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已破,定论何寻
——读《之乎者也非口语论》
2020-11-12刘大枫
刘大枫
内容提要:第一,本文肯定了孟昭连先生《之乎者也非口语论》的问题意识和理论勇气,称许其立足事实、立足常识、立足逻辑的学术责任感。第二,通过梳理归纳该作,本文认为“之乎者也非口语”论的理论前提、古人语料和论述证据,及据以勾勒出的汉语史发展脉络、对古人口语被误认为用文言的原因分析,都令人信服。该作从“之乎者也”由文人创造、仅用于书面语的核心观点出发,对诸多语言现象的解释,简单明白;由此展开得出的相关结论,顺理成章。孟著颠覆了多年来的“定论”“常识”,故而“之乎者也是口语”的神话已被打破。第三,本文认为孟著尚需探讨的问题,包括浅层的疏失、表述抵牾及深层的“口语”标准、“辞”的概念和逻辑难题诸方面。尤其在逻辑上“说有易,说无难”,“是口语”论者从未证明古人口语用文言之“有”,而由“非口语”论者证明古人口语不用文言之“无”,可谓带有悲壮的意味。此外,面对孟著,语言学界几无反响,难说正常。期盼语言学、古汉语专家们明确的、有理有据的回答,即使将孟论推翻,也功德无量。
孟昭连先生的专著《之乎者也非口语论》(下文简称“孟著”),2017年5 月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迄今已三年余。孟发新声,颠覆“定论”,读者热议,媒体广传,然语言学界却几无反响,近乎失声。对孟著究竟应怎样评价?就个人而言,我既表示赞赏、支持,又认为尚有问题需加探讨。
一
孟著的“之乎者也非口语”论,针对的是“先秦书面语与口语一致”“文言文就是古代汉语”“文言是古人口语”等“传统”观点。姑不论“是耶非耶”,我觉得其质疑精神应首先肯定。具体说,质疑精神体现在问题意识和理论勇气两方面。
对语言学研究者来说,问题意识似乎不是问题,因为大家一直都在“研究”,对象自然是“问题”。但读过孟著才知道,在语言学、古汉语研究领域,原来还有相当多甚至相当大的问题,不仅一般读者未察,而且即使语言学、古汉语研究专家,也多未充分关注。现在,孟昭连先生把问题提出来了。大大小小,不可胜计,真令人深受启迪,又不禁感慨:那么多的疑窦,怎么从来就没有发现呢?尤其“先秦书面语与口语一致”“文言是古人口语”这种根本性结论,因早已被视为“定论”“共识”“传统观点”,成为语言教科书和大中小学汉语教育的基本“常识”,于是大家也都深信不疑;但经孟著一指,觉得还真是问题:这些结论是如何得出的?有谁用什么方法证明过吗?如今方知,原来没有,“没有任何一位语言学家做过这个理应首先要做的工作”。这就让人感到有趣了。公理是不证自明的,因其基本事实已经人类反复实践的检验,真实性被视为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无需再加证明。但先秦书面语与口语是否一致、文言是否古人口语,显然不是公理,恰恰需要证明。所以,孟昭连先生出来质疑,想人所未想,言人所未言,自然值得称赞。
理论勇气,说易而做难。对孟昭连先生来说,困难是多重的。第一,“越俎代庖”。因其专业是古代小说研究,所以要跨界就语言学、古汉语问题发言,就需对问题及该领域的研究历史和现状做全面深入的了解和把握。第二,问题复杂。孟昭连先生面对的是“定论”“共识”“常识”这样一座“城堡”,其中“物件”横竖杂陈,盘根错节,常牵一发而动全身,理清脉络,绝非易事,稍有不慎,就可能踏入陷阱;更重要的是,从逻辑上,“说有易,说无难”。第三,面对贤者尊者。他在质疑、论难中,涉及的既有古人也有今人,既有普通学者也有大家权威,甚至还有自己学校的师长。可见,孟昭连先生的“出征”,真是非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而不能为。
那么,他的问题意识、理论勇气,或者说质疑精神从何而来?孟昭连先生说自己有一种“反向思维”,“不是顺着作者的意思思考,而是喜欢往相反的方面思考”。在孟著中,确实随处可见这种“反向思维”的闪光,有时甚至令人击节赞叹。但若再进一步,我以为他的“反向思维”的能力和习惯,又来自他立足事实、立足常识、立足逻辑的学术研究责任感。
说学术研究责任感,还真不是趋奉。因为孟昭连先生作为语言学、古汉语研究的“圈外人”,对“之乎者也”究竟是否古人口语,本可以不说话,即使涉及本专业研究,沿袭“定论”“共识”也更“保险”。但问题在此,而“圈内”专家却没感觉、不关心、不觉得是问题,怎么办?孟昭连先生认为对问题必须做出解释和回答,不能采取不可知的态度,否则已有结论也好,继续研究也好,都毫无意义。于是他挺身而出了。说这就是一种责任感,大概并不过分。
但学术研究不能靠“无知者无畏”,需要事实、常识、逻辑,否则责任感也会成为空话。令人欣慰的是,孟昭连先生始终念兹在兹。
立足事实。孟昭连先生一再强调在实际生活中人们究竟怎样说话,而反对忘却实际、纸上谈兵。他坦言自己的“反向思维”方法,其实“是从现实生活得来的”,坦言自己认定口语语气词不可能用错,“并没有什么‘理论根据’,全凭自己说了六十多年汉语的经验积累,也就是只是一种‘语感’”。尽可能全面地占有、实事求是地使用资料,自然也属尊重事实的应有之义。孟昭连先生积多年之功,埋首古代文献记载和语言资料的瀚海,掌握了大量证据,所以言之凿凿,如指诸掌。尤其可贵的是,他能将意见相反的两方面资料全都纳入视野,对古今论者不因人立言、因人废言,均逐字逐句比较分析,最后判定是非。这与那种对大量古人语料、古人论述或视而不见,或利用时与自己观点相合则选、不合则弃的态度和方法,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立足常识。常识并不都真实可靠,但违背了某些基于直觉经验获得的常识,又必然会令人感到荒唐和可笑。由是常识在孟昭连先生的质疑、论难中,就常被作为分析、推理、判断的依据。他认定的口语语气词不会用错,就既是事实,又是常识。同理,他也依据古代注释家在一些词后特意标注“辞”或“词”,推理得出了这些词非口语的结论,因为“人人都懂的常识,根本用不着他来提醒”。而对有的语言学家在“书面语与口语一致”的前提下,说“一个语气词可以用来表不同的语气……同一语气可用几个语气词”,说双音节(如“也矣”“也夫”)、三音节(如“也与哉”“也乎哉”)、四音节(如“焉而已矣”“焉耳乎哉”)语气词的“连用现象具有较明显的口语和抒情色彩”,即古人就这样说话,孟著又质疑:“这在口语实践中是可能的吗?它不会引起表达与理解的混乱吗?”常识重要,可见一斑。
立足逻辑。学术研究要遵循、符合逻辑,其必要性毋庸赘言。孟昭连先生的诸多质疑和论难,正是从逻辑的角度展开的。无可讳言,“言文一致”论中的逻辑漏洞实在太多了,经孟著指出,有时不禁令人一笑。如一面说“书面语与口语一致”,一面又说“口语比书面语省略”,孟昭连先生遂诘难:既然“一致”,那“口语怎么可能比书面语省略呢”?又如肯定文言语气词“是语言里的东西”,因它们“是听得见的声音”;但文言文每一个字都有声音,即读音,于是他又质疑:“如果有读音就是口语,语言学家公认的书面语中有‘非口语成分’的说法从何而来?又如何能够成立?”如此等等,真是畅快淋漓,十分精彩。孟昭连先生既以逻辑责人,当然也要以逻辑律己。通观孟著,尽管在逻辑上并非全无瑕疵,但力求按逻辑界定概念,提供证据,进行推理,做出判断,这从全书结构及论证过程中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所以,我觉得不论对孟著“之乎者也非口语”论是否赞成,其质疑精神,其立足事实、常识、逻辑的学术研究责任感,都应获得肯定。至于其说能否成立,当再审慎考察。
二
孟著皇皇56 万言,问题繁复,资料密集,语料与论述、驳论与立论、古代与现代杂错交织在一起,要全面准确地把握全书,需花费一定力气。
古代汉语与现代汉语、古代书面语和与口语究竟是什么关系?文言语气词及其他虚词在古代口语中究竟有没有?孟著为进行探讨,首先确定了以下理论前提:
第一,书面语不可能与口语完全一致。用文字记录语言有一“天然缺陷”,就是会遗漏口语中极其重要的成分——语气。即使现代汉语书面语有标点符号,也无法成为口语完全真实的记录。
第二,口语语气词及其他虚词不可能用错,经常用错的不是口语。
第三,口语具全民性,同一时代不可能同时存在两套语气词,不可能同时存在白话和文言两套口语系统。
第四,口语具全民性,判断是否口语,应以目不识丁的百姓口语为标准。“文人口语”不是真正的口语,因为其中夹杂着书面语成分。
第五,判断古代语言是否口语,以与现代口语的相似性为标准。
对于“先秦书面语与口语一致”“文言是古人口语”的“定论”“共识”,孟昭连先生的质疑和否定有无道理,首先要看他的理论前提能否成立。如不成立,则由此展开的所有驳论、立论就都失去了意义。我认为,以上诸项,有的问题虽还可细加探讨,但并不妨碍他的质疑和论难。
再来看书中提供的证据。
第一,古人语料。孟著逆向倒推,由清、明、元、宋、唐而至南北朝、魏晋,凡可反映当时口语形态的资料,包括小说、戏曲、诗等文学作品,汉译佛经、僧人语录(禅宗语录)、变文等佛教文献,皇帝诏书、圣旨、敕谕、御批等庙堂用语,诉状、供词、榜文、告示等法律文书,书信、民间歌谣、民间俚语等民间用语,以及儒家接近口语的文章著述、经典译文,史书叙述语言片段及记载的人物对话,外国人学汉语教材诸类,几乎搜罗殆尽。读后可从中得知,原来古人说话并非满口“之乎者也”,而是与今人几乎无异。即使有语言学家强调“一致”主要表现于秦汉,孟著也提供了证据,如汉乐府中的一些诗,《史记》《汉书》记载中的一些民谣、民谚、俚语,表明当时口语与现代汉语相差无几。据此,虽尚不能断言古人口语根本不用“之乎者也”,但完全可以肯定——至少有人、有时候并不以文言为口语,故“先秦书面语与口语一致”“文言是古人口语”这一普遍性结论不能成立。
第二,古人论述。孟著研究发现,从无古人明确肯定过书面语与口语一致,惟朱熹出于猜度,称“古人文章,大率只是平说”,意即书面语是口语的记录,但又无根据,仅“想皆是当时说出”而已。相反,却有相当多的古人论述,或间接、或直接地阐明,包括“之乎者也”在内的文言虚词,其实与口语无关。如从创作经验上,明人王骥德主张戏曲“对口白须明白简质,用不得太文字;凡用之、乎、者、也,俱非当家”;清人李渔说“千古好文章,总是说话,只多‘者也之乎’数字耳”,主张写文章要“一气如话”,如“与人面谈”,且“勿作与文人面谈,而与妻孥臧获辈面谈”。从理论认识上,更有多人指出书面语语气词是为了帮助理解原来口语中的语气,而非原存口语之中。如刘勰指《楚辞》“兮”字“出于句外”“乃语助余声”;南唐徐锴强调书面语气词“在言之外”“在句之外为助”;清人袁仁林说得更直接:“凡书文发语、语助等字,皆属口吻。”“当其掉舌时,何尝有‘焉’‘哉’‘乎’‘也’等字?”“掉舌”即说话,这等于明白无误地肯定口语中没有文言语气词。这些论述,无疑都是对“先秦书面语与口语一致”和“文言是古人口语”这一普遍性结论的证伪。
那么,“之乎者也”等文言语气词及其他虚词又是从哪里来的?孟著的结论是:这都是文人创造、添加的。这一观点,虽严格说来并非由孟著最早提出,一些古人、近人的相关论述已隐含其意;但孟昭连先生的明确表述,对于习惯了“先秦书面语与口语一致”“文言是古人口语”之类“定论”“常识”的当代人来说,仍不啻振聋发聩的一声巨响。
为弄清缘由,孟著为我们勾勒出了汉语史发展的脉络。
原来在上古时期,口语中没有语气词。口语没有语气词而有语气,故人们仍可交流。但将口语记录为文字后,文字无法表现口语语气的这一天然缺陷,却给人们的理解带来困难。于是最先掌握文字的巫祝或史官,便奇思妙想地从口语词汇中假借来一些“字”,附着于书面语的句首、句中、句尾,既充当语气提示符号,又表示字与字、句与句之间的关系,这种符号就是“辞”,“辞”在甲骨文中即露出萌芽。至春秋战国,随着文化的高度繁荣,文人创造出更多的虚词,不但书面语气词开始大量出现,其他虚词也快速增长,呈现出一种“爆发”式的语言现象,大大提高了书面语的表达功能,形成了通常所说的“文言文”。文言文既包括记录下来的口语,也包括口语中没有的语气词及其他虚词,呈现出《墨子》所说的“以名举实,以辞抒意”的格局。这些虚词也是从口语实词中假借来的,大部分词被借用后原义已不存在,只成为书面语中提示理解语气及字句关系的符号。语气词及其他虚词大兴,因理解、使用不一,自然难免混乱,后来人们不断体会、摸索、磨合、规范,才逐渐形成一定共识,至魏晋南北朝时期,原有的几十个语气词经优胜劣汰,最后剩下十几个最常用的,于是人们对文言的印象,也就常表达为“之乎者也矣焉哉”。至于口语,则依然是有语气而没有或只有少量方言语气词,直至唐代或还早些的时候,一套完全不同的口语语气词“啊吗呢呀”出现并进入书面语,形成最早的“古白话”,后又逐渐发展成为现代汉语。孟著还特别指出,如今的一个重要认识误区,是认为“先秦书面语与口语一致”,汉以后二者“分家”,文言语气词及其他虚词从口语中“消失”。其实先秦书面语与口语,本来就不一致,本来就是“分家”的,文言语气词及其他虚词在口语中本来就不存在,因而无所谓“消失”。还有唐宋文章大量使用文言虚词,被认为是奉先秦为圭臬的“仿古”。其实文言虚词从春秋战国至20 世纪初白话文运动,两千多年一直没有“断流”,因之唐宋文言文并非“仿古”,而是“承古”。
同时,孟著又分析了问题变得十分复杂、令人深受困扰的原因。
原来用“辞”指书面语中包括语气词在内的虚词,自西汉毛亨传《诗经》即已开始,如将句末“思”“薄”“於”训释为“辞”。但系统用“辞”训释词汇,并将书面语语气词及其他虚词与口语相区分的,是东汉著《说文解字》的许慎。为与“辞”的其他含义区别,许慎改“辞”为“词”,并明确指出其性质是“意内而言外”。“言外”即口语之外,非口语。许慎从书面语与口语的角度划分词类,在汉语史上意义重大,此后历代的学者,即循此阐释“词”或“辞”只是在书面语中起提示作用的“语助”,本身并不是“言”或“语”。但是,由于许慎是从书面语、口语的角度分类,他说的“词”不仅指书面语虚词,也包含了一些在后人看来属动词、形容词的实词,而有些曾用于口语的虚词,又未被归为“词”,这就使问题开始变得复杂。至清乾隆年间,段玉裁著《说文解字注》,将许慎“意内而言外”原指的“词”既在意内、又在言外,错解成“词”以意为内容、以言为形式,正好相反。1898年,《马氏文通》出版,这是后来被公认的汉语语法体系第一部系统性著作,影响巨大深远。但该书据“义理”划分词类为“实字”“虚字”,又与许慎按口语非口语划分全然不合。尽管如此,至20 世纪初,将文言语气词视为相当于西方标点的非口语外加符号,仍是相当普遍的观念。但至30年代后半期,形势开始变化。“言文一致”论中影响最大的,是语言学家王力先生。王力先生在20 世纪20年代,曾对比西洋标点,说中国“古人只能利用助词以表示疑问或感叹”,说中国古之为文“不求有合于口语”,显然都认为书面语与口语不一致;但30年代后,他改变了说法。先是1936年,他以文言文中不加关系词的词句,如“孔子,鲁人”之类为例,得出结论说“中国的文字与口语很接近”,“文言文在上古是与口语一致的”。这样的结论,因避开了文言文大量运用介词、连词等非口语表达方式的一面,而仅着眼其口语表达方式的一面,当属不够谨严,但“一致”论却影响深远。1946年,王力先生又表示,“语言并不是由文人创造的”,“不能想象”数千年前的文人们“在文章里创造一些语气词”,又显然是说文言语气词就来自口语。值得注意的是,其前后两种“一致”论,先说文言中不用虚词的是口语,后说文言虚词就来自口语,意思完全不同。再至20 世纪80年代,他又明确论道,“所谓文言文,就是古代汉语”。王力先生的观点前后有别,但先生在语言学领域的崇高威望,使人们并没有从学理上去深入探究,而是全面接受了他的“一致”论,并认作“定论”和“共识”。这就是“之乎者也”是古人口语观念的来龙去脉。
至此,我们真觉得好像闹了一场“乌龙”。以“一致论”为基本思路,对许多现象无法解释,又强作解人,结果越研究越复杂,越研究越糊涂;而当孟著摆出证据、理清脉络、析明原因之后,才发现原来一切都那么容易理解,简单明白。
且看,正由于文言语气词及其他虚词非口语,是由文人创造的——
所以,文言语气词及其他虚词的使用,表现出明显的个人化特征。对这些词用不用,用哪个,用多少,不同文人差异巨大,无规律可循,甚至有人偏爱生造文言词汇,致其他文人都难以认同。
所以,先秦两汉时文言语气词及其他虚词的使用,呈现出一派“乱象”。如同音或不同音的语气词混用(互用、串用),同义虚词复用(重叠),以及单音节语气词连用而成双音节、三音节、四音节词,五花八门,目不暇给。
所以,即使古人中的大史学家、大文学家,也难免错用文言虚词及其他语气词。如司马迁、韩愈、苏轼、欧阳修,就都曾遭人批评。
所以,许慎《说文解字》才不将“词”(“辞”)归入“言”部,这与他定义的“言外”是一致的;而稍晚的刘熙在专门解释口语的词典《释名》中,更对《说文》中注为“词”的一个都不收。历代注疏家们,也总要在文言语气词及其他虚词后面,注明“辞”“语助”等,提醒人们不要误认是口语。
所以,古人才有了“虚字不为韵”“虚字不入诗”的观念。诗句明明是四字、五字、六字、八字,却被归入三言、四言、五言、七言,因为句末虚字不是“言”。
所以,古代典籍中才出现了那么多对文言语气词及其他虚词的增添、删减、替换,形成异文,甚至可见对原文进行全面语体改造,以致清人朱彬说“辞者,可有可无之谓”。
所以,在20 世纪初的白话文运动中,有人反对引进西方标点符号的理由是,中文已有“乎”“哉”等表达语气的“记号”,再引进就“近似重叠”,没必要“再加此赘疣”。
……
孟著围绕核心观点,得出的相关结论,也让人感到顺理成章。
第一,“先秦书面语与口语一致”“文言是古人口语”根本不是“传统观点”,而是20 世纪上半叶现代语言学家另造的一个虚假的“传统”。真正的传统是自许慎至清延续不断的“辞”为“言外”的观念。
第二,两三千年前的口语与现代口语相差不大,“之乎者也”等文言语气词及其他虚词,都是文人创造、添加的。
第三,汉语书面语无论古今,都是口语与非口语两部分的组合。文言文中的表达方式,有的与口语一致,使用口语词汇;有的与口语不一致,使用文人创造的“辞”。“辞”越少,口语程度越高,越易懂;“辞”越多,文言程度越高,越难懂。文言文在一定程度上记录了口语,又为求雅求文而程度不同地回避口语。
第四,文言语气词及其他虚词的功能,包括表达语气(含语音停顿或拖长)、断句、表现字与字和句与句之间的关系诸方面。
第五,文言文中的句末和某些句中语气词,可以不读出声音。语气词提示要发出“余声”(即拖音、长音)的,是相邻的前一个实字,非该语气词本身。
第六,“文法”与“语法”不同,不应二者不分。“文法”是书面语法则、作文章法。音韵学、训诂学、文字学就是中国古代的“文法”。“语法”则是口语的规律。“法”有二义:规律性,是自然形成;规范性,是人为规定。书面语有规律性,也有规范性;口语有规律性,但世代相传,难以人为规范。对文言文进行“语法”分析,本身是一种“马后炮”行为,古人之所以不研究“主谓宾定状补”的“语法”(实为“文法”),是因认为对口语无用。
第七,文人为追求修辞效果,为追求新奇或避免重复,对包括语气词在内的文言虚词,常加以增添、删减、变换、复用,甚至以生僻词代替常用词,兴之所至而已,并无特别意义。有些使用,不过是作为衬字,凑足音节,增强节奏感,或求字面整齐,以获视觉的美感,无需过度解读。
第八,有相当一部分文言语气词及其他虚词,删掉后不影响原文思想感情的表达和阅读时的理解。
这些观点,无疑都使人深受启发。尤其论修辞行为,如凑音节、齐字面,真可谓熟稔文人心理,深谙创作三昧。最后一点,实际意义更大。因为如果删掉部分语气词及其他虚词而不影响对原文的理解,必将大大减轻今人阅读文言文的负担,堪称相当程度的解放,并给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的文言文教学带来影响。
孟著在其设定的理论前提下,对多年来的“定论”“常识”进行了颠覆,为人们理解古代书面语与口语的关系、认识汉语史的发展轨迹,打开了一条新的思路。我认为孟说是令人信服的。一系列的质疑、驳论、立论,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先秦书面语与口语一致”“文言文就是古代汉语”这样的神话已被打破,人们很难再深信不疑了。
三
孟著中自然还有需再斟酌探讨的问题,我以为包括浅层、深层两方面。
浅层的问题比较简单。有的似为疏失,如关于西方语言学理论的影响。孟著指出自《马氏文通》至现当代语言学家,一直用西方语言学理论套用古代汉语,并多次严厉批评。但究竟是西方哪些理论、在什么时候、又如何影响中国语言学家的,书中虽有涉及,但例证有限,更无对照分析,这就不免令人感到缺憾。有的似表述抵牾。书中多处谈到,因“辞”非口语,不是句子的有机组成部分,所以一些后来者对典籍文献中的“辞”,常按自己的理解、习惯加以增删或替换;但有的地方,又说后人习经、注书“严守师法,莫敢辄改”,遂令人生疑。还有既肯定“上古汉语各地方言有少量语气词的存在,应该是可信的,也符合语言的发展规律”,又认为甲骨文“缺少语气词并非有意省略造成的,而是反映了当时口语的现实”,意味着语气词在上古口语中并不存在。再有关于“辞”有无实义,此处说“辞”“岂能都‘无义理可解’?其中有些本来用的就是其实义”;彼处又说“‘辞’本非口语,亦无实义”,也前后不一。
深层的问题比较麻烦,关乎“之乎者也非口语论”的理论前提、基本原则。
一是“口语”标准。
孟著对是否口语的判断,以“目不识丁的老百姓”的口语为标准,认为“不识字的家乡父老们说的才是真正的口语”,还说“文人口语”不是口语,百姓口语中出现的书面语词汇也非真正口语,只是口语的假象。孟著也肯定了书面语对口语会有反作用,但认为只作用于局部、少数人,“全民口语不会受到影响”。我认为这至少带来两个问题:其一,为什么必须以目不识丁的百姓的口语为标准。其二,日常口头语言还能剩下多少属于“真正口语”的成分。或认为只有目不识丁的百姓都能接受和使用,这样的口语才属于全民,成为全民的交际工具。但细想之下,问题并不简单。因为在语言的“全民性”中,还包含着相当多的、有时是相当大的差异,体现在时代、社会阶层、文化程度、地域、行业、年龄、性别等诸多方面,十分复杂;口语直接或间接受书面语“反作用”的范围和程度,更根本无法把握。所以,真要找到一个其口语能代表“全民”的“百姓”,其实非常困难。尤其到了现代,人们虽每日都要说话,但按“目不识丁”的标准,等于大多数人、大多时候说的都不是口语,这可能就会受到无穷尽的质疑。一句话,以“文人口语”为标准也好,以目不识丁的“百姓口语”为标准也好,都会让人感到“全民口语”的标准很难确定,即使另写专书,也未必能完全说清楚。所以我想,既然这里论证的是“之乎者也非口语”,那么可否暂不纠结于口语标准问题,而只需从证据和推理方面提问:第一,“文人口语”会是满口“之乎者也”吗?王力先生曾说,古代文人是“二言人”,“对家里人说的是一种话,关在书房里说的是另一种话”。“另一种话”若专指为文自当别论;若指“书房口语”,则哪怕是与文人交流,也可想见其中会有同百姓口语一样的话。第二,退一步说,即使文人满口“之乎者也”,百姓会说“之乎者也”吗?这显然不言自明。于是,对以上提问只要有一条不能提供肯定的证据,“文言是古人口语”这一全称判断(即“古人口语是文言”)就不能成立。
二是“辞”的概念。
许慎揭示了“辞”(“词”)的非口语性质,堪称重大的理论贡献。但“辞”涉及词类甚多,不仅有语气词,也有副词、连词、感叹词,“包括几乎全部文言虚词”;不仅有虚词,还有名词、动词、形容词等实词;不仅有虚词、实词,还涉及某些词类活用、某些特殊句式等;而许多通常被视为“真正的”虚词的,如“之”“何”“盖”“与”“以”“也”等,又不在“辞”内。如孟著所说,“许慎的时代尚没有语言上的虚实概念”。既如此,遑论其他,所以如仅止于口语与非口语的区分,则“辞”这一概念究竟何指,自然很不易把握。孟著批评马建忠按有无“义理”“为实字、虚字下了一个完全不同于古人观念的定义,彻底混淆了‘辞’与口语词汇的界限”,批评现代意义上的“虚词”与许慎的“词”“概念明显不符”;但我想这其中必有原因在,就是要提供区分词类的其他角度和方法。否则,若进一步分析字词的性质,就连指称、表述都会发生困难。对此,孟著自身或也有感受。如“也”在许慎不为“词”,但孟著多处论“也”,却视为“辞”中的语气词;说许慎“注为‘词’的”,“不尽然”“都与语气有关”,但另处又说“许慎注为‘辞’的都与语气有关”;以及在谈到“文言之难”时,先说原因在于“非口语的因素,也就是被今人当成虚词的‘辞’,这才是文言的最大难点”,但紧接着谈到的,却是“虚词之难”,是“添加虚词,就成了主要的为文之法”,“辞”中的实词似乎成为一个盲区,辞类活用、特殊句式更未涉及。于是“辞”(“词”)之所指,就似乎是在语气词、虚词、全部非口语词汇之间游移、滑动。反之,孟著论“辞”,许多概念、术语都来自现代语法理论,它们虽不合许慎,却又不能拒绝,因为离开就无法说话。孟著指出现代意义上的“虚词”“实词”,与许慎的“词”与“字”“有部分交叉”,其实也说明了不同的区分角度和方法的必要。总之,我的看法是,“辞”虽是“正确认识古代语言的一把钥匙”,但不必定于一尊、胶柱鼓瑟,而可接受其他区分词类的角度和方法、其他语法理论与之相容共存,互为参照。尽管后者可能未尽合理,还有漏洞,对其中虚假的命题、不科学的结论,完全可以批判,但取长补短,借鉴吸收,还是较为妥善的选择。
三是逻辑难题。
这就是如何证明“无”。有人曾通俗举例说,如要证明世上没有白乌鸦,就首先需要找到世上所有的乌鸦,确认其中没有一只是白色的;接着,还必须证明所找到的乌鸦就是世上所有的乌鸦。而这一切,实际上是不可能的。论证古人口语中没有“之乎者也”也如此。如孟著说“没有任何一个古人有过相关论述,一条也没有”,论敌就可以反驳:你说“没有”“一条也没有”,并不等于真的就没有,那是因为你没有找到。孟著胪列大量书面语语料,力图通过书面语记录的口语里没有文言语气词,来证明文言语气词在实际口语中不存在,论敌又可以反驳:书面语记录的口语没有文言语气词,怎么能证明未经记录的口语就没有文言语气词呢?此时,孟昭连先生大概只能说:抱歉,我证明不了。即使有古人口语的直接证据如录音,实实在在地表明了其中没有文言语气词,也还是无法证明,在录音这一时刻之外,这位古人的所有口语中都没有文言语气词,更别说未被录音的其他古人了。以有限证明无限,“无”之难以证明,由是可见。孟著深知此理,故开篇即称“说有易,说无难”,甚至想到“要证明这些语气词在古人口语中并不存在,显然在方法上也会成为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此,孟昭连先生积多年心血,著几十万言,“试图寻找一个更接近真实的答案”,真带有一点悲壮的意味。但“有”是容易证明的。如要证明“古人口语中有文言语气词”,即使无法拿出口语录音,但只要提供一条古人语料、古人论述的证据,可以推理得出“有”的结论,那么“古人口语中有文言语气词”这一全称命题就可以成立;与证明“无”相比,真可谓得天独厚。其实,从逻辑论证的道理上讲,本来也应该是谁提出“有”的论点,谁就先用论据证明“有”,而不是由持异议者去证明“无”,但现在却颠倒过来。
四
令人不解的是,面对孟著的质疑,三年多过去,语言学家们反响寥寥。这种情况,不能算正常。作为普通读者,我不由得有些多想。
其一,是因孟著提出的不是问题么?笔者且插话谈一点自己的感受。在读孟著时,我曾查对过早年的教科书。王力先生主编的《古代汉语》,中华书局1962年版,这在当时影响甚大。现回头一看,问号产生了。该书“绪论”说,“古代汉语是一个比较广泛的概念”,包括文言和古白话。因“‘古代汉语’不同于‘汉语史’,所以不必太关心秦以后的口语;至于古白话,由于它同现代汉语非常接近,比较容易读懂,所以我们不拿它作为学习和研究的对象”。这里先排除了秦以后的口语,只剩下书面语,又把书面语中的古白话也排除了,只剩下文言。于是我心生疑惑:这还是一个完整的“古代汉语”概念么?作为一门课程、一门学科,专以文言文为对象当然可以,但为何非要冠以“古代汉语”这样一个大名称?先秦能代表整个“古代”吗?文言能代表全部“汉语”吗?经两次排除,《古代汉语》研究的内容,实际上成了“古代文言”。
孟著面世后,屈指可数、殊为难得的异议文章中,有白水先生指出,“汉语学界从来没有人认为‘之乎者也’是汉代以后的口语成分,汉语史学界的观点是‘上古汉语口语和书面语基本一致,汉代以后口语和书面语分家了’”(《中国图书评论》2017年10 期),意思是孟著有误解。但王力先生在《古代汉语常识》中说:“古代汉族人民说的话叫做古代汉语。……所谓古代汉语,实际上就是古书里所用的语言。”如此明确的表述,除了得出“古人说文言”不仅限于先秦两汉的结论,不应该有别的理解吧。更重要的是,“分家”之说的前提是先秦两汉的口语与书面语是“一家”,但在这个根本问题上,语言学家的根据何在?孟著所以揪住这个问题不放,正是认为若不能证明口语与书面语本来是“一家”,那么“分家”说、何时“分家”以及唐宋人“仿古”说,就都无从谈起。看来,孟著提出的的确是问题,这恐怕难以否认。
其二,是因孟乃“门外汉”,所论不值一哂么?如今语言学学科越分越细,下属的各种“学”,至少几十种,普通人一见就发晕,有的都没听说过。故以语言学家法眼,孟著中的谬误,很可能数不胜数。可是,见有错为什么不指出呢?学人当有责任在。或认为孟昭连先生没有受过语言学的专业训练,缺乏起码的语言学常识,故未足与议也,故对话难矣哉。但若这样要求,质疑与接受训练、接受“常识”就形成了一个怪圈,孟昭连先生及所有的“外行”就都只能永远闭上嘴别说话。尽管古代小说与古代汉语的专业关系是近缘、尽管孟昭连先生的语言学常识还不至仅如小学生也不行。但我想事情不会是这样,因我读过一些语言学家的学术批评著述,能够感受到他们胸襟的开阔和态度的认真,包括指出对方是“外行”或因缺乏“常识”而出现的错误。可是,为什么面对孟著却回避、无视,缄口无言呢?笔者非“圈内人”,着实困惑,不得已在这里揣猜,尚乞海涵。
其三,又想到是因孟著“路子不一样”么?这倒是曾有耳闻的一种说法。所谓“路子”,大概就是指方法。研究方法不知凡几。但面对同一对象,不论采用何种方法,最后得出的真理性的结论,总该一样。价值性问题,不能要求统一的结论;但真理性的问题,却是即是,非即非,有即有,无即无。犹如解数学题,可用这方法,也可用那方法,但最后的正确答案只能是一个,正所谓殊途而同归。“之乎者也”“是口语”抑或“非口语”,就是真理性问题。现在孟著被认为“路子不一样”,也就是“方法不对头”。这使人很好奇,专家们在研究古代文言与口语的关系时,“路子”或方法究竟是什么?当然从孟著的描述、分析中,我们已可大致领略,但再具体、深入些,则尚未得知。应该说,什么样的“路子”或方法都值得重视,唯愿不要避开“是口语”还是“非口语”这个根本问题而言他,尤其是不要再把被质疑的“定论”“常识”“公理”又原样端来作为回应了。概言之,关键就在究竟是不是“先秦书面语与口语一致”,只要能把先秦口语用文言或不用文言说清楚,就一切都迎刃而解了,不然什么“路子”或方法都没用。
究竟孰是孰非?“之乎者也是口语”还是“之乎者也非口语”?神话已被打破,但定论何寻?专家不关注,民众也会关注。可以想见,在语言学“圈外”,人们更容易接受孟说。若长期不能用证据证明“之乎者也是口语”,则“是”与“非”必然二论并存,让人们或疑或信,莫知所从,而且说不定“之乎者也非口语”的认识有可能慢慢生根。如何才是?问题关乎中国和世界上使用汉语、学习汉语的所有人,尤其是青少年、下一代,因而人们期盼着能够得到语言学、古汉语专家们明确的、有理有据的回答,即使论证孟说全错,将其推翻,也功德无量,庶乎澄清问题,以免受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