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形象的嬗变与新中国70年文学的现代性想象
2020-11-11彭文忠
◎ 彭文忠
新中国70 年文学中的商人形象是承载当代中国人在不同历史阶段现代化想象和现代性体验的一种重要的文化符号和文化记忆。中国当代社会关于“商人”的言说,本身是一个结构复杂的、开放的话语系统,具有相当丰富的所指内容;相应当代作家关于商人的认知和价值判断也处在不断变异之中。在由不同创作理念为主导而建构的文学叙事中,当代文学中的商人形象从阶级斗争叙事中的“反面人物”、商战叙事中的现代“经济人”,到民族工商业创业史中的“儒商”,以及欲望叙事中的世俗英雄,历经了一个从社会末流、势利小人到社会精英和风云人物的嬗变,反映了新中国70 年来商人群体自身命运处境的起伏,更是当代中国复杂的现代性想象和多元化现代性实践的文学表征。中国现代化作为后发外生型、复杂渐进式的现代化,赋予了商人文学形象建构中传统、现代与后现代杂糅的美学特征。
一、现代民族共同体想象与阶级斗争叙事中的“反面人物”
新中国成立之初,伴随着对现代民族共同体和未来中国独立强大的热烈想象,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运动轰轰烈烈展开,这是一个消除私有制、实现社会公有化的过程。而在这一过程中,“资产阶级”在当时是一个具有较为浓厚的反面色彩的阶级词汇;唯利是图的“商人”(“资产阶级”) 作为私营经济的代名词,是社会主义公有制的对立面,是当时需要改造和消灭的社会阶层。
现代民族国家的建立,相应十七年文学所担当的对现代民族共同体的想象和认同,带来了这一时期商人文学形象建构的基本话语范式: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二元对立的矛盾斗争。在阶级身份上,商人(资产阶级) 从属于剥削阶级,处在无产阶级和社会主义事业的对立阵营里,是社会主义工商业改造的对象。
如《上海的早晨》中的工商业资本家都一个个没有政治觉悟且唯利是图,主要人物“铁算盘”徐义德,以各种合法、非法手段谋取利益,如抵制统一收购纱布的政策,在纱棉里掺进大量的成色不足的黄花衣,偷取国家原料,扰乱形势,抗拒改造,表现出一种阶级反动性和道德品质问题;剥削工人,欺骗政府,同时对他的同行也是不放过的,就是在生活上是腐朽糜烂的。作品中另一个商人朱延年则没有资产却靠买空卖空投机钻营来牟利,还以美人算计革命干部,甚至造假药和卖过期失效药,害死十余名志愿军和上海居民。小说把他描写成一个见利忘义、贪婪狡诈的无耻小人、无良奸商。此外,小说中形形色色的商人,包括稍有进步思想的资本家马慕韩,虽然对中国共产党和新社会的认识各有不同,但是在面对共同的阶级利益时,他们却显现出惊人的一致:顽固地以各种合法、非法的手段追求利益,与新政权对抗,而且身上往往表现出道德品质问题。小说中工人汤阿英、余静、杨健等为代表的无产阶级,与徐义德、朱延年、马慕韩等资本家之间二元对立的阶级矛盾成为故事的主要矛盾冲突。
此一时期还有浩然《金光大道》 与老舍《春华秋实》等作品也塑造了一系列资本家形象,这些资本家大都被处理成为“投机倒把分子”“社会秩序的扰乱者”,人物的阶级属性大于经济属性,属于当时典型的主流政治意识形态话语。如《金光大道》中的资本家权经理与商人沈义仁,“干出贿赂革命干部勾当”,被视为这“是他们的阶级本质所决定的”。《春华秋实》是老舍为配合“三反五反运动”创作的话剧,旨在描写对资产阶级不法行为的斗争。老舍十易其稿,塑造了管清波、丁冀平等资本家“两面虎”的形象,其“只要有机可乘,他们又会见钱眼开,不惜施放五毒”的性格特点,显然来源于其阶级属性。
农村题材的作品也呈现出遵循同样的单向性政治秩序对经济人物加以观照的倾向。柳青《创业史》中梁生宝是带领大家代表走集体创业之路的社会主义新人形象;而蛤蟆滩个人发家致富的“三大能人”之一郭世富,处在梁生宝代表的群体的对立面,“是个精细鬼,经济专家”,代表资本主义自发势力,抵触或破坏互助合作运动,是作品中的反面典型。李准在《不能走那条路》中塑造了农民张栓的形象。张栓不像其他农民一样好好种地,而是想走“歪门邪道”,倒卖“牲口”来赚钱,结果反而欠了账,于是打算卖掉土改时分的土地还账,并且“剩几个钱再去捞一家伙”。作者当头棒喝:“不能走那条路。”小说旨在表现农村中社会主义思想与自发资本主义倾向的斗争。做小买卖、有一定经营意识的张栓被描写成落后分子、游手好闲的二流子,是因为这种行为是与农业合作化道路相对抗的。
显然,因为政治话语的单向度书写,建国27年文学创作中的商人文学形象一度呈现出简单化、妖魔化倾向。
二、经济现代化想象与商战叙事中的现代“经济人”
1990 年代市场经济体制确立,中国现代化全面推进,一时间商潮汹涌。在全新的社会文化价值体系下,商人阶层社会地位急剧上升。许多敏感而热情的作家自觉转向纯经济的视角,为大胆搏击商海追逐财富的弄潮儿鼓而呼。《大饭店风云录》作者莫然说自己的作品塑造的是“当今商品经济大潮中的弄潮儿。他们的命运始终和我们的国家、民族的命运紧紧相连,他们是新时代的‘当代英雄’”。确实,基于对现代经济理性的肯定性叙事,作家笔下演绎了一出出精彩的商战大戏,现代“经济人”的商海博弈在文学作品中得到前所未有的充分展示。“财富畅想曲”亦响彻这一时期文学的商业叙事。
“经济人”又被称为“实利人”或者“唯利人”。这种假设最早由英国经济学家亚当·斯密提出。这类人“是指工于算计,奔走获利之人。具体是指在经济理性主义的制导下,信奉交换逻辑和货币哲学,在经济活动或类经济活动中,谋求收益最大化的个体主体。”在这一时期,文学叙事中涌现出来的一大批强势崛起的民营企业家以及跨国经济时代的“知本家”“职场白骨精”等,就具有此类特征。他们处在经济现代化的风口浪尖,敢于逐利和冒险、工于算计、注重效率。如《商界》中的廖祖泉,最初只是一家小加工厂厂长,为筹建东湾酒店,谋求利益最大化,他对市场做了一系列周密的调研和理性预测,不仅借助域外资本转化风险,而且获得了新的发展契机。面对利益与友谊、恩情的冲突,他认定“生意是生意,人情是人情”。“……做生意,是朋友只可以加强信用,不能出让利益;不是朋友,只可以提高警惕,却未必少了赚头。商业的主宰是市场规律,而人情只是哭笑多变的媒婆。”为了效益最大化理性权衡,道义友情和良知也不能成为障碍。这是一种典型的现代“经济人”的行事表现、思维模式和行为取向。
在现代商品社会,竞争性生存在全社会被普遍激活。“狼商”“资本巨鳄”成为这些在商场上富有商业智慧、果断执着地追求效益最大化的现代“经济人”的代称。如钟道新的《股票市场的迷走神经》中的人物常锐就是典型的现代“经济人”形象。他是前银行家的儿子,有良好的经济学知识背景,在股市里叱咤风云且大敛财富;后虽遇失败但并未灰心,仍伺机东山再起。在他身上,我们不难看到过人的自信、冒险求新的勇气、永不言败的精神。沈乔生《白楼梦》中的“经济野兽”投射是新时期的第一代大学生,当商品大潮来临时,他们“意识到这是生逢其时一展才华的最好机缘”,不屑于沐仲这样的文化人,及时搭乘了商品经济的头班船,并在商界如鱼得水——时代造就了这批掘金英雄。
另如彭名燕《世纪贵族》中的于松涛、矫健《金融街》中的崔瀚洋、俞天白《大上海漂浮》中的沈笑澜、张欣《最后一个偶像》中的萧沧华、何立伟《你在哪里》中的跨国公司老总韦宾和母碧芳,还有何顿《我们像葵花》中一系列活跃在长沙街头巷尾的市民“经济人”如冯建军、刘建国与李跃进等,这些大大小小的工商业人士纵横商界,崇尚财富、敢于逐利,熟谙商道、工于算计,成就了个人的财富理想,也彰显了社会价值。在资本的“丛林法则”和“成功神话”主宰的商业时代,文学商战叙事中的这些商界精英,以其突出的现代经济理性,成为社会革命和进步的力量,成为渴望成功和致富的大众心目中最耀眼的现代化明星,成为时代“新英雄”,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人经济现代化想象的重要载体之一。
三、全球化时代的民族工商业想象与“儒商”的现代演绎
在现代商业话语狂飙突进的同时,传统话语高调返潮。伴随1990 年代文化守成主义思潮,文学中的商业历史叙事应运而生,追溯起源时期民族工商业辉煌历史,传统商人尤其是“士魂商才”的儒商形象如乔致庸(《乔家大院》)、陶昌南(《大瓷商》) 和白景琦(《大宅门》) 等得以大规模塑造。这些人物形象是民族工商业的创始人,并开创了一番商业伟绩,创业经历都富有传奇性。但小说主要目的不在于表现其商业才干,作者真正想要在他们身上安放的是一颗“儒”之内心:以天下为己任,讲求仁、信、义。小说因此呈现出重道轻技、重义轻利的倾向:多避开商人逐利本能,去大力宣扬商人道德;少从商人和商业生活自身的特点出发来挖掘艺术蕴涵,围绕商人开展的主要是道德叙事、政治叙事等;即便是写到商场斗法,其成败的决定性因素多为政治和道德因素,而非商人的经营理念、商业才干。
《胡雪岩全传》写胡雪岩作为一名商人,在乱世中善于发现商机,果断抓住了丝和军火这类大有赚头的生意;钱庄开业时他长袖善舞,主动为抚台和藩台的眷属们立户头,阜康的招牌得以成功打响。不止于此,“《胡雪岩全传》更主要的是写了他身上所具有的急公好义、刚直不阿、体恤下情等等很多很好的品质。作者还以浓重的笔墨写了他立足于腐朽没落、陷阱遍布的封建社会泥淖中却敢于同来华的洋商进行持久而有力的‘商战’……充分表明了胡雪岩既有向外开放的眼光又有深明大义的民族精神”。《乔家大院》中的乔致庸最初的理想是科举入仕,当家族生意濒临崩溃时,他被迫弃仕从商,但这并不等于他由此就弃义就利。乔致庸冒着生命危险率众打通从山西到武夷山的“茶道”,救了许多快破产的茶农,为的就是货通天下;朝廷西征新疆叛乱,向晋商征调军饷,众人纷纷推诿,乔致庸舍小利而成大义,慷慨捐饷,并且毅然随左宗棠西征,成为大军粮草供应的坚强保障。显然,乔致庸是一个典型的心怀天下的儒商形象。
诊断标准:(1)子宫腔内未见妊娠囊,(2)宫颈管内未见妊娠囊,(3)妊娠囊在子宫峡部前壁,(4)孕囊与膀胱之间肌层变薄。
诚信不欺是中华传统商德的重要因素。信守商业信誉,是这些作品中的儒商的共性。为了信誉,乔致庸销毁掺假麻油,白景琦销毁劣质药品,康笏南(《白银谷》) 为一个“信”字打开祖传银窖,等等。“儒商”包含着深厚的道德蕴意,代表着中华传统文化为商人这个群体提供的一种道德理想人格标准。在全球化时代,我们演绎儒商故事,对民族工商业起源进行一种想象性描述,试图重返中华传统,是对经济现代性的一种反思,也是一种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对全球化的回应。
四、“世俗中国”的现代性想象与欲望叙事中的消费文化英雄
中国市场经济进程的加速推进,使得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迅速成为新的文化观念与生活时尚,并且席卷社会各领域。商人作为这个时代的新富阶层,因其与经济实力俱生的消费行为,往往成为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盛行下时代舞台的主角。文学家们敏锐感受到社会的变化,一大批肆意追逐财富和挥霍财富的商人形象开始出现在1990 年代以来的文学作品中,反精英化的“社会写实”和狂欢化的欲望叙事盛行一时。
消费文化英雄,与先前文学创作中自觉承担社会责任和追求人生意义的文化精英形象不同。在这个消费主义话语盛行的时代,时代“英雄”已经褪去了绝对精神,注入了太多世俗和物质的涵义。他们作为世俗文化的代表,生活目标就是追求自我的现实利益和世俗幸福,拼命赚钱与疯狂花钱是其生活的两大重心。他们整日奔忙于赚取更多的财富,然后在众人面前挥霍财富,消费是他们炫耀成功的重要方式之一。
围绕商人形象的塑造,豪华消费场所、豪宅别墅、品牌服饰和名表名车等高档消费品,在文学作品中得到物质主义化的铺陈性描写。小说处处暗示的是,主人公在商场上经历了风云变幻、险情环生,最终目的就是为了享受这些豪奢的物质消费。如曹建伟的《灰商》为我们展开了一幅“灰商”物欲“狂欢”图:商人们一方面疯狂敛财,极尽巧取豪夺之能事;另一方面则一掷千金、挥霍享乐,在世人面前极尽炫耀之能事。
这种消费叙事不仅在标榜一种享乐主义的生活方式,更主要的是承担着证明和炫耀财富英雄社会身份的功能:“在资本收编的意义上,抽雪茄、喝XO、吃奥龙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富足,抽中华是证明自己的高贵,穿金利来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男人,穿乔士西服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成功人士,住别墅、开宝马是身份的象征……而这一切背后都隐藏着资本,因为资本,只有资本才是合理化地计算着的富足、身份的基础。”所以,池莉的《来来往往》中,“一块瑞士劳力士金表,梦特娇皮带和英国气垫皮鞋”,是康伟业的身份象征;何顿笔下的建筑商邓瑛认为“汽车代表一个人的‘身份’和经济实力,你开着车去谈业务和没开车去谈业务,就是不一样。……车变成了老板们的‘身份证’”(《丢掉自己的女人》)。确实,在1990 年代的很多商界题材小说中,我们不难看到,高级服装、名牌手表、美女、名车、带泳池的豪华别墅、富豪俱乐部等等,已经成为成功商人的身份标配。
这种物欲消费叙事一直是中国文学中商人形象塑造的主要方式,只不过因为过去对财富和消费的认识局限,这些商人多被刻画成奸商、暴富“大款”和“暴发户”等一系列贪婪奸诈、奢侈浪费的负面形象。在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盛行的时代,社会文化心理已大变,商人消费的主题已经不再被简单做贬义处理;不仅如此,我们在文学作品的字里行间,并不难看到褒扬、艳羡的情绪。比如《圈子圈套》里,年轻人羡慕洪均这样的公司高层能坐商务舱,暗暗下决心,要努力在职场打拼,有朝一日能够得上高档消费。显然,这些成功商界人士放肆追逐和挥霍财富、关注自我的现实利益和世俗幸福,成为消费时代的“消费文化英雄”,承载着市民话语中关于“世俗中国”和“财富中国”的现代性想象。
1990 年代以来商人形象的文学书写终于摆脱长期以来政治话语的单向度制导,得以“本色出演”,这是经济现代化的文学表征之一。但当商人形象塑造屈从消费文化逻辑,欲望叙事奇观化、狂欢化掩盖了对个体生存困境的关怀时,文学叙事在为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做合理性辩护,实质上就变成了大众发财“白日梦”的摹本。这是创作中需要警惕的一种不良倾向。
总的来看,新中国70 年中商人文学形象表现出从社会末流、势利小人到社会精英和风云人物,从伦理道德人到经济人的嬗变;这种嬗变形象地再现了商人在70 年来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历史地位及作用,以及当代中国现代化想象和现代性体验的多元性。中国现代化作为后发外生型、复杂渐进式的现代化,对商业与商人的认知有一种从“罪财”到“重商”的渐变轨迹。1978 年后,后者由弱转强,但前者非简单退场,而是长期作为商人文学形象建构的底色而存在;二者的复杂纠缠,带来了当代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新义利故事”,以及商人文学形象建构中传统、现代与后现代杂糅的美学特征。作为一种文学存在,商人形象书写应廓清当下创作中过浓的理性伦理诉求,加强自身叙事伦理维度,为经济强大后的当代商人人格“独立”提供精神资源,为“商人”的现代化提供文学助力。
注释:
①陈继会:《一个新生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评<金光大道>中的张金发》,《郑州大学学报》1975 年第4 期。
②莫然:《风云聚眼底惊雷下笔端——我写<大饭店风云录>》,《中篇小说选刊》1994 年第2 期。
③杨新刚:《新都市小说中“经济人”形象特征及意义》,《东岳论丛》2009 年第7 期。
④钱石昌、欧伟雄:《商界》,《当代》1988 年第3 期,总第61期。
⑤林晓清.:《“红顶商人”的魅力——论<胡雪岩全传>的思想艺术成就》,安徽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 年。
⑥胡大平:《崇高的暧昧》,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223 页。
⑦何顿:《丢掉自己的女人》,《收获》1998 年第2 期。
⑧彭文忠:《商业时代中国大陆商界小说的“英雄叙事”》,《文艺争鸣》2011 年第1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