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凯鲁亚克的墨西哥书写
2020-11-12王立新
宋 玮 王立新
内容提要:杰克·凯鲁亚克是美国“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作家。困扰于自身的身份,凯鲁亚克试图用不断上路旅行的方式追求本真生活。在此过程中,凯鲁亚克曾多次到访墨西哥并创作了大量与之相关的作品,将亲身实践体验与文学想象相结合进行墨西哥书写。凯鲁亚克构建的墨西哥具有乌托邦和异托邦的双重特性,体现了作者对人生意义的思索和对自由的追求。
美国“垮掉派”作家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1922—1969)的作品多与他的旅行经历有关,凯鲁亚克本人曾于1950年至1961年之间多次在墨西哥和美国之间进行“钟摆式”运动,创作了数本以墨西哥为重要书写对象的“路上小说”。出身法裔加拿大人家庭、拥有美国身份的作者不惜笔墨地描写墨西哥并在作品中对其进行美化,其中原因非常值得关注。多位国外评论家以《在路上》(On the Road,1957)为基础,从不同角度诠释了凯鲁亚克的墨西哥书写。伊丽莎白·摩曼·卓斯威克(Elisabeth Mermann-Jozwiak)认为作者在美国与墨西哥之间“建立了一种现代与传统的二元对立关系”。瑞秋·亚当(Rachel Adams)则认为凯鲁亚克开创了“更加新颖的旅行叙事模式”,促进了“反主流文化”运动的发展。瑞秋·里格瑞(Rachel Ligairi)评论说:“萨尔和迪恩跨越边境进入墨西哥……目的是寻求‘本真’。”我国学者陈杰则指出了凯鲁亚克对墨西哥淳朴风气的赞美。尽管学界普遍注意到凯鲁亚克的墨西哥书写,但文本分析普遍局限于《在路上》而忽略了其他作品。本文认为,凯鲁亚克在其多部作品中塑造了一个兼具乌托邦和异托邦性质的墨西哥形象,他对墨西哥的认知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贯穿着作家对生命意义的追求和对自我身份的追索。
一 作为乌托邦的墨西哥
乌托邦和异托邦都是属于空间范畴的概念,异托邦是乌托邦的重要变体。英国作家托马斯·莫尔在作品《乌托邦》中塑造了一个完美的社会模式,人们在其中享受着“符合于自然的至善生活”。乌托邦表达了对现有秩序的不满和对彼岸世界的向往,它的内容随着时代而不断变化,却一直都是遥不可及的理想空间。异托邦的概念来源于福柯,继1966年于《词与物》(The Order of Thing)中提出heterotopias 一词后,1967年福柯在建筑研究会上以演讲的形式对其进行了深入阐释:异托邦即另类空间(Of Other Spaces),不同于乌托邦的虚无,异托邦是实际存在的地方。对异托邦的理解要“借助于想象力”,因为它普遍存在,形式多样,可具象为危机空间、偏离空间等空间形式,或“同时间的片断相结合”,形成异托时。
凯鲁亚克对乌托邦墨西哥的想象建立在乌托邦美国幻灭的基础之上。1620年后,清教徒陆续抵达北美大陆,立志要在此建立一座“山巅之城”。“山巅之城”是宗教和世俗的双重乌托邦,早期移民深信通过努力,美国将成为宗教“净土”和“人人平等”的国家。《在路上》中凯鲁亚克不止一次用“应许之地”来形容美国,可见“山巅之城”神话的影响。美国超验主义运动也充满了乌托邦的理想色彩,梭罗就曾以其《瓦尔登湖》提供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理想样本。而面对工业文明的发展,惠特曼写作了《在蓝色的安大略湖畔》,自诩“我们的强大和惊人之处寓于我们自己……我们认为我们最为美好”。凯鲁亚克的处女作《镇与城》(The Town and The City,1950)前半部是乌托邦美国的延续:小镇加洛韦宛如世外桃源般美好,站在小镇桥上眺望,“广袤之地,绿土安详,流水宁谧”,马丁一家生活美满富足。然而,二战中止了马丁家族的平静生活,他们搬到纽约,面对着全新的社会空间,大城市残酷的生存环境中再难觅得乌托邦的浪漫。
“山巅之城”坍塌了,以凯鲁亚克为代表的“垮掉的一代”登场,经历过经济大萧条和二战,受到存在主义影响的美国青年竭力寻找生存的意义。《在路上》集中展现了凯鲁亚克的迷茫与思索:萨尔第一次去西部旅行途中在得梅因的小旅馆睡了一天,当醒来时他感觉“在最初奇特的十五秒钟内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并不惊恐;只觉得自己仿佛是另一个人,一个陌生人,我一生困顿,过着幽灵般的生活”。当萨尔独自漫步在丹佛街头时,他感慨:“我希望自己是丹佛的墨西哥人,或者甚至是穷苦的、过分劳累的日本人,什么人都行,只要不是现在这个活得腻味的、理想破灭的‘白人’。”凯鲁亚克自知不属于美国主流社会,对中产阶级价值观亦不认同,他认同的是“美国人最引以为豪的国民特性”——“掌握自己的命运和天生崇尚自然”(being one’s own boss and being a natural joiner)。
三次横穿美国寻找人生意义未果的凯鲁亚克将目光转向国外。1950年6 月,凯鲁亚克与尼尔·卡萨迪、弗兰克·杰弗瑞兹结伴第一次到达墨西哥,自墨西哥东北部边境城市新拉雷多入境,这段经历也成为《在路上》的一个重要部分。凯鲁亚克起初对墨西哥满怀向往之情,他在想象中构筑了一个乌托邦墨西哥。萨尔反复用“神奇”来形容墨西哥,他把美墨边境称为“神奇边境”,把新拉雷多比作“喇嘛教胜地拉萨”;及至进入墨西哥境内,萨尔和迪安的兴奋达到了顶峰,“我们终于在路的尽头找到了神奇的土地,我们从没有想过神奇的程度会有这么深”。《孤独旅者》(Lonesome Traveler,1960)中的墨西哥同样展现了乌托邦色彩,作者感慨,一旦进入墨西哥,“你环顾四周,见到的都是一张张幸福的笑脸”,“墨西哥没有‘暴力’。……一般说来,墨西哥宽容和善,即便像我这样在危险人群中旅行,也很安全”。深受斯宾格勒思想影响的凯鲁亚克认为墨西哥是未受消费主义污染的“纯净”之地,他离开母国,意图在墨西哥更好地厘清自我身份,发掘生命的意义。
二 作为异托邦的墨西哥
按照曼海姆的观点,乌托邦是与其所处现实状况不一致的思想状况,即乌托邦的根本特征在于非现实性,福柯也强调了这一点。一旦凯鲁亚克置身于墨西哥真实的社会空间中,距离与想象赋予它的“神奇”色彩消逝了,墨西哥成为现实的、异于美国的“他者空间”,边境线、妓院、贫民区、墨西哥乡村等场所共同建构了作为异托邦的墨西哥。凯鲁亚克在体验墨西哥生活的过程中不断思索自我生存与发展的意义。
福柯指出异托邦具有六个特征,凯鲁亚克的墨西哥书写较为集中地体现了其中三个:危机异托邦、相对独立的隔离异托邦和异托时。
(一)危机异托邦
危机异托邦是“留给那些与社会相比,在他们所生活的人类中,处于危机状态的个人的”地方,作为“垮掉的一代”核心人物的凯鲁亚克在美国战后社会遭遇多重危机,寻觅“异质”空间以规避这些危机,是驱动他上路的动力。
凯鲁亚克面对的危机都与他的“垮掉”身份相关。从经济层面上看,美国于19 世纪末20 世纪初进入了消费社会,人们普遍以毫无节制、毫无顾忌的消耗物质财富和自然资源为快乐。消费至上的生活方式既有悖于美国节俭的清教主义传统,又大量消耗资源,破坏自然环境,因而为“垮掉派”作家所厌弃。凯鲁亚克对此评价道:“现代人为了买得起像冰箱、电视、汽车(至少是新款汽车)和其他他们并不是真正需要的垃圾而做牛做马;让自己被监禁在一个工作—生产—消费—工作—生产—消费的系统里,真是可怜又可叹。”“垮掉的一代”作家们拒绝加入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不认可消费社会赋予他们的身份,反对一切物质主义和无意义的工作。他们试图通过旅行的方式摆脱物质的羁绊,但在日常生活中,个人生存和文学创作又离不开物质条件,这使“垮掉的一代”核心成员经常处于焦虑之中。从政治层面上看,美国在二战中获益甚多,经济、军事实力大增,称霸世界的野心膨胀。在世界范围内与苏联展开对抗的同时,美国政府加强了对国内民众的控制。冷战反共倾向使美国的政治进程发生了偏差,“麦卡锡主义”的盛行进一步加剧了这种紧张局势,逼仄的政治空间使崇尚自由的“垮掉派”成员们倍感压抑和痛苦。
为了对抗“美国历史上压迫性最强”的社会环境,“垮掉的一代”采纳社会边缘人的生活方式,成为“白种黑人”(The White Negro),热衷于偷窃、吸毒、听爵士乐、性解放,以极端的生活方式对抗主流社会的僵化和专制,因而与作为权力和资本象征的美国警察龃龉不断。萨尔离开美国进入墨西哥后,情况发生了转变,边缘生活造成的身份危机暂时消失了。
墨西哥的妓院是凯鲁亚克所建构的一处危机异托邦。《在路上》中,萨尔一行来到妓院,“那是一幢华丽的建筑,外墙的拉毛粉饰在金黄色的阳光下显得金光灿灿”,妓院华丽的外观与他们一路上看到的肮脏破败的土坯房和土坯墙形成鲜明对比。萨尔、迪安和斯坦在妓院里享受到了帝王般的待遇:想听曼博音乐,老板立即跑出去拿,放音乐时声音震耳欲聋,这正是萨尔他们以前想要、却从来未敢以这样大的强度播放过的;他们肆意寻欢作乐,喝酒跳舞,挑选自己心仪的姑娘……一切束缚“垮掉派”的因素几乎全部消失,他们拿着美元换来的大笔比索任意挥霍,身处异国,游离于道德规范之外,最重要的是妓院外的警察毫不干涉他们的行动,凯鲁亚克感到从未体验过的“自由”。
另一处危机异托邦是凯鲁亚克在墨西哥租住的房子。1952年12 月凯鲁亚克来到墨西哥,租下位于巴勒斯公寓楼顶的砖棚,装饰一番后开始写作。凯鲁亚克对这个住处十分满意,他在写给尼尔妻子卡罗琳的信中称:“(房间)阳光充足……完美的地方可供写作,吹风,思考,新鲜空气,阳光,月色与繁星,城市的屋顶。”怀着愉悦的心情,凯鲁亚克创作出《玛吉·卡西迪》(Maggie Cassidy,1956)的雏形,并开始写作《杜洛兹的虚荣》(Vanity of Duluoz,1968)。1956年9 月,凯鲁亚克结束了在孤独峰(Desolation Peak)上两个月的森林瞭望员工作后再赴墨西哥,仍然租住在同一个地方。在《荒凉天使》(Desolation Angels,1965)中,杰克叙述了他在小屋里惬意的生活:“大部分时间我都在顶楼安静度日。我喜欢星空、月色,凉风习习,从乐曲飘飘的大街上吹过来。我或许会坐在屋顶边,俯视街衢,倾听着自动唱机放出来的恰恰舞音乐。”此前凯鲁亚克在孤独峰上独自生活了63 天,写作、沉思、潜心悟道——当时他对道教产生了兴趣,准备独自一人好好体验一下“无为”(wu wei)。远离尘世的独居生活并非如凯鲁亚克设想的那样成功,他在山顶思索道教和佛教的哲理,却未能达到他所追求的心灵平静,甚至小说创作都停滞了。凯鲁亚克个性中的矛盾在于他一方面渴望新鲜事物和友情,另一方面又想离群远居;砖棚是能使二者达到相对平衡的空间,住在砖棚里便于他随时加入楼下“垮掉”朋友们的活动,又能相对独立、不受外界干扰地进行创作。
(二)相对独立的隔离异托邦
福柯指出“异托邦总是必须有一个打开和关闭的系统”,这个系统保证异托邦与其他空间隔离开来又可以进入,本文称之为相对独立的隔离异托邦。异托邦的特征在于异质性,它和日常空间存在界限,人们无法自由进入一个异托邦场所,进入时或者是被迫进入,或者要履行一些仪式。
1848年美墨战争后,美国与墨西哥之间确定了长达三千多公里的边境线。不同于现代化的美国,墨西哥尚处于“前现代”时期,对于想摆脱资本主义社会主体身份的“垮掉派”成员来说,墨西哥是个理想去处。将墨西哥与美国分隔开来,使其成为异托邦的分隔系统是国境线,具象为边境检查站:边境两边是并置的两个不同空间,越过国境线就意味着到达西方人眼中的“原始”空间。第一次去墨西哥时,对于即将进入的他者空间,凯鲁亚克充满了幻想但也感到一丝忐忑。《在路上》中萨尔等人行至拉雷多时,迪安叹气说,“得克萨斯结束了,美国结束了,以后的事情我们就不知道了。”经过奥格兰德河上“神秘”的桥后,他们感到“一切都变了,街对面就是墨西哥的开始”。履行了入境手续,萨尔等人进入墨西哥。初到墨西哥的萨尔一行,心态复杂。在美国时“垮掉的一代”抵触主流意识形态的约束和规训,不断自我暗示墨西哥社会的理想性,及至真正到达时,尽管墨西哥官员友善的态度让他们有些受宠若惊,但难以下咽的食物、肮脏破败的环境还是让他们感到有些不适应。
凯鲁亚克第一次进入墨西哥时充满了仪式感,他有意忽略遇到的负面事件,如在妓院消费时被敲竹杠、露宿丛林时被蚊叮虫咬等,他笔下的墨西哥虚幻而美好。此后凯鲁亚克又多次到访墨西哥,有时短暂居住,通过他的观察和与当地人的交往,墨西哥更加真实具体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对墨西哥的态度由盲目迷恋逐渐转变为理性思索。
1956年凯鲁亚克决定同母亲一起迁居加利福尼亚。迁徙途中,他们来到得克萨斯州埃尔帕索,与墨西哥华雷斯城隔河相望。凯鲁亚克难以抵挡跨越国境的诱惑,与母亲一起进入了墨西哥。界限还是一座桥,桥梁在此具备分隔和连接两个国家的双重功能。凯鲁亚克对墨西哥不再感到新奇,对它的书写已经完全褪去了浪漫色彩:“于是,突然间,我们就已经置身于墨西哥的土地上——在印地安大地上,置身于印地安人之间;置身于泥土、鸡禽的气息之间;置身于齐瓦瓦的尘土之间,四周都是剥落的石灰、马匹、草帽和印地安式的倦怠。”虽然从景观意义上看,作为异托邦的墨西哥没有给凯鲁亚克带来多少特殊感受,然而在宗教意义上,母子两人越境后的教堂之行加深了他们对墨西哥的文化认同。凯鲁亚克称这座教堂是“真正”的教堂,因为他和母亲见到的“忏悔苦修者”都在真诚地向上帝祷告。凯鲁亚克一家都是天主教徒,在以新教伦理为主流的美国社会居于弱势地位,来到天主教国家墨西哥,凯鲁亚克获得了宗教层面的归属感。
(三)异托时
同时间片断相结合的异托邦就是异托时,凯鲁亚克对墨西哥的认识不仅有空间层面的,也有时间层面的。
凯鲁亚克思想深受斯宾格勒的影响。在《西方的没落》中,斯宾格勒对西方社会持悲观论调,认为文明高度发展后将走向崩溃。二战后,美国传统的自由精神消失殆尽,城市成为腐朽和堕落的象征,生活于美国大都市的人们物质丰富,精神上却深感压抑孤独,不由得怀恋起田园牧歌式的前工业化社会。凯鲁亚克认为比邻美国的墨西哥代表着古老的人类社会,是文明的源泉。萨尔一行驾驶汽车在墨西哥穿行时,“感觉到好像是横穿世界,进入了终于可以在印度农民中间认识自我的地方,那是人类基本、原始、悲恸的种族……他们是伟大严肃的印第安人,是人类的源泉和祖先”。《在路上》中的异托邦墨西哥是历时性的,萨尔认为自己回到了“史前”时期,西方文明的腐坏不会影响到墨西哥人的生活。
上述小说中建构的墨西哥是与美国对位存在的差异空间,在凯鲁亚克的体验中经历了从想象到现实、从乌托邦到异托邦的转变。凯鲁亚克不断离开美国去往墨西哥的根本目的是厘清自我身份,追求精神自由。
三 “接触地带”的美国作家
玛丽·路易斯·普拉特(Mary Louise Pratt)在《帝国之眼:旅行书写与文化互化》(Imperial Eyes:Travel Writing and Transculturation,2017)中提出接触地带(contact zone)的概念,即“帝国遭遇的空间,也就是在地理和历史意义上分割的人们彼此接触并建立不间断关系的空间”。墨西哥对于美国而言是异托邦,美国对于墨西哥而言同样也是异托邦,双方在政治、经济和国际地位方面实力极不对等:美国主导,墨西哥从属。事实上,凯鲁亚克的墨西哥书写属于旅行书写范畴,从前期的乌托邦想象到后期的异托邦现实,凯鲁亚克都是一位来自美国的观察者和记录者。
失望于“疾病丛生、做作以及缺乏自由”的美国社会,凯鲁亚克前往墨西哥的目的是寻求自由和本真;自由和本真之于他的意义远超豪宅和好车,毕竟“自由构成了存在主义者的终极价值,恰如本真性构成了他们的德行”。往来于美墨之间,在墨西哥居留、写作,交往墨西哥女友,身为美国主流文化“局外人”的凯鲁亚克享受到了较大的物质自由和精神自由,自认为找到了归属感,但是他忽略了一个事实——他受到的礼遇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是个白人,是从美国来的游客,“美国护照持有人能够自由出入美墨边境,毫无阻碍”,当地人对他的讹诈和劫掠也是因为他的美国人身份。
不同于普通游客,凯鲁亚克主动介入当地文化并与底层民众交往。比较典型的体现,是他第四次墨西哥之旅。1955年8 月初凯鲁亚克为了逃避事业和家庭的双重危机又一次来到墨西哥,后于9月中旬离开。凯鲁亚克停留的时间并不长,然而此次墨西哥之行对他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墨西哥在他的心目中形成了较为立体和完整的印象,原因在于凯鲁亚克通过与墨西哥女友的交往真正深入接触到了当地底层人民的生活。凯鲁亚克的墨西哥女友埃斯佩兰萨(Esperanza)是妓女,是小说《特丽丝苔莎》(Tristessa,1956)主人公的原型。埃斯佩兰萨在各个方面都与凯鲁亚克如出一辙:吸毒成瘾,对生活感到迷茫,自暴自弃,希望能有某种绝对权威的力量救赎自己,凯鲁亚克称她是“人类所有苦难的缩影”。前几次墨西哥旅行的不尽人意之处本来没有影响凯鲁亚克对墨西哥的好印象,《在路上》和《孤独旅者》中对墨西哥的溢美之词足以证明这一点。但是,通过和埃斯佩兰萨交往,凯鲁亚克看到她居住的狭小恶臭的平房以及周边贫民窟肮脏破败的环境,他认识到自己以前对墨西哥人淳朴、亲近自然生活的想象是不切实际的,墨西哥底层人民承受的苦难并不少于同等地位的美国人,甚至更多。想象中的墨西哥和现实中墨西哥存在着巨大差异,这种差异给凯鲁亚克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冲击。此外,凯鲁亚克最后一次墨西哥之旅结识了一位朋友,朋友却带人抢走了凯鲁亚克全部的随身物品,失望于墨西哥人对待外国人的态度,凯鲁亚克对他们产生了鄙视和厌恶的情绪。在《荒凉天使》中,凯鲁亚克和同伴们漫步于墨西哥雷东达斯大街,遇到同性恋者、吸毒者和小偷等“地下人”,人数之众与场景之混乱甚至使身为美国“地下人”的凯鲁亚克都感到不适应。此时的凯鲁亚克不再沉溺于自己建构的墨西哥幻象,而是暴露出美国作家的身份意识,他感慨道:“这是一条可怕的街道,令人恶心。……这让我恨不得马上回到美国,去面对杜鲁门总统那张脸。”
凯鲁亚克无时无刻不在观察、反思和记录自己的墨西哥经历,艺术加工后创作成文学作品,如《在路上》《荒凉天使》《特丽丝苔莎》等小说和诗歌《墨西哥城布鲁斯》(Mexico City Blues,1959)。处于接触地带,不认同美国社会主流价值观念又难以完全摆脱资本主义主体经验,追求异国生活的自由体验又不可能完全融入当地生活,凯鲁亚克对墨西哥的书写经历了一个“向往——体验——离弃”的过程。
结语
对于凯鲁亚克而言,墨西哥是现实和形而上理想的结合点。从乌托邦到异托邦,墨西哥经历为凯鲁亚克提供了丰富的创作资源和反思自我的契机。不满于美国消费主义的经济氛围和艾森豪威尔政府的高压统治,凯鲁亚克需要通过旅行来“认识自我”,墨西哥旅行将“垮掉派”成员从家庭、社区和国家的禁锢中解脱出来,得以与更加自由、有活力的他者相接触,在远离美国的地方寻找生命的本真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