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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善《文选注》与《文选钞》征引《孝经》、郑玄《孝经注》略考*

2020-11-12赵建成

文学与文化 2020年2期

赵建成

内容提要:李善《文选注》征引《孝经》本文75 次,《文选钞》征引5 次,其文本与今文《孝经》除少数无关乎版本判断的异文外皆同,而与古文《孝经》则颇多歧异,故知二书所引皆为今文《孝经》。李善注征引郑玄《孝经注》8 次,实为7 则,其中2 则仅见于李善注,具有重要的辑佚价值。《文选钞》征引郑玄注6 次,实为5 则,古今中外学者之郑注辑本均未参据该书所引,是很重要的文献。对李善注与《文选钞》所引《孝经》与郑玄注的考察,可以解决一些具体的学术问题,加强对李善《文选注》、郑玄《孝经注》的准确把握,乃至有助于对唐玄宗《孝经注》之考察。本文也对李善注、《文选钞》之前的《孝经》学背景与郑注《孝经》的著作权争议等问题做了梳理与考察。

一 李善《文选注》与《文选钞》前《孝经》学背景简说

《孝经》是十三经中篇幅最短的经典,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却非常深远。周予同说:“按《孝经》虽寥寥不及两千言,然其在经学上论难之繁,亦不亚于他经。”《汉书·艺文志》(下文简称《汉志》)云:“《孝经》者,孔子为曾子陈孝道也。夫孝,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也。举大者言,故曰《孝经》。”《孝经》有今古文之别。《汉志》云:“《古文尚书》者,出孔子壁中。武帝末,鲁共王坏孔子宅,欲以广其宫,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今古文《孝经》在分章、文字上皆有差异。今文《孝经》十八章,古文《孝经》二十二章。今文《孝经》诸家“经文皆同,唯孔氏壁中古文为异。‘父母生之,续莫大焉’,‘故亲生之膝下’,诸家说不安处,古文字读皆异”。颜师古曰:“桓谭《新论》云《古孝经》千八百七十二字,今异者四百余字。”

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注解传述人》云:“《孝经》者,孔子为弟子曾参说孝道,因明天子庶人五等之孝、事亲之法。亦遭焚烬,河间人颜芝为秦禁,藏之。汉氏尊学,芝子贞出之,是为今文。长孙氏、博士江翁、少府后苍、谏大夫翼奉、安昌侯张禹传之,各自名家。凡十八章。又有古文,出于孔氏壁中,别有《闺门》一章,自余分析十八章,揔为二十二章,孔安国作《传》。刘向校书,定为十八。后汉马融亦作《古文孝经传》,而世不传。世所行郑注相承以为郑玄。案郑《志》及《中经簿》无,唯中朝穆帝集讲《孝经》,云以郑玄为主。检《孝经注》与康成注《五经》不同,未详是非(江左中兴,《孝经》《论语》共立郑氏博士一人)。《古文孝经》世既不行,今随俗用郑注十八章本。”

《隋书·经籍志》(下文简称《隋志》):“《古文孝经》一卷,孔安国传。梁末亡逸,今疑非古本。《孝经》一卷,郑氏注。梁有马融、郑众注《孝经》二卷,亡。”其《孝经》类小序云:“至刘向典校经籍,以颜本比古文,除其繁惑,以十八章为定。郑众、马融,并为之注。又有郑氏注,相传或云郑玄,其立义与玄所注余书不同,故疑之。梁代,安国及郑氏二家,并立国学,而安国之本,亡于梁乱。陈及周、齐,唯传郑氏。至隋,秘书监王劭于京师访得《孔传》,送至河间刘炫。炫因序其得丧,述其议疏,讲于人间,渐闻朝廷,后遂著令,与郑氏并立。儒者喧喧,皆云炫自作之,非孔旧本,而秘府又先无其书。”

至唐,《孝经》今古文之争十分激烈。《四库全书总目》云:“《孝经》有今文、古文二本,今文称郑元注,其说传自荀昶,而郑《志》不载其名。古文称孔安国注,其书出自刘炫,而《隋书》已言其伪。至唐开元七年三月,诏令群儒质定。右庶子刘知几主古文,立十二验以驳郑。国子祭酒司马贞主今文,摘《闺门章》文句凡鄙,《庶人章》割制旧文、妄加‘子曰’字及句中‘脱衣就功’诸语以驳孔。其文具载《唐会要》中。厥后今文行而古文废。”

从整体上看,汉末至南北朝,注解《孝经》之作渐夥,《隋志》著录此类著作18 部合63 卷,通计亡书合59 部114 卷。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注解传述人》列注《孝经》者孔安国、马融以下24 人及撰义疏之皇侃,共25 人。唐玄宗《孝经序》云:“近观《孝经》旧注,踳驳尤甚。至于迹相祖述,殆且百家;业擅专门,犹将十室。”亦可反映这一时期《孝经》研究的繁荣局面(“踳驳尤甚”之说自然未必客观)。

在唐玄宗之前,郑玄(郑氏)《孝经注》一直立于国学并为世所重。王溥《唐会要》载唐玄宗开元七年三月六日诏曰:“《孝经》者德教所先,自顷已来,独宗郑氏,孔氏遗旨,今则无闻。”然唐玄宗对孔、郑注皆不满意,其开元七年三月一日勅曰:“《孝经》《尚书》有古文本孔郑注,其中旨趣,颇多踳驳;精义妙理,若无所归;作业用心,复何所适。宜令诸儒并访后进达解者,质定奏闻。”后来,唐玄宗又两次亲自注释《孝经》,皆颁行天下。《唐会要》云:“(开元)十年六月二日,上注《孝经》,颁于天下及国子学。至天宝二年五月二十二日,上重注,亦颁于天下。”除自作新注外,唐玄宗又令元行冲作疏,立于学官。“御注既行,孔、郑两家遂并废”,其余各家自然也不在话下。

李善《文选注》与《文选钞》皆征引《孝经》类文献二家,一为《孝经》本文,一为郑玄《孝经注》,以下分别言之。

二 李善《文选注》所引《孝经》为今文《孝经》

李善注征引《孝经》本文75 次。笔者对全部引文与今古文《孝经》进行了比勘,发现李善所引《孝经》与今文《孝经》只有少数无关乎版本判断的异文,如:

1.《孝经》曰:卜其宅兆而安厝之。(《丧亲章》第十八。卷十六潘安仁《寡妇赋》“痛存亡之殊制兮,将迁神而安厝”下、卷五十七潘安仁《哀永逝文》“中慕叫兮擗摽,之子降兮宅兆”下、卷六十谢惠连《祭古冢文》“仰羡古风,为君改卜”下李善注引。)

建成案:安厝,今传诸本,无论今古文,皆作“安措”。

2.《孝经》曰:昔者先王有至德要道。(《开宗明义章》第一。卷十八嵇叔夜《琴赋》“性絜静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下李善注引。)

建成案:今传诸本,无论今古文,皆无“昔者”二字。

3.《孝经》曰:君子之教以孝,非家至而日见之。(《广至德章》第十三。卷三十八庾元规《让中书令表》“天下之人,何可门到户说,使皆坦然邪”下、卷六十任彦升《齐竟陵文宣王行状》“不言之化,若门到户说矣”下李善注引。)

建成案:知不足斋本《古文孝经》、今文《孝经》“孝”“之”后均有“也”字,仁治本《古文孝经》“孝”后有“也”字,“之”后无。

而李善注所引《孝经》与古文《孝经》则多有歧异,略举数例如下:

1.《孝经》子曰: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天子章》第二。卷七潘安仁《藉田赋》“仪刑孚于万国,爱敬尽于祖考”下李善注引。)

建成案:而,仁治本、知不足斋本《古文孝经》作“然后”。

2.《孝经》曰:故亲生之膝下,以养父母日严。(《圣治章》第九。卷十六潘安仁《闲居赋》“尚何能违膝下色养,而屑屑从斗筲之役乎”下、卷三十九任彦升《启萧太傅固辞夺礼》“膝下之欢,已同过隙”下李善注引,但后者无“日严”二字。)

建成案:仁治本、知不足斋本《古文孝经》“故”作“是故”,“之膝下”作“毓之”。此一歧异,《汉志》已注出,见前文所引。另外,由所用典故来源可以判断,潘岳、任昉所习《孝经》皆当为今文。

3.《孝经》曰:陈之以德义而民兴行,先之以敬让而民不争。(《三才章》第七。卷三十五潘元茂《册魏公九锡文》“君敦尚谦让,俾民兴行”下李善注引。)

建成案:德义,仁治本、知不足斋本《古文孝经》作“德谊”。不,仁治本《古文孝经》作“弗”。第一个“以”字,北宋本《孝经》同,而《十三经注疏》本作“于”。

4.《孝经》曰: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五刑章》第十一。卷三十七陆士衡《谢平原内史表》“莫大之衅,日经圣听”下李善注引,北宋本《文选》同。)

建成案:罪,仁治本《古文孝经》作“辜”,知不足斋本《古文孝经》作“辠”。

5.《孝经》曰: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士章》第五。卷四十七袁彦伯《三国名臣序赞》“敬授既同,情礼兼到”下、卷六十任彦升《齐竟陵文宣王行状》“公二极一致,爱敬同归”下李善注引,集注本、北宋本《文选》均同。卷三十五张景阳《七命》八首“有生之欢灭,资父之义废”下、卷四十六任彦升《王文宪集序》“莫不北面人宗,自同资敬”下、卷五十八王仲宝《褚渊碑文》“义在资敬,情同布衣”下李善注引后两句,后者集注本、北宋本同。)

建成案:两处“而”字,仁治本、知不足斋本《古文孝经》均作“其”。

6.《孝经》曰:治家者不敢失于臣妾。(《孝治章》第八。卷四十三孙子荆《为石仲容与孙皓书》“蝉蜕内向,愿为臣妾”下李善注引。《孝经》曰,集注本作“《孝经》子曰”。)

建成案:不,仁治本《古文孝经》作“弗”。仁治本、知不足斋本《古文孝经》“臣妾”后有“之心”二字。

7.《孝经》曰:擗踊哭泣,哀以送之。(《丧亲章》第十八。卷五十七谢希逸《宋孝武宣贵妃诔》“纯孝擗其俱毁,共气摧其同栾”下李善注引,北宋本同。)

建成案:擗踊哭泣,仁治本《古文孝经》作“哭泣擘踊”,知不足斋本《古文孝经》作“哭泣擗踊”。

8.《孝经》曰:夫孝,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也。(《三才章》第七。卷五十九沈休文《齐故安陆昭王碑文》“天经地义之德,因心必尽”下李善注引。)

建成案:仁治本、知不足斋本《古文孝经》“义”作“谊”,“经”“谊”后皆有“也”字。今文《孝经》“经”“义”后亦皆有“也”字。

综上,李善《文选注》所引《孝经》与今文《孝经》除少数无关乎版本判断的异文外皆同,而其与古文《孝经》则颇多歧异,加之李善注所引《孝经》注释唯郑康成一家,而郑氏《孝经》为今文,我们能够确定,李善注所引《孝经》为今文《孝经》。

对李善注所引《孝经》的考察,可以解决一些具体的问题,加强对李善注的准确把握。如卷六十任彦升《齐竟陵文宣王行状》“翼亮孝治,缉熙中教”下李善注引《孝经》曰“昔者明王之以孝治天下也,不敢遗小国之臣,司徒故曰中教”(北宋本同),今传诸本皆无“司徒故曰中教”之语。梁章钜《文选旁证》卷四十六“(注)司徒故曰中教”条:“此语未详。或引《周礼》大司徒‘以五礼防万民之伪而教之中’,而各本脱误,无以证之。”建成案:任昉《行状》前文已言萧子良为司徒。《周礼·地官司徒第二》:“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乃立地官司徒,使帅其属而掌邦教,以佐王安扰邦国。”则司徒为掌邦教之官。故“司徒故曰中教”并非《孝经》之文,而是李善于“中教”之注语,意谓萧子良为司徒,司徒掌邦教,故曰中教。李善此注,一引《孝经》以注“孝治”,一出己意以注“中教”,但很容易产生理解上的淆乱。

三 郑玄《孝经注》及其李善《文选注》引文辑考

今所谓郑玄《孝经注》的著者,在学术史上存在争议。据刘知几《上孝经注议》引《春秋纬演孔图》云:“康成注《三礼》《诗》《易》《尚书》《论语》,其《春秋》《孝经》,别有评论。”宋均《春秋纬注》云:“玄为《春秋》《孝经》略说。”宋均《孝经纬注》引郑《六艺论》叙《孝经》云:“玄又为之注。”宋均则曰:“司农论如是,而均无闻焉。有义无辞,令余昏惑。”似作为郑玄弟子的宋均对其师是否有《孝经注》颇持怀疑态度。《南史·陆澄传》云:“世有一《孝经》,题为郑玄注,观其用辞,不与注书相类。案玄自序所注众书,亦无《孝经》。且为小学之类,不宜列在帝典。”《隋志》《经典释文》对此书是否为郑玄之作分别持“疑之”“未详是非”的态度,其说已见上文。《礼记·王制》“诸侯之于天子也,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五年一朝。天子五年一巡守”下孔颖达疏云:“《孝经》之注,多与郑义乖违,儒者疑非郑注。”同时,《毛诗注疏》孔颖达疏引郑玄《孝经注》但称“《孝经注》”,不署郑玄。唐开元七年四月七日,左庶子刘子元(知几)上《孝经注议》曰:“谨按今俗所行《孝经》,题曰郑氏注,爰自近古皆云郑即康成,而魏晋之朝无有此说。至晋穆帝永和十一年及孝武帝太元元年再聚群臣,其论经义,有荀昶者撰集《孝经》诸说,始以郑氏为宗。自齐梁以来多有异论,陆澄以为非玄所注,请不藏于秘省,王俭不依其请,遂得见传于时。魏齐则立于学官,著在律令。盖由肤俗无识,故致斯讹舛。然则《孝经》非玄所注,其验十有二条……”王应麟《困学纪闻》云:“今按康成有‘六天’之说,而《孝经注》云:‘上帝,天之别名。’故陆澄谓‘不与注书相类’。”皆有所疑。

另外,刘肃《大唐新语·著述》以为此《孝经注》“盖康成胤孙所作也”,王应麟《困学纪闻》卷七、《玉海·艺文》皆引《国史志》,云郑氏为郑玄之孙郑小同,但都没有提出论据。

然而对郑玄注《孝经》持肯定态度之学者亦颇有人。《后汉书·郑玄传》明言郑玄注《孝经》,李贤注曰:“案谢承书(《后汉书》)……不言注《孝经》,唯此书独有也。”《南史·陆澄传》引王俭对陆澄质疑《孝经》郑玄注之答复曰:“……疑《孝经》非郑所注,仆以此书明百行之首,实人伦所先,《七略》《艺文》并陈之六艺,不与《苍颉》《凡将》之流也。郑注虚实,前代不嫌,意谓可安,仍旧立置。”侯康《补后汉书艺文志》卷二《孝经》类“郑氏《孝经注》一卷”条列陆澄、陆德明、孔颖达、刘知几、王应麟诸人质疑或否定之说,一一加以辩驳,指出其论证上的问题与疏漏,力证其为郑玄所注,令人信服。皮锡瑞《孝经郑注疏》卷上“郑氏解”题下,亦针对刘知几十二验一一辩驳,力陈“此十二验皆不足证郑注之伪,郑《六艺论》自言为注,无可致疑”。对于《孝经注》与郑玄他经注风格不同或持论相异的质疑,皮锡瑞云:“郑君深于礼学,注《易》笺《诗》,必引礼为证。其注《孝经》,亦援古礼。”在具体疏证中,他依郑玄以礼注经的风格,援引郑玄《三礼注》《尚书注》《尚书大传注》《毛诗笺》等,附以孔、贾疏解,以《孝经注》与之相同、相合或相近,证明《孝经注》必出郑玄之手,“以郑君他经之注以证此注,尤得汇通之旨”。至于《孝经注》中俯拾皆是的今文家说,与郑玄他经注多从古文歧互,皮锡瑞从郑玄先今后古的学术变化进行解答:“郑君先治今文,后治古文。《大唐新语》《太平御览》引郑君《孝经序》云‘避难于南城山’,严铁桥以为避党锢之难,是郑君注《孝经》最早,其解社稷、明堂大典礼,皆引《孝经》纬《援神契》《钩命决》文。郑所据《孝经》本今文,其注一用今文家说;后注《礼》笺《诗》,参用古文。陆彦渊、陆元朗、孔冲远不考今、古文异同,遂疑乖违,非郑所著。刘子玄妄列十二证,请行伪孔、废郑。”其《师伏堂日记》光绪二十一年(乙未,1895)正月初四日载:“阅《孝经》及《王制》注疏,知《孝经》皆今文说,郑注《孝经》皆从今文,故与诸经注引《周礼》、从古文者不同。浅人不知郑学不专一家,乃误疑其非郑注矣。”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云:“郑玄注《孝经》甚碻(钱侗《重刊孝经郑注序》曰:宋均《孝经纬注》引郑玄《六艺论》序《孝经》云:玄又为之注。《大唐新语》引郑《孝经序》云:仆避难于南城山,栖迟废石之下,念昔先人,余暇述夫子之志而注《孝经》。皆当日作注之证)。《隋志》疑之,非也。”

笔者认为,郑玄注《孝经》,可以在文献中找到直接的依据,如上文述及郑玄《六艺论》《孝经序》与《后汉书》郑玄本传皆言其作《孝经注》。又如《礼记·郊特牲》孔颖达正义引王肃又难郑玄云:“《春秋》说伐鼓于社责上公,不云责地祇,明社是上公也。又《月令》‘命民社’郑注云:‘社,后土也。’《孝经注》云:‘后稷,土也。句龙为后土。’郑既云‘社,后土’,则句龙也。是郑自相违反。”明确引用郑玄《孝经注》之内容,非如刘知几所云王肃无攻击《孝经》郑注者,可为郑注《孝经》之确证。疑之者并不能提出绝对的证据以推翻成说,故宜对郑玄《孝经注》仍持肯定态度。前人所疑,或本无所疑,因所见有限而致疑,或其疑并不充分,不足以为证。

虽然《隋志》仅著录为《孝经》郑氏注,但《日本国见在书目录》“孝经家”著录“《孝经》一卷,郑玄注”。《旧唐书》著录“(《孝经》)又一卷,郑玄注”,《新唐书》著录“(《孝经》)郑玄注一卷”。唐玄宗御注既行,孔、郑两家并废,至唐末五代动乱而皆亡佚,所幸郑注复得之异域。《崇文总目》卷二“孝经类”著录《孝经》一卷:“郑康成注。……五代兵兴,中原久逸其书。咸平中,日本僧以此书来献,议藏秘府。”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三“孝经类”著录《孝经》一卷:“汉郑康成撰。……按《三朝志》,五代以来,孔、郑注皆亡。周显德中,新罗献别序《孝经》即郑注者,而《崇文总目》以为咸平中日本国僧奝然所献,未详孰是。世少有其本。乾道中,熊克子复从袁枢机仲得之,刻于京口学宫,而《孔传》不可复见。”咸平中,邢昺作《孝经注疏》,仍用唐玄宗注,郑注进一步式微。周应合《(景定)建康志·文籍志·书籍》著录“《孝经》十二本”,有一本为“郑康成注,唐明皇解”,则其南宋尚存。《宋史·艺文志》著录《郑氏注孝经》一卷。盖亡于宋末。

郑玄《孝经注》有余萧客(《古经解钩沉》)、陈鳣、袁钧(《郑氏佚书》)、王谟(《汉魏遗书钞》)、孔广林、严可均、洪颐煊、臧庸、黄奭(《汉学堂丛书》)、孙季咸、曹元弼等多种清人辑本。在东邻日本,光格天皇宽政五年(1793),冈田挺之自《群书治要》——其书在中国亡佚已久——辑出《今文孝经郑注》一卷。清嘉庆中,此本回传中国。嘉庆六年(1801),鲍廷博重刻冈田挺之辑本,收入《知不足斋丛书》第二十一集,并附洪颐煊《孝经补证》一卷。以上所列清人辑本中,除余、王、陈本成于冈田本回传之前,后出之本多以冈田本为基础,进一步广搜博采。严可均本即依据冈田本,与《经典释文》《孝经注疏》等所引郑注参互考订,形成了一个较为完善的辑本。皮锡瑞《孝经郑注疏》据严本,并吸取了叶德辉对严本的补充意见,又进一步补阙订讹,使《孝经郑注》文本更加完善。吴承仕《经典释文序录疏证》云:“清儒臧庸、陈鳣始裒辑之,而以严可均所撰录为尤备。近人皮锡瑞依据严辑,为之作疏,扶微辅弱,亦足多云。”

据笔者统计,李善《文选注》征引郑玄《孝经注》共8 次,列之于下:

1.郑玄《孝经注》曰:五十无夫曰寡。(卷二十潘安仁《关中诗》“夫行妻寡,父出子孤”下李善注引。所注为《孝治章》第八“治国者不敢侮于鳏寡,而况于士民乎”句。)

2.郑玄《孝经注》曰:大夫服藻火。(卷二十陆士龙《大将军宴会被命作诗》“冕弁振缨,服藻垂带”下李善注引。所注为《卿大夫章》第四“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句。)

3.郑玄《礼记注》曰:名,令闻也。《孝经注》曰:死君之难为尽忠。(卷二十一曹子建《三良诗》“功名不可为,忠义我所安”下李善注引。《孝经注》前未标明著者,系承前而省,即郑玄注。所注为《事君章》第十七“子曰:君子之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句。)

4.郑玄《孝经注》曰:忒,差也。(卷三十六王元长《永明十一年策秀才文五首》“是以五正置于朱宣,下民不忒”下李善注引,北宋本同。所注为《圣治章》第九“《诗》云: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句。唐玄宗注同。)

5.郑玄《孝经注》曰:引譬连类。(卷四十三孙子荆《为石仲容与孙皓书》“不复广引譬类,崇饰浮辞”下李善注引,集注本同。所注为《天子章》第二“《甫刑》云:一人有庆”句。)

6.《孝经》曰:擗踊哭泣,哀以送之。郑玄《孝经注》曰:毁瘠羸瘦,孝子有之。(卷五十七谢希逸《宋孝武宣贵妃诔》“纯孝擗其俱毁,共气摧其同栾”下李善注引,北宋本同。建成案:此处李善注所引《孝经》与郑注之间并非对应关系,郑注所注为《丧亲章》第十八“三日而食,教民无以死伤生,毁不灭性”句。)

7.《孝经》曰:君子之教以孝,非家至而日见之。郑玄曰:非门到户至而见之。(卷三十八庾元规《让中书令表》“天下之人,何可门到户说,使皆坦然邪”下李善注引,北宋本同。所引《孝经》见《广至德章》第十三。其与今、古文诸本之差异已见上文。)

8.《孝经》曰:君子之教以孝,非家至而日见之。郑玄曰:非门到户至而日见也。(卷六十任彦升《齐竟陵文宣王行状》“不言之化,若门到户说矣”下李善注引,北宋本同。)

此《孝经注》,李善在征引时皆引作郑玄,可见其亦以所谓“郑氏注”为郑玄注。而其在诸家注释中选择郑注而非其他注释为《文选》作注,一方面与当时郑注的学术地位有关,一方面则说明了李善对郑注的认同。

能够看出,上列第7、第8 两条李善注所引郑注虽文字稍异,但当为同一则,故李善注征引郑注之内容实为7 则。这7 则郑玄《孝经注》,具有重要的辑佚价值,尤其是第6 条谢庄《宋孝武宣贵妃诔》注所引与第7、第8 两条庾亮《让中书令表》注、任昉《齐竟陵文宣王行状》注所引之2 则,仅见于李善《文选注》。

第7、第8 两条李善注所引郑注,前者作“非门到户至而见之”,后者作“非门到户至而日见也”。由《孝经》本文,可以判断郑注“见”前必有“日”作状语,后亦应有“之”作宾语,二者结合,作“非门到户至而日见之也”为是。唐玄宗注作:“言教不必家到户至,日见而语之。”邢昺疏曰:“此依郑注也。”又《经典释文·孝经音义·广至德章》音义有“语之”二字,皮锡瑞《孝经郑注疏》由是而加“言教”“而语”,辑作:“言教非门到户至,而日见而语之也。”

此则郑玄注有助于对唐玄宗注之校勘。《孝经注疏》校勘记“家到户至”条引阮(元)云:“《正义》曰‘此依郑注也’,案李善注《文选》引郑注作‘门到户至’,石台本‘门’改‘家’,诸本仍之。”并加“今按”:“卷子本亦作‘门’。”建成案:卷子本即唐玄宗开元注本(初注本),石台本即石台《孝经》,为唐玄宗天宝重注本。故知此则郑玄注为唐玄宗注所沿袭,其“门到户至”之语,初注本同,但重注本刻石后作“家到户至”。由于石台《孝经》系以唐玄宗手书刻石,有文字改易与脱误等情况,“当由信笔偶讹,未及勘对辄勒于石,不得以之校经者也”,加之“门”“户”在语词搭配上也更合适,因此笔者以为石台《孝经》“家到户至”很可能是“门到户至”之误。

四 《文选钞》所引《孝经》及郑玄注辑考

《文选钞》征引《孝经》5 次(其中1 次误引作《孝经注》),征引郑玄《孝经注》6 次,其中2 次内容相同,故为5 则。尤其是郑注,古今中外学者之辑本均未参据《文选钞》所引,是很重要的文献。分别列之于下并稍加考论。

(一)《孝经》

1.《孝经》云:有至德要道。(《开宗明义章》第一。卷五左太冲《吴都赋》“建至德以创洪业,世无得而显称”下《文选钞》引。)

2.《孝经》云:在上不骄,高而不危。(《诸侯章》第三。卷三十六王元长《永明九年策秀才文五首》“审听高居,载怀祗惧”下《文选钞》引。在,仁治本、知不足斋本《古文孝经》作“居”。)

3.《孝经》曰:终于立身。(《开宗明义章》第一。卷五十八蔡伯喈《陈太丘碑文》“及文书赦宥,时年已七十,遂隐丘山,悬车告老”下《文选钞》引。终于立身,仁治本《古文孝经》作“终立于身”。)

4.《孝经》曰: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士章》第五。卷五十八王仲宝《褚渊碑文》“于是见君亲之同致,知在三之如一”下《文选钞》引。而,仁治本、知不足斋本《古文孝经》作“其”。)

5.《孝经注》曰: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卷四十四陈孔璋《檄吴将校部曲文》“及吴诸顾、陆旧族长者,世有高位,当报汉德,显祖扬名”下《文选钞》引。案,此为《开宗明义章》第一之经文,非注释,故衍“注”字。)

建成案:通过与今、古文各本《孝经》比较,可知《文选钞》所引亦为今文《孝经》,实即郑玄注本《孝经》。

(二)郑玄《孝经注》

1.郑注《孝经》曰:至德,孝悌也。(卷四十六王元长《三月三日曲水诗序》“斧藻至德,琢磨令范”下《文选钞》引。所注为《开宗明义章》第一“先王有至德要道”句。)

2.《孝经》云:有至德要道。郑玄云:至德者,孝悌也。(卷五左太冲《吴都赋》“建至德以创洪业,世无得而显称”下《文选钞》引。出处同上。)

3.郑玄《孝经注》曰:圣人因人情而教,民皆乐之,故不肃而成也。(卷五十八蔡伯喈《陈太丘碑文》“德务中庸,教敦不肃”下《文选钞》引。所注为《圣治章》第九“圣人之教,不肃而成”句。)

4.《孝经》云:在上不骄,高而不危。《注》曰:身居高位而不危殆也。(卷三十六王元长《永明九年策秀才文五首》“审听高居,载怀祗惧”下《文选钞》引。所注为《诸侯章》第三“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句。)

建成案:《文选钞》但引作《注》,未标明著者。《群书治要·孝经》“在上不骄,高而不危”下所采郑注云:“诸侯在民上,故言在上。敬上爱下,谓之不骄。故居高位而不危殆也。”故知其为郑玄注。

5.《孝经》曰:终于立身。郑玄曰:臣年七十,耳目不聪明,行步不及逮,退就田里,悬车致仕也。(卷五十八蔡伯喈《陈太丘碑文》“及文书赦宥,时年已七十,遂隐丘山,悬车告老”下《文选钞》引。)

建成案:《文选钞》所引《孝经》本文在《开宗明义章》第一。全句为:“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经典释文·孝经音义·开宗明义章》有相应之郑注:“也者。廿廿强而仕。行步不逮,县车致仕。”《孝经注疏》邢昺正义引郑玄曰:“郑玄以为父母生之,是事亲为始。四十强而仕,是事君为中。七十致仕,是立身为终也者。”皮锡瑞《孝经郑注疏》据之而辑录郑注曰:“父母生之,是事亲为始。卌强而仕,是事君为中。七十行步不逮,县车致仕,是立身为终也。”很显然,《文选钞》所引郑注,可进一步补充《正义》《释文》所引,从而最大程度复原《孝经》此句之郑注:

父母生之,是事亲为始也者。廿廿强而仕,是事君为中。臣年七十,耳目不聪明,行步不及逮,退就田里,悬车致仕,是立身为终也者。

由皮锡瑞疏,可知此则郑注本于《礼记》之《曲礼》《内则》二篇与《白虎通·致仕》之相关内容,而以礼注经,是郑玄注释群经的一个特色。

唐玄宗注云:“言行孝以事亲为始,事君为中。忠孝道著,乃能扬名荣亲,故曰终于立身也。”表面上看,唐玄宗注与郑注不同,但实际上二者是一致的,唐玄宗注是对郑注的概括。《孝经》本文之始、中、终,是逻辑上的而不是时间上的。郑注因有“父母生之”“廿廿强而仕”“臣年七十”之语,似从时间的角度进行解说,实则不然。这些与时间、年龄相关的语句,其着眼点并不在时间,而是在事理,因此仍是逻辑上的。这需要细心体会方可理解,否则就可能导致对郑注的误读。如刘炫驳之云:“若以始为在家,终为致仕,则兆庶皆能有始,人君所以无终。若以年七十者始为孝终,不致仕者皆为不立,则中寿之辈尽曰不终,颜子之流亦无所立矣。”刘炫即从时间的角度理解郑注,其解读过于僵化。故皮锡瑞驳之曰:“刘氏刻舟之见,疑非所疑,必若所云,天子尊无二上,无君可事,岂但无终?又有遁世者流,不事王侯,岂皆不孝?不惟郑注可驳,圣经亦可疑矣。经言常理,非为一人言。郑注亦言其常,何得以颜夭为难哉!”皮氏之说极当。

6.《孝经》曰: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郑玄曰:资者,人之行也。爱不同也。(卷五十八王仲宝《褚渊碑文》“于是见君亲之同致,知在三之如一”下《文选钞》引。)

建成案:《文选钞》所引《孝经》本文在《士章》第五:“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上句之郑注,皮锡瑞《孝经郑注疏》据《经典释文·孝经音义》和《春秋公羊传》定公四年疏、《群书治要》,辑为:“资者,人之行也(《释文》,《公羊》定四年疏)。事父与母,爱同,敬不同也(《治要》)。”下句之郑注,据《群书治要》,辑为:“事父与君,敬同,爱不同(《治要》)。”故知《文选钞》所引“资者,人之行也”应是上句之注,而“爱不同也”应是下句之注。后者承所引《孝经》本文而有所简省,但也造成了理解上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