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潮》看家庭与代际关系的异质化
2020-11-14王博
王 博
(河北工艺美术职业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0)
电影《春潮》是由杨荔钠编剧并执导,郝蕾、金燕玲主演,曲隽希、李文波、黄尚禾联合主演的剧情电影,由上海爱美影视文化传媒有限公司、长影集团有限责任公司等联合出品。影片于2019年6月在第22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上首映,并获得了最佳摄影奖。2020年5月,影片在网络平台上线。
春潮是一种自然现象,指春天的潮汐,其势迅猛,唐代诗人韦应物有诗句“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海水上涨时,波澜涌动;退去时,露出沙滩。如此循环往复,永不停息。《春潮》是一部情感如水流一样细腻的影片,片中的母女关系亦如闭合的环,身处其中的人找不到情感的出口。影片讲述了祖孙三代人之间的情感故事。郝蕾饰演的报社记者郭建波和母亲纪明岚、女儿郭婉婷同住在一起,生活看似静水无波,实则暗潮涌动。控制欲极强的纪明岚在外是爱唱红歌的热心大姐,在家中却不容许任何反对的意见,为了避免与母亲的争吵,郭建波在家中几乎处于一种失语的状态,女儿郭婉婷也在小小的年纪学会了成人世界的生存法则。异质化的家庭与代际关系终于在一次次沉默中爆发……《春潮》提出的问题,是无奈的,也是无解的。
一、原生家庭与时代烙印
原生家庭的概念最早来自家庭心理治疗领域,区别于个体成人后所组建的新生家庭,原生家庭指个人出生后被抚养的家庭,是个体情感经验学习的最初场所。原生家庭会影响个体在成长阶段乃至一生中的职业选择、情感观念、自我认知、婚姻关系等价值观。而在影视作品中,原生家庭也已不是一个新鲜的探究方向。近年来,《狗十三》《一念无明》等优秀的华语电影都将镜头对准了家庭成长环境对个体所造成的强大影响。在此基础之上,《春潮》将亲子关系拓宽为祖孙三代之间的关系,在更加复杂的情感线索之中进行叙事。
郭建波的母亲纪明岚是一个性格非常鲜明的角色。年轻时向往城市生活嫁给了郭建波的父亲,却对自己的选择充满了怨恨。从20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个特殊的时代成长起来的纪明岚对于他人有着一种强烈的控制欲,她不停地举报自己的丈夫是暴露狂,甚至在夜里叫醒睡梦中的小建波去父亲领导面前哭诉。这种疯狂的行为是纪明岚对曾经依靠举报获得的成就感的一种行为上的延续,这种掌握他人人生的成就感是时代铭刻在纪明岚身上的。当婉婷出生后,纪明岚夺走了建波做母亲的权利,她以郭建波曾经试图打掉婉婷为理由,斩断了建波与婉婷之间的亲子关系。以至于婉婷长大后质问妈妈:“在我长大的时间里,你去哪儿了?”郭建波既是女儿,也是母亲。她同时面临着父亲与丈夫的缺席,那个在她眼里完美的父亲,却是母亲口中的变态狂。而那个在他人眼中柔弱善良的母亲,却是将仇恨的心态延伸到家庭中,把家庭当作战场,对他人进行精神控制的人。影片中没有清楚地交代建波的父亲究竟做了什么、是什么样的人,在男性角色略显刻意的缺席中,女性角色被放大了,也体现出了导演的女性主义创作视角。
在隐忍的环境中长大的郭建波是迷茫的,她渴望反抗却无所适从,做着一些看似幼稚的举动来表达自己的反抗,比如,拔掉家中刚接好的水管,造成水漫厨房母亲的排练不得已暂停的局面,再如,将烟头按灭在母亲刚包好的饺子皮上。在她的成长环境中,母亲是冷漠的,她强势地控制着家里的一切;而父亲是温柔的。当她第一次来例假的时候,母亲只是冷漠地说“怎么来这个了”,是父亲教她叠纸巾,接热水给她泡脚。母亲对父亲的怨恨在她看来是可笑的,而母亲的“成功”也彻底切断了建波通向幸福的可能。“我渴望躺在母亲的怀里,却只能躺在男人的身边”,缺少家庭关爱的建波只能在情感生活中寻求慰藉,却未婚先孕,连婉婷的父亲是谁也不知道。当母亲夺走了婉婷的抚养权,建波意识到沟通已经彻底无效,她选择了一种失声的方式对抗与母亲相处的日常,以沉默和梦境来做最后的抵抗。影片安排了多场“饭桌戏”,在母亲如机关枪似的刻薄言辞面前,郭建波的沉默似乎更能激起母亲的愤怒。纪明岚已经仿佛不知为何而愤怒,她对整个人生愤怒,对亲人愤怒,她的愤怒仿佛是不知何处可以安放一般,是生活的“发电机”。但与之相对的,她却充满热情地热爱着自己的祖国。
在“我与母亲”的关系之外,“我与祖国”的关系是影片的深层叙事层面。尽管导演在处理两个叙事层面的关系时略显局促,但依然极大地拓宽了影片的探究深度。纪明岚热爱唱红歌,热衷于组织朋友排练歌唱《我和我的祖国》。经受了特殊年代的变异,而在这个时代选择歌颂,仿佛是纪明岚对自己曾经的选择的苍白肯定,通过不断地吟唱“你用你那母亲的脉搏和我诉说”,影片将女儿与母亲的关系与个人与祖国的关系做了类比。在饭桌上,当周先生称赞建波作为媒体人批判社会的良心时,纪明岚却说出了一段极为诡辩的关于“养育与报答”的“恩惠论”,看似简单的对话却意味深长,也为影片提供了更为深层的叙事视角。
作为孙女的郭婉婷同样在这段不健康的代际关系中形成了“独特”的性格。她是郭建波和纪明岚之间的“润滑剂”,在夹缝中生存的郭婉婷过早地成熟,她依赖一手养大她的姥姥,也同样喜欢沉默寡言的妈妈。当妈妈和姥姥吵架时,婉婷会说出“你赶紧走,你俩八字不合,你一走她就变个人了”这样的话,在婉婷浓重的东北腔下,这些看似幽默的言辞其实反映出一个孩子对自己家庭状况的自嘲。男性角色在婉婷的成长中彻底缺席,以至于当她在同学崔英子家中看到英子和父亲拉着手跳舞时,婉婷的表情可以说是呆滞的、茫然的,甚至不是羡慕与渴望,因为在她的人生中,从未有过关于父亲场景的体验与想象。
《春潮》在导演杨荔钠的老家吉林长春拍摄,作为主要场景的“家”充满了东北的时代气息,陈旧、朴素、狭小。为了制造出狭小的空间观感,影片大多数情况下采用手持摄影的方式,摇晃的镜头跟随在人物的身后,仿佛探秘一般“凝视”着这个家庭的秘密,在呈现了日常感的同时,具有由细节体现出的极大张力。在这段代际关系中,所有人都脱离了自己本身所在的位置——母亲或女儿,所有人也都处于一种自我与现实的矛盾之中——纪明岚厌恶自己的丈夫、女儿,却为住在楼上的闺密伤心到落泪;建波渴望一段父女关系,却不知道自己女儿的父亲是谁;郭婉婷深知姥姥的某些观念是错误的,却依然依赖陪伴自己长大的姥姥,甚至在影片后半段表现出了姥姥身上的某些特质……像是一种循环,郭建波拼命挣脱却又禁锢其中的循环,带着时代的烙印,三代人终究无法互相理解,而原生家庭之殇正在不可避免地影响甚至塑造着下一代。影片对此也没有提出解决的办法。在影片的结尾,影片以纪明岚生病住院、被动地放弃“战争”作为缓解家庭矛盾的方式,郭建波望着躺在病房里的母亲有一段长达七分钟的内心独白。汹涌的潮水涌入母亲的病房,昏迷中的纪明岚仿佛母体中的婴儿被潮水包裹,在生命的初始,一切都似乎变得柔软了。
二、超现实主义的意象解读
《春潮》多处运用了超现实主义叙事手法。超现实主义是20世纪诞生于法国的一种文学思潮,阿波利奈尔在剧本《蒂蕾齐亚的乳房》中创造了“超现实主义”一词:“人当初企图模仿行走,所创造的车轮子都不像一条腿。这样,人就在不知不觉中创造出超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源自现实,更在其基础之上生发了许多想象。作为一种思潮与理论,超现实主义融入许多艺术形式之中,电影也不例外。许多导演在影片中加入了超现实主义的元素,为影片带来了表层叙事之外的内涵意蕴。典型的华语电影如《三峡好人》,贾樟柯导演在影片的结尾加入了走钢索的人和腾空而起的高楼等。在现实主义影片中,这种超现实主义元素的加入虽然略显突兀,却拓宽了影片的表达空间。《春潮》中也有许多超现实主义的意象,在这些意象之中包含着创作者对家庭与代际关系的深刻解读。
首先,电影中有两个诡异惊悚的镜头——郭建波两次看到一名长发红衣的女子。第一次是在影片的开头段落,她在回家的地铁上看到这名女子的倒影;第二次是在影片的结尾处,这名女子站在河水之中。女子究竟是谁,影片没有给出答案,这也并不重要。在影片一头一尾的位置出现在郭建波眼前的,更像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被跟随、被凝视。无法摆脱,时常出现。就像影片中多次出现的梦境,可以看作是郭建波进行心理防卫的一种方式,在梦中可以拥抱美好,与自我和解。
其次,是影片中最为重要的意象——水。正如导演所说,这不是一部平静的电影。水是流动的,情感也是。在影片的最后,郭建波坐在楼梯上,听着从台湾一路经过长江、黄河、松花江来到这里的盲人按摩师展示他收集的有关大海的声音。水从建波身边流过,从门缝之中流出,镜头一直跟随着水流的方向,这水填满了石砖路的缝隙,流到了母亲的病床旁。此时的纪明岚仿佛回到了人类最原始的状态——像一个婴儿在母亲的子宫里,被母亲的羊水包裹。最后,郭婉婷带着英子从学校的活动现场逃离,追随着水流的方向来到海边,婉婷走向海水中,被海水温柔包围——这与姥姥纪明岚的状态并无二致。导演将人物放置在自然环境之中,企图表达一种陪伴与希望。期盼着建波终究能够摆脱原生家庭的影响,结束这如春潮一般循环往复的痛苦轮回。
杨荔钠以女性导演独特的视角将镜头对准了三位女性以及他们的家庭:30多年没有过夫妻生活的老年女性、试图在晚年依然拥有家庭的掌控权;生活一地鸡毛的文艺女青年,孤独、穷困,在情感的旋涡中痛苦挣扎;在姥姥与母亲之间察言观色,从未体会过父爱的小姑娘……每个个体都是复杂的,交织着个体自觉与被动承受的痛苦。“母亲”这个角色被异化了。“‘母亲身份’指女性做母亲的经历和社会对女性做母亲的社会建构”,突破了中国传统文化中仁爱宽厚的母亲形象,纪明岚所代表的母亲形象同样是被社会“建构”的,正如每一个家庭都是社会的缩影,影片由此将原生家庭的概念引入社会,也给予了影片更大的探讨空间。
影片对郭建波的成长背景做了很多减法,观众仅从她的一段长独白中隐约地感受到她的童年都经历了些什么,但无法达到强烈的情感共鸣。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影片略显不成熟。但郝蕾的表演是堪称完美的,她在演艺生涯中所塑造的文艺女青年的形象被观众代入其中,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影片叙事的不足之处。郭建波在家庭生活中所形成的伤口无法愈合,无法根治,也看不到和解的希望,带给观众具有窒息感的观影体验。
影片有清晰的两重结构:我与母亲的关系、我与祖国的关系。影片中加入了支线情节来表现后者,如来自台湾的盲人按摩师穿越台湾海峡、沿着内陆水系一路北上;婉婷的同学崔英子一家越过鸭绿江,来到长春生活。纪明岚积极排练《我和我的祖国》合唱,却终究没能参加正式演出……影片在日常的表层叙事中,加入了具有历史象征性的情节,但稍显不足的是,为了隐晦地照顾到第二层叙事而破坏了表层叙事的合理性与完整性,一些支线情节与人物的加入有些生硬,使得原本应该共生的两层叙事不够紧密并相互钳制。但必须承认,从《春潮》可以看出,导演杨荔钠的野心是很大的,想要将艺术探究的触角伸向除了日常生活本身的更多方面,《春潮》迈出了具有尝试性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