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虎谈《八佰》:最重要的不是战争,是人
2020-08-20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彭子敏整理
四行仓库保卫战是一场被“直播”的战争,苏州河对岸一度有三万多名平民围观。图为《八佰》剧照。 片方供图
王千源(左)和姜武(右)在片中分别饰演逃兵“羊拐”和“老铁”。导演管虎想弄清楚的是,这些胆怯、贪婪的人,到最后为什么完全变了样。 片方供图
★那一天,三万多人在对岸看。开始盲目的看客多,随着战事加剧,都亲了,都是自己人,开始投入,开始悲悯。这个过程,是民众的变化,也是仓库里这帮逃兵的变化,是中国人的变化。
电影《八佰》一共拍了八个月,2017年9月9日早上9时开机,其间剧组因为没钱停滞了一段时间,从夏天一直拍到冬天,直到2018年4月左右杀青。《八佰》从2016年就开始筹备,并搭建拍摄实景,“在拍戏的过程中,我们主创人员一共生了12个孩子,这都是拍戏过程中带来的福分。我估计人生中这种经验不会太多,有这么一次就足够宝贵了。”导演管虎说。
2019年6月25日,《八佰》剧组亮相第22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宣布上映日期定档2019年7月5日。全国观众真正能在电影院看到这部电影,则需要等到2020年8月21日。
《八佰》取材于抗日战争时期淞沪会战的最后一战,1937年10月底,中国国民革命军第88师524团第一营官兵独自留守上海苏州河畔的四行仓库,阻击日本王牌军第三师团。“联结四行仓库和苏州河南岸的,是‘胜利。”史航看完《八佰》说,“南岸所有人一开始没有太抱希望,七十万国军都跑了。所以仓库里的‘八百壮士在那里撑着,不光是为了九国会议,也是为了南岸的人,让民众渐渐相信中国军人可以撑下去。”《八佰》的第一句台词,是用湖北话说的:“我们是湖北保安团的脸面。”
在正式上映前,导演管虎、演员张颂文与编剧史航曾在北京讨论电影《八佰》,下文内容系首次发布。
“我给《八佰》打六分”
史航:给《八佰》打多少分?
管虎:我在这儿是及格分6分,给自己。这要是几年以前,我真可能给自己8分或者9分,可是越长大,我的心性成熟或者视野开阔以后,越觉得该学的东西还有很多,水准线越来越高,该做到的好像越来越没做到。这是我今年(编者注:2019年)特别强烈的一个感受。这部片可以及格了,这是心里话。
史航:有网友质疑片名是不是写错了,为什么是这个“佰”?
管虎:最早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古时候军队编制,十人为“什”,是一队;百人为“佰”,百夫长就是管这个阵营。第二,我们想来想去,我觉得最重要的不是战争,是人,战争中的个体,所以人字旁特别重要。
史航:我想问一下导演,是你一直有拍战争片的想法,还是碰上《八佰》这个题材,才想拍?
管虎:我觉得几乎每一个男性导演都有这么一个夙愿,小刚导演拍了《集结号》,等于实现了。我特幸运有这么一个机会再加上运气,这么多人帮我,把我最喜欢的近代史的一部分给完成了。
张颂文:看战争片时,可能每个人都会在片中找到自己的投射。看《八佰》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在这场战争里可能会是哪个性格的人。
史航:我看拍古代的战争片,地平线有一堆人列阵,人头特别清晰。但现代战争片的特点是看不清楚敌人,迷雾和硝烟之中看不到脑袋。我老在心里瞄准,别打错了,别打着自己人,我老在想这个事,因为没有足够的视野。
管虎:当时我们内部创作的难题,叫“视点”。以往的战争片常用上帝视角,但我们的坚持是,无论多大场面,无论花多少钱,就用普通士兵的视点来呈现。视野其实没那么开阔,他看见什么是什么。
这其实是在做减法,但追求的是一个真实的呈现,听到的是二三楼的声音,但看不到。能听到日军的声音,但不知道在哪里,挺吓人的。
用普通士兵的视点去体验战争,在当时得痛下狠心。因为这样拍摄技术完成就会很难,不可能剪,窗外窗里带来的角度不同,都是问题。最重要的是,可能铺排了大量的烟火、炸点、士兵,最后什么也没拍到,大场面都成了背景。
但是这样给观众的压力就不一样了,他感受到的是真的,仿佛他就在那里,这个状态是我们想要的。
“我们这没有番位,全是番号”
张颂文:我和虎哥(管虎)合作过,他很喜欢现实主义创作手法。我们十几年前拍戏的时候,他就老在现场问一句话:这个人可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八佰》是一个仓库里的故事。把几百人放在一个屋里,拍起来很难。如果我作为演员接到《八佰》这部戏,第一反应是,里面的主演就有二三十个,我的戏会不会很少? 演员比较少考虑宏观想拍什么,更多是一场场过自己的戏,发现怎么写着写着我没戏了,或者我的结尾不够好。我作为演员会爱自己,爱自己就会爱角色,我猜现场一定有很多演员跟管虎导演探讨。比如明天拍某场戏,枪打中了姜武,我是他旁边的角色,那我就想提戏,说不定最华丽的部分是在我提的(戏)里面。你在现场有没有遇到这种情况?
管虎:太多了,这实际上是大工程,非常艰难地和演员打交道的过程。
首先是讲故事的方法。你会发现《八佰》中没有男女主角,是一个群像。最先要实现的是到结尾时,观众对演员历历在目,最起码能记住一大半人。
这可太难了,你知道中间要经历什么吗?假设姜武在这段戏里是主演,其他几个就成了群演,这种情况屡屡发生。每个人潜意识里都会要求自己的标签,但在谈戏、走位的过程中,这些都没有特别明确。谁也没说过,大家都在逐渐体验这场战争。拍了七八个月,天天待在仓库,他们都有点像“八百壮士”了。在这个情境下,我也是模模糊糊被带进去,似乎那些问题都不存在了,就全是正常的按真的来了。
张颂文:摄影老师在拍摄的时候,耳朵里有耳麦吗?
管虎:有。但拍摄过程当中我从来不和摄影谈任何话,他们摄影组本身会有交流。
张颂文:也就是说,当摄影跟着演员进入这个空间以后,他有权利去捕捉任何一个演员?
管虎:当然,我们按照所有的故事脚本、分镜头,画了一溜,有个底。这个底是咱们坐在桌上讨论的底,真的实拍的时候在这底上肯定是善变的,不按底来。但我觉得肯定是往高处、往好处走。咱们摄影师有一点实验性的捕捉,因为经常发生的是未经预料的,尤其是在战争中。
张颂文:演员在现场拍戏的时候,如果排练好了整个机位运动,演员会看我在镜内还是镜外,如果在镜外,表演的时候就会变成一个旁观者。但如果我知道摄影师是随时捕捉的,随机的,那每一个演员都会在戏里,都在角色里。
管虎:拍摄期间有记者探班就问,这么多好演员,群像,番位谁排第一? 王千源说我们这里没有番位,全是番号。
史航:我有一个好奇,这么多的角色,有没有本来想让他演角色A,最后他演了角色B的?
管虎:有,这次全反了。老铁这个角色,是一个东北兵,最早找千源,我们认为千源手拿把攥,他自己也觉得。最后他想了想,手拿把攥觉得没劲,要演西北的。我觉得他的提法还挺有意思,几天以后说行,试试。最终,他的语言能力特别强,瞬间就改口,你觉得他是那个角色。又比如姜武北京人,挑战的口音是旅顺、丹东一带,号称跟过张大帅。
这是口音问题,有口音就有地域,有地域就有人的色彩,每个演员都在挑战自己。
张颂文:这次让你在现场表扬过的演员有哪些,你还记得吗?
管虎:这次我没有大喜大悲,就是咱们说的表扬。比如说,张译和欧豪,他俩是我们这个戏里仅有的两个不会游泳的演员,但是特别巧,只有他们俩到水里了。而且我是坚持写实,我们自己挖水道,然后自己灌河。晚上十二点,俩人穿着单衣下去,特别冷,别说演戏了,下去人就冻麻木了,动都动不了。这个时候我过去拥抱他们,再试。失败了,就是拥抱,周边工作人员也有掌声,他们心里会暖。拍了两三次最终成功。
没有什么表扬,只是觉得我们目标是一致的,最重要的是怎么动人。我觉得他们都已经融到环境和人物里了。
姜武一直都很胖,这次这个戏瘦了很多,感觉都脱相了。其实我就是想让他脱相,还真的做到了。我特别感谢这些演员,他们很了不起,他们拿的钱很少,花的时间是别的戏的好几倍。也不是说什么酸词——最终就值得。
张颂文:这个电影从中间开始,战争打响了以后,一直到结尾,我的观感一直都很想哭。这不是矫情,这部电影戳到泪点,不是由一个人戳到,是每个人都戳到我了。
史航:我一开始还想把每个人名记住,但后来就记混了。一种特别天真的冲动,是把每个人当真人记住。其实用不着记人名,记个情节就行。
张颂文:在真实的战争当中是有懦夫的。我觉得虎哥(管虎)描绘得挺有意思,两个人水遁,都已经逃出去了,就差五六米就上岸了,忽然看见河边的老百姓在为这场战争欢呼,转身又游回去。这是人性,这个角色可能未必有强大的社会责任感,或者关于国家、英雄的理念,他只是也想得到欢呼。
管虎:在一个特殊的环境里,人性当中最辉煌的一面被逼出来了。
史航:就像昆虫的趋光性,他们觉得这样是光明的。姜武演的角色比较懦夫,日军冲进来的时候,在他面前有个人中弹了,那个人喊了一声同志,你帮我补一下位置。他没说同志你救救我,而是说我的使命没完成,你帮我补一下位。这是使命和生命的区别,使命才是他最在乎的事。姜武往前凑一下,腮帮子被打穿了。我觉得整个电影,“补”的概念一直是群像中的灵魂。
管虎:姜武他们几个人的角色其实是逃兵,阴差阳错进来的。照理当时咱们民族积贫积弱的特性都在这帮人身上——胆怯、贪婪、自私要赏钱。但最后他们完全变了样,为什么? 电影一直想探讨这个过程。
有必死的决心才能破必死之局
史航:《八佰》里四行仓库的战争是被“直播”的战争,河对岸很多人看。这个电影里的角色之所以能从一堆湿木材变成易燃易爆品,跟对岸有关系,对岸的一切不是让他们更寒心,而是激励着他们。在剧作上,我觉得写对岸是挺有意思的。
张颂文:我第一次看见战争是有人旁观,而且旁观者是安全的,因为他们在租界。空中还有十几个国家的军事观察家和记者在飞艇上观察这场战争。这个战争是被放大了观察。但摄影机是直接进去仓库里观察每个人,大战场有老百姓在看,小的有我们的摄影机在看,这个很新颖。
管虎:这就是打空间构成。飞艇,南岸的老百姓,南岸的记者——长枪短炮,路透社、法新社、美联社,谢晋元非常清楚这一套。变成立体的战争形态以后,荒诞性表演也在形成,但老百姓的掌声鼓励,激发了很多人生命里最深处身为男人的尊严——即便知道自己是炮灰,但生而为人,生而为中国人,得在这里站着。我觉得这个劲儿是从骨子里激发出来的,这事儿实际上挺魔幻的。
张颂文:你说的谢晋元,是广东梅州蕉岭人,那一带我去过。梅州这个地方是广东客家文化发源地之一,每家每户有祠堂,有祖宗的牌位,整个村还有大祠堂。客家人很希望有朝一日故去以后,在祠堂上是有自己的牌位的。所以他打小就有这种荣誉感,我不能给老祖宗抹黑。
管虎:我也坚信,有的人即便不识字,但是长辈传下来的家国情怀,是有的。
史航:一部成熟的电影,特别重要的特点是一支箭引而不发,把弓一直拉着,每个看客都是天黑了回去吃个饭,晚上还过来看。
管虎:对,当时那一天是三万多人在对岸看。看的过程当中,整个民众是有变化的。开始盲目的看客多,逐步随着战事加剧,都亲了,都是自己人,开始投入,开始悲悯。这个过程,是民众的变化,也是仓库里这帮逃兵的变化,是中国人的变化。
张颂文:你在现场动容的次数不多吧?
管虎:情感戏强烈地按着,包括跳楼都不给镜头,就是希望能够按住了,不要去爆发。我希望整个电影隐隐约约在心脉里蕴藏着那种情绪,涌动着,但别真爆出来。
结尾“冲桥”是历史上真实的事,那段牺牲的人最多。那个桥长53米,但是过去特别难,当时“冲桥”和屠杀差不多,日本人知道你们要走,过了桥就是租界不能打了,过之前能杀多少算多少。这场戏拍摄难度大到:执行导演要喊13层口令,照明弹、炸点、人员、整个的部队阵型……照明弹是一颗两万多块钱,能持续两分多钟,全国就剩一百多颗了,打一颗少一颗,现场特紧张。
那会儿我不是因为戏感动,我出去一摸杜淳他们几个那手,冰凉,冬天最冷的时候拍的那场戏,太不容易了。而且拍了45天,每天如此,多大的考验。
张颂文:这次剧组所有的工作人员,总数是多少人?
管虎:我们这次现场是1500人,包括所有幕后工作人员。无论多大现场,井井有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到杀青的时候,依然如此,热情洋溢。每个部门都尽心尽责。这次拍摄了八个月,我们主创团队中一共生了12个孩子,包括我们动作指导生了女儿,都是在拍戏过程中。
史航:我当时印象特别深的就是,每一个人的形象,最后要像齿轮一样精确咬合,不能被任何人的节奏拖慢了,必须一气呵成。
仓库里有那么多动人的东西,南岸也有很多动人的,两者之间的联系是叫胜利的东西。十四年抗战,胜利就是让没有信心的人有了信心。
“八百壮士”撑着,不光是为了九国会议,也是为了让南岸的人相信中国军人可以撑下去。我记得台儿庄大捷之后,有外国记者采访中国普通士兵:“你觉得战争结束之后你会做什么呢?”士兵说:“我觉得在这场战争中间,中国军人都不会活下来。我们打不过人,就一定会死掉。”——他是笑着说的——有必死的决心,才能破必死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