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日常叙事下的女性电影书写
2020-11-14李智伟
李智伟
(广州工程技术职业学院,广东 广州 510075)
《春潮》是由杨荔钠编剧并执导,郝蕾、金燕玲主演,曲隽希、李文波、黄尚禾联合主演的剧情电影。影片由上海爱美影视文化传媒有限公司、长影集团有限责任公司等共同出品。影片的故事发生在长春,以一家三代人之间的情感纠葛为主线,展现了在一段时代背景之下个体所承受的“原生家庭”之痛:郭建波是一名报社记者,大龄未婚,沉默寡言。她和母亲纪明岚、女儿郭婉婷住在一起。纪明岚在外热情待人,在家庭之中却十分强势,郭建波与母亲的关系自童年起便产生了异化,这一切看似源自郭建波“缺席”的父亲,其实是由于不同时代的人们所经历的不同的成长背景所造成的理解断层。影片通过对祖孙三代人生活方式的勾勒以及她们彼此之间的碰撞,描绘出一幅当代中国式的母女图景,成功地再现出特定的时代背景对个体的影响,以及原生家庭对于个体的无法忽视的“决定性”塑造。同时,导演将镜头聚焦于女性的个体经验,试从多个维度探讨母女之间的关系以及相处模式。本文将从现实主义透镜下的状态和变革期的女性形象两个角度,展现出日常叙事下的女性电影书写。
一、现实主义透镜下的个体状态
在当代电影史中,现实主义电影是一个绕不开的关键名词。作为几乎自电影这门艺术诞生起便流传至今的流派,现实主义电影有着极强的概括性和包容性。现实主义电影以展现现实社会生活为标志,基本采用自然光的拍摄手法,运用简单的电影语言,还原最本真的世界。在《春潮》中,现实主义的内涵和影响无处不在。无论是贯穿影片始终的中国北方地区的城市风貌,还是片中祖孙三人的相处方式,都折射出极强的现实主义色彩。
在影片伊始,报社记者郭建波乘巴士穿梭在城市的高架桥上,车上人们的穿着和阴霾满布的天空都暗示着这是一个寒冷的季节。这无疑为影片奠定了整体基调:《春潮》并不是一个令人感到舒适的故事。尔后,郭建波前往学校,作为记者的身份参与了一起谴责失德教师的社会事件。紧接着,导演用郭建波在警局中的反应完成了对她性格的大致勾勒:当郭建波听见猥亵孩童的教师坐在椅子上狡辩着“孩子们都是自愿的,他们喜欢我”时,她愤怒地朝他脸上扔出自己手中的记事本。此时,影片采用大刀阔斧的方式完成了对郭建波性格的整体构建。影片的下一组镜头切换到了郭建波的母亲纪明岚的家中。在狭窄逼仄的厅堂里,纪明岚正带领着社区的中老年人进行歌唱排练。从纪明岚的手势、话语,观众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热衷社区活动,并且擅长举行类似活动的人。与此同时,郭建波正站在厨房里抽烟。此刻,一个两人相互抵触的氛围在影片中成形了。以厅堂和厨房的分界线为间隔,纪明岚代表的是“集体主义”,郭建波代表的是“个人主义”。如前文所述,现实主义的野心在于再现曲折复杂的社会现实。而对这一现实的再现过程离不开典型人物和典型环境的塑造。当观众完成了对整部《春潮》影片的观看时,他们就能够发现,影片初始的这一幕有着更深层次的内涵:它实质上是在暗示着两种典型环境和典型人物之间的碰撞、摩擦以及它们之间不可调和的状态与属性。
典型人物这一概念由恩格斯首次提出,它首先出现在文学领域,尔后又蔓延到各个层次的艺术创作当中。在《致玛·哈克奈斯》的信中,恩格斯写道:“据我看来,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一般来说,典型人物指的是叙事性艺术作品里出现的具有典型代表性的人物。他们有着独特、鲜明的个性,同时他们的行为、性格又能折射出更大范围的社会环境规范对个体的影响和约束,揭示出特定时段下社会的某些特性。典型人物又与典型环境密不可分,归根结底,对于人物的塑造离不开对环境的描述,环境决定了个体社会化的趋势与方向。对中国观众来说,最耳熟能详的典型人物莫过于闰土。这位鲁迅笔下的乡村汉子较为完整地反映了近代中国的农民在现代化过程中所遭遇的宿命:他们的观念仍然位于封建社会的体系中,但新的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已经不可避免地降临了。闰土的麻木饱含着鲁迅对吃人的旧社会的控诉,也在一定程度上渗透出他乡愁式的怀念以及对于未来的迷惘:“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在《春潮》中,纪明岚与郭建波的冲突和分歧象征着中国两个时代的分野。从纪明岚对集体活动的热衷,她行事的风格和态度,同学聚会上的领头歌唱,观众可以得知,纪明岚表征着中国在改革开放以前的一代人。他们热爱祖国,热爱集体,同时下意识地抵触过于个人主义的行径。这种观念在老周参与到她们家庭中的那次饭局上体现得尤为强烈。纪明岚对郭建波的批判是两种不同观念的碰撞。郭建波则表征着改革开放以来成长的一代人的形象。她投身报业,通过报道新闻来矫正社会的不公,这一点从她对受害儿童的家长的访谈能够看出。导演通过这种对比性质的塑造手法展现出中国两代人之间的割裂。
人生活在社会中,即是生活在集体中。对于集体主义和个体主义,导演无意做出评判,只是以素描的方式展现其各自的得与失。纪明岚在社区中德高望重,无论是歌唱大赛还是社区日常活动的举办,她都游刃有余。但是,同学老王的自杀给了她一次沉重的打击。她无法理解,老王为何不来向她寻求帮助。老王去世后,纪明岚和郭建波的谈话是影片中少有的母女之间未发生太大争执的交流。纪明岚首先质问郭建波,是不是她写下了这篇报道,尔后她又沉湎于自身的悲伤当中。她问郭建波,为什么老王不去庙里居住呢,那里有很多人陪伴她,为什么老王不来找她呢,她最难过的时日都是老王陪她度过的。而郭建波的回答则是,也许老王根本不想去庙里。她只是绝望到无法忍受,才选择了自杀。在对老同学自杀离世的分歧上,观众可以感受到中国两代人在观念上的偏差。纪明岚认为,个体的孤独和绝望可以通过投身集体来加以解决。事实上,她就是这么做的。无论是积极参与到社区活动中,还是信佛念经,纪明岚寻求救赎的方式都和集体有着密切的关联。郭建波则不这么想,她总是独来独往,一个人上下班、采访、阅读。在郭建波的理念中,个体的孤独最后都要通过个体来加以解决,任何外来的方式都无法触及孤独的核心和根本。因此,她才会体会到母亲老同学的绝望和无奈。
如果说纪明岚与郭建波的矛盾是环境、个体选择等因素决定的话,郭婉婷则是这种矛盾斗争下的牺牲品。郭婉婷聪明、漂亮,在学校里是优等生,但她的举止和行为都不像一个10岁的儿童。在外婆和母亲的斗争中,郭婉婷迅速地成长了。正是因为外婆和母亲之间冲突的不可消融,她才会在哪一边都找不到她所想寻求的关怀和归宿。郭婉婷在这种环境下成为一个牺牲品,她的童年过早地消散了。面对这种情形,导演最终以纪明岚的昏迷作为矛盾的解决方式。这也隐隐传达出导演的态度,即环境和时代所带来的改变和创伤是难以弥补的。郭建波在病房中长达10分钟的独白不只是简单地对母亲失位的控诉,更是对这种割裂所带来的痛苦的控诉。在影片中段,一次争吵以后,郭建波把手摁在了仙人掌上,当她把手拿开,上面全是流着血的细密伤口。这一幕表明了母女二人如同仙人掌,一旦互相接近,便会带来伤害。这一寓意结合郭建波在病房的独白来看,则有着更深一层的内涵:郭建波已经放弃了与母亲和解的可能性,她宁愿让这段关系保持目前的状态。这一决心与她渴望母爱的内心相悖,因此便如仙人掌一般。仙人掌的实质不只是纪明岚本人,更是郭建波避免家庭变为战场、容忍母亲对于她的私人领域无止境的侵犯的态度。
二、变革期的女性形象
《春潮》的开场片段会给人一种错觉,即《春潮》是一部与公共性质的社会议题挂钩的女性电影。但很快观众便能发现,这些议题在影片中只是充当了注脚的作用。影片真正想要描述的是私人性质的个体心灵世界,换而言之,《春潮》所讲述的是女性的处境和心中的欲望。因此,《春潮》无疑是一部女性主义电影。它以女性为主题,所描述的主要对象皆为女性,女性的行动都是出于自我的意志,和男性无关。此外,在影片中,男性甚至有时成为侵扰的形象,比如郭建波做音乐的情人,以及那位试图追求郭建波而登门拜访的公务员。
在影片中,男性的形象往往趋于单纯、扁平,但有一个除外,那就是郭建波的父亲、纪明岚的丈夫。他在郭建波和纪明岚心中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在纪明岚的眼中,他是一个猥亵女性的、道德存在缺陷的人,他是纪明岚生活中所有不幸的来源,但在郭建波的眼中,父亲给了她十足的关爱,他为她做纸人,教她写字,在她生理期时细心地为她折叠卫生纸,给她热水泡脚。影片通过两个女人的叙述再现出一个复杂的男性形象。他作为一名丈夫无疑是失格的,但他同时又对女儿无微不至地关怀。这种矛盾的走向最终影响了纪明岚和郭建波之间的关系以及其各自的性格。
如前文所述,纪明岚与郭建波是两个典型人物。她们之间的冲突有着外在环境的影响,或者更进一步地说,时代在她们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甚至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但这种作用需要一个机会来得到施加。这个机会便是郭建波的父亲。在郭建波的父亲去世以后,纪明岚近30年没有过夫妻生活。她面对老周的示爱,表现得有些局促和不安。郭建波则以一种戏谑的态度游离在男人之间。郭婉婷的父亲是何许人,影片没有给出答案,只是隐约传递出“根本就找不到这个男人”的信息。
老郭的存在是一种阴影。他长久地笼罩在纪明岚和郭建波的生活当中。纪明岚试图从家中抹去他存在过的一切痕迹,郭建波则想方设法、小心翼翼地想要将一些过往留存下来。他虽然早已死去,但他深刻地影响了纪明岚和郭建波的欲望。得不到母亲承认的郭建波对自己的身体采取了无所谓的态度。失去一个乳房、和不知名的男人生下郭婉婷,这一切都折射出她对父亲的依恋和思念。失去了丈夫,并对丈夫的所作所为不屑的纪明岚否定了丈夫,继而否定了欲望的合法性。这是她数十年来没有性生活的原因。作为一部女性主义电影,影片的另一层内涵在于如何解决老郭施加在两人身上的影响。在片尾郭建波的独白中,曾经提出过一种解决方式。郭建波说道,她渴望母亲的关怀,只是母亲无视了她,冷若冰霜,她才转向父亲。这种方式暗示着郭建波与母亲的和解。但和解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对于和解的渴望反而加重了它的不可能性。现实的严密森严使得和解难以成形。
因此,影片运用了超现实的手法来完成这种和解,它是面向未来的。水流缓缓流过街道,流过演唱《我和我的祖国》的人群,流过学校表演厅的地板,流过操场,流过大街小巷,最终流向了山脉,流向了荒野,流向了寒冷、凛冽的河流。郭婉婷追随着水流越过城市,来到河流。影片的片名《春潮》的含义在此处浮现。郭婉婷步入水中,象征着对于母亲的回归。在前一代人的状况已成定局,难以扭转的情况下,新一代的孩子却还有转机。家庭不是战场,隐忍无法带来宽恕。但孩子,仍然保留着希望。
作为一部现实主义电影,《春潮》以细致入微的镜头表达和隐忍克制的叙事方式展现了一个中国北方家庭中的祖孙三代之间的纠葛。影片渗透出的女性主义关怀和对特定时代的反思引人入胜,既充满荆棘,亦不失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