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佰》与意识形态的历史性书写
2020-11-14常芳源
常芳源
(东北师范大学 传媒科学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7)
历史的重新书写与塑造是每一个国家和民族在快速发展的同时都不能忽视的一个重要的意识形态建构环节。这一环节从新中国的历史开始时就被当作我国文学艺术创作的重要方面,并且一直持续到当今的文学艺术创作当中。事实上,讨论艺术作品的文学书写,一直有两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需要明确。首先是历史叙事在艺术创作的过程中是否能够真正承担起真实还原历史景观的重要任务;另外则是艺术作品当中的历史问题建构是否能够准确地反映出当下社会的意识形态需要。艺术作品对于这两个问题的解决,实际上反映出了艺术作品在表现历史的过程中能否真正起到塑造民族核心文化观念的作用,也反映出了在意识形态领域内,艺术作品如何通过历史书写实现具体的社会观念建构的意义。
这两个问题在电影文本的创作中同样非常重要。当代的艺术创作逐渐走向多元和开放,对于某些传统上比较敏感的意识形态话题,我国采取的文化政策应当是全球范围内最为宽松的。但是,这种在艺术创作领域崇尚自由风气的政治环境绝不应当成为某些歪曲事实的艺术创作合理的借口,艺术作品永远要自觉地承担起还原事实的社会文化责任,并通过自身价值的发挥完善民族性文化的建构。
电影《八佰》虽然主要表现对象是国民党正面抗战历史当中著名的四行仓库保卫战,但是在事实上初步还原了这场颇具表演性质战役的历史景观,围绕着前文提到的历史事实的叙事和回应当下意识形态需要的这两个问题,进行了独特的思考和回答。可以说是在步入新世纪之后,历史电影文本创作中比较优秀的作品,也同时表现出了当下电影创作者对重新回顾历史、通过艺术创作逐渐还原历史发展的一种努力。
一、《八佰》电影文本的细读
《八佰》这部电影所选择的主要历史图景是20世纪30年代日本侵华战争中在上海发生的一次真实战役。从历史的真实背景来看,这场战役应当属于国民党军队参与的抗日战争的一部分,这场战役从其正面的历史价值上来说,是国民党军队在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战争中少见的坚决抗击的一次战役。从意识形态的角度来说,这场战役在传统的意识形态定义上往往将之判断为所谓国民党正面战场的一次战役,而参与这次战役国民党将士都在一段时间内不被历史书写所重视。但是这种认识历史的视角和方法已经逐渐在更加开明、更加尊重历史的语境当中不断发生改变,在中华民族的概念建构中,不论是何种党派都应当尊重其在抗日战争过程中的贡献和牺牲。这也是在当下的历史建构语境中将抗日战争从八年改为十四年的这一变化的原因。
《八佰》这部电影事实上迎合了这种意识形态的变化。从文本的创作目的上来看,这部电影就是为了以一种艺术文本的方式尽力还原当时历史图景中曾被遮蔽的历史细节。这一还原的努力在市场面前其实很需要创作的勇气。因为对于历史事实的认识,本质上就是意识形态层面上的,对于接受者而言自然就会有纷杂的立场和观点,当这种接受与作品本身的观点发生冲突之后,自然就容易引起冲突,接受者对于作品的接受也就相对而言更具有抵触的情绪。这种情况既是将当代社会中的社会现状转化为历史内容的困境,也同时是当下重新进入到历史语境当中还原历史的主要问题之一。
从文本的内容上来看,《八佰》并没有尝试用传统的方法对这段战争历史进行书写,而是采用了一种比较特殊的时间线索来解构这段历史。电影在开篇首先就明确了这部电影记述历史的特点和初衷,创作者所采用的视角是一支与四行仓库保卫战驻军基本无关的地方部队来进行开篇的表达。这种视角本身就标志着一种历史的态度,那就是相对而言立场更加主观、视角也相对较低,几乎不在意识形态立场上有过多的纠缠。而这支部队因其本身的特殊性,游离于正面战场和敌后战场的这两个称谓之间,具有着贴近民间的、贴近个人的历史视角,这是此前进行战争历史题材所没有采用过的方法。在进入文本叙事的视角开始,创作者所采用的就不是一个完全理解这场战斗的视野,对于四行仓库的守军而言,作者所试图展现的从来都不是“自己人”,而是一些彻头彻尾的他者。在创作者的叙事中,围绕这场战斗的观众主要有三种,第一种是最明显的一类人,他们漂浮在空中是所谓的观察代表。这类人不仅是所谓的联合国代表,同时也是主宰当时中国民族命运的政治家们,不惟国外的这些人,国内的政治家们虽然没有过多的笔墨,但是不也是漂浮在政治的高空上对这些战斗者们进行俯视吗?
第二种是电影当中着墨相对多的一类他者,这部电影上映之后,一部分观点认为影片在河两岸的对比上着笔还不够充分,因此并没有凸显出作品中应有的悲壮。这种观点当然很有启发意义,但实际上却并没有理解作者的真正意图。这些他者作为整场战争的主要见证者,从旁观到关注、甚至是参与这一过程才是作者真正试图表达的叙事逻辑。
第三种也是最重要的一种他者,就是在前文说到的“杂牌军”。这些部队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一部分人也没有真正走上过战场,甚至在几位着重刻画的幸存者当中不少都有着自己的内心创伤。他们在整个战斗过程中都没有扭转自己的内心困境,最终在这支部队英勇战斗的感召下,他们为了阻击敌人献出生命。但是这一类最重要的他者在电影文本中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在电影中多次的战斗场景中,这些人都没有得到应有的契机来促使他们面对牺牲,这就使叙事的焦点发生了偏移,从而使文本的重心游离在两类人物之间,互为他者。
二、真实的细节与虚构的意象:历史还原的一种方法
在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历史书写中,出于对过往革命历史重新追认的目的,我国先后拍摄了一系列以新中国成立前夕的各种战争主题的电影作品,这些电影创作基本围绕着中国共产党革命历史的真实语境,以艺术创作的形式记录了我党在一段历史时期内为解放全中国、解放中华民族而做出的种种努力,其中记录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大型战争题材的作品经久不衰,成为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中国战争历史题材电影的创作范式。步入新世纪以后,这类电影创作依旧非常出色,基本忠实于还原历史现场,梳理历史矛盾,为当下的社会发展提供了充足的历史基础。但是这类电影作品在表现革命历史的问题上与当下的意识形态宣传需求存在着时间上的差距,并不能真正起到一种重新建构历史的作用。
这主要是因为,这些作品在反映历史问题时主要是通过对历史细节的真实描写的不断完善,来满足当下社会重新观看历史时对真实的基本需要。这种努力虽然符合历史创作的基础要求,但是却会在另一个层面产生问题,那就是真实之余并没有在历史当中融入主观的感情需求,最终使电影中的真实成为了一种他者的叙述。当然,正如前文所说,主观的感情体验是一种非常危险的历史题材作品的创作尝试,它几乎很难与观众保持一致,因此调和历史叙事中真实性的叙述与抒情性的体验,成为了当下战争历史题材创作的一个重要问题。
《八佰》这部电影关于这个问题的处理表现出了一种尝试新路径的勇气。先不去谈源自于文本内部的融合能否令人满意,单单说电影文本中将战争历史的本来样貌通过现实的细腻刻画和浪漫的抒情表达相结合,就已经表现出了创作者在开辟中国当代历史书写新方向的豪情。
从真实的历史细节上看,四行仓库保卫战所发生的时间与空间得到了基本还原,因为这段历史的当事人在今天鲜有存在,因此具体的战争细节难以复原,电影上映之后,关于这个问题虽然众说纷纭,但是都很难拿出切实的依据来证明在这场战役中,某一个具体的人或某一个具体的时刻所发生的具体行为究竟是什么。因此,电影的拍摄虽不能说是完全真实的,但是起码在总体的语境上能够切合当时历史的基本环境。与此同时,这部电影也是第一次将这场著名的抗日战争当中的一次战役改编成电影,因此在空间的布局上、采取的战术上、武器的装备上都基本符合当时的历史逻辑。
在这一基本真实的前提条件下,创作者还加入了具有深刻象征主义意义的元素。其中最重要也最突出的就是在电影文本中反复出现的白马。这匹白马属于战役指挥官,同时也是串联影片一开始三位幸存者的基本线索。对于三位中年纪最大的人来说,他老到油滑、一心求生,最后死在了日军的暴行之下。但是对于尚存理想的青年人来说,虽然他尝试了多次的逃跑,但是正如这匹白马一样,他并不因为这种面对死亡的恐惧而最终选择逃避,他依旧为这场战役献出了生命。对于少年而言,这匹白马则象征着一种前辈的英勇形象。他从少不谙世事成长为勇敢的战士,所依靠的当然是前辈们慷慨赴死的决心和勇气。白马的加入实际上使所谓的正面战场和敌后战场不再具有明显的界限,不论是何种战场,只要是在民族独立和民族解放的过程中做出努力的都应当被历史所铭记。
战争具体场景的还原和白马这一象征主义的意象的同时出现,在电影文本内部构成一种兼具写实性和抒情性的风采,在氛围上和阐释空间的建构上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这种尝试在着重刻画英雄人物的传统战争历史题材电影作品当中少见的。必须承认的是这种尝试还并不能称得上成熟,在意象与现实之间关系的处理上还不够亮眼,但是这种交融的态度令人不禁想起了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之间的深刻渊源,实际上可以说是在当代的现实主义题材的电影作品当中少有的创作方法,同时也是重新正视中国当代以来现实主义题材创作成果的一次创作实验。
结语:宏大的历史与微末的需要
从《八佰》的电影文本中看去,我们不难发现其中所蕴含的创作者的历史意识形态塑造的野心。在网络媒体信息的飞速发展的当下,历史发展的原貌当然是该类型下的文学艺术创作的重要类型,但是相比较起当下社会的意识形态需要来看,真实的追求实际上应当是这一命题下的第二意义,对于任何一个时代的发展而言,历史的意义更在于如何通过历史发展折射出当下的生活意义。
很难说《八佰》这部电影作品是否真正实现了这种对现实生活意义的表现,但是创作者至少实现了这部战争题材电影的基本目标,那就是真正明确了历史在当下社会的基本意义。对于当代社会发展而言,尤其是当代社会的发展步入新世纪之后,文学对现实的关注逐渐从宏观的、总体性的历史讨论和时代书写,转向为以个人生活意义建构和个人历史的书写。也就是说,相比较起时代的宏伟命题来说,新世纪之后的历史书写已经从潮流般的历史发展“写意”向具体的个人生活“工笔”转向,这种转向就是从一种时代的宏大朝个人的具体的、微小的需要转向。
《八佰》当中,个人的书写成为了历史与当下之间发生共鸣的重要手段,这些被着重书写的人物,甚至在历史上不曾拥有确切的名字,但是这却恰恰说明了这些无名者从某种程度上成为了历史中具体的人。从肯定英雄的姓名转变成肯定英雄的行为,将英雄与平凡人联系在一起,成为了当代社会重构历史的重要目标。实际上当下社会已经不在需要某种高度集中的集体主义精神来使个体捆绑在一起,而是需要在社会发展的过程中重拾个人生活的意义,在这样的需求下文艺创作的主要方向就不应当是所谓的重现宏大的历史语境为所谓的集体寻找个体牺牲的合法性依据,而是应当重新回到个体生命的原点,以此作为主流价值建构的前提。换言之,社会的发展不再是从集体的角度来观察集体与个人之间的关系,而是应当从个体角度重现个体与集体之间关系的建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