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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观俯察深情冷眼中的小乡村大国是
——评纪红建《乡村国是》

2020-11-11胡艳琳

文艺论坛 2020年4期
关键词:报告文学

胡艳琳

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报告文学奖的《乡村国是》,是近年来反映“三农”问题中聚焦国家“精准扶贫”的力作。作者纪红建独自行走在中国大地脱贫攻坚的主战场,从200 多个小时的采访录音、100 多万字的采访素材中选取一个个真实生动的故事,展现了30 多年来中国扶贫工作取得的历史性成就,塑造了一批致力于脱贫攻坚事业的人物群像,呈现了当前扶贫工作的复杂性和艰巨性,对扶贫存在的问题进行了理性反思,对脱贫工作的未来进行了展望,为中国脱贫攻坚唱响了一曲理性中带有忧思的赞歌。

一、为生民立命:续接现实主义传统,挑战宏大叙事

贫困问题自古至今一直是困扰着人类生存和发展的重大社会问题,也是一个历史性的民生问题。历朝历代,农民都是最广大最劳苦的群体,对农村、农业、农民问题的书写,自古以来便是我国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题中之义。早在两千多年前的《诗经》时代,对田园生活的表现便以农家苦为基本内容,“《诗经》中的田园生活多出自民间,所展示的主要是田家繁忙辛劳而不得温饱的生活”。虽然陶渊明“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不以其躬耕的生活为苦,并在其田园诗中将其农家生活描绘得闲适从容,成为后人投身垄亩、抗尘表志的典范,但他本人现实生活中的田园生活并非想象中的“农家乐”,陶渊明自己有诗为证:“带月荷锄归,草盛豆苗稀”(《归园田居·其三》);“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乞食》)。唐代王维在《与魏居士书》中说陶渊明“后贫,《乞食诗》 云‘叩门拙言辞’,是屡乞而渐也”。宋代学者洪迈在《容斋随笔》对陶渊明的生活状况屡有提及:“语其饥,则箪瓢屡空,瓶无储粟;其寒,则短褐穿结,堪堪冬陈;其居,则环境萧然,风日不弊;穷困之状,可谓至矣。”

在历代传统诗文中,农民的真实生活图景并非我们熟知的山水田园诗人笔下的田园牧歌,而是“悯农诗”,是“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白居易《观刈麦》);是“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白居易《卖炭翁》);是“春种一粒栗,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尤饿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李绅《悯农》二首);是“夜半呼儿趁晓耕,羸牛无力渐艰行。时人不识农家苦,将谓田中谷自生”(颜仁郁《农家诗》)……忧国忧民、“穷年忧黎元”的诗人,曾写下了许多“悯农”题材的诗文。在这些秉承“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精神的现实主义诗文中,农民的生活清贫困苦。

虽然中国历来是个农业社会,重视农耕,士农工商,农民的地位排在商业、手工业从业者之上,但现实中的农民却是封建统治者层层盘剥的对象,生活极其艰辛,现实社会地位并不高,处于整个社会生态链的最底层。

1949 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成为消除贫困的重大历史转折点,党和国家高度重视民生、贫困问题,但整个国家百废待举,处于普遍贫困中,尚无“扶贫”一说,改革开放后,国家经济向好,贫富差距开始拉大,才有“扶贫”的概念。严格意义上的扶贫开发始于20 世纪80 年代中期,国务院扶贫办通过划定贫困县的方法开始扶贫,2011 年,国务院扶贫办划定了11 个集中连片特困地区,加上之前已实施特殊政策的新疆南疆四地州、甘青川滇四省藏区和西藏,形成了当前所说的14 个连片特困地区,连片特困地区农民的人均纯收入不到全国人均水平的一半。30 多年间,党和国家多次出台关于“扶贫”的大政方针。2013 年11 月,习近平在湖南湘西十八洞村考察时,首次提出“精准扶贫”。党的十八大以来,党中央把贫困人口脱贫作为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底线任务和标志性指标,一系列关于“精准扶贫”“精准脱贫”的政策出台。这是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上第一次从全新高度把消除贫困纳入到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的整体战略目标中,扶贫开发、乡村振兴已成关乎党和国家政治体制、社会发展道路的战略性目标,成为全党全国人民要共同面对的政治大事。

《乡村国是》 便是在这一大的背景下,充分发挥报告文学及时表现社会重大事件的特点,将笔端伸向脱贫攻坚的主战场——14个连片贫困地区。然而,脱贫攻坚是极为宏大的主题,其涉及面之广,史无前例,很难把握。作为一个有着独立思考意识与文学追求的作家,纪红建在进行题材策划和选择时,不无犹豫担心:“面对如此壮阔的场景,如此重大而沉重的命题,我该写什么?怎么写?我有‘老虎吃天,无从下口’的感觉。”

与其他文学体裁相比,从事报告文学的创作对于作家的要求更为严苛,除了文学性要求作家必备的写作技巧、艺术想象和才华之外,其特有的社会参与功能和对文本真实性的要求,决定了报告文学作家必须付出比一般作家更艰辛的努力。尤其是在当前现实主义题材创作相对弱势的大环境下,报告文学的创作者及作品都相对较少,“到北京三联书店、王府井书店、西单图书大厦淘书,这三个著名的书店从来都没有报告文学作品书架”。身为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中国报告文学学会青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湖南省报告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的纪红建是毛泽东文学院培训部主任,他曾有意识地对参加湖南省第11 期中青年作家班和新疆作家班学员的创作门类进行过一个统计,两个班共81 位学员,从事报告文学创作的只有2 位。

从事报告文学创作既要有“笔力”,也要有“脑力”,更要有“脚力”——必须通过采访获得一手资料,采访周期长,投入成本大,过程充满不确定因素,困难重重。一个优秀的报告文学作家,要将文学家的才华、思想家独立思考的能力、社会学家的洞察力和政治家的素养备于一体,对于作家的要求可想而知,一般人望而却步。况乎扶贫开发、乡村振兴不仅是主旋律题材,而且是主旋律题材中的重量级题材,属于重中之重。

从古典文艺中的“文以载道”,到“五四”新文学中“为人生”的艺术,再到新时期“文艺为社会主义服务,文艺为人民服务”,都是传统儒家经世致用思想在不同时期的延续和表现。无独有偶,当前中国报告文学最活跃最兴盛的两个地方,一个是孔子的家乡山东,一个是毛泽东的家乡湖南。湖湘文化秉承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心忧天下、经世致用的精神传统,同时,湖湘文化又有着敢为人先、百折不挠、实事求是的独特个性。

纪红建是典型的湖南人。农民出身的他,对民生疾苦有着深刻观察和体认。他从小跟着父母什么农活都干过,在外从不讳言自己是农民的儿子。参军6 年,从山东到内蒙,因善长写作进入北京军区,后转业回湘。他是部队里成长起来的作家。从小就喜欢写诗歌散文,在部队也从事文字工作,在部队任新闻干事时,经常要下基层体验生活采写事迹报告和通讯——一些好的通讯实际上就是报告文学作品,后来又从事许多人不愿意做的枯燥乏味的修军事志、部队史工作,并浸淫其中,在他看来,在农村40 多度高温下搞过“双抢”的人,做任何事都不会感觉累。部队的经历磨炼了他吃苦耐劳的韧性和凡事要问个来龙去脉的认真劲,练就了在浩瀚资料里去粗取精的火眼金睛,风雨中摸爬滚打的历练也为他今后并不浪漫的“行走”奠定了身体基础,多次前往革命老区采访调查的经历,都为他进行《乡村国是》创作提供了水到渠成的坚实基础。

视野决定格局,决定作品的内容、主题、观感和高度,最终区别作品的高下优劣,具有深刻社会意义和思想内涵的作品,才算得上真正的优秀之作。在宏观考察和微观体察之后,在总结前人经验和独立思考的基础上,逐渐明确了自己的写作目标,纪红建放弃了最初只写“扶贫明星村”十八洞村,或者只写湖南或某一个局部和特定对象、特定扶贫方式的想法,最终决定挑战宏大叙事,全面、立体式、多层次地叙写30 年来中国的扶贫攻坚。“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军人天然地比普通人怀有更强的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从湖南农村出来的部队作家纪红建自觉担负起用文字向社会发声的使命,用他本就熟悉,后又通过长时间大范围深入“行走”后更为了解的“乡村”,成为大国“国是”的参与者和担当者。

二、仰观与俯察:全景式多层次的观照视野

创作《乡村国是》是一项文学工程,一个人独自面对如此广阔的贫困地区和众多的贫困对象,该怎样选取最终进入作品的内容?面对大同小异的贫困现象,如何从中选取具有代表性、内涵深刻但又互相区别的人和事?选取的标准是什么?以文学家还是社会学家的眼光为主?这些都是作者要认真面对的问题。

“我不想进行所谓‘大题材’的报告文学创作,不想写大话、空话与套话,这样会使整部作品变得苍白无力”,“‘扶贫’一直是党和国家非常关注的大事之一,写作这类作品,很容易站在官方视角,写成‘高大上’的作品,难接地气;既不是官样文章,也不是文学作品,两不像,不伦不类。那显然是没有生命力的作品”。2017年,《乡村国是》发表于《中国作家》纪实版,同年9 月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到2019 年已第7 次重印出版。事实证明,《乡村国是》并非一部没有生命力的宏大题材的报告文学,全书将大题材的宏大叙事与微观的平民叙事角度结合起来,不仅具有历史价值,对社会最底层弱者的人文关怀,更使其有了直抵人心的温暖和力量。

常言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乡村国是》便是这样的结晶。选定题材后,纪红建开始了两方面的“行走”。一是思想和精神在书本里行走,对扶贫的整体情况进行宏观把握。他将上个世纪80 年代以来的关于扶贫的文学作品、理论研究和资料汇编都买下来进行研读分析,一共157 本,他拿出在部队写志书的精神,在书中“行走”,据此更坚定了进行宏观性扶贫创作的信心:这些书涵盖了上世纪80 年代以来所有扶贫内容,不乏站在国家高度宏观描述的,但更多的是局域性的,要么是资料汇编,要么是新闻通讯稿的结集,或者是根据媒体资料进行的二手创作,真正深入一线、掌握了一手资料进行创作的极少。二是用身体在广大农村贫困前线行走,对扶贫具体情况进行微观体察。背着简单的换洗衣服、相机和笔记本电脑,从2015 年到2017年,700 多个日子里,作者深入六盘山区、滇桂黔石漠化片区、武陵山区、秦巴山区、乌蒙山区、罗霄山区、闽东山区,西藏山南、新疆喀什等脱贫攻坚主战场,走过湖南、云南、甘肃、宁夏、新疆、贵州、广西、福建、重庆、四川、湖北、江西、安徽、西藏等14个省(自治区、直辖市)39 个县(区、县级市)的202 个村庄,进行大面积实地采访。

“欲了解异国的社会生活,决不能单凭几条法律几部法令,而要看得见那一社会的心灵。”要想了解几十年来中国脱贫攻坚历程及精准扶贫国家战略,不仅要看出台了多少相关政策法律条文,更要看其中裹挟着的一个个鲜活的血肉个体和生命体验,否则会流于形式化、概念化的演绎和新闻式的宣传,而非能打动人心的文学作品。

作者放弃了报告文学最常用的按采访时间顺序谋篇布局的方式,在他看来,这样是一种偷懒,容易成为地方志式的记叙,成为日记式的流水帐,没有独立思考的思想观点。为了避免呆板和做成“官样文章”“表扬稿”,最终也没有按省份、区域划分、扶贫类型等方式来构架作品。

“一篇叙事作品的结构……超越了具体的文字,在文字所表述的叙事单元之间或叙事单元中蕴藏着作家对世界、人生以及艺术的理解。”作者最终选择了用他在精神和肉身双向行走过程中感受到的内在情感发展逻辑为叙事主线,以各章节内部各个故事间的内在关联为叙事副线的双层架构。通过采访获取大量第一手资料,这些微观体察加上对国家相关大政方针的了解,使他对“精准扶贫”事业有了历史的、立体的、全方位的思考:一方面是中国30 多年来扶贫开发取得的前所未有的巨大历史成就,另一方面是扶贫过程的曲折艰辛、问题不足和普通老百姓对幸福生活的渴望。

《乡村国是》以双向行走中对中国扶贫事业史的情感体认节奏作为主线,全景式地展现中国扶贫攻坚的曲折历程。一个合适的节奏,有助于整体氛围的营造,也能给读者带来良好的阅读体验。全书的情感节奏恰如一曲扶贫事业的“命运交响曲”,在激昂悲怆中起调,面对苦难,斗志昂扬,曲折艰辛的过程中,难免有困惑、怀疑、消沉、喜悦、痛苦、反思……但大江东流入海,整体情绪沉郁顿挫却始终雄壮豪迈。

《序章·大国情怀》 起笔雄健,将“贫困”放在全球性和历史性的视野下进行考察。以“大国情怀”为全文起兴,“贫穷,文明社会的顽疾”,“贫困就像是挥之不去的浓雾缠绕着人类的身心。自从人类诞生之日起,贫困就一直伴随着人们”,“中华民族切实感受到:贫困是一切苦难中必须首先根除的苦难……千百年来,中华民族一直在抗击贫困”。从文明社会伊始,自全球范围着眼,像电影中的长镜头一样,从高空俯冲下来,进而将历史的长镜头一步步聚集到中国,从几千年的中国历史长河中审视贫困问题,既看到新中国成立是消除贫困的重大历史转折,又清楚贫困仍是当前重要的现实问题,脱贫过程中“最后一公里”式的难题仍困扰着中国,历届政府将脱贫攻坚作为一项有历史沿革性的国家方略并为此作出不懈努力,彰显了大国情怀。

继《序章·大国情怀》 起兴之后,第一章《艰难的跋涉》选取在全国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的贫困地区、扶贫故事及其历史沿革,讲述了共和国自上至下一代代扶贫工作者脱贫攻坚的决心、信念、投入、反思及对未来的美好期待。第二章《真是上帝的弃地吗》以不服输、不甘向命运低头的昂扬斗志,向千年来压在贫困地区头上的困难提出问题和挑战,用“大关精神”“麻怀干劲”和实现精准脱贫的典型例子回应贫困的挑战。第三章《期盼的目光》,对生态环境问题、产业扶贫中的盲目跟风、蛮干等扶贫过程中遇到的困难、问题进行反思,情绪从激昂转入消沉。第四章《攒劲的小伙子》又从低沉消极的问题式情绪中跳宕出来,用实干苦干巧干的例子证明脱贫事业后继有人且可持续可推广。延续上一章的情绪,第五章《远去的云朵》充满喜悦之情,现实中脱贫致富的人们满怀希望,“曾经的苦难与烦恼,或许正是那远去的云朵”。第六章《天与海之间》 和第七章《希望中的忧思》 喜忧掺半,在历史和现实的交错对比中,既有看到富民安居工程精准脱贫实绩的喜悦,更有对教育扶贫、残疾致贫、革命老区扶贫问题的忧思。尾声《没有国界的事业》迅速从个体局部的扶贫中升华出来,跳回开篇之初的宏阔视野,气势大气磅礴,留下余音缭绕的反思之情。

各章节间人物故事间的内在关联是《乡村国是》叙事结构的另一条副线,这条副线成功地解决了如何取舍、选择素材的问题。在这一条副线里,宏大叙事被内置在小人物的故事中,既避免了大题材的“空”,又使小人物、小事件更具普遍性和典型性,形成细腻感人却又波澜壮阔的行文风格。

开篇文章《仅仅是两个村庄的对歌吗?》即是一例。湖南花垣县十八洞村与福建宁德市赤溪村相隔千里,作者却发现其中奇妙的联系。前者是中国第一个精准扶贫村,后者是整体搬迁的“中国扶贫第一村”,他将之称为“历史的对歌”,均是30 多年时间跨度里中国扶贫史上的重要阶段。通过双向行走,作者拥有了独到的优势,熟悉掌握了无比丰富鲜活的第一手资料,行程上万里,全国14个连片特困地区,202 个贫困村庄,上百万字的采访素材,采访对象身份各异,既有政府官员、专家学者、历史事件的当事人,更有众多基层扶贫工作者、贫困户、公益人士、新闻从业者……鲜活的一手资料印在他脑海里信手拈来,故而类似的大开大合的叙事文中俯首皆是:

同为生态问题致贫,中国北部六盘山区的宁夏西海固与中国南部乌蒙山区的贵州毕节,形成一南一北的对比;同样因为缺水导致贫困,南北各异且各具代表性,中国西北缺雨少水苦甲天下的甘肃定西与中国南方喀斯特地貌的广西汉尧不一样;同为“明星扶贫村”,渭源县田家河乡元古堆村的“精准扶贫”与十八洞村形成类比;同样肯干苦干的“大关精神”与“麻怀干劲”的对比;“巴中经验”与“塘约道路”“晴隆模式”的衡量……

报告文学不止是文学,也是对社会问题发声的真实历史记录。笔者在细读《乡村国是》时,发现作者对人物、事例、时间、数据的选择,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如:在第一章的《仅仅是两个山村的对歌吗》中,1984 年,当时负责福鼎县宣传工作的新闻工作者王绍据见到赤溪村让人难以置信的贫困状况后,在“全国都在宣传农村富裕的大好形势”的时候,于5 月15 日冒着风险写了名为《穷山村希望——实行特殊政策治穷致富》的信,当年6 月24 日《人民日报》刊发并配上评论员文章,引起中央注意。序章《大国情怀》中对此有记述:“1984 年9 月29 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帮助贫困地区尽快改变面貌的通知》正式出台”,第一次就贫困问题面向全党全国发出正式文件,要求集中力量解决十几个连片贫困地区的问题,引起全国各地强烈反响。为此,赤溪村被誉为“中国扶贫第一村”。其后的30 多年间,党和国家又多次出台关于“扶贫”的政策和方针。

在这些典型的扶贫案例、人物和故事的叙述中,此前被放弃的用于谋篇布局的扶贫方式、地域划分等被内置进各章节和不同人物的故事命运里:产业扶贫、电商扶贫、技能扶贫、文化扶贫、教育扶贫、接地气的扶贫方式、生态型扶贫与发展型扶贫、造血与输血式扶贫等,进而反思不同扶贫模式的利弊、扶贫明星村的未来、扶智与扶志、城乡二元发展等问题,因病致贫、“空心村”、留守儿童教育与空巢老人、贫困地区婚姻状况等因贫困产生或导致贫困的诸多社会问题也被涵盖进来。

文学作品中最珍贵的是作者对生活所持的态度。“可以宝贵的文字,是用生命的一部分,或全部换来的东西,非身经战斗的战士,不能写出”(鲁迅《溃灭》第二部一至三章译者附记),一个个连片贫困地区贫困群众、扶贫干部具体鲜活的故事链接起来,汇集成“精准扶贫”工作的整体面貌,呈现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进行脱贫攻坚事业从点到面、从失望到希望、艰难困苦不懈奋斗的过程,文中贯穿着作者对中国和世界脱贫事业的理性思辨和问题意识。

三、人物群像: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与自我意识的投射

文学的一项基本功能是塑造典型人物,在典型环境塑造典型人物是作家常用的创作方法。为了塑造典型人物,作家可以无中生有、偷天换日、移花接木、乾坤大挪移,但报告文学不允许虚构编造,必须在真人真事基础上进行创作的“天性”,使作家无法任由想象力驰骋创造出与事实不一致的环境和人,即使通过采访观察清楚了一百个、一千个扶贫工作者、贫困农民,也不能张冠李戴,更不能“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一般的文学作品是“三分题材七分写”,报告文学则是“七分题材三分写”,因此,“选择什么,放弃什么,对于报告文学创作非常重要”,这也决定了报告文学的主体与客体之间具有一种与其他文体所不同的、更为直接的对应关系。

在众多采访材料中进行选择时,不知是曾经的部队生活使作者对军人情有独钟,还是军人与扶贫事业必然地有着某种内在关联,文中很多人物都有军人背景。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不少扶贫干部、返乡参加农村扶贫工作的带头人或是普通贫困农户,虽然经历各异,却有一个共同点:在部队当过兵。作者似乎能天然地感应到:“当时我就在心里想,这小伙子如此训练有素,是不是当过兵。一聊,果然如此。”文中借四川巴中市扶贫和移民工作局办公室干部、80 后小伙子杨运胜之口道出了个中缘由:“当兵出身的人没其他本事,就是适应能力强,别人吃不了的苦他能吃。”这些人能够脱贫,或者加入扶贫队伍中,是一种偶然,但也是必然中的偶然,部队经历给予他们吃苦耐劳的体力和坚韧不拔的奋斗精神。其中,有的是退伍回乡务农的普通贫困农民,如贵州罗甸县大关村村民王明光,“从部队复员,脱下军装就造田,大年三十、初一也不休息。初三那天,疲惫至极的王明光点燃导火索却挪不开步子,结果,右眼被炸瞎,左手被炸掉三个手指头。他后来造出的那块0.7 亩的稻田,被乡亲们称为‘血田’”;如“1976 年入伍,当工程兵,挖山打隧道。当了5 年兵”“退伍回乡后,他再也没有走出大山,一直待在家里,靠种地为生”的四川南部县的张定科,以及四川巴中市巴州区水宁寺镇龙台村五组村民李国成。有的是从部队转业后,返回家乡帮助父老乡亲脱贫致富的带头人,如甘肃省陇西县云田镇安家咀村党总支书王金龙,在基层工作多年,工作能力有口皆碑,政治素质高、发展思路清、致富愿望强,建立起“支部+党员致富能手+农户”的结对联动模式帮助农户脱贫。有的是熟悉农村情况、一直在基层工作的党员干部,如甘肃渭源县田家河乡元古堆村党支部原书记马岗。更多的是从部队转业,几经辗转后到贫困地区工作,成为建班子、带队伍、抓发展的扶贫干部,如到湖南常德石门县南北镇薛家村义务扶贫的已故村支书王新法,贵州盘县乌蒙镇塘水村的第一书记田用,盘县高官村村主任蒋国忠,“1997 年从部队转业回海原就在扶贫办干着了,干了20 年”的宁夏海原县扶贫办“双到”扶贫股股长张维权,海原县扶贫办项目规划股股长田保林,等等。

目之所及,连前往贫困地区采访时,偶尔提及的随行司机都是转业回乡的军人:“县机关事务管理局的司机老曾是老师傅了,在部队时就是司机,转业回乡后,又开了28年车。一路上,他开启了雾灯和双闪,小心翼翼地向前行驶。他说,今天的能见度顶多100 米。我掉在了四川盆地的雾海中,什么也看不清,更看不清乡村在精准扶贫后的新容颜。但我听得见声音,感知得到温度与激情……”

“在选取一种形式时,作家发现他的选择已经在意识形态上受到限制。他可以融合和改变文学传统中于他有用的形式,但是,这些形式本身以及他对它们的改造具有意识形态方面意义的。一个作家发现身边的语言和技巧已经浸透一定的意识形态感知方式,即一些既定的解释现实的方式”。尽管作者对报告文学的真实性有着一种近乎严苛的自律性追求,却无法掩盖潜意识里对军人式自强不息、奋斗不止精神人格的喜爱,这也是中华民族饱经苦难仍然能够保持文明延续性和活力的民族精神所在。

作者多次谈到,真实是报告文学的生命,文中的数据都经过严格核实,并非图省事拿来即用的“拿来主义”。为了避免数据失真,他事后对受访者提供的数据进行过多方调查核实,文中的地名、人名、事件、数字等,随时可以接受电话质询,文末竟然极老实地附上了采访过的202 个村名,以便于读者随时质疑。

例如,教师在向学生讲述集合中的空集、子集、交并集、补集等概念时,可以引导学生通过画图的形式理解。在学生画出图1中的几种主要的图形关系之后,引导学生用课上教授的不同集合的相关集合语言去对自己画出的图形关系进行表述。找出集合A与集合B重合为图(4),做出图(1)中集合A与集合 B不含有相同的元素这样的数学表达。数形结合思维在教授数学概念的同一时刻对学生进行讲解,有利于学生习惯在概念的理解和表达中应用数形结合思维,使之在学生的脑海中与数学概念本身融为一体。

为了避免行文中过多的叙事者的声音破坏全文中和客观的叙事,作者秉持忠于事实的客观精神,将叙述的话语权交给这些受访的普通的扶贫干部、扶贫队员和普通老百姓,将话筒交给他们,由当事人讲述各自的故事,呈现当下中国广袤大地上正在进行的脱贫攻坚事业。“我”只是作为在场的一个聆听者、见证者。

“报告文学是知识分子通过文学手段表达自己社会见闻、理解和意志的一种途径,是表现社会和表现自我的舞台”。作者有着明确的用报告文学向社会发声、表达自己对现象理解的文体自觉意识。曾为军人的他身体里流淌的还是军人的血,骨子里保持的还是中国农民忠厚老实勤劳质朴和军人坚忍不拔吃苦耐劳的作风,对采访过的成百上千的人物、事迹进行选择时,作者情感意识的天秤有意无意倾向了这些比常人更乐观坚强、自强不息、锐意进取的当过兵的人群。

在如四川盆地雾海般庞杂的脱贫攻坚事迹中,在200 多个小时的采访录音、100 多万字的采访素材中,容易“什么也看不清,更看不清乡村在精准扶贫后的新容颜”,但有了这样一个强烈的主体意识的映照,便“听得见声音,感知得到温度与激情”,在这种主体意识的烛照下,作者很快能从浩如烟海的素材中选取出具有相似精神气质的人物和故事,以此结构文章。近40 万字的长篇架构,作者始终保持对自己情感的克制以减少不必要的非叙事性话语,笔者只能通过文本细读,从文中不多的抒情性文字中抓取那无意识流露的主体情感:“早在远古时期,中华民族就有女娲补天、大禹治水、夸父追日、愚公移山的神话传说,而这些传说无一不体现了中华民族艰苦卓绝的奋斗精神,这种精神每每在中国历史的困难时期,都曾迸发出最绚烂的时代火花。”

这样的人和故事,有的列出专门的章节来写,如《大山深处的桃花源》里,广西凌云县泗城镇陇雅村陇堆屯的党总支部书记吴天来,在这片“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喀斯特大山中,喊出“为了生存,永不放弃”这样振聋发聩的誓言,带着村民走在脱贫致富的路上,为了节省修路的工钱,跟施工队老板打赌,冒着生命危险爬上悬崖在上过夜,凭着一股吃得苦、霸得蛮、不怕死的干劲,带着村民修路、发展养殖产业合作社,有着开阔的发展思路和超前的市场经济意识和文化情怀,“治贫”后“治愚”,在村里发展文化事业,建文化广场和陇雅村陇堆屯民俗博物馆,被来访的非洲国家的官员誉为“生活在最基层的中国政治家”;《从大关到麻怀》中罗甸县沫阳镇董架社区麻怀村的党员、“女汉子”邓迎香,不屈不挠,坚持十几年终于打通隧道,带着村民一起创业;《攒劲的小伙子》讲述了忠厚老实的陈俭银陈恩泽父子两代人在西海固养蜂脱贫,并带动周围老百姓脱贫的故事;《孤童守护者》里,主动放弃学校编制,身患癌症仍坚持救助留守贫困儿童,义务助学的兔兔爱心助学团队的创建人张彦杰和她的老公李友生……

作品中的人物,有的虽没有一个章节,却也着墨较多,如数十年风雨兼程,面对困难“苦在前头”,勇于改革“走在前头”,投身建设“干在前头”,退休后仍不忘记植树造林改善当地生态环境,最后累死在脱贫攻坚岗位的贵州毕节市河镇彝族苗族乡海雀村老村支书文朝荣;身残志坚、不等不靠,被精准识别为建档贫困户后,在政策帮助下开养殖场脱贫后还想着帮助周围老百姓的残疾人余定泗。

更有寥寥几笔,甚至连名姓都不知道的人物,也让人印象深刻。笔者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四川巴中的一位没具姓名的70 多岁老太太,虽然穷,但从不接受捐赠,非得自己干,乡干部看她家穷,免费送给她4 只羊,她却要按政策办,该付多少付多少,每天坚持自己看羊,有病不能牵着羊跑,就在山上守着,一直到死都一贫如洗,却留下了自强不息的精神财富。

笔者注意到,在《乡村国是》里,还有一群特别的“返乡”人群,这群人性别、年龄、民族、职业各异,为了改变自身和家庭的命运,为了获得更好的物质生活,他们离开农村到城市打拼,最后又回到家乡,汇入脱贫攻坚的大军之中,这群人里,有老人,也有80后、90 后的年轻人;有在外发家致富后返回家乡帮助父老乡亲脱贫致富的带头人,也有刚走出校门带着技术回到家乡的大学生,也有在外打工一无所获后回到家乡的普通农民。这些实实在在回到家乡辛勤忙碌的人,打破了上世纪20 年代鲁迅的小说及其后的乡土文学开创的“离去—归来—再离去”的“返乡”模式,在这个返乡模式里,乡村是贫穷、愚昧、落后的象征,而《乡村国是》里的这些返乡者,却是“离去—归来—留下”,蒋国忠、王金龙、陈泽恩、田用、张定科、陶正学、张清扬……他们脚踏实地,用双手和智慧去改变家乡贫穷落后的面貌,吸引更多的城里人将目光和足迹投向乡村。

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都是时代洪流中的小人物,作者并没有将笔墨重点放在扶贫专家学者、高官大贾或已经成为各大新闻媒体争相报道的“扶贫明星”身上,他们没有名气、没有巨额财富、没有显赫的社会地位,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有着勤劳朴实、默默奉献、自强不息、坚忍不拔、乐观坚强、自力更生、不甘向命运低头的精神。

这形形色色的普通人,正如作者所说,“这里的‘文朝荣’不止一个,而有千百个。放眼全国,还有数以万计的‘文朝荣’在大山里辛勤地忙碌着,他们风雨兼程,摸爬滚打,勤劳善良,无私奉献,自强不息,在攻克贫困、向着美好生活迈进的道路上,“宁愿苦干、不愿苦熬”。鲁迅先生在《我怎样做起小说来》一文中曾谈过怎样塑造人物形象:“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到过的缘由,但决不全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开去,到足以几乎完全发表我的意思为止。人物的模特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脚色。”限于文体特性,报告文学无法如此这般“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但《乡村国是》却用真实的、极具代表性的、经历各异的群像式的“这一个”汇聚到一起,聚腋成裘、聚沙成塔,形成了一个闪耀着时代光芒和“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民族精神、民族性格的“大人物”,一步步走出了“贵州精神”“毕节精神”“大关精神”“塘约道路”“巴中经验”“晴隆模式”,这些“深山里的中国政治家”,充满了正面、积极的精神能量,为世界脱贫事业提供了一份中国式方案,对推进世界减贫事业具有重要启示。正如有学者所说,《乡村国是》所写的中国农村扶贫脱困的实景,呈现的正是实施重大国家战略取得的历史性成就。作品本身的厚重,担当得起这样一个“国是”书写的题材。

注释:

①③⑥⑦⑩⑪⑫⑬⑮⑯⑰⑱⑲⑳㉓㉔㉕纪红建:《乡村国是》,湖南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403 页、第406 页、第406 页、第403 页、第3 页、第254 页、第40页、第5 页、第83 页、第84 页、第116 页、第236 页、第304 页、第229 页、第117—118 页、第109 页、第77页。

②葛晓音:《山水田园诗派研究》,辽宁大学出版社1993 年版,第3 页。

④⑤《报告文学,准备好了吗?》,《光明日报》2012 年10 月15 日第5 版。

⑧瞿秋白:《赤都心史·引言》,见《中国报告文学丛书》(第一辑),长江文艺出版社1981 年版,第179 页。

⑨杨义:《中国叙事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年版,第34 页。

⑭李炳银:《中国报告文学的世纪景观》,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 年版,第149 页。

㉑伊格尔顿:《马克思主义与文学批评》,选自《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文选》,漓江出版社1988 年版,第686 页。

㉒李炳银:《报告文学论》,《中国作家》2006 年第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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