本电影《最初的晚餐》以平实的视角展现一个由两个家庭共同组成的五口之家的情感往事,影片以菜肴串起曾经的美好回忆,展现父亲与继子、继母与继女、两个家庭三个孩子之间充满温情的羁绊,在影片舒缓的叙事中,日本民族独有的“物哀”“侘寂”的美学风貌缓缓流淌,带给观者隽永清逸的视觉美感,通过影片中残美的镜语构建,使“物哀”与“侘寂”的美学向度既平实又空寂,清雅而又历久弥新。影片只是缓缓地叙述着往日的“羁绊之情”,却也将遗憾、惆怅与悲美巧妙地融为一体,为当代日本平民电影的美学提供了一个有意义的借鉴与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