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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演义》“陆西星著”补说

2020-11-12

文学与文化 2020年2期

陈 洪

内容提要:《封神演义》的作者有陆西星、许仲琳、李云翔三说。若从文本内证看,陆西星说更有说服力。本文在前人论证的基础上略加补充,从黄龙真人的特殊笔墨与陆西星私淑吕洞宾之关联,长耳定光仙与陆西星经历的交集,以及陆西星以道为本会通三教的主张几个方面,为“陆西星著《封神演义》”之说增加一些论据。

《封神演义》的作者问题复杂而有趣,而问题的焦点在于晚明一位十分活跃的道士陆西星。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按语云:

《封神演义》作者,明以来有二说:一云许仲琳撰,见明舒载阳刊本《封神演义》卷二,题云“钟山逸叟许仲琳编辑”。鲁迅先生有文记之。仲琳盖南直隶应天府人,始末不详。且全书惟此一卷有题,殊为可疑。一云陆长庚撰,余始于石印本《传奇汇考》发见之。卷七《应天时》传奇解题云:“《封神传》传系元时道士陆长庚所作。未知的否?”张政烺谓“元时”乃“明时”之误,长庚乃陆西星字。其言甚是……惜不言所据耳。

这里把两种主要观点的来龙去脉梳理得清清楚楚。“惜不言所据”,也是很客观、很谨慎的态度。不过,从语气看,孙先生还是比较倾向于“陆西星著”一说的。

许、陆二说之外,20 世纪八九十年代又有李云翔合著的说法,惟依据含混,影响不大,这里且置之不论。

由于孙楷第先生留下了“惜不言所据”的憾词,旅澳学者柳存仁便接下了这个任务。他在《陆西星、吴承恩事迹补考》《佛道教影响中国小说考》《元至治本全相武王伐纣平话明刊本列国志传卷一与封神演义之关系》等文章中,相当细密地论证了陆西星撰写《封神演义》的根据。大略言之,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不仅《全相武王伐纣平话》是《封神演义》的早期蓝本,嘉隆万之际的《列国志传》亦“或曾为陆西星所见,且为陆所利用”。

第二,《封神演义》中的一些道教用语与陆西星其他著作如《南华副墨》等颇有相同或相近者。

第三,《封神演义》中的散仙陆压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值得深究。

第四,张政烺认为陆西星与吕洞宾关系至为密切,所以神通广大的陆压暗指陆西星的老师吕洞宾。证据是“陆压”二字的声母与“吕岩”(吕洞宾名吕岩)的声母皆为L、Y。而柳存仁先生认为其观点与论证均未免迂远,不如直接以“陆压”为作者自己的隐名为妥。

第五,指“陆压”为陆西星的隐名,理由多多,主要有:“压星”为道教方术,以“压”指“星”自然而然;陆压来自“西昆仑”,与陆西星亦有所呼应;“陆压”不在书中设定的阐教、截教神仙谱系之中,更谈不上辈分问题,以致阐教十二门徒在“封神”之役展开前根本不认识他;姜子牙碰到的大难题,很多都靠他解决,例如射赵公明、斩丘岳、处死妲己等;同时,无论对手多么厉害,作者从不让陆压“吃亏”;其他,还有现实中陆西星的“性命双修”宗教主张、“西昆仑”的地望等,都在小说的陆压身上有所体现,等等。

可以说,柳先生的工作相当细致。然推敲之下,前两点与陆西星的著作权关系不大。但后面三条出于文本内部,非如此对“陆压”这一奇特的人物形象难有圆通的解释。虽然据此尚不能将著作权问题铸成铁案,却也是相当有说服力的。假如有“陪审团”来表决,相信通过的可能性还是相当大的。

我们在这里梳理问题的由来与现状,当然不是为了彰显柳存仁的贡献,或是讨论李云翔的资格,而是由“陆西星”还可以延伸出去,涉及几个较为有趣的话题;而这些话题又多多少少可以为“陆西星著《封神演义》”之说增添几个小砝码。

《封神演义》的仙界分为两大阵营——正面的阐教与反面的截教。阐教的谱系是这样的:最高神是鸿钧老祖,其下传三个弟子,老子与元始天尊为阐教领袖,通天教主为截教领袖;元始天尊门下又有十二门徒——“昆仑山玉虚宫掌阐教道法元始天尊,因门下十二弟子犯了红尘之厄,杀罚临身,故此闭宫止讲。”故事就由此展开。

《封神演义》的基本结构在某种程度上与古希腊神话相类:人间的冲突与仙界的矛盾交织在一起。阐教十二门徒便积极参与到武王伐纣的战争之中,以应自己的“劫数”。这十二门徒的名单首次出现于破“十绝阵”,书中写道:

杨戬启子牙曰:“二仙山麻姑洞黄龙真人到此。”子牙迎接至银安殿,行礼分宾主坐下。子牙曰:“道兄今到此,有何事见谕?”

黄龙真人曰:“特来西岐共破十绝阵。方今吾等犯了杀戒,轻重有分,众道友随后即来。此处凡俗不便,贫道先至,与子牙议论,可在西门外,搭一芦篷席殿,结彩悬花,以使三山五岳道友齐来,可以安歇。”……仙圣自不绝而来,来的是:九仙山桃源洞广成子、太华山云霄洞赤精子、二仙山麻姑洞黄龙真人、夹龙山飞云洞惧留孙(后入释成佛)、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崆峒山元阳洞灵宝大法师、五龙山云霄洞文殊广法天尊(后成文殊菩萨)、九功山白鹤洞普贤真人(后成普贤菩萨)、普陀山落伽洞慈航道人(后成观世音大士)、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金庭山玉屋洞道行天尊、青峰山紫阳洞清虚道德真君。

……众人正议破阵主将,彼此推让,只见空中来了……灵鹫山元觉洞燃灯道人……子牙与众人俱大喜曰:“道长之言,甚是不谬。”随将符印拜送燃灯。

这一段带有总体交代的意味,后文的情节大多与这个大名单有关。这个名单及其出现有三点值得注意之处:一是把佛教在中土影响最大的三位菩萨——观音、文殊、普贤安排成元始天尊的弟子;二是把“灵鹫山”(释迦牟尼说法处)的“燃灯”道人安排成十二弟子的同辈师兄——在佛教的谱系中燃灯是地位极其崇高的过去佛;三是十二弟子的到来,是黄龙真人来“打前站”,提前安排。

前面两点显然带有扬道贬佛的意味,此且不论。要说的是,黄龙真人似乎在十二弟子中地位稍微特殊一些。

这一点在后文继续有所表现,如另一重头戏“诛仙阵”,也是“(姜子牙)正在殿上忧虑,忽报:‘黄龙真人来至。’子牙迎接至中堂,打稽首分宾主坐下,黄龙真人曰:‘前边就是诛仙阵,非可草率前进。子牙你可吩咐门人,搭起芦篷席殿,迎接各处真人异士,伺候掌教师尊,方可前进。’子牙听毕,忙令南宫适、武吉盖芦篷去了。……子牙感谢毕。复至前殿,与黄龙真人同众门弟子,离了汜水关,行有四十里,来至芦篷;只见燃灯结彩,叠锦铺毹,黄龙真人同子牙上了芦篷坐下;少时间只见广成子来至,赤精子随至。次日,惧留孙、文殊广法天尊、普贤真人、慈航道人、玉鼎真人来至;随后有云中子、太乙真人来至,稽首坐下。”而姜子牙被吕岳暗害性命垂危,也是“哪吒正忧烦,听的空中鹤唳之声,元来是黄龙真人跨鹤而来,落在城上”,并修书伏羲索取丹药救治。

若看这些情节,作者似乎很看重这位黄龙真人,突出他在十二弟子中的地位。可是,奇怪的是,他又是十二弟子中最“倒霉”的一位。

先是与赵公明作战:

赵公明道罢,黄龙真人跨鹤至前大呼曰:“赵公明!你今日至此,也是封神榜上有名的,合该此处尽绝。”公明大怒,举鞭来取;真人忙将宝剑来迎,鞭剑交加,未及数合,赵公明忙将缚龙索祭起,把黄龙真人平空拿去。……至中军,闻太师见公明得胜大喜。公明将黄龙真人也吊在杆上;把黄龙真人泥丸宫上用符印压住元神,轻容易不得脱逃……燃灯闻言,甚是不乐,忽然抬头见黄龙真人吊在杆上面,心下越发不安;众道者叹曰:“是吾辈逢此劫厄,不能摆脱;今黄龙真人被如此厄难?我等此心何忍?谁能与他解厄方好?”

作战、斗法,不妨互有胜负。但做了俘虏,被吊在幡杆上示众出丑,这样的写法用在“正面”的仙人身上就显得有点怪异了——十二弟子中只有他享受了这样的待遇;最后还是被自己的晚辈师侄从杆子上救下来。

如果说事出偶然、作者无心,那下一段文字就不好解释了。

黄龙真人曰:“众位道友!自元始以来,惟道独尊;但不知截教门中,一意滥传,遍及匪类。真是可惜工夫,苦劳心力,徒费精神,不知性命双修,枉了一生作用,不能免生死轮回之苦,良可悲也!”……黄龙真人上前曰:“马遂!你休要这等自恃;一如今吾不与你论高低,且等掌教圣人来至,自有破阵之时。你何必倚仗强横,行凶尚气也?”马遂跃步仗剑来取,黄龙真人手中剑急忙来迎,只一合,马遂祭起金箍,就把黄龙真人的头箍住了;真人头痛不可忍,众仙急救真人,大家回芦篷上来。真人急除金箍,除又除不下,只箍得三昧真火从眼中冒出,大家闹在一处不表。

这是万仙阵的一段,又是黄龙真人逞强出头,不料“只一合,马遂祭起金箍,就把黄龙真人的头箍住了”。显然,本领低劣,无自知之明。问题是箍住了也罢,还有更过分的描写:“真人头痛不可忍”,“急除金箍,除又除不下,只箍得三昧真火从眼中冒出”,而“众仙急救真人……大家闹在一处”。不仅黄龙真人狼狈不堪,连众仙人都被他拖累得“闹在一处”,全无尊严了。

除此之外,其他地方还多次写到他的无能,如:“吕岳战黄龙真人,真人不能敌,且败往正中央来;杨文辉大叫:‘拿住黄龙真人!’哪吒听见三军呐喊,振动山川,急来看时,见吕岳三头六臂,追赶黄龙真人。”结果又是晚辈哪吒救了黄龙真人的命。

十二弟子中,多次写黄龙真人出头充当“组织者”,显然是要引起读者对他的注意;而出头的同时却是一次次让他出乖露丑——高吊示众、箍得“三昧真火从眼中冒出”,这样的笔墨中流露出强烈的负面情绪。

一个“正面”的仙人,为何如此“倒霉”?为何只有他如此“倒霉”?

这样提问题,看起来似乎有点网络游戏水平的嫌疑,其实含有相当复杂的学术因素。

因为“黄龙”,曾经是佛道争胜的“箭垛式”人物。

从北宋到晚明,“吕洞宾飞剑斩黄龙”就是一个热闹非凡的宗教话题。站在佛教的立场,是黄龙禅师折服了吕洞宾,如《五灯会元》写吕的忏悔词:“自从一见黄龙后,始觉从前错用心。”《飞剑斩黄龙》剧本则写:“(吕)夜半飞剑入禅室中,剑被黄龙收摄,卓地不动。洞宾百计取剑,终不能得,乃拜服,愿归佛法。”而站在道教的立场,便全然翻转,杂剧《吕纯阳点化度黄龙》,以及《吕真人神碑记》《吕祖全书》等,都是让吕洞宾最终占了上风。

不过,总体来看,社会上流传的黄龙与吕洞宾的斗争故事,以黄龙得胜的为多。这在道教徒特别是全真教教众心中是一记耻辱的印痕。

以此为背景来看《封神演义》给“黄龙”的特殊待遇,就不难理解了。

有趣的是,陆西星与吕洞宾有十分密切的关系。

据《兴化县志》,陆西星尝为诸生,后弃儒学道,自称吕洞宾降临其草堂,亲授丹诀。他自著《金丹就正篇》的两篇序言重点便是宣传自己与吕洞宾深厚的仙缘:

嘉靖丁未,偶以因缘遭际,得遇法祖吕公于北海之草堂,弥留款洽,赐以玄醴,慰以甘言。三生之遇,千载稀觌。

甲子嘉平……恩师示梦,去彼挂此,遂大感悟,追忆囊所授语,十得八九。参以契论经歌,反复紬绎,寐寐之间,性灵豁畅,恍若有得,乃作是篇。……庶几不背吾师之旨乎!

昔师示我云:“《参同》《悟真》乃入道之阶梯。”顾言微旨远,未易剖析,沉潜廿载,始觉豁然。且夫仆非能心领神悟也,赖玩索之功深,而师言之可证耳。

首先,他能入道完全是吕洞宾的提携(注意,历史上的道士吕洞宾是唐代人物;此吕洞宾乃是“得道”后的仙人)。吕洞宾甚至住到他家里,传授内丹的诀窍,实在是“千载稀觌”——千载难逢的旷世缘分。其次,吕洞宾始终关心他这个弟子,二十年后又托梦来指导,打破他种种瓶颈性问题,使之“寐寐之间,性灵豁畅”——换个说法是“当下大悟”。于是乎,他不敢私密,把吕祖所传及自己的学习心得公之于众,便有了这本《金丹就正篇》.

可见,陆西星与吕洞宾的关系实在是旷世仙缘!

陆西星后来成为全真教中一派的领袖,当与他所宣称的这一师承关系有直接的联系——虽然,这一师承、仙缘俱出自他本人自述,但哪一宗教领袖没有过类似的把戏呢?

明乎此,作为吕洞宾的“亲炙弟子”,陆西星在《封神演义》中把“黄龙”置于特殊的尴尬地位,做出带有几分恶意的描写,也就不难理解了。

这个问题的另一面是,《封神演义》中直接迻录了若干吕洞宾的诗文,如十三回:“交光日月炼金英,一颗灵珠透宝月;摆动乾坤知道力,逃移生死见功成。逍遥四海留踪迹,归在三清立姓名;直上五云云路稳,紫鸾朱鹤自来迎。”见于《吕祖志》。四十六回:“自隐玄都不计春,几回沧海变成尘;玉京金阙朝元始,紫府丹霄悟道真。喜集化成千岁鹤,闲来高卧万年身;吾今已得长生术,未肯轻传与世人。”来自《纯阳真人浑成集》。这显然表现出作者对吕洞宾特殊的兴趣与敬意。

另外,七十七回还有这样一段文字:“(元始天尊)吩咐弟子排班:赤精子对广成子,太乙真人对灵宝大法师,清虚道德真君对惧留孙,文殊广法天尊对普贤真人,云中子对慈航道人,玉鼎真人对道行天尊,黄龙真人对陆压,燃灯同子牙在后。”可是,作品在前文明明交代了陆压不是元始天尊的弟子——“不去玄都拜老君,不去玉虚门上诺”,这里却让他参加到“弟子排班”中,而且让他和黄龙真人结成了对子。于是,在似有意似无意之间,作者给读者留下了二者有关联的印象。

从《封神演义》对“黄龙”的特殊描写,可以引发我们如下一些思考,并提供了做进一步研究的可能:

第一,明代中后期,无论宗教内部,还是社会上——包括官方、民间、士林,都出现了相当强烈的“三教合一”的舆论。这种情况反映到小说创作中,《西游记》《西洋记》以至《封神演义》等都有十分明确的“三教合一”的说法。但是,“合一”只是一方面,在“合一”的大旗下,“争胜”始终暗潮汹涌。上述阐教十二门徒的种种安排,正是站在道教立场上对佛教的“挑衅”——一定程度上是对禅门把“吕祖”安排成黄龙弟子的回应。

第二,几乎同时的《西游记》《西洋记》,则是站在佛教立场上充满对道教的“挑衅”,最突出的如《西游记》“车迟国”一节。

第三,《封神演义》作者的问题,虽然尚不能铸成铁案,但这些材料无疑有力地指向作者的道教人士身份。

《封神演义》中还有一个特殊得有点奇怪的人物,就是截教门下的“长耳定光仙”。在阐教与截教大决战的“万仙阵”一段,通天教主的“终极法宝”是“六魂幡”。这个情节在“诛仙阵”就出现端倪:“通天教主……自思:‘不若往紫芝崖立一坛,拜一恶幡,名曰“六魂幡”。’此幡有六尾,尾上书接引道人、准提道人、老子、元始、武王、姜尚六人姓名,早晚用符印,俟拜完之日,将此幡摇动,要坏六位的性命。”到了后面“万仙阵”大决战前夕,这个“长耳定光仙”开始崭露头角。他先是代表通天教主去阐教下战表:

通天教主曰:“罢了!加今是月缺难圆,摆此万仙阵,必定与他见个雌雄,以定一尊之位。今日是万仙统会,以完劫数。”随命长耳定光仙:“你且去芦篷上,见你二位师伯,下这一封书。”定光仙领命,径至芦篷下……老子看书毕,谓定光仙曰:“吾知道了,明日会破万仙阵也。”定光仙下篷,至万仙阵回覆通天教主。

在“万仙”之中,通天教主把这个任务交给“长耳定光仙”,显出他是通天教主弟子中的亲信。接下来,通天教主进一步又把决定大局的最重要的任务交给了他:

通天教主吩附长耳定光仙曰:“但吾与你师伯,共西方二位道人会战,吾叫你将六魂幡麾动,你可将幡麾动,不得有误。”长耳定光仙曰:“弟子知道。”

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到了决战的最关键时刻:

通天教主只见万仙受此屠戮,心中大怒,急呼曰:“长耳定光仙快取六魂幡来!”定光仙因见接引道人白莲裹体,舍利现光……知道他们出身清正,截教毕竟差讹。他将六魂幡收起,轻轻的走出万仙阵,径往芦篷下隐匿。正是:根深原是西方客,躲在芦篷献宝幡。话说通天教主大呼:“定光仙快取幡来!”连叫数声,连定光仙也不见了;通天教主已知他去了,大怒,无心恋战。

由于“长耳定光仙”的临阵叛逃,使得万仙阵彻底崩溃,通天教主也被鸿钧老祖收走。而这个长耳定光仙却借此改换了门庭:

老子与元始看见定光仙问曰:“你是截教门人定光仙,为何躲在此处也?”定光仙拜伏在地曰:“师伯在上,弟子有罪,敢禀明师伯!吾师盖有六魂幡,欲害二位师伯,并西方教主……弟子不忍使用,故收匿藏身于此处。”……西方教主曰:“吾有一偈,你且听着:‘极乐之乡客,西方妙术神;莲花为父母,九品立吾身。池边分八德,常临七宝园;波罗花开后,遍地长金珍。谈讲三乘法,舍利腹中存;有缘生此地,久后幸沙门。’”西方教主曰:“定光仙与吾教有缘。”元始曰:“他今日至此,也是弃邪归正念头,理当皈依道兄。”定光仙遂拜了接引、准提二位教主。

显然,临阵脱逃,背弃师门,都不是什么太光彩之事。不过,也可以用改邪归正一类的说辞来开脱。这并不是我们关注的问题。我们关注的是,这个形象奇怪的名字是从哪里来的。

通天教主门下颇多动物成精者,在名称上往往有所体现,如“龟灵圣母”现出原形就是一只大乌龟,“灵牙仙”就是一头大白象,“虬首仙”就是青毛狮子,“金光仙”则是金毛犼,等等。如果按照这个“惯例”,“长耳定光仙”似乎应该是一个兔子精,这才符合读者的“阅读期待”。但是,他不仅没有“现出”兔子的原形,还很风光地到了西方“极乐之乡”。

那么,这个怪怪的“长耳”从何而来呢?怎么又入了佛门呢?

原来,这是个真实的历史人物,还是个真实的佛门大德。更有趣的是,他与陆西星有交集!

《武林梵志》卷三有“宝相寺”条目,提到晚唐五代时有宗慧大师者:

姓陈氏,名行修,号性真……母梦吞日,惊寤而生,长耳垂肩,异香满室。

人或问师,如何有是长耳?即以手曳耳示之,不发一语。

“吞日”云云,自然是附会之词。但其人以“长耳”为异相,则是突出的表征。五代时,“吴越王以诞辰饭僧。有永明禅师者,亦异人也。王问永明:‘今有真僧降否?’永明曰:‘长耳和尚,乃定光古佛应身也’”。于是,就有了“长耳定光”之说。而法相寺就成了他的道场。

万历年间,道士陆西星的兴趣向佛教转移——全真教本有融佛入道的传统,乃与两浙督抚甘士价共同发愿,整修已渐倾圮的这座寺院:

督抚甘士价、平湖陆长庚倡缘,筑石逵,甚整,沿坞而上,为定光庵古佛修证处。

不仅如此,陆西星还为之作记——惜今已不得见。

这个带有强烈地方色彩的“长耳定光”与陆西星竟然有如此缘分,或可为陆西星著《封神演义》之说增添一个小小的砝码。

《封神演义》的宗教立场呈现出复杂的状态。这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书中屡屡提到的“三教”,一方面是对待佛教的态度。

“三教合一”本是一个远自汉末三国就有的老话题,而到明中叶勃然而兴。按照通常的理解,“三教”即为儒、释、道。如《西游记》孙悟空训诲车迟国王所言:“望你把三教归一,也敬僧,也敬道,也养育人才。”但到了《封神演义》中,虽屡屡言及“三教”,其内涵的混乱却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第十五回讲到“封神榜”的缘起时,有一段带有总论性的话:“昊天上帝命仙首十二称臣,故此三教并谈,乃阐教、截教、人道三等。”也就是说,《封神演义》中的“三教”,是儒家(人道)与道教内部的阐、截二派。这一内涵同样出现在云中子劝谏商纣王的一段话中:“比儒者兮官高职显,富贵浮云;比截教兮五行道术,正果难成。但谈三教,惟道独尊。”其“三教”指的是“儒者”“截教”与“阐教”(“道”之尊者)。

这个用法,在其他地方又简化成阐教与截教,如“当时三教佥押封神榜”,“通天教主曰:‘红花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公明大怒:‘岂有此理?三教原来总一般’”。

可是,在某些地方,“三教”又进一步简化,成为“阐教”——“正义方”的独享称号,如“三教会破诛仙阵”,“这壁厢三教圣人行正道,那壁厢通天教主涉邪踪”,“韦护展开宝杵,变化无穷,一个是护三教法门全真,一个是第三部瘟部正神”。

如此使用“三教”一词,也未免过于随意了。但还有更奇怪的,就是与上述特有的阐教、截教内涵全不相干,又回到了社会上通行的意义,如:“古语云:‘金丹舍利同仁义,三教原来是一家。’”“舍利”指代佛教,当无可疑。又如:“翠竹黄须白荀芽,儒冠道履白莲花;红花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总一家。”“白莲花”指代佛教,也是显而易见的。

这样一个社会上普遍使用的语词,又与作品的故事主干关系匪浅,内涵却如此混乱,原因何在?

陆西星是个有学问、有根底的人物,儒、释、道皆造诣不低。贞明道人为他所作《刻〈楞严述旨〉〈楞伽句义通说〉二经题辞》称:“长庚氏者,谭性命之学,而归极于仙禅于道。……为《南华副墨》,则会合三家,而各极其趣。……夫大道无岐,殊途合辙……即释即儒,亦佛亦仙。……长庚作《方壶外史》,千万余言,于彼契论经歌藏之尽矣。是刻为《楞严述旨》《楞伽句义通说》,则迦译也。述旨以宗古德,通说以为童蒙,皆如禅之要典。开示蕴奥,用心亦良苦哉。”首先称赞他打通儒释道的观点,认为能够“会合三家,而各极其趣”。然后重点推崇其道教方面的“性命之学”,认为“千万余言,于彼契论经歌藏之尽矣”——达到了理论的顶峰。对于佛学方面的造诣,则指出其普及与研究并重的特点。总之,陆西星力倡三教融通,而又以道教的著述为根本。

据此,小说中多言“三教”十分符合其身份与主张。但出现上述低级乱象,则很难对此做出圆通的解释。一种可能是,在《武王伐纣平话》《列国志传》之外,还有某些具有中间环节性质的本子——如同《西游记》的“全真本”,而陆西星只是一个最后的整理、写定者。而整理、编撰通俗小说毕竟带有游戏、消闲的性质,用语有几分随意亦属正常——《水浒》《西游》的最后编撰者同样在文本中留下了明显的矛盾。

这种“猜想”还有一个小的旁证,就是小说对待佛教的态度。

《封神演义》对待佛教的态度很矛盾。

与《西游记》整体上扬佛贬道的宗教立场相反,《封神演义》的基本宗教立场是扬道抑佛的。这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是神界、仙界的最高等级都在道教的谱系之中,如“昊天上帝”与“鸿钧老祖”。若从“辈分”来讲,佛教中地位崇高的燃灯佛、惧留孙佛、定光佛,以及影响巨大的观音、文殊、普贤菩萨,都是“鸿钧老祖”的徒子徒孙辈;甚至明确代表佛教的“西方圣人”——接引道人、准提道人,也是与老子、元始平辈论交,是“鸿钧老祖”的晚辈。

这倒是与作者(或为“写定者”)身为道教人物的身份相合。

可是,小说中写到“接引道人”与“准提道人”的时候,文字之间又颇多不吝赞美之词:

见一道人,身高丈六。但见:大仙赤脚枣梨香,足踏祥云更异常。十二莲台演法宝,八德池边现白光。寿同天地言非谬,福经洪波语岂狂。修成舍利名胎息,清闲极乐是西方。

而且,与前面提到的燃灯道人等不同,明确指为“西方教主”的接引道人与准提道人神通广大,不出手便罢,出手则战无不胜。

这种情况,与上述“三教”称谓混乱互参,似提供了版本曾有演变过程的又一证据。但是,考虑到陆西星既是全真道的一派领袖又对佛教深感兴趣的多重身份,其在整理、写定过程中两面兼顾,倒是很正常的选择了。

还有一个话题,也不妨提几句。我国小说史上,有一个有趣的传统——自我指涉。文言系统且不论,这里简略说说白话方面。逆向而述:《老残游记》的主角有作者刘鹗的影子;《红楼梦》的贾宝玉、《儒林外史》的杜少卿,皆含作者自我指涉的成分;李渔的《十二楼》中也把自己写了进去。这是世情题材,似乎自然而然。有趣的是,历史题材与神魔题材也会自我指涉,只是“白日梦”的成分不免大为增加。《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的超级“帝王师”形象,与罗贯中“有志图王”“传神稗史”不无关联;《女仙外史》的“帝王师”吕律,明显是吕熊自己的“意淫”;无独有偶的是《野叟曝言》之文素臣,只是这个“梦”更大,把“自我”放大了千百倍。

在这个意义上,《封神演义》中的“陆压”,又逍遥自在,又神通广大,又建不世之功,又逃世俗之名——在伐纣、封神的关键时刻,他起了决定性作用,天不管兮地不拘,人生如此,夫复何求!看做聪颖超人、出入儒释道的达人自我“人设”的小狡狯,不失为文艺创作心理学的一个生动例证——当然,前提是还要做更多的论证(如果有新的文物、文献发现,则幸甚至哉了)。

至于本文,只能是连带而及,点到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