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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学、宗教与谣言:17 世纪至18 世纪知识视野下的《瘟疫年志》

2020-11-12王旭峰

文学与文化 2020年2期

王旭峰

内容提要:17 世纪至18 世纪英国的知识体系对于我们理解当时的文学非常重要。在《瘟疫年志》中,我们就能发现笛福所受到的17 至18 世纪知识视野的影响。小说对数据和列表等的重视,反映了当时强大的数学思想的力量。小说对瘟疫期间宗教和教会的叙述,则反映了一种聚焦现实的认识态度。小说中,作家还以社会分析的视野关注了瘟疫时期的“谣言”现象。

恩格斯指出:“18 世纪综合了过去历史上一直是零散地、偶然地出现的成果,并且揭示了它们的必然性和它们的内在联系。无数杂乱的认识资料经过整理、筛选,彼此有了因果联系;知识变成科学,各门科学都接近于完成。”从知识史的角度看,在17 世纪至18 世纪的英国,一种系统的新知识视野正在形成。这种知识视野为我们理解当时的文学提供了重要的参照。笛福的《瘟疫年志》所展现出的叙述和认知很大程度上正是这种知识视野影响的产物。

一 小说、数据与数学思想的力量

《瘟疫年志》有一个非常特别之处,即小说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数字和数据列表。例如,在作品开篇,笛福就用两个数据列表来展示伦敦圣盖尔斯、圣安德鲁、圣卜瑞德、圣雅各丧葬死亡数量随时间变化的情况。在此后的叙述中,数据列表以及对数据的分析研判都在作品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在一部文学作品中出现如此详细而复杂的数据罗列和分析,这在整个欧洲文学史上都是非常少见的。但丁和拉伯雷都算是比较喜欢数字的作家了,但即便是他们,对数字的热衷也远没有达到笛福在这部作品中所展现出的程度。这一现象意味深长。因为从文学创作与传播的层面上讲,数据罗列和分析对一部小说来说不仅是无益的,甚至可能是有害的:一方面,从作者的角度来讲,小说是一种高度依赖文字的叙事艺术,数据罗列无益于增强作品的趣味性或阐发某种独到的见解;另一方面,从接受者的角度来说,读者也不一定喜爱这些枯燥的数字。既然如此,笛福为什么还如此不厌其烦地将其引入作品呢?这是我们阅读这部作品时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以小说中较早出现的这两个列表为例,我们来考察一下其特点。仔细观察和研究这两个数据列表以及笛福的分析,我们可以肯定,这些列表的意义绝非仅仅是形式上的。相反,它们是小说整体叙述和意义建构不可分割的一环。它们都是精心编制、具有充分科学性并能够传递丰富意义的。从内容看,这两个数据列表至少具有如下三个特点:第一,数据列表区分并强调了瘟疫发生的地点,并进行了分区的数据记录。这种分区记录有利于在同一时间段内进行不同空间的横向死亡数量对比;同时,经过长时间的数据累积,这种记录方式还可以让人们进行特定空间内历时数量变化的观察。第二,数据列表只强调了死亡的总体数字,而并未出现死者的具体名字。也就是说,数据列表更关注的是统计学意义上的死亡,而非具体个体的死亡。这似乎与我们现在对作家和小说使命的理解背道而驰。第三,数据列表力求精确,至少形式上是如此。这种形式精确性表现在,死亡数字并非约数,即便在没有死亡时,也准确标示为零。

斯劳特认为,笛福的数据源自伦敦当时定期发布的教区死亡数据列表。根据斯劳特的研究,在英国,对死亡人数进行详细记录是“自17 世纪早期至19 世纪中期”伦敦一直在进行的工作。斯劳特说,这种“死亡数据列表”是被公开出版发行的,感兴趣的“读者可以用四先令订阅一年,或者以一便士的价格单期买”。当时的伦敦人会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购买这些“死亡数据列表”。其实,从文学研究的角度说,笛福的这些数据从何而来并不是特别关键的问题。因为,只要小说中出现了这样细致复杂的数据和数据分析,我们就可以说,笛福在作品中充分展现了自己对数字和数据的关心和热衷。这本身就构成了小说的核心特征。而要理解作品的这一特征,我们就必须理解数学在17世纪至18 世纪英国知识体系中的位置,理解数学在笛福生活的时代所具有的重要性和巨大影响。

从历史上看,笛福生活的时代,也正是牛顿大放异彩的时代。恩格斯明确指出,英国人牛顿正是“科学的数学”的创立者。牛顿在他大名鼎鼎的《自然哲学之数学原理》一书的第一版序言中就提出,欧洲“现代人”与“古代人”最重要的区别是,“现代人”的思维要“抛弃实体形式与隐秘的质,力图将自然现象诉诸数学定律”。牛顿的这一论述包含了两层意思:第一,欧洲的古典哲学和中世纪哲学都过于重视实体了,且带有玄学特征和神秘主义倾向;现代的认知模式就是要抛弃玄学。第二,要以数学的思维来认识世界,寻求具体的和现象的世界背后的数学规律。在牛顿看来,数学是认识世界的绝佳方式,数学的核心特质之一就在于其为人们认识世界提供了无与伦比的精确性。牛顿强调说:“工作精确性差的人就是有缺陷的技工,而能以完善的精确性工作的人,才是所有技工中最完美的。”牛顿展现了一种数学式的认知和表达模式。在牛顿那里,数学成为了一种哲学式的认识论。

数学思想在当时英国的社会科学领域同样有所表现。陈冬野曾指出,17 世纪英国经济学家配第的《政治算术》就是“应用算术方法来研究社会经济问题的典型著作”。配第的儿子在总结父亲这本书的主旨时则直接表示:“凡关于统治的事项,以及同君主的荣耀、人民的幸福和繁盛有极大关系的事项,都可以用算术的一般法则加以论证。”配第的经济和社会治理思想影响深远。黄仁宇就曾说,“1689年革命后”,英国整个国家实际上就具备了进行“数目字管理”的条件和能力。在黄仁宇看来,这正是近代以来英国能够迅速发展和领先世界的重要原因。

数学思想在当时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中所产生的巨大影响,不可能不被关心时事的笛福所察知。笛福是非常善于吸收新知识的。他不仅意识到了这种新时代的思想,而且将其渗透进了自己的小说创作中。在《鲁滨孙漂流记》中,我们就能感受到笛福对精确数字的热爱。小说中,鲁滨孙对经纬度数字的记述,他登岛“10 或12 天”后就开始的对时间的记录,以及鲁滨孙附带详细日期的日记等,都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能够感觉到,鲁滨孙绝对是一位“精于算计”的人。同样,《瘟疫年志》中大量出现的数据和列表,以及笛福在小说中展现出的数据分析和辨别意识,也是当时影响巨大的数学思维模式在作家文学文本中的投射。我们甚至可以设想,如果笛福掌握了更复杂的数据处理技术和更先进的数学思想,他在《瘟疫年志》中对数据的使用以及对瘟疫进程的理解和描述,可能又会呈现出另一番面貌。

数学和文学,这两个我们通常认为毫不相干甚至背道而驰的领域,实际上距离并不遥远。因为智慧都是相通的,数学和文学的根本使命都是从自己的角度去探索、理解和表述世界。当时的数学思想启迪了笛福并塑造了他的文学创作。从这种意义上讲,数字、数据和数学,也是《瘟疫年志》的重要主人公。

二 瘟疫与此岸视野下的宗教书写

恩格斯指出:“英国人是世界上最信宗教的民族,同时又是最不信宗教的民族;他们比任何其他民族都关心彼岸世界,可是与此同时,他们生活起来却好像此岸世界就是他们的一切。”这种独特的宗教意识既是17 世纪至18 世纪英国新知识体系的产物,也是其组成部分。正如恩格斯所说,“18世纪是与基督教精神相反的古典古代精神的复活”。科学和唯物主义的发展,很大程度上塑造了英国人在观察和理解宗教时的务实态度。对于当时的英国人来说,高度抽象的教理、教义自然重要,但他们更关注的似乎是宗教尤其是教会在现实生活中所发挥的具体作用。笛福在《瘟疫年志》中的宗教书写正是这种态度的反映。小说中,笛福并没有从思想性和超越性的层面深究宗教的内涵,而是立足现实,着重叙述和探讨了宗教尤其是教会在瘟疫时期的社会作用及其与其他思潮和力量之间复杂的互动和权力关系。

根据小说叙述,宗教和教会在应对瘟疫方面一开始是处于一种无力的甚至缺席的状态的。小说中,最早对瘟疫做出确认的不是宗教和教会,而是医学。根据小说的记述,最早确认瘟疫存在的是三位医生。笛福的叙述比较坦诚,其给我们两个感觉:第一,在确认和应对瘟疫方面,宗教不如医学,教会不如医生。教会不仅在行动上是落后的,而且态度上也显得很不积极。这可能和宗教与教会本身的特点有关。教会的犹豫和迟疑并不完全是蓄意愚弄大众。更根本的原因可能是,对于教会来说,突然爆发的瘟疫不仅是一种需要应对的疾病,更是附带文化和宗教意义的重大现象。相反,医学则没有这种思想负担。医生只需去确认和治疗疾病就可以了。第二,在笛福的叙述中,瘟疫发生初期,世俗权力机构的行动力也远远高于教会。在瘟疫中,世俗权力机构和医学的努力,很大程度上使教会边缘化了。在中世纪以来的欧洲,世俗权力机构能够在重大历史事件中占据比教会更高的道德位置,这种情况还是比较少见的。可以说,笛福的描述既展现了教会在瘟疫初期的现实处境,也反映了当时英国社会内部世俗权力、医学和宗教之间的复杂关系。

小说中,由于教会在安定社会情绪方面的无力,基督教掌控之外的各种迷信和崇拜现象在伦敦大量涌现。我们知道,这些现象在欧洲文化中其实是长期存在的。早在基督教产生之前,古希腊就孕育了丰富的神话、巫术以及地方信仰,它们通过各种途径影响到古罗马进而嵌入整个欧洲的文化系统中。中世纪蛮族对罗马帝国的入侵,更是带来了不同于基督教的各种民族信仰。由于长期以来基督教和教会的强势地位,这些现象大多只能处于半地下的隐蔽状态。瘟疫则为它们的显现提供了机会。

笛福在小说中描述了很多瘟疫时期伦敦风行的迷信和崇拜现象,如星象学和“星象学家”被时人所追捧等。这些现象的出现有两方面原因。一方面,当时流行的很多迷信和崇拜现象在欧洲有很复杂的知识渊源。以星象学为例,根据卡尔格-德克尔的研究,星象学和医学密切相关。卡尔格-德克尔谈道:“在阿拉伯人的影响下,从13 世纪开始,欧洲医学对星象神秘力量的信任占据了重要地位。人们认为,与人体器官相应的天体位置有利或不利会加强或阻碍人体的自然机能,因而在疾病治疗中要遵循这个规则,特别是放血治疗,要严格按照星象学的原则施行。”乔叟在《坎特伯雷故事》中就谈到过一位懂得观星的医生。乔叟写道:“全世界没有人敌得过他在医药外科上的才能。他看好了时辰,在吉星高照的当儿为病人诊治,原来他的星象学是很有根底的。”从这个角度看,当时星象学的流行本质上是一种“旧知识/认识体系”的复兴。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这些现象的出现,更大程度上还是瘟疫期间基督教会的无力和缺席在伦敦社会上造成信仰资源不足的结果。

小说中,笛福也叙述了基督教和教会,尤其是很多教士在瘟疫期间的表现。在笛福看来,他们的策略偏向于强调形势的严峻并以此警告和恐吓民众。笛福对此并不满意,他以批评的口吻写道:“在讲道活动中,诸位教士并非竭力去提升那些聆听者之心志意气,而是令其情绪堕入深渊。”某些人“言谈话语之中充斥恐怖惊悚之词,阴郁悲凉之事,非若此诸公竟无一事可言”。在笛福看来,这种严酷的做法并不符合上帝的原意。更糟糕的是,有时候这样做不仅无法安抚大众,反倒把人们推向那些巫婆、神棍和骗子。

小说中,由于瘟疫的危害越来越大,同时教会又没能及时提供有力的思想支持,伦敦人的精神世界开始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一方面,瘟疫造成的巨大死亡使很多人手足无措,他们开始愤世嫉俗,看什么都是错的。在很多人眼里,甚至“活着”本身都成了一种错误。小说中,笛福就记述了这类人对“我”的攻击。笛福写道,有人恶狠狠地问“我”:“当诸多更为诚实之人,皆被埋葬于教会之墓园时,吾又凭什么逃脱坟墓?”在瘟疫的特定情境中,这种恶毒的问题并非人性恶所能一笔带过。小说中,“我”虽然承认了这一问题的有效性,但是“我”给出的答案却也很简单:上帝之所以让“我”活着,是因为“吾可痛谴诸宵小放肆无礼之行止”。反复阅读这部分内容,我有时会为笛福感到稍许遗憾,觉得他的回答缺少了必要的反思和思辨,没有将问题置于更古老和深刻的语境中加以探讨,显得有失水准。不过,换一个角度说,这就是笛福的风格,其很真实地反映了作家对待宗教的现实态度。另一方面,人的身体和精神不是绝然二分而是内在相通的。当难以化解的精神困境投射到身体上,再叠加以个体的悲惨遭遇时,就使很多伦敦人患上了精神疾病。小说中,笛福讲述了很多这样的事例。他使用了“精神失常”(lunacy)、“白痴”(idiotism)、“疯狂”(madness)等词语描写一些人的状态。而对这一切的惨剧,笛福似乎也无能为力。

在笛福笔下,宗教和教会并没有在瘟疫和多种思潮的冲击下彻底消亡;相反,其总能自觉或不自觉地甚至被动地发挥作用。小说中,当瘟疫肆虐到令人对死亡感到麻木时,人们重又将目光投向了宗教和教会。与此同时,那些诸如“说预言的人、星象学家”等却“似人间蒸发,踪迹难觅”。笛福的观察是准确的。这样的故事在历史上,至少在基督教所叙述的历史上,是一直在发生的。小说中,笛福也试图解释这一现象的社会原因。笛福写道,有人认为,这些奇人异士很可能大多已死于瘟疫。确实有这种可能性。不过,他们的消失更可能是一种文化现象,即这是基督教再次占据舞台中心的必然结果。实际上也只有这一原因才能解释为何这些人/这一行人会“消失”得如此彻底。值得一提的是,这种“消失”只是暂时的。以历史的经验看,这些古老的迷信和崇拜现象以及它们的表演者和参与者,只不过是又一次隐入了欧洲文化的底层,并等待着再次出场的时机。这本质上就是历史上基督教和他们所认定的异端/异教之间的争斗,其只会反复上演,而不会永远消失。

三 小说中的“谣言”叙述及其社会分析

美国学者桑斯坦曾说:“那些长期处于紧张状态的人们更容易相信并散播谣言,比如……长期遭受传染病之苦的幸存者……”在《瘟疫年志》中,笛福就非常关注瘟疫时期的社会舆论尤其是伦敦“谣言”流传的情况。笛福在小说中多次使用了“rumour/rumours”一词。根据词源学的考证,“rumour”在“中古英语”中就已经存在了。“剑桥英语词典(在线)”对“rumour”的解释是:“非官方的有趣故事或新闻片段,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编造的,并且能够迅速在人与人之间传播。”这个界定更类似于汉语中的“传言”“传闻”等。《现代汉语词典》将“谣言”定义为“没有事实根据的消息”。在我们现在的日常使用中,“谣言”这个词是带有贬义色彩的。从《瘟疫年志》的具体情况、研究的实际以及社会科学研究中的一般译法等方面考虑,本文还是将小说中的“rumour/rumours”翻译为“谣言”。

麦克道尔在论及这部作品中所展现的笛福对“口头文化”和“印刷文化”的不同理解时,就谈及了小说中的“谣言”问题。他说,小说主人公“H.F.细致探索了谣言的起源、功能和传播。他对谣言的三要素进行了理论总结:谣言模糊自己的起源、其依靠随环境变化的细节、其随着不断讲述而增长”。实际上,意识到谣言是一种可观察的社会现象并具有对其进行分析的想法和能力,这在17世纪至18 世纪的英国绝非一般人所能做到。哈贝马斯认为,英国人对公共言论和意见的关注,开始得比较晚。哈贝马斯说:“像common opinion、general opinion、vulgar opinion 这样的复合词在莎士比亚笔下根本就没有。”从霍布斯和洛克开始,英国思想家才真正开始从社会的角度思考和探讨此类问题。笛福在作品中对谣言的观察和叙述,很大程度上正是来自17 世纪中后期以来英国社会所孕育的这一尚不成熟的知识视野。

小说中,笛福较早谈及的谣言是关于社会管制和群体情绪与处境的。笛福写道,瘟疫之初,人们就传言说:“当局将署令封锁各处之道路,严止百姓之出行。凡沿线诸城镇之人,因畏惧为致命疫症所害,皆严拒伦敦人士。”小说中,笛福明确否定了这些说法的真实性。他写道:“此二则谣言无一有实据,皆为空谈妄想而已。”不过奇怪的是,在小说之后的叙述中,笛福又以事实描述的方式肯定了这些谣言。根据此后的叙述,疫区的逃亡者确实遭到了其他城镇居民的敌视和排斥。笛福在作品中还特别提及:“诸如此类之事,各处皆有。”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笛福忘记了之前的叙述和评价?当然,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这种所谓“疏忽”的发生实际上有其内在原因。那就是,一方面,笛福意识到了谣言的问题并试图去评论谣言;但是另一方面,17 世纪至18世纪英国的社会知识体系又没有为笛福提供关于谣言的系统化和理论化知识。因此,当笛福试图去叙述和评论谣言的时候,他对谣言进行理论认识的能力,就远远落后于其作为一位优秀作家的叙述能力。简言之,这种“疏忽”反映的是“蹩脚的社会学知识”和“优秀作家的文学叙述”之间的差距。

桑斯坦曾将谣言分为“忧患类谣言和心愿类谣言”两种。他认为:“前者源自恐惧,后者出于希望……人们的恐惧和期望心理会使他们相信不同的谣言。”如果说瘟疫期间伦敦流传的大部分谣言属于“忧患类谣言”,那么当时也确实存在“心愿类谣言”。小说中,笛福记述的瘟疫期间伦敦流传的吹笛艺人的故事就属于“心愿类谣言”。根据笛福的叙述,据传伦敦有一吹笛艺人,此公性格爽朗,洒脱不羁;瘟疫期间,他常流落街头,以艺谋生,无所畏惧。某晚,此公于街头酣然入睡。人皆以为其因瘟而亡,遂将其置于搬运尸首之车上。运尸人欲弃其于野,此公方从大梦中惊醒。在这里,笛福写道,此公“于众尸首中现身”。一番对话之后,他竟说出一句也许当时的伦敦人都想听到并希望自己也能对别人说出的奇言:“吾实未死也,然否?”

我们可以将此故事看作一则“谣言”,至少可以从“谣言”的角度加以理解。这主要是因为:首先,吹笛艺人之事并非如作品中的很多其他事件那样为叙事者所亲见。其次,这则故事有不同的版本,细节之间出入较大,甚至连此公是否为盲人都莫衷一是。第三,叙事者对此事件似乎也无法完全确信,即便是作品中叙事者认为能“确认真实性”的那些部分,其实也是存疑的。第四,关于吹笛艺人的叙述是不完整的。故事结束得很突兀,并没有交代吹笛艺人后来的命运。第五,吹笛艺人的故事带有明显的创作痕迹和风格特征。吹笛艺人似乎是个孤零零的存在,没有实际的社会关系,更像文学人物而非现实中的人。故事的叙述风格也很特殊,与笛福记述的瘟疫中其他众多事件相比,这则故事的基调太过欢快和明亮了。

吹笛艺人的“谣言/故事”需要从心理和象征的层面加以解读。卡普费雷曾说,有时候“谣言是一个我们愿意相信的信息……甚至会有这种情况,相信的欲望如此强烈,以至动摇了我们平时对现实和可信性规定的标准。谣言是我们希望相信的结果”。吹笛艺人的“谣言/故事”很大程度上就是瘟疫中的伦敦人“愿意相信”和“希望相信”的;至于是否确有其事,在“愿意相信”和“希望相信”的人那里则变成了非常次要的问题。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其根本原因也正如卡普费雷所揭示的,某些谣言有时候是对人们“担忧”的“解答”和对“欲望”的“满足”。从这个意义上讲,如果说吹笛艺人和他的音乐象征了一种能够战胜瘟疫和死亡的力量,那么这则故事本身就既反映又解答了人们对瘟疫的内在“担忧”,进而满足了人们战胜瘟疫的强烈“欲望”。笛福对此是清楚的。他在小说中就明确写道,瘟疫中,“诸公常以此事作开怀之资”。当然,这样的“心愿类谣言”同样隐含着风险。试想,如果吹笛艺人的“谣言/故事”让某些鲁莽之人盲目乐观,从而轻视了瘟疫的力量,甚至认为自己也可以和吹笛艺人一样幸运,即便在瘟疫肆虐的街头倒头大睡乃至与染病而死之人接触,疾病和死神也拿他无可奈何,那后果就可想而知了。

小说中,除以上提到的,笛福还记载了其他很多瘟疫时期伦敦广泛流传的“谣言”。笛福对这些“谣言”的叙述和分析,既反映了他本人的思想和认知,也折射了18 世纪英国的知识状况和认识视野。

四 结语

小说叙述不仅源于作家的天才,更是个人观察和时代知识视野叠加的产物。对于作家来说,瘟疫自古就是一个难以把握和讲述的对象。笛福和他所运用的17 世纪至18 世纪的知识体系,无法像掌握鲁滨孙的故事那样去掌握整个伦敦瘟疫起始、发展和变化的全过程。毕竟,瘟疫所涉及的情感问题、社会问题和文化问题要远比鲁滨孙和他的荒岛复杂。笛福也知道自己无法完全掌控这个巨大的题目。但是,他也不愿意在叙述中隐瞒个人理解的限度或者强行以个人理解替代观察性叙事。于是,笛福的观察性叙事、他个人理解的限度和整个17 世纪至18 世纪知识体系的限度,就共同塑造了这部小说叙述上的粗粝感和独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