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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刚的“非典型”改革小说

2020-11-11

文艺论坛 2020年6期

◎ 郭 垚

1990 年代初期,随着改革的不断深化,许多国有企业纷纷转轨改制。为了尽快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参与国际分工,中国在1990 年代末加速了改制步伐,国有企业在这一时期集中破产,大量职工失业。由于职工所在企业的制度特殊性,国有企业或者集体企业工人失业在中国一般被称为下岗。1990 年代的文学界,对下岗的关注远不如思想界,下岗问题主要出现在“现实主义冲击波”作家笔下。到了21 世纪初期,在“新左派”的助推下,“底层文学”“新左翼文学”“打工文学”等思潮出现,与“底层”“左翼”具有强相关性的下岗才重新回到文学视野,形成写作潮流。尽管下岗题材小说在新世纪以前一直处于“冷门”状态,但如果我们把这类小说视为工业题材小说的分支,便可得到“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改革文学—“现实主义冲击波”—“底层文学”“新左翼文学”这条前后接续的脉络。研究下岗题材小说,不妨将眼光放得更长远些,看到作为改革的一环,1990 年代末下岗的种子,早已在1980 年代初行改革时被种下。在改革文学致力宣扬改革之必然必要之际,邓刚的几部“非典型”改革小说就已对国企转制、职工下岗做出了预言。

邓刚,原名马全理,13 岁中学辍学进工厂做学徒,跟随安装队走南闯北,阅历丰富。其作品主要表现渔民生活和工人生活,代表作有《八级工匠》《刘关张》等。邓刚在改革初期的主要创作收录在中短篇小说集《迷人的海》中,本文涉及到的文本,多数出自这部小说集。与《乔厂长上任记》《沉重的翅膀》《花园街五号》《新星》等典型的改革文本不同,邓刚的改革小说英雄主义气息较弱。其他改革小说故事发生地多为大型国有企业或者乡县政府,而邓刚在安装队工作过,流动性较强,不仅有大厂经验,更熟悉小厂生活,愿意写“小厂琐事”,这些小厂后来受到的冲击最大。其他的改革小说主人公不是大厂厂长就是乡镇领导,而邓刚笔下的主人公则多为工人和小组组长。更为“下沉”的视角,使他的小说有别于典型的改革叙事,少了“官样”感,多了“草根”感,在支持改革的同时,也表达了普通劳动者对改革的疑虑。

《八级工匠》讲的是八级工匠赵宝元在美国专家面前毫不逊色,不仅很快掌握了新机器的使用方法,并且指正了美国专家因急于求成所犯的错误,在即将发生生产事故的关键时刻停住了机器,挽救了美国专家性命的故事。这种因技术傲慢,盲目追求产量导致生产事故,最终靠有经验的老工人力挽狂澜的叙述模式并不新鲜,常见于“十七年”时期的工业题材小说。改革文学承袭了这种叙述模式,但会调换双方位置,力挽狂澜者会由老工人变为改革派骨干。《八级工匠》则将这种模式套用在了外国专家和本国老工人身上,一内一外,强调“土法”技术一样优秀,八级工匠与美国专家相比并不逊色,在学习国外先进技术的同时,也不能抛弃本国经验。这篇小说获得了辽宁省人民政府1982 年优秀文学作品双奖。邓刚回忆:“令我莫名其妙也绝妙的是,有个女读者给我写了一封信,以相当政治的口气表扬我写的《八级工匠》,说是真正的工人阶级优秀作品。后来才知道这个女读者是毛泽东的女儿李讷。坦率地说,我父亲被迫害十多年坐大牢,我战战兢兢地度过‘文革’,却能写出李讷表扬的小说,感慨不已却又无法感慨。”

东北被誉为“共和国长子”,在建国后迅速开展工业化建设,建立了大量国有企业,是工业重镇。当改革小说多数让乔光朴式领导干部占据主位时,李讷评价这篇写“土法战胜洋技术”的小说是“真正的工人阶级优秀作品”,似乎意有所指:八级工匠赵宝元的技术和经验才是工厂真正的灵魂核心,即便是改革,依旧需要聚焦“工人阶级”。邓刚敏锐地察觉到这个表扬是“相当政治的”,而当时改革的主流却是“不讲政治”,只讲效率。结合刚刚过去的政治运动,所以“感慨不已却又无法感慨”。

改革小说里也不乏民族情绪,改革就是图富求强,图富求强则是为了振兴国家和民族。在《乔厂长上任记》的开头,乔光朴讲述了日本企业家嘲笑工厂产量的故事:“当时我的脸臊成了猴腚,两只拳头攥出了水。”这是改革者利用民族自尊心强调改革必要性的惯用手段。但这种民族心态并不影响改革派号召在技术和管理上学习西方。《乔厂长上任记》中,德国的年轻专家台尔,是不上进的本地工人需要学习的典范,这也是一般改革小说甚至整个新时期的思路——为实现富强而以西方为典范。《八级工匠》有关民族情绪的表达,与上述思路不同。老赵也不吝赞美美国的先进技术,但他并没有被这些技术动摇信心,在挽救了美国专家后,他和徒弟小周对“土法”经验的信心更强了。老赵一开始对美国专家不满,因为主任为了顾及美国专家面子,不许他提及自己在朝鲜战争中留下的伤疤,这种对过去的否定让他愤懑,甚至不想听到孙女说洋娃娃。但当他发现美国专家判断错误,自己的“土法”安装却可以经受得住对方的检验后,感觉非常畅快,对外国文化也包容了不少,跟着孙女一起学习说“A”,这个细节非常有趣。老赵的自尊和能力是与美国专家平等沟通交流的基础。作者认为,他这样看似“守旧”,不接受外来文化的“老古板”,反而是能够与美国专家平起平坐的“工匠”。

这种意识在1980 年代的改革文学里并不多见,然而到1990 年代以及新世纪后,我们会发现工业题材小说里,类似的不再以“国外”为先进的情况渐渐变多了。在国有企业转制期,小说中外资的形象不再是单一的“送技术送资金”的“救世主”,而是时而狡诈时而贪婪的“外来者”,比如殷惠芬《汽车城》。这一时期的思想界,也展开了对全球化利弊的讨论。随着开放的步伐加大,人们与“西方”有了更多往来,形成了越来越清晰的实感,外来者的形象也越来越丰满立体,开始不满足于以“西方”为先进代表,渐渐又有了老赵那种“竞争式平等”的态度。尤其在中国一跃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后,这种竞争性不断增强,对待世界的态度日益复杂,时而如老赵般向往先进技术,时而又深感本国八级工匠“土法”过人。国家也更注重加强民族文化的主体性,在“复兴传统”之余,也注重强调本土经验。再看《八级工匠》,并无“旧”的感觉,反而可以找到当下民族心态的影子。

《刘关张》讲的则是改革初期,市场经济对国有企业“水土不服”。《刘关张》是邓刚于1982 年在《春风》第4 期发表的中篇小说,也获得了辽宁省人民政府奖。小说的“非典型”之处在于,从小处、实处写改革,进而揭露改革政策与社会性质之间的张力。故事的主线非常简单,讲的是安装公司的生产分配问题。有的工程项目是肥差,有的项目则吃力不讨好。两个施工队同时竞争这两个项目,第一施工队队长关自为过去吃大锅饭时采取甩手掌柜策略偷懒,实行“劳动定额加奖制”后,却调兵遣将雷厉风行,并且频频抢夺优势项目,在奖金问题上寸步不让;第二施工队队长张柏战,年轻能干,任劳任怨,与经理刘正祖的女儿刘莹是恋爱关系。经理刘正祖是军转干部,既无技术,能力也一般,却总是担任“领导”,外行领导内行,多年来靠着“和稀泥”的本事一步步高升,自比刘玄德,下面有关张二位大将。在工程分配会议上,关自为略施小技,采用激将法,便顺利抢到了肥差。施工时,他又利用甲方人员的无知为自己争取了更多工时,以便更多地获取报酬。而张柏战接了较难的任务后,只知道一门心思搞建设,虽然研发出了新型爆破技术,却没有得到实质性奖励。

在两个施工队竞赛如火如荼的时候,政策发生了变化——年终奖金不再按劳分配,设定了上限。得知砍奖金后,诸多部门都害怕喜欢争抢的关自为心怀不满,而一心朝“钱”看的关自为却一反常态,带头表态不在乎。原来他早有对策,阳奉阴违,故意不完成任务,并把责任推给刘正祖的女儿刘莹。在被刘正祖警告后变本加厉,联系报社记者,塑造自己懂技术却受到冤屈的形象,污蔑张柏战和刘正祖徇私枉法。

《乔厂长上任记》里,乔厂长为了调动生产积极性,按劳分配发放奖金,受到工人称赞,这一举措,也成为他决策英明的证据。《刘关张》也讲了一个按劳分配的故事,但这次“按劳分配”反而惹出了祸事。首先,小说里“按劳分配”的概念是可疑的,两个工程都很重要,但一个技术成熟体量大,另一个需要开辟新技术但体量小。因为不合理的计酬方式,两个工程从一开始就产生了差别,体量大的成为“肥差”,另一个则是“硬骨头”。这时再讲“按劳分配”,实际上就是不公平。其次,因为体制特殊,国有企业的工人和私企相比,相当于被“终身雇佣”,且人事任命权力并不完全掌握在管理者手中。所以,过往关自为每一次因为不满薪酬少,故意拖延工期,都得不到惩罚。加之刘正祖是外行,为了完成上级任务,极度依赖技术骨干,只得一再满足他的不合理要求。关自为利用体制弊病,获得了超出能力范围的议价权。最重要的是,国有企业的财政收支,并不掌握在企业自己手里,关自为就曾对合作方说过:“老吴,咱们两家都是国营企业,什么你挣我挣的,这钱,还不都得装进财政部长的衣兜里。”同理,财政一旦收紧,给所谓的按劳分配设置“上限”,自然就会引起工人不满。一旦适应了自由竞争获取报酬的方式,接受了市场观念,工厂管理者再因为计划经济大局的需要,调整工人工作与奖金就会变得困难重重。所以,关自为面对刘正祖的指责,显得理直气壮:

“为了下面的工人群众利益。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投机倒把,凭力气挣钱算犯哪家的法?就许你上级这么变那么变,就不许我们下面变一变?没那事儿,我们出一分力气,挣一分钱,这不是按劳分配吗?别的,说什么也不好听!”

刘经理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第一次看到关自为这样坦然敞开思想,面对着这个顽强的自私者,他浑身都战栗了:“我问你,你是旧社会的工头还是新社会的干部?你是给资本家干还是给社会主义干?……”

“你少在我面前唱高调!”关自为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这样的高调我听了几十年,听够了!”

“你这是雇佣思想!”

“要都是我这种干活挣钱的雇佣思想,国家早好了。”

这段对话直接指向了矛盾的核心:改革后,到底姓“资”还是姓“社”?是给资本家干还是给社会主义干?宣传科长为了安抚工人情绪,也提到了这个问题:“我们是没有剥削的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就是国家的主人,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给国家创造财富,就是给我们自己创造财富,如果大家横着心多要奖金,其实就是在吃自己身上的肉。”可见在当时的人的认知里,追求个人奖金最大化,不服从管理,就是一种“自私”,哪怕这种行为遵循了按劳分配原则。

1978 年国务院起草了《贯彻按劳分配的社会主义原则》,邓小平表示“写得好,说明了按劳分配的性质是社会主义的,而不是资本主义的”。为何要强调“按劳分配的性质是社会主义的”?这是因为在”文革“时期,按劳分配被视为物质刺激,工厂否定计件工资和奖金制度,追求绝对平均。改革开放初期,按劳分配成了改革的重要举措,自然要为其正名,表明它并不会改变社会性质。所以,主流的改革小说,几乎都对按劳分配支持有加。《刘关张》却认为,在整体环境没有大的改变的情况下,仅仅推行按劳分配,未必会激励生产,反而会导致很多问题。没有更为细致合理的制度保障,实行计划式“按劳分配”,必然导致个人或者小集体利益最大化,管理者、工人和财政部门立场很难一致。而刘正祖和宣传科长对砍奖金一事的反应,也说明了虽然政策已经自上而下地推行了按劳分配,但人们的思想并没有随改革转变,计划和服从依然占据主导地位。

如果不进行更为深入的改革,只在局部进行政策增减,就会让关自为这样的人“钻空子”,不断利用制度漏洞自肥。在1980 年代,这种局部改革与整个体制发生的排异反应,只催生出关自为这样的“小盗”。进入1990 年代,随着市场化的深入,在按劳分配之外,出现了按生产要素分配以及股份制等其他更多分配方式。在这个时期,大量的国企、乡企转制,结果由于只改革局部,只注重经济改革,只贪图经济效益,在售卖、承包、置换的过程中滋生了不少利用权力寻租,化公为私,窃取国有资产的“大盗”。这些人窃取国家财产后,拥有巨额财富,收入是普通生产者望尘莫及的,导致贫富差距悬殊。不仅如此,在转制过程中,工人身份被低价“买断”,最后下岗,福利保障几乎消失。这会让这一代工人有强烈的工厂被“窃取”的情绪。没有转制的企业,则重复着《刘关张》 体现的矛盾——“财权上收,事责下放”,继续困在泥沼中。所以1990 年代末的“新左派”重新发出了刘正祖之问:姓“资”还是姓“社”?

1982 年的《刘关张》,先于很多作品触及了局部改革与整体性质之间的张力问题。尽管关自为一心只为自己,但他还是战胜了刘正祖与张柏战,笑到了最后。有趣的是,关自为这个人物形象,还有另一个“版本”,那就是唐克新《没有找到钥匙的锁》的主人公吴自为。“新左派”代表崔之元推崇的鞍钢宪法为文学研究提供了角度,被广泛应用于有关“十七年”文学和改革文学的“重返”与“再解读”之中。工人作家唐克新的《没有找到钥匙的锁》(《上海文学》1983 年第2 期) 因此被打捞出来。小说描写了一位能干的工人而非厂长拯救工厂,被视为一次强调工人作为改革主体的想象:“可以说,《锁》是工人作家唐克新从‘鞍钢宪法’的精神出发,对《乔厂长上任记》的一次重写。”《没有找到钥匙的锁》以报社记者“我”的视角讲述了特立独行的工人吴自为的故事。被戏称为“乔厂长”的罗厂长主抓老厂改造,一上任就发现一天的工作量工人半天就能干完,为了提高工作效率,他为小组规定了定额,完成不了就扣奖金。结果在吴自为的带领下,工人宁可扣钱也不提高效率。眼看工作完成不了,吴自为又找到了高效吊车拆装法,一天可以拆装六辆,大大提高了效率,但效率提高了,工作产出多了,罗厂长这边却给不出奖金。《刘关张》里刘正祖没有说明白的话,被罗厂长说了出来:“可是我上面的婆婆太多啊!你生产超多少都可以的,但工资超过一点点就会有人出来说话。”于是又是吴自为带头,要求将多干的工作量折成调休,好去造房子。造房子,并非为吴自为自己,而是要提供给单身工人,让他们早日入住,顺利结婚。

从情节上看,与其说《没有找到钥匙的锁》是对《乔厂长上任记》 的重写,不如说是对《刘关张》的重写。反面人物关自为改换立场,变成了英雄工人吴自为。虽然吴自为比起关自为,多了很多利他情节,但二人却有着能够推动情节发展的一致性:都不服从工厂的统一管理,要求按劳分酬。两个“自为”,一个被写成“为自”,另一个则是在真空中“自主自为”;一个反映了问题,另一个则给出了梦幻的解决方案。《没有找到钥匙的锁》自然也不是典型的改革小说,但比之强人“乔厂长”,它身上的乌托邦性质更加明显,“为自”的关自为比比皆是,“自主自为”的吴自为却再难寻觅,只剩曹征路《那儿》中为工人奔走却成末路丧犬的小舅舅形象。

如果说《八级工匠》和《刘关张》展示了被改革叙事回避的东西,那么邓刚的另外两篇小说《小厂琐事》和《阵痛》,则比较直接地对下岗做出了预言。《小厂琐事》描写了小型零件加工厂日常的琐碎生活、厂长缺乏权威,车间工作技术简单,工人消极怠工,无聊度日,唯一能干的只有小罗锅。改换厂长后,来了一位“改革者”,按劳分配,规定了最低出量。懒惰的工人们或抱怨或转厂,只有小罗锅在新的制度下获利最多。虽然得到了丰厚的奖励,他却并不买账:“小罗锅还是那么下力气,但脸上那股欢快劲儿没有了。”他最在意的是自己的入团申请,谁知团支书告诉他“现在讲挣钱,不讲政治”,令他万分失望。小说重点探讨的并不是按劳分配,而是劳动者的精神满足。在追求效益的改革期,依旧存在着小罗锅式为荣誉劳动的人。不光是小罗锅,其他工人虽然懈怠,但相互间十分亲厚,精神上是松弛健康的。可是改革厂长来了之后,所有人都感到了竞争的压力。相对于后来的一系列展现小厂困境的小说,《小厂琐事》比较早地指出了在追逐利益最大化的模式下工作,尽管个人收入有可能提升,但社会地位和精神愉悦感却未必会提升。后来大量的“底层”小说共同书写的也是类似问题。与过去在乡间务农相比,农民工的收入有了大幅提升,生活水平也有了不小的改善,经济上未必“贫穷”,但始终起着限制流通作用的户籍制度,日益严重的对体力劳动者的歧视,难以逾越的阶层鸿沟,使他们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还是“穷人”,自己的工作也是缺乏荣誉感的工作,尊严和社会地位并没有随着经济水平的提高而提高。而那些原先有着令人钦羡的工人身份后来却下岗的群体,精神上的落差感更加巨大,以至于他们的子女辈——80 后作家——在写到父辈下岗时,往往会去强调自己童年经历过的阶层滑落的痛苦。这种精神上的失落感,早在1983 年的《小厂琐事》里便有所体现。

《阵痛》(1983) 写的正是下岗的前奏——转岗。车间实行包工后,需要开除两个人。郭大柱过去书法好文章好,转到宣传岗位,成为五级铆工“以工代干”,但根本不会技术,所以这次评定被定为“剩余劳动力”,开除出车间。这和《乔厂长上任记》里的编余大队性质相同。《乔厂长上任记》里编余大队工资不变,《阵痛》里包干的工人赚的钱却多于剩余劳动力。郭大柱年届33,家有妻儿,转岗给他的心理和生计都带来了不少压力。这次调整,并非“下岗”,却又像一场演练。在剩余劳动力的队伍里,贪小便宜的妇女李月英,一心只想偷懒、占工厂便宜,思想品德远不及郭大柱,结果在包干多出来一个名额时,竟胜过了郭大柱并拿到了名额,只因为她“再干的少,总还有焊接技术”。最后,郭大柱悔悟过来,认识到只有真本事,做实事,才能受到尊敬,实现价值。小说的总体思路和主流改革小说差距不大,都是强调“实干”“技术”“不讲政治”。蒋子龙的《赤橙黄绿青蓝紫》(1981)也讲了类似的故事。过去做政工的解净,因为政治因素被“下放”到运输队,从“搞政治”变成了“搞技术”,这也是一种转岗。1980 年代的语境里,从“政治”转向“技术”暗示的是国家发展重心的转移——从政治斗争变成发展经济。但这里面却潜藏了一个问题:政策更改所需的成本,由谁来承担?《赤橙黄绿青蓝紫》只提到提拔解净做政治工作的领导觉得自己对她有愧,但重心还是放在描述解净如何重新振作甚至更出色上。虽然《阵痛》 名为“阵痛”——可见对未来态度乐观,但它却借与郭大柱处境相似的刘钢炮之口,发出了质问:

“我们一心一意为革命做贡献,到头来一点正经技术也没学到手,就这么撒手推下去不管,合乎党的政策吗?”然而,高书记更痛苦:“……怪谁呢?怪‘四人帮’吧!”刘钢炮火了:“现在谁都是事后诸葛亮,什么‘四人帮’,说的轻巧,当年你怎么说的?‘紧跟党中央’,不是成天挂在你们嘴上吗?!”

在《乔厂长上任记》里,乔厂长轻而易举地就解雇了从农村到工厂长期做散工的农民,只有让他们空出岗位,才能把表现不好的工人转岗成编余大队。这个做法被作者视为乔厂长有头脑和有魄力的表现。然后,如此干脆利落地裁撤作为临时工的农民,并非是毫无问题的。按小说描述,这些农民其实已经长期为工厂的运输和基建服务,相当于半个正式工人。乔厂长没有补偿,也不用遵循任何劳动保护条例,为了安顿编余,鼓励按劳分配就如此干脆地将他们解雇,说明这些工人毫无议价权。在《赤橙黄绿青蓝紫》和《阵痛》里,这样的故事一再重复。昨天下岗的是临时工,今天就变成政治宣传员,可以料想,日后如果有“改革”需要,一样可以干脆利落地遣散所谓的技术工。但大多数改革小说,只把这种行为看做优胜劣汰,像刘钢炮这样直接发出质问的,并不多见。从《刘关张》到《阵痛》,工人的议价权可谓是不断收缩。到了1990 年代中后期,这种情况愈发严重。整个社会经济形态改变后,岗位的去留其实早已不再单纯取决于工人是否勤奋劳动或者“有技术”,更多还是受市场供需影响。在这种背景下,工人变得愈发难以议价。21 世纪之后的“左翼”小说,如楚荷的《工厂工会》、曹征路的《霓虹》,企图号召工人结成工会,争取权利,可惜最后也只是“没有找到钥匙的锁”。

《八级工匠》写于邓刚参加《鸭绿江》笔会期间,《刘关张》则在《春风文艺》的笔会上创作。据邓刚回忆,当时的笔会很艰苦,作家写好后要经过编辑的审查,被枪毙是常有的事。这样的笔会与后来的交流笔会不同,更像是短期文艺培训班,写作题材和形式都受到限制。邓刚的《阵痛》也是编辑约稿而来,当时他已经写好后来为他带来荣誉的中篇小说《迷人的海》,“但元举是带着编辑部要改革稿件的尚方宝剑而来,我不好意思拿这样没有政治思想的东西来搪塞他。”或许这解释了为何只有《阵痛》最符合主流改革叙事,异质性最少。虽然邓刚的改革小说还是保留了“文学作品—社会问题”循环动员的痕迹,但《八级工匠》《刘关张》《阵痛》《小厂琐事》,都在没有否定改革的前提下反映了改革的暧昧。或许因为东北是国有经济盘根最深的地方,邓刚又有切实的安装队经历,所以能够比较直观地感知改革所要付出的代价,察觉改革的基本逻辑,认识到改革的成本将会由哪些人承担。而紧接着到来的1990 年代乃至21 世纪,这些小说留下的问题继续发展,直至今日。难以判断,目下与这些小说相近的观念、类似的事情,到底是因为小说有预言能力,还是我们其实正经历着一种循环。

注释:

①⑧邓刚:《“八级工匠”闯文坛》,《鸭绿江》2017 年第7 期。

②③⑦邓刚:《迷人的海》,春风文艺出版社1984 年版,第365 页、第348 页、第214—215 页。

④邓小平:《邓小平文选》(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4 年版,第101 页。

⑤李阳:《总体性、动员结构与改革想象——从1980 年前后<上海文学>的几篇工业题材小说谈起》,摘自徐志伟、乔焕江编:《扎根》(第1 辑),河南人民出版社2014 年版,第85 页。

⑥唐克新:《没有找到钥匙的锁》,《上海文学》1983 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