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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需再建文体的自信

2020-04-26蔚蓝

长江文艺 2020年2期
关键词:报告文学虚构文体

蔚蓝

显而易见,在媒体分众的时代,报告文学的影响力在明显地消减,新媒介和各种跨体新文类,都在改变和挤压着报告文学既有的生存空间与生长的生态语境。之前很久在平面媒质层面,流行的口述史、人物传记、采访纪实、深度报道、情感讲述等,就已经以边界含混的跨文体的方式蚕食着报告文学的地盘。而进入新媒体快速发展时期,报告文学的现状与未来的命运更是令人担忧,最大的挑战来自互联网,此外还有图像、视频、影视、专题片、纪录片这些多维立体媒质的多面夹击,共同构成了对报告文学的全方位冲击。报告文学这一有着百年历史的年轻文体,在当今中国正经临着前所未有的文体危机。

一是非虚构写作的兴盛,对报告文学正形成一种强大的冲击力量。报告文学首要的文体特征是新闻性,因而真实性成为报告文学赖以生存和发展的根基。无须质疑,报告文学当属非虚构写作的正宗,但事实上传统的报告文学却并未成为当下盛行的非虚构写作潮流中的中流砥柱,而主要是来自报告文学圈外的作者和作品,像引发很大社会反响的梁鸿的《出梁庄记》、《中国在梁庄》,黄灯的《大地上的亲人——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王磊光的《一位博士生的返乡笔记》、范雨素的《我是范雨素》、宋嘉伟的《试错》、冯军旗的《中县干部》、柴静的《看见》、黄裔的《中国版飞越疯人院:密谋十七年的逃亡》等,不胜枚举。梁鸿、黄灯等人的“返乡书写”一时成为争论和研究的热点,范雨素是“在地写作”的论证对象。黄裔的作品以100万售出影视版权。为造势于这股潮流,还曾经出现过影响很大的非虚构写作团队,像《正午》、ONE实验室等。

二是“野生的写手”遍地开花,打破了主流作家的书写垄断。尤其在网络平台上人人都可以去写,只要是所见或听闻的是“事实”或“亲历”,都有可能写出博人眼目的刷屏作品,像中信出版集团、宸铭影业等几家联合发起的第一届“真实故事写作大赛”收到3726件来稿,成为“全民写作”的非虚构叙事狂欢。非虚构写作不仅写作者众,而且写出名的也很多,这里既有像梁鸿这样从事乡土文学与乡土中国关系研究的学者、法学研究者黄裔,有作为乡村生态目击者的黄灯、冯军旗、王磊光这些博士、博士后,也有北漂打工做月嫂的范雨素,非虚构作者涉及各种行业的执业者,他们的视角无处不在。黄灯写的是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范雨素描述着她背井离乡客居北京皮村的个人家庭故事,冯军旗是为了写博士论文做的社会调查。作为亲历者和在地者,他们对底层生存世相的表达更真切朴实。而当前从事报告文学创作的,除了专职的报告文学作家,几乎都是有写作经历的人,作家、记者和基层从事文字和文学工作的圈内者,像获得鲁迅文学奖报告文学奖的就有小说家徐怀中和散文作者任林举。专业报告文学作家的创作,除了像李青松作为国家林业局干部对退耕还林、生态文明问题持续保持着职业性的关注和书写外,一般知名的报告文学作家常常是带有作协的任务下去进行采访写作,往往得到多方面配合和各层级的扶持和支助。当前的危机是,报告文学创作除了一些知名的老作家,年轻一代有影响的并不多,像李春雷、纪红建被称为年轻的报告文学作家,也已是过了40和50 岁的人。在报告文学界有点名气的专业作家比较少,后继创作人才明显不足,没有接续发力的创作队伍,就很难延续这一文体曾经有过的辉煌。

三是发表载体的变迁。报告文学的发表出版,仍然集中在传统載体,其发表出版的渠道有两种,主要是纯文学期刊,或是由出版社成书。受到近年来纯文学期刊萎缩和读者市场的制约,报告文学的行业刊物所存无几,发表的阵地有限,因此自筹资金的成书化出版成为当下主流,这也使得报告文学作品的有偿发表和出版在文学门类中占据前列,并一直受人诟病。而非虚构写作却是另一种情形,不仅有一大批报纸和刊物,如《南方周末》、《中国青年报》、《南方人物周刊》、《中国新闻周刊》等专门为非虚构作品提供发表阵地,而且新媒体平台还开发出“人间”、“正午故事”、 “有故事的人” 、“谷雨故事”等在线平台。尤其是近几年自媒体的兴盛,一些有影响力的公众号、个人博客等,也成为发表和传播的重要载体,黄灯的《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就是由“当代文化研究网”公众号的推送而受到广泛关注。王磊光的《一位博士生的返乡笔记》是2015年开春最热的网文,转发量惊人。这些新媒体平台的发文因注重话题的受众关注度,以及受众的写作参与性和接受效应,而赢得了更多的青睐和社会反响。

四是接受群体的变化。报告文学的大众定位仍然以传统的阅读者为主,但是非虚构作品的接受对象是全民受众,这两者之间的区分在于,后者的受众是巨大的集合体,包括了期刊书籍的读者,也包括多媒体的听众、观众,还有数量巨大的网民。目前报告文学的创作与发表从刊物到出版社,巨制化、著作化成为制作的主导定位,这是有悖于报告文学发展的本质规律的,也不符合报告文学的文体特点,完全丢掉了报告文学最初的“短、平、快”的文体优势和传播特点。再者期刊发行面窄,著作传播面也有限,这大大制约了报告文学作品在社会上的流行与接受,在第四、第五媒体为主流的接受时代,巨制化的报告文学更是与广大读者相疏离。而非虚构作品的刷屏点击率极高,经常刷爆微信圈,黄灯的帖子首发阅读量超过了10万,《我是范雨素》以“十万+”之势使范雨素迅速成为网红,而“真实故事大赛”的评奖设定的门槛是“10万+”,这在报告文学单部作品上完全没有可能达到。

以上情形,已经在倒逼着报告文学界亟须去寻找应对之策。其实,报告文学文体衰微的征兆,在新世纪之初就已发出了危机预警,报告文学圈自身也普遍有一种危机意识。中国作协曾专门召开理论问题研讨会,就报告文学的危机进行讨论。报告文学的优势在缩减,现实中的一些变化,不仅使受众对报告文学的认知纬度产生了漂移,而且也模糊了报告文学文体固有的概念限定,给报告文学的文体划界和研究论述带来了界定的困惑和新的问题。此外,新媒体分众效应的突显,受众的疏离,社会接受度的降低,也使得报告文学的生存境况越来越不容乐观。这些外在社会语境的变化,对报告文学的创作与传播正产生着深切的影响。在我看来,报告文学除了外部因素影响外,其目前面临的最大挑战首先来自自身,因为不论是报告文学作家,还是报告文学的研究者,正在失去对报告文学这一文体的自信,而文体自信的丧失正掣肘着报告文学这一文体的存续发展。在2018年全国报告文学理论研究会年会上,就曾有知名的报告文学作家提出是否要将“报告文学”更名而引发讨论,最后大家觉得提出新概念要谨慎,还是要坚持“报告文学”的命名,这可能也说明了报告文学圈对自己所操持的文体的一种不自信。在报告文学界,一些征候也让人觉得这种自信的丢失已成为潜在的问题,有些报告文学作家在出版新书时有意避开或模糊“报告文学”的字眼,比如王树增的身份是著名的报告文学作家,获得过鲁迅文学奖优秀报告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荣誉奖,但他的获奖作品《长征》却标示着“纪实文学”。而其后的作品也在避开“报告文学”的提法,《解放战争》标示的是非虚构文学纪实作品,在各种介绍《解放战争》的文字中说是“王树增非虚构文学著述中规模最大的作品”。而在百度词条中王树增也被列为“中国非虚构文学第一人”,似乎有意地在与报告文学划开距离。报告文学大家徐刚获得过鲁迅文学奖报告文学奖,但其得奖作品《大森林》却以“生态文学新作”见诸于各种评论中,而他近年也将自己的创作定位于“生态文学写作”。类似的例子还能找出一些,让人可以感觉到即使是报告文学圈内的作家、评论家、研究者对报告文学的认知纬度也在发生漂移,并且困惑丛生。这也说明当下的报告文学文类,不仅仅是以“报告文学”这一命名的“对象物”存在,而是以一种文体边界更含混、模糊,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更繁复而多样化的形式表现出来,就是说原来是在报告文学这一体裁中呈现的内容,现在可能是以其他的文体样式去加以表达。这种对报告文学文体认知的犹疑和困惑,在文学评奖中也出现过,阿来的《瞻对:一个两百年的康巴传奇》在鲁迅文学奖报告文学奖评选中得了0票,而评委都是报告文学界的专家,他们不认可这是报告文学,但《瞻对》却获得了人民文学奖非虚构作品大奖,而非虚构正是报告文学的内在,而阿来在对上千万字史料的梳理和审视中,也融入了文学的意蕴和情怀,是用文学叙事的方式完成的非虚构作品。评奖的差别既有对报告文学认知上存在的一些分歧,但可能也包括对报告文学文体特点的固化的理解,在文体开放的今天或许需要多点包容性。

的确,报告文学正在失去在新时期充分建立起来的文体自信。在上个世纪80年代,报告文学以其他文体所不能替代的特质,在拨乱反正的社会政治大背景下追踪时风,俯视现实,热情地颂扬,大胆地揭露,深刻地思考中国社会的各种问题,与人们对现实的兴奋点、焦虑点、痛苦点达到了一致的契合,充分地体现了所提问题的前沿性和思想的引领性,并且以一种直接干预的方式参与了中国社会生活的变革。正是由于大量的具有时代冲击力的报告文学作品所产生的社会轰动效应,成就了一批著名报告文学作家的声名,而专业作家队伍的不断壮大和大量优秀文本的积累,才使得报告文学这一边缘性文体获得了自己的品牌效应,在中国文坛迅速地跃升和确立了报告文学的文体地位。这一地位是由作家、作品、文学史,以及报告文学批评理论的构建来共同支撑加固的,使报告文学树立起了充分的文体自信。

进入新时代,报告文学要成长发展,就需要再次建构文体的自信。要强化报告文学的命名,鲜明打出“报告文学”的旗帜。梁鸿的《梁庄》归到非虚构,《新华文摘》在转载时标的体裁是报告文学。《梁庄》影响广泛,无形中对报告文学的标签也会留下印象。从报告文学自身去加以审视,也有些问题需要解决。首先要勇于直面现实,不回避社会问题和矛盾,不应该远离社会和大众的期待。报告文学从诞生起它的最重要的特性就是“批判性”,当下报告文学的社会批判功能正在萎缩,工具化、商品化、政绩化对写作动机的侵蚀,既损害了报告文学的声誉,也失去了公众的拥趸。因此报告文学作家需要强化自身责任担当的精神和负重意识,切實地肩负起历史和社会所赋予报告文学激浊扬清的重任。此外也应有意识地去强化自己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关注当下的高科技和经济发展中出现的新趋势、新问题,增强作品中的科技信息含量,加大前瞻性社会思考的元素,在新兴领域获得发言权。

其次,需要强化报告文学思辨性的文体特点,提升思想的力度。报告文学在当下非虚构写作潮流中,不是说与非虚构争霸天下,它本身就在非虚构文类中,但它需要从“非虚构文学”、“纪实文学”,也包括从“真实故事”中凸显出来。尽管因真实性的要求,它们有着类同的一些属性,但还是要有大的区别,那就是文本中体现出来的思想的含量和理性精神。深厚的思想和理性的力量应成为报告文学的脊梁,过去报告文学强调政论性,但这不应是流于空泛的议论,而是面对问题的宏观把握和具体的辨识分析,要体现出思想的高度,认知的深度,思考的特殊角度,这也对报告文学作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要能够给读者提供新的思想资源,在文本中要能体现出思辨的锋芒。

第三,文学性是报告文学的原生属性,也是与一般非虚构作品的差别所在。好的报告文学,一定是有文学魅力的,这包括情感的感染力和优质语言的表达。这是报告文学创作一直没有解决好的问题,报告文学量大而质差的现状,很大原因是文学性差,有的就像企业宣传、行业发展总结、人物的表扬稿,让读者产生不了文学阅读的快感。强调报告文学的文学性,不是新话题,但却是报告文学文体未来存续发展的根本。

第四,报告文学本身就是在新闻和文学之间发展起来的边缘文类,要发挥这种边缘性的优长,突破纸媒质的限制,与更为强大有力的立体媒体联手,要利用现代媒介的传播优势和信息资源,插足第四、第五媒体,综合利用所有有效的手段,包括写作方式和传播手段,激发报告文学的文体优势与创作活力,争取年轻一代的作者和读者。

走向新时代,再建报告文学的文体自信,需要有大量的有影响力的作品来支撑,当下报告文学每年发表出版的文本数量并不少,但产生很大社会影响的作品有限,的确需要加大改变的力度,采纳新的创作策略和写作手段,发掘报告文学的新质。要切实地去改变报告文学界目前作者老、创作观念老、传播方式老、研究者老、读者老的“五老” 现状,使报告文学重新充满活力,真正成为大家所期待的表现社会变革实践的文学重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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