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孔乙己
2020-11-12赵燕飞
赵燕飞
北方窑洞的格局是南方无法想象的,与南方阁楼不一样,椭圆的屋顶,灶台连着炕,营造着温暖的氛围。在寒冷的冬天,百无聊赖的庄稼人就围坐在灶台上,叽叽喳喳地谈论着新媳妇的操守、老鳏夫的红颜,如果实在无聊拿着一副残缺的扑克也能玩得很开心,再等到村镇赶集庙会,五服的亲戚盘坐在炕上,谈笑间时间飞逝。
记得那是我研二的时候,回到老家,弥补些儿时未尽的孝道。研二的我,是不能成为他们谈论的话题的,我的“成功”会影响很多人的心情,所以我就在旁站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在需要接话的时候给个回应。对那些絮絮叨叨的亲戚,拿着水壶去倒点水,提醒他们适可而止。再到最后拿着手机,倚在门上,成了一个无聊的门童了。如果不是孔乙己,大抵我人生的快乐会少很多。
孔乙己是很少大学毕业却窝在家中的人。他身材高挑、体态肥胖,如果没上学,也是个好庄稼把式。他脸上永远带着苦笑,着一件洗不干净的T 恤,似乎永远不会换洗,对人说话,满口的儒道思想,总是让人无语,他还扬扬得意。人们永远不知道他的脑海里在想什么。因为乡村间大抵都要乳名吧,而提起他我只能想到那个说茴香豆有四种写法的孔乙己,就姑且也叫他孔乙己吧。
每当聊天陷入僵局,孔乙己就拖着肥胖的身子,冲着主家喊,嬢嬢倒点水,谢谢哈。房间所有的人都冲他笑,孔乙己,听说你又赚钱了?他不回答,还是佝偻着高大的身材,显得更憨。他也不回答,悻悻地拿起水壶说,我这可是信阳的毛尖呢。孩童说,我明明看到这是别人送你的。“送我的,不就是我的了吗,你凭啥说这不是我的呢……”“什么呀,我昨天还看到你妈在指着你的鼻子骂你没本事呢。”脸红的他,额上渗出豆大的汗水,争辩道:“被我妈批评能叫批评吗?长辈的爱,算骂吗?”什么“父母命,行勿懒;父母责,须顺承”,接着便是我听不懂的佛家偈语,顿时原本安静的窑洞又被大家的欢声笑语所填满。
事后听人家说孔乙己原先也是个不错的学生,上过大学,但不知什么原因没有找到工作,人又懒,于是越过越穷,难以为生。幸得还会写点论文,便替别人审审稿,换一碗饭吃,可是审稿在前半年日子还能勉强过活,一到冬天,农村闲暇的时候,看着所谓的高才生奚落之情,更能让他们获得更大的快乐。
这时孔乙己已经在拿着杯子品茶,脸色也逐渐正常了,旁人就又搭话茬,孔乙己,你真的大学毕业了嘛?孔乙己看着他说,我可是当年一次就考上大学的,言语间带着一点点自豪。他们便接话道,怎么你连个工作都找不到呢?孔乙己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不安的神情,脸上也顿时阴沉起来,嘴里嘟囔着一些话,可是苦力活怎么能算是工作呢?在这时候,众人看到他的神情,也都哄笑起来,屋内外充满欢乐的气息。
还有几回,看到邻家的孩子也围着孔乙己,看到他单薄的上衣、一只拖鞋和球鞋,孩子们在骂他羞羞脸。孔乙己慌了神,左脚踩在右脚上,弯腰拿出手机说,八点了,还不去上课?看着跑走的孩子们,又看了看表,八点了,迟了嘛,迟了吧!于是蹑手蹑脚地跑回床前,喊着我下次再也不迟起了。孔乙己是村里的快乐,但是没有他,村民的快乐也不会有丝毫减半。
有一天,大约是正月刚出,二月二左右,嬢嬢还在灶边做饭,忽然说,孔乙己怎么好久没来倒水了呢,他还答应给我拿烧火的柴火呢。我才突然意识到,他真的好久没来了,这时来串门子的邻居告诉我,他怎么会来呢,他被赶出去了呢。嬢嬢说:嗯,他就是懒,这一回是真的过分了,不赚钱竟然还偷父母的钱,你说这是人吗?后来呢,怎么样了啊?怎么样?还不是他爹捆在树上打,打了大半夜,再就被赶出了家门。赶出去了呀,嗯,还能怎么样。回来没?不知道,谁管他啊,或者真的不认这个儿了。
春节过去,暑假又来,天气已经是一天比一天热了,三伏天,拿着蒲扇的我坐在了路边,看着形形色色的行人走来离去。大约黄昏,街上没有一个人,忽然听得远处有人喊:家里还有水吗?这声音音调极低,但又十分熟悉,我看到街上没有人,便向家里走去。那孔乙己见了我,也便起身坐在炕上,向我打听着嬢嬢的去处。嬢嬢被我的嗓门唤了回来,围坐在他身旁,去哪儿了啊,答应我的玉米秆呢?孔乙己说,我出去之后,遇到了几个熟人,他们说能带我赚大钱,我一想反正我也没个正经手艺,大学学的也没用上,就跟他们走了。去了之后才发现加入的是3080 工程,我因为会写一点软文,在那个团队里挺受重用的,没到一个多月就成了小组长。但是他们让我去建团队,我就发现不对了,后来我在整理他们的宣传资料时,在文件备份中看到了财务去向,发现这就是一个诈骗团伙。我就跟带我来的朋友说,他们不仅不信还打了我一顿,然后就变成这样了。要不你是咋回来的啊?最后警察把他们抓了,我就被放回来了,但是身上的钱就不够买车票的。我问身边的人借钱,没有一个愿意借给我的,最后还是自己走一站地,去网吧睡一晚上,碰到要写广告的,给人家写写,然后又把自己的手机卖了。卖下的钱刚够买火车票,可是我又不知道火车站怎么走,只能问人家打车走,打车到了车站,发现车站人太多,不知道买哪个区间的票,坐反了,还是最后好心人借了一百块钱我才回来的。又问他妈还好吗,看到我们的表情说,我先走了哈。
当晚,星空很亮,孔乙己的惨叫声响彻了村庄,皮带抽过肉皮,血红的伤痕透过衣服。直到第二天,警察带走了他父亲,我们才知道孔乙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