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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产阶级中的“他者”:勃朗特姐妹笔下家庭女教师的身份建构

2020-11-12

文学与文化 2020年2期

胡 笳

内容提要:在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家庭女教师”一方面是富有中产阶级效仿贵族阶级的身份象征,另一方面她们又被中上层阶级视为家庭中的“他者”。结合文本创作的历史和经济语境可知,夏洛蒂·勃朗特和安妮·勃朗特的作品《简·爱》和《阿格尼斯·格雷》在叙述家庭女教师边缘化身份的同时,有意让她们以反观的方式消解英国社会的权威意识,通过其婚姻思想的书写反驳彼时中上层阶级唯利是图的婚恋观念。勃朗特姐妹借助小说中家庭女教师的身份重构,勾勒出其在19 世纪英国时代背景下的独特文化意义,表达了对建构家庭女教师平等身份的期待。

凯瑟琳·休斯(Kathryn Hughes)曾指出,“家庭女教师形象一定是19 世纪文学中最为人熟知、持续时间最长的形象之一。”19 世纪伊始,英国文学中的家庭女教师大多出身贫寒,以委曲求全或投机钻营之貌示人,试图借工作之便缔结一门有利可图的婚姻,从而摆脱生活困境。然而,夏洛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ё)和安妮·勃朗特(Anne Brontё)两姐妹却不落窠臼,分别在《简·爱》(Jane Eyre)和《阿格尼斯·格雷》(Agnes Grey)中书写了被中产阶级边缘化的家庭女教师主体意识的觉醒及其对自身“他者”身份的强烈质疑。本文认为,这两部作品在同时期文学中具有重要价值。勃朗特姐妹笔下冲破社会主流意识禁锢的女主人公形象,不但改变了英国文学对家庭女教师既定形象的刻板叙事,而且反思了英国维多利亚时期权力话语下主体与他者的对立关系,在消解社会主体文化强加其上的他者性的同时,表达出她们对重建自身主体意识和社会地位的渴望。

一 家庭女教师与“他者”身份

“家庭女教师”这一职业在19 世纪前业已存在。贵族阶级为教育年幼的子女聘请寄宿家庭教师讲授基础课程,以便男孩们长大后进入学校接受正式教育,女孩们掌握社交礼仪和各项技艺,为择偶和婚后生活打下基础。然而,直到19 世纪20年代家庭女教师才被广泛关注,这一现象的出现与当时英国的经济社会水平和教育状况息息相关。随着资本主义工业的发展,英国迅速跻身欧洲乃至世界资本积累最为丰富的国家之一,众多从事工业生产和商业贸易的中产阶级抓住时代机遇,从中渔利。物质条件达到相当程度后,他们“开始模仿贵族们雇用家庭教师教育女儿们的习俗”,雇用得起家庭教师成为富有中产阶级的象征。与此同时,经济浪潮中投资失利或低收入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女儿们,虽是“淑女”出身,却不得不离开家人的荫庇,靠赚取教师微薄的收入来贴补家用。因此,做家庭教师“既是一种教育中产阶级女孩的普遍方法,也是一种让贫困的淑女免于流落街头的方式”。

作为历史产物的维多利亚时期家庭女教师,从性别、财富差异或职业阶层等任何角度出发,均被社会公众视为一种另类的“他者”性存在,这一独特性使其成为当时重要的文学形象之一。米利森特·贝尔(Millicent Bell)曾如此阐释她们的身份问题:“在整个十九世纪上半叶,甚至从某种程度上看在其后的几十年中,一个家庭教师可能会遭遇被现代社会学家称为‘身份不协调’的情况,她既不是雇主阶级的一员,也不完全是一个仆人。”富有的中产阶级将自己的家庭看作一个小的社会模型,“一个具有统治者、配偶、国民和下层阶级的自给自足的王国”。在这个等级分明、各司其职的“王国”中,家庭女教师无处安身,无论进入任何层级都会打破原有的平衡。“他者”与“自我”相对应,“指自我以外的一切人与事物”。在肖恩·佩奇斯(Sean Purchase)看来,尽管“他者”并非是维多利亚时期提出的术语,但这一思想在当时却已深入人心,“从最广义也是最简明的意义上讲,‘他者’指被维多利亚人视为与自己不同或‘另类’的所有人和物”。当他者的存在使主体本身变得“分离而不连贯”时,主体会拒绝接受自我陌生化的这一部分。富有中产阶级对家庭教师的身份的认知自相矛盾,一方面,他们认为出身并不能决定家庭教师是否属于中产阶级,财产多寡才是作为自我与他者区分的唯一依据,财富较少的人自然归入与己不同的“他者”;另一方面,他们又因女性家庭教师的“淑女”背景而聘用后者,或多或少认同了后者中产阶级的属性。这种对于同一阶级既排斥又认同的观念,深刻揭示了工业革命时期经济和物质基础对中产阶级自身身份认知的矛盾心理的影响。相较之下,在富有家庭中靠出卖劳力赚钱的底层雇工们看来,家庭女教师虽然可以一同共事,但却又是与自己不同的中产阶级的一分子。

《简·爱》和《阿格尼斯·格雷》虽在很大程度上延续了19 世纪英国文学作品中刻画家庭女教师的创作风格,但却明显呈现出勃朗特姐妹特有的“改革的热情”。两姐妹摆脱了单纯说教式的写作手法,将工业革命和英国资本主义经济飞速发展影响下的家庭女教师的现实困境与社会现状有机结合在一起,揭示了这一职业不同于性别或种族意义上的他者身份,使读者重新审视家庭女教师“他者”身份在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独特社会意义。同时,两姐妹试图通过文学的叙事策略,批判性地消解这种他者性,展现了她们为重构家庭女教师平等的社会地位所做出的尝试和努力。

二 从边缘到主流:简·爱的中产阶级回归之路

夏洛蒂·勃朗特的名著《简·爱》以自传体的方式讲述了同名主人公坎坷的人生经历,成功塑造了一个不安于现状、敢于与现实抗争的女性形象。笔者认为,这部小说在某种意义上书写了一个被同阶级视作“他者”的女性回归中产阶级身份的艰辛历程。

简·爱在成为家庭教师之前便已因经济原因而被烙印上了他者的标记。小说开篇写简在盖茨黑德府受尽了舅母和表兄表姐的歧视冷待,任何人——甚至连仆人们——都有权对她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尤其是表哥约翰·里德,动辄就“像是个暴君、杀人犯”一样,或是谩骂她“坏畜生”“耗子”,或是给她一顿无缘无故的殴打。任何一个社会或一个群体都不是完全同一的,英国中产阶级内部也一样充满矛盾和对立。简的父亲是个穷教士,没能留下多少遗产,而她的舅舅是个地方执法官,虽同为中产阶级,却是其中更为富有的一类人,明显的经济差异使简被视为盖茨黑德府中的一个他者存在。这一看法根深蒂固,里德太太正是这一观念的典型代表,她潜意识里真正否定和拒绝接受的他者并不是简个人,而是简所代表的贫穷中产阶级及这类人与富有中产阶级之间的对立和挑战或颠覆后者的可能性,因为这种带有陌生感的他者会使主体在心理上感到“‘迷失’、‘模糊’、‘朦胧’”,导致主体性丧失。从这一角度看,中产阶级排斥的他者是自己的一个侧面,也是威胁到他们社会主体地位的重要因素,即中产阶级中并不富足的任何人或群体。

桑菲尔德府是简身份重构的重要转折点,在这里她被视为他者的原因来自家庭教师的身份,她经历了从被视为他者到主体身份初步建构的转变过程,这一过程是通过“看”与“被看”的对立呈现出来的。值得指出的是,尽管夏洛蒂在另外两部小说《教师》(The Professor)和《维莱特》(Villette)里将后来福柯(Michel Foucault)所言的“监视技术”直接融入创作中,通过寄宿学校女校长对女教师暗中监视和窥测的方式深化自身对后者的权力话语,但作者对定义“家庭教师”身份他者性的“看”的书写却与福柯提到的“监视”不尽相同。作者在《简·爱》这部小说中通过简三次非凝视的“被看”,将审视的“看”写得更隐蔽、更多角度、更多样化。多侧面的观察方式是维多利亚时期视觉特征的体现,借助这一方法夏洛蒂立体地再现了当时英国社会对家庭女教师形象的普遍认知。

简三次“被看”的动作发出者虽然不同,却都是罗切斯特先生有意为之,以此由表及里对简的他者身份进行了详细梳理。第一次“被看”是对简家庭教师资格的鉴定。罗切斯特先生是这一动作的发出者,他与简的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桑菲尔德府的客厅,询问了简的基本情况,听了她的演奏并看了她的画作。罗切斯特先生认为简的钢琴水平“跟别的任何一个英国女学生一样”,只是稍微好一点,至于画作则因“缺乏足够的绘画技巧和知识”而没有反映更深邃的思想,“不过对一个女学生来说,这些画已经是很难得的了”。19 世纪的英国,大多数女性学习钢琴和绘画并非为了提升艺术鉴赏力,而是将其作为社交场合的炫耀性才艺,以期吸引富有男性的注意,缔结一门足以让自己后半生衣食无忧的体面亲事。罗切斯特先生对简的初步观察,一来肯定她能胜任家庭教师,二来从侧面暗示她与中上阶层家庭小姐们之间的水平差异,确立她处于他者的家庭教师身份。第二次“被看”是上层阶级对家庭教师的他者定义。这个动作的施动者是罗切斯特先生的客人英格拉姆小姐,家庭女教师卑微的地位此时得到了充分诠释。很少有宾客会将一位家庭教师放在眼中,英格拉姆小姐更是对简厌弃至极,甚至对这一职业极尽轻蔑之辞。她对家庭教师的评论,与其说是针对简个人,不如说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当时英国社会中上层阶级视家庭教师为他者的观念。在她看来,聘请家庭教师是一笔庞大而无用的开销,而担任这项工作的人要么令人讨厌、要么让人觉得可笑,不仅庸庸碌碌而且“乖僻任性”,“都是些厌物”。她对家庭教师的轻蔑不仅体现在言语上,更体现在行动上。她经常戏弄自己的家庭教师,“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并想方设法给后者冠以失职的罪名,将其赶出门去。简的第二次“被看”是通过话语方式实现的,英格拉姆小姐与罗切斯特先生的对话虽自始至终未提及简的姓名,却将她卑微的地位、低下的生存现状和雇主家庭的高傲姿态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促使他者的身份被深深内化进家庭教师的意识之中。第三次“被看”是对家庭女教师内心世界的探索。这个动作的施动者仍是罗切斯特先生,但他转以吉普赛算命老妇人的视角来探索简的心理状态。“她”用三个形容词——“冷”“不舒服”“愚蠢”道破简的他者身份:“冷”指的是简的孤单,在雇主家庭中没有人和她属于同一阶层,亦不会给予她任何情感上的关注;“不舒服”和“愚蠢”指简的情感态度,她受身份所限,认定自己无权主动追求爱情,更不愿相信有人会对她产生这种“最崇高、最甜蜜的感情”。如果说前两次“被看”都是对简身份的外部审视,那么最为客观的第三次“被看”则帮助她正视心中的矛盾,即维多利亚时期的家庭女教师是“受过教育的女性,被困在文化与经济之间让人几乎难以忍受的僵局之中——一边是想象中的远大抱负,另一边是把她们仅仅当作‘高级’仆佣的冰冷社会现实”。由此可见,由外部世界向内心世界观照的他者性不断被强化,导致简已部分屈从于这种他者性,产生情感上的孤独。

桑菲尔德府客厅中的阴影是简的藏身之所,但同时也是她反抗权力话语、初步重建主体身份的地方。这时的她不再是被观察的对象,而是主动的观察者。她注意到英格拉姆小姐俊俏面容上嘲弄的笑容和“高傲地扭弯的嘴唇”,看到其外表多才多艺实则是愚笨的头脑和空虚的灵魂。对英格拉姆小姐而言,金钱是维持社会等级的基础,对吉普赛老妇人故意传出罗切斯特先生财产不多的谣言,她听后“一副愠怒失望的表情”,决定重新考虑两人之间的“感情”。简用反观的方式消解了将她视为他者的主体权威,这个主体实则虚伪、浅薄、以利益为先,毫无情感可言。她也意识到以英格拉姆小姐为代表的中上层阶级的婚姻价值观,即“金钱是贵族女性做出结婚决定的重要因素,社会等级自始至终都更加重要”。简在解构权力话语的同时,也在逐步重建自己的身份,她不再是一个他者,而是一个真诚、有着真情实感、乐于奉献的社会主体存在。

实际上,简想要进行身份重建仅靠建立自身主体意识这一内部因素是不可能完成的,还需要外部因素的帮助才能完整呈现其主体身份,而伯莎·梅森这个人物对外部条件的实现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来自西印度群岛的“疯女人”伯莎同简一样也是他者,她被罗切斯特先生关在桑菲尔德府的阁楼里,象征着社会对他者的强制性排斥。福柯曾在《疯癫与文明》中阐释“隔离”观念,认为前人“附着于麻风病人形象上的价值观和意象,排斥麻风病人的意义”并没有随着麻风病的消失而淡出人们的视野,他们用同样的方式隔离精神病人,进而发展成在观念中对他者的隔离。吉尔伯特和古芭曾指出“伯莎是简最真实和最黑暗的重影”,她曾经拥有美貌和财富的形象虽与简大相径庭,却在某种意义上成了简的镜像。在笔者看来,除了镜像作用之外,正是伯莎火烧桑菲尔德府的行为对简的身份重建起到了催化作用:一方面,桑菲尔德府的倒塌象征着权力话语和精神束缚的消解;另一方面,罗切斯特先生为救伯莎不幸失明,不得不依赖简的指引,更象征着他者对权力主体地位的颠覆。受伤的罗切斯特先生有一只眼睛的视力完全丧失,另一只眼睛可以微微看到一点光,简成了“他的眼睛”,这是作为社会主体代表的罗切斯特站在他者的角度上重新认识世界的表征。这一情节展现了家庭女教师重构主体身份的独特意义,更表达了夏洛蒂对主流意识形态转变的美好期待。

除此之外,夏洛蒂也关注到经济对家庭女教师他者身份的影响。小说中,简从叔叔那里继承了两万英镑的遗产,虽然她知道这笔财富会带来社会地位的提升和充满希望的婚姻前景,但她却始终将其看成负担,并心甘情愿地与圣约翰兄妹一起分享这笔遗产。对简而言,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更重要,简对财产和情感的差异态度无形中解构了维多利亚时期社会中上层阶级女性的价值观。夏洛蒂通过内部因素和外部因素的有机结合重新建构了家庭女教师的中产阶级身份,使其从被中产阶级排挤的他者转变为具有独立意识的社会主体。

三 从寄人篱下到开办学校:阿格尼斯·格雷的独立自强之路

或许由于夏洛蒂和艾米莉·勃朗特(Emily Brontё)两姐妹及其作品影响深远,广为人知,安妮和她仅有的两部作品——《阿格尼斯·格雷》和《女房客》(The Tenant of Wildfell Hall)——往往掩盖在姐姐们的耀眼光环之下,没有得到广泛的关注和应有的重视。

安静乖巧、内向寡语的安妮是家中从事家庭教师时间最长的人。她在罗哈德学校学习担任家庭教师所需的知识,先后在两个家庭工作大约六年,这段时期安妮最大的梦想就是“去看看世界,一生中做一些有用的事情,为自己的家庭提供经济支持”。安妮的微薄的薪金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家中的经济状况,更使她有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写作。《阿格尼斯·格雷》是自传体小说,安妮将自己担任家庭教师的真实经历融入作品中,书写了同名主人公从一个备受歧视的家庭教师成长为一个独立自强、创办学校的女教师的故事。与《简·爱》相比,这部作品中家庭女教师的他者性更为突出,他者与社会主体之间的矛盾更为尖锐。

正如彼得森(M.Jeanne Peterson)指出的,“家庭教师没有值得关注的任何社会地位”,安妮对第一份工作的描述不但体现了雇主对她的轻蔑和排挤,更暴露出了家庭教师摇摇欲坠的“权威”。布罗姆菲尔德先生是一位退休富商,他和阿格尼斯初次见面,便态度轻蔑地要求后者模仿贵族阶级称孩子们为“少爷”“小姐”,以此强化家中的等级制度。这种称谓否定了本应在学生心中建立的家庭教师权威,反将学生的地位置于教师之上。女主人对阿格尼斯的态度冰冷阴沉,令人生畏,“尽管她说的只是些极平淡的话,但口气极冷淡,态度一本正经”。表面上她支持阿格尼斯管教孩子们,但实际上每当阿格尼斯想惩罚孩子们时她都出面阻拦,毫不留情地指出阿格尼斯没有任何权力管教“少爷”和“小姐”,此时家庭教师的他者性表露无遗。至于汤姆“少爷”和玛丽“小姐”对待阿格尼斯的态度就更恶劣了,他们依仗自己的“高贵”身份趾高气扬、肆意妄为,从不认真学习,经常在课堂上恶作剧,对弱小生物毫无怜悯之心,面对阿格尼斯的劝导也毫无悔意。布罗姆菲尔德一家人对家庭教师的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不仅在现实等级层面上置阿格尼斯于他者位置,更对后者产生一种心理上的暗示,即家庭教师对孩子们的教育管理没有任何发表建议的资格和权力,她只能服从于雇主。同为中产阶级,贫穷的阿格尼斯无法与布罗姆菲尔德一家拥有平等的地位,她在职业和社会阶层方面都与这家人格格不入,成为了寄人篱下的他者。

作者对阿格尼斯第二份工作的描写,在体认边缘化身份的同时,对当时英国社会中上层阶级普遍持有的唯利是图的婚恋观念加以批判。在所谓“那种真正有教养的绅士”的默里先生家,她想象自己会被“当做有身份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士而给予应有的尊敬”,但事与愿违。家庭女教师被雇主视为他者的看法对仆佣们的思想观念也具有决定性的影响,默里家高级点的仆佣对阿格尼斯或是“矫揉造作”,或是显出对她“特别照顾的神气”,而低等的仆佣没有那么含蓄,只是一味表现出对她“不够尊重”。阿格尼斯总是为仆佣们挺身而出,帮助他们免受主人的惩罚,但他们的回报却是经常无视她的要求和指示,这种无视反映了家庭女教师无足轻重、不被认可的社会地位。默里先生只顾自己一味享乐,而默里太太则摆出“屈尊俯就”的样子,非但不关心阿格尼斯的感受,反而要她随时保持“温柔、恬静的精神气质”,对所教的学生只能温言规劝,不能发脾气,不得擅自惩罚,因为儿女们的安乐幸福才是她最关心的事情。这种教育方式,业已成为维多利亚时期雇主家庭要求家庭教师遵守的不成文的规定。父母的态度更影响孩子们对待家庭教师的态度,他们任性妄为,将自己最不情愿做的事情都交给阿格尼斯,除主人身份之外没有什么是他们真正关心和尊重的。在默里家最让阿格尼斯无法认同的,便是默里太太代表的中上层阶级的普遍婚恋观念,也就是基于财富和社会地位的婚姻观。她看中了富有的托玛斯爵士,除了他以外不许女儿与任何人在社交场合交流,生怕“有人制造谣言,夸大其词”,影响这段“美满”的姻缘。中上层阶级这种根深蒂固的婚姻观念出于他们维持现有社会地位和财富的需要,但却泯灭了人类最真挚的情感。作者安妮的想法与维多利亚时期的婚姻观念相悖,她认为男性与女性的婚姻应该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之上,“婚姻唯一的基础是相互之间的爱”。因此,安妮在小说的结尾处叙述了这段唯利是图的婚姻给默里小姐带来的不幸,衬托出阿格尼斯与韦斯顿牧师建立在互敬友爱基础上的婚姻的幸福。

值得指出的是,在书写家庭女教师婚姻问题方面,此前的作者大多将婚姻作为拯救家庭女教师不幸生活的方式。安妮并没有延续这种叙事传统,而是让阿格尼斯先从家庭女教师的他者身份中抽离出来,和母亲一起建立了一所寄宿学校,在成为一个经济独立的主体后才得到幸福的婚姻。从某种意义上说,阿格尼斯建立寄宿学校,一方面通过文学方式实现了勃朗特姐妹未曾实现的开办学校的愿望,另一方面是对维多利亚时期女性在经济上只能依赖男性这一观念的挑战,在一定程度上是对帕特摩诗中将“家庭天使”视为高尚品德象征的消解,更是对家庭女教师独特形象的重新建构。

结语

在英国维多利亚时期,中上层阶级——特别是中上层阶级的男性——处于权威地位,家庭女教师是他们排斥和否定的他者。虽然同属中产阶级,但这种排斥和否定固化了家庭女教师的社会等级和经济地位,来自外部的主流意识形态规定了她们的他者身份。家庭女教师一方面是一个家庭财富实力的象征,另一方面又是这种等级和经济权威下的边缘化存在。

勃朗特两姐妹从不同角度塑造了两个家庭女教师形象。夏洛蒂通过自主的“看”由内及外地将简·爱塑造成一个反抗主体权威的人物形象,而安妮则通过默默“旁观”的方式由外及内地将阿格尼斯·格雷坚强的内心和对主流婚姻观念的否定描写得入木三分。两位家庭女教师反观无视她们的中上层阶级,从经济独立和婚姻观念两个角度重新建构自己的中产阶级身份,回归社会主体地位,是英国维多利亚女性小说中独特的人物形象,作者以此表达了建构家庭女教师社会平等地位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