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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边缘处求索
——任东华访谈录

2020-11-11

文艺论坛 2020年6期

◎ 何 芬

2004 年9 月,任东华在兰州—北京开启了他的“茅盾文学奖研究”时,像所有的博士研究生一样,意识到博士论文就是自己学术生涯的真正开始。

20 年间,任东华是否如他所愿,以“茅盾文学奖研究”为基点,“找到了当代文学研究丰饶而富于希望和诱惑的‘原野’”?当初,任东华以茅盾文学奖(以下简称“茅奖”) 为案例,为探求其背后的“文学评价制度”做出了艰辛的努力,如今又在磕磕碰碰中走向了何方?

对此,笔者对他进行了访谈。

何芬(以下简称“何”):任先生,您好!请问您是怎么走上文学批评之路的?

任东华(以下简称“任”):1980 年代的文学氛围,无疑是我从事文学批评的内在原动力。从小学到读研期间,囫囵吞枣地看过不少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不过,真正算起文学批评的起点,是2004 年,我在硕士研究生导师姚代亮教授的鼎力推荐下,考入时任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主任、著名文学评论家雷达先生的门下,在兰州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点攻读博士学位,起步算是比较晚了。

进校之后,由于基础差、底子薄,我当时很焦虑博士论文该如何撰写。雷达先生作为新时期以来文学的亲历者、见证人,和其他导师都安慰我们不要太着急。当时我列了30 余个选题供参考,考虑到雷达先生与茅奖渊源极深,不但参与了茅奖第1-6 届评奖,而且还担任过评奖办公室主任,所以,我倾向于对茅奖作综合全面的研究。雷达先生很高兴并给予支持,将自己主持编选的《中国新文学大系·长篇小说卷(1978—2000)》的前期部分初选工作交给了我,让我藉此获得比较广阔的文学史视野。在完成兰州大学的博士学位公共选修课学习后,我就驻京2 年,专门跑国家图书馆找资料,开始论文撰写工作,还与基藏库的工作人员相熟。

何:北漂读书,对您的文学批评工作有什么更好的帮助吗?

任:收获满满。尽管北漂确实条件艰难,不过,我大开了学术眼界,尤其是跟在雷达先生身边,他的言传身教,对我影响极大。在北京,雷达先生只要有暇,都会叫我到他家里去,不但给了我无微不至的生活关怀,而且还就茅奖研究的难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甚至还谈及了他对当代文学的诸多思考与文坛见闻等,他还带我参加各类文学批评会议,并将我介绍给京城文学圈的若干知名人士,尤其是茅奖的知情者和参与者。于此,我认识了谢永旺、白烨、吴秉杰、牛玉秋等人,他们或是《文艺报》理论组编辑、《人民文学》出版社小说组编辑,或是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的负责人,或是中国作协创研部的研究人员。我对其中许多人进行了深入的采访,他们深化了我对茅奖的认识,也透露了许多尚未披露的“评奖内情”。

在写博士论文时,雷达先生无论是直接指导还是在其他场合,都提醒我既要明确茅奖的学术意义,又要实现研究方法的创新。如2006 年12 月,雷达先生在上海作有关城市文学的讲座,就有记者问到如何评价德国汉学家顾彬的“中国当代文学都是垃圾”等言论的看法,并提及网络上的“中国文学已经死亡”“中国作家已经死亡”“中国评论家已经死亡”“中国文学理论已经死亡”等十大死亡言论。雷达先生说自己“更欣赏的是一种分析的态度,一种能就具体问题提出真知灼见的批评态度”,但“这些激烈的言辞里不无合理的成分和某些严酷的真实,涉及了当前中国文学面临的危机问题”。

在兰州,赵学勇、程金程、吴小美、王喜绒、常文昌、武文等诸位先生对我的博士论文给予了高度的关注,尤其是对我提出的“茅盾文学奖美学”的观点,或点拨、或质疑、或补正,使我的思考不断完善与深化。在博士论文答辩会上,彭金山先生在肯定论文的同时,也对其中的部分提法可能引起的争议表示了担忧,以及与各位同门之间的尖锐而愉快的学术交流等,都在深刻地促进着我对这一课题的的理解。

何:如果将茅奖研究作为您的批评起点,您又是如何进行后续的拓展呢?

任:2007 年博士毕业后,尽管当时也有许多选择,但考虑到家庭等各种原因,我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回到湖南,进入湖南师大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师从罗成琰、谭桂林、凌宇、赵树勤等著名学者。这是源于在茅奖的研究过程中,我接触到了很多资料,它们对茅奖的评价所显示的分歧令人惊讶!于是,我更想探求导致这种差异的背后的深在的文学评价制度。就这样,我在茅奖与文学评价制度之间不厌其烦、不胜其累地思考,既体会到了两者互为实证与理论参照的魅力,也有过破解一个个思维的瓶颈的苦尽甘来。好在,湖南师大的诸位先生给了我鼓励与宽容,特别是罗成琰先生始终在关注,并提醒我要“把握好这一选题学理性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度’”的问题。

为了多方听取真知灼见,我或电话请教或直接拜访陈建功、钱中文、王铁仙、吴义勤、吴俊、唐浩明、欧阳友权、阎真、季水河、徐其超、胡良桂、龚政文等省内外同仁,以及论文评阅人白烨、朱向前、赵学勇、程金城、杨匡汉、阎庆生等诸位先生,从而完善了文学评奖之研究,如既借鉴布迪厄的“文学场”观点,力求跨越美学、社会学、伦理学等多种学科,创新了对“茅盾文学奖”题材类型、精神主潮、叙事特征等文学现象之探索,还通过与诺贝尔文学奖之比较,大胆地预言了民族文学包括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可能性和必然性。对此,雷达先生非常认可我的努力,在《光明日报》撰文指出,这“是一部整体性地站在文学生产制度,文学思潮起伏和审美意识发展的高度上全面研究茅盾文学奖的具有相当分量的学术著作”。

这些鼓励也激发了我的继续探索。后来,我又申请了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文学评奖场域中的文学奖研究”,并撰写完成30 万字的博士后报告《中国当代文学评价制度研究(1978~2018)》,这都留下了我努力探索的脚印。

何:回到地方高校之后,您是如何开拓新的批评路径的呢?

任:2007 年,我完成博士学业后,回到衡阳工作,并担任衡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从而大大增加了与衡阳本土文学接触的机会。在文学史教学中,我注意到了陈衡哲、洛夫、琼瑶、唐浩明、残雪、海岩、刘和平等衡籍外域著名作家,也了解了长期扎根于本土的作家,还有文学道路上的苦行僧、孤独者以及分布在各个领域的文学爱好者。尤其是后者,他们内心生长的湖湘文化情怀,为湖南衡阳这块土地所承载的历史积淀,都在影响或左右着本土读者的生命选择。本土作家的传承不但保存了源远流长的衡岳文脉,而且将从这生生不息的土壤中不断地孕育出未来的文学巨擘。我赞同葛兆光先生在他的《中国思想史导论》中所说的:“我们应当注意到在人们生活的实际世界中,还有一种近乎平均值的知识、思想与信仰,作为底色或者基石存在。这种一般的知识、思想与信仰真正地在人们判断、解释、处理面前世界中起着作用。”为此,我也从文学的“平均值”角度,开始探讨衡岳作家群的概念、范畴、存在意义及其实践特色和成就等,还提出了“文学土壤学”的命题并作了简单阐释。如果说,文学奖研究主要是倾向于文学经典化,那么,衡岳作家群研究则主要着眼于文学经典化之来源的探讨,二者是相辅相成的。我主要基于三个考虑:一是作为地方文艺评论工作者,为地方文学摇旗呐喊是义不容辞的职责;二是探讨文学经典的源头;三是立足于理论、实践与案例对文学评价学进行建设等。衡岳作家群作为具有特色的地域作家群,是非常值得深入研究的。

何:听说您在研究衡岳作家群过程中遇到过许多困难,可以谈谈吗?

任:当时研究衡岳文学,难度确实不少。我在《衡岳作家群研究》的后记中说到了,进行本土文学批评殊为不易。在得到巨大支持的同时,我也遭遇了许多误解与“愤怒”:一是个别人认为我的评论不够全面,对其深刻思想与艺术创新,我都没有充分领会与挖掘出来;二是少数人认为他们的作品是未被认识的“伟大”,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与高度评价,这是不公平的;三是某些人对我选定的部分论述对象极为不满,在他们看来,部分作者要么人品不端,要么作品水平低下,要么名不副实,我完全没有必要为他们树碑立传;四是我的研究热情也曾遭到了个别作者的“误会”,他们因为我未拿出衡阳市政府部门或者市文联的“红头文件”,直接拒绝我去收集资料。某些作家之作品既难以查询,又难以在市场上买到,所以,部分有所成就、在当代衡阳文学史上也不可或缺的作家们,只能暂付阙如了。另外,由于是作地方作家群体的研究,在追求“影响因子”的期刊评价时代,成果发表殊为不易,学术价值的争议性较大。个中辛酸,一言难尽!

何:付出还是有回报的。听说《衡岳作家群研究》出来之后,产生了良好的反响,那达到了您理想中的效果了么?

任:2016 年,《衡岳作家群研究》(上下) 出版之后,承蒙衡阳文学界各位同仁的支持,当时由衡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衡阳市作家协会、衡阳师院文学院和大河读书会联合举办了“衡岳作家群研究”品鉴会。参会者至少囊括了衡阳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的文学创作代表,会议一度成为孩子们的文学启蒙会、新老朋友茶话会、文学粉丝见面会。

品鉴会上,大家认为,《衡岳作家群研究》历时8 年,研究难度大,跨度宽,既有诗歌、小说、散文和别种文体的个案考察,又有乡土精神与人文情怀的专题探讨,还对“衡岳作家群”的形成历史、美学形态、价值取向和未来走势进行了实事求是的展现,具有突出的史料性、学术性,在衡阳文学史上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邓开善、陈群洲、甘建华、刘起伦、刘定安等文化名家对此进行了中肯的评价。《湖南日报》《湖南文学文情报告》、红网等媒体都进行了热烈的报道。

何:从文学评奖、衡岳作家群到中国当代文学评价制度研究,您的文学批评不停转变,请问其中有什么逻辑?您的初衷是什么?

任:看起来三个研究内容似乎不搭界,实际上是一脉相承的。我的想象是通过实践(文学奖研究)、案例(衡岳作家群研究) 与理论(中国当代文学评价制度研究) 三个方面之努力,建构起有特色的文学评价学。所以,我的博士后研究报告《中国当代文学评价制度转型报告(1978~2012)》就通过探讨文艺政策、市场经济与文学奖等如何为评价体系导向,考察马克思主义文论、传统文论、西方文论及儒释道等宗教文化思想作为理论资源的合理性,从文本、作家、读者、生态等基本维度考察评价实践及其制度的生成路径、基本义域、内在逻辑以及国家、民间、主体等力量的博弈,考察评价实践及其制度内蕴的权力化、市场化、全球化、技术化、后殖民主义化,设计解决办法,力图呈现“文学评价学”面向未来、面向世界、面向现代化的体系诉求。当然,这个设计工程是庞大的,由于精力、学识等限制,我仍然在路上,离目标虽有距离,但初心不改。

何:回首来路,文学批评这条路您走得如何?后悔还是庆幸呢?

任:确实感慨良多。由于资质驽钝,我在选择文学批评作为教师的兼职时,有时深感无力,只好笃行笨鸟先飞的原则,埋头苦干,尽管成就谈不上,但确实不后悔。

在考上研究生之前,我只是个偏僻乡村的中学教师。1999 年以来,作为硕士、博士、博士后、访问学者等,在做好高校教师教学科研的本职工作时,我几乎都在求学的路上,也得到了各位名师及学术大家的专门指导,如雷达、张炯、钱中文、罗成琰、白烨、陈旭光、陆建德、吴俊、谭桂林等先生。批评需要天分,更需不断实践;要与灵魂对话,反对盲目地用理论来裁剪、丈量鲜活的文本;要有辩证意识与实事求是精神;评论要具备天然的问题导向;等等。各位先生的教导,让我受益匪浅。

何:您在批评实践中还遇到过一些什么困难?如何克服的?将来的打算是什么?

任:在20 年的文学批评实践中,我面临着各种难题,既有文学批评的,如是什么、为谁、如何为,也有非文学批评的,如情感生活、事业发展、社会交际,各种困惑深刻地影印在我的文学批评过程中。

尤其是2016 年做行政工作以来,会议、检查、评比、课题及各种矛盾、突发事件和利益分配等,极占时间。我曾经有过非常难熬的调整期、磨合期,好在坚持过来并慢慢地适应了这种节奏。各级领导也非常关心,帮助我克服困难,为我创造条件,让我勉力站在文学现场与前沿,呼吸空气,撰写文字。

所以,这些年来,无论如何兜兜转转,我主要还是聚焦于文学评价学开拓的两个方面:在理论上,致力于探究中国当代文学评价制度转型及其现代化诉求;在实践上,既关注文学经典化场域中的文学奖研究,又聚力于文学土壤学视域中的衡岳文学在“文学湖南”及“文学中国”版图上如何占有一席之地。

不论批评对象如何,我始终要求自己“在场”,即介入作家主体、当下现实、人类个体生存处境,去遮蔽、求本真、敞开怀。虽然做当代文学评价并不能每次都达到预期,但我仍在努力;虽然会有角度、层次与程度之分,但我仍在不断思考如何逆水行舟;虽然存在着溃败、匮乏与拯救乏力,但我仍在不断地积累、补益与纠正。我仍相信,那些开放、善意、砥砺、宽容的文学批评会如期来临。

经过长期实践,我对文学批评有了更多领悟,开始觉得是兴趣,是需要,是热爱,现在已将其融入到了生命中,当作平常事情、基本功课,也在其中发现了乐趣与美好,还从正面角度,感受到了文学批评带来的慰藉与安心。为此,我甚至愿意俯下身来,扎扎实实做点事情,能够胜任多少就胜任多少,无法胜任就敲敲边鼓、做做后勤,以示对文学批评的支持。

何:如何将文学批评实践与高校文学教学工作结合起来并发扬光大呢?

任:早在做“衡岳作家群”研究时,为了弥补地方高师院校文学评价学课程教学的不足,我就有意识地开设了选修课《湖南文学专题研究》《文学作品赏析教程》等,提升学生的乡土文学评论素质,“强化学生当代文学评价实践及其素质”,以多种形式贯穿于学生课堂、讲座及研讨会等方方面面。“万一有一天你们能从事文学批评工作呢?”这既是我的焦虑,也是我的努力方向。

自2007 年6 月博士毕业回到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工作以来,我就努力为学校的学科建设与级别升格而效力。于我,这是非常值得荣耀与感恩的事情。为此,我愿意坚守在这个岗位,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我以为,对于文学批评而言,每个人都有存在的合理性与必要性,都有权利发出声音;批评方法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必须力避厚此薄彼。将文学批评实践与文学教学结合起来,这就是“批评的日常生活”,也是我坚持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