侗族木构建筑的实尺营造
2020-11-09蔡凌
蔡凌
李欣瑜
邓毅
被列入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侗族木构建筑营造技艺”,由一代代侗族工匠在长期的营造实践过程中积累、完善而形成。工匠们以穿斗式木构架为基础,创造性地营造了居住建筑和多种功能类型的公共建筑。侗族木构建筑营造的核心人物是掌墨师。他负责与业主商定建造方案;估算材料,指导备料;担任大木构件的制作与安装指导;组织分工协作,监督工程进度和施工质量。在这一系列的工作之中,建造方案(即设计)的表达、木构件的制作、构架的装配是掌墨师在营造实践中必须掌控的关键技术。
侗族没有本民族文字,也不依靠图纸、画样来解决上述关键技术中所包含的构架及构件尺寸确定、榫卯定位和加工装配问题。经过田野调查发现,掌墨师以匠杆、竹签为主,加上其他尺类工具(鲁班尺、直尺、变角尺、斗尺等)的配合,在无图样条件下,获取、记录尺寸信息,并将其转化,指导施工,且已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方法。这个方法是一种无图系统,包括了三个层面的内容:营造逻辑、营造工具和营造程序,其最大特点是按照1 ∶1 的实际长度(不进行比例缩放)来量度、读取、标记、转化尺寸信息,因此可总结归纳为侗族木构建筑的“实尺营造”。
图1:侗族木构住宅的营造逻辑
图2:侗族鼓楼的营造逻辑
一、实尺营造的逻辑
实尺营造的逻辑是:设计方案经历了从三维构架到二维榀架,再到一维标识系统的简化过程;建造则是将设计过程进行反转,从一维标识系统到竖向构件制作,再经由水平构件制作还原至二维榀架,直至最终完成三维构架。图1、图2 分别表示了侗族木构住宅和鼓楼的营造逻辑。[1]这其中,侗族穿斗架存在着基本单元,即“两柱间的瓜柱、穿枋组合,其标准样式是:每瓜有两枋联系和支撑;瓜身被‘穿’在一根枋头上,瓜脚‘骑’在另一根枋身上”。[2]虽然侗族木构住宅和鼓楼在立架过程中,前者先完成榀架,强调榀架的单向复制延伸;后者需先竖立内圈柱,再完成内柱与檐柱间及内柱与雷公柱间的瓜枋连接,但其穿斗架的基本单元和标准榀架的营建思维是客观存在的。
另一方面,工匠们因循自然,在建造过程中就地取材,因材施用,在选定、加工材料毛坯时,并不苛求各类构件精确无误;在安装构件时也因循木材生长的自然规律。适用于按图施工的用材规整、尺寸精准之理想状态,实际上在侗族木构建筑中并不存在。
侗族木构建筑中客观存在着基本单元和弹性尺寸,随之产生了总体上标准化的榀架和细节上不断变化的卯口、榫头尺寸。这反映在数据上,必定会有一些关键的尺度信息。在缺少设计图样的前提下,使用两种关键的实尺工具——匠杆和竹签,利用字符和刻度,在设计和建造的不同阶段以1 ∶1 的方式获取、标记和转化各类尺寸信息。
1. 标准化构架的提取
侗族木构建筑的框架是用“排枋”(即“穿”)贯穿、联系多根立柱、瓜柱,形成榀架,再用“过间枋”(或“签”)和“檩”将各榀构架进行连接而建立的。
以侗族木构住宅为例,“三柱构架”和“五柱构架”是最常见的“整体建竖”穿斗构架。掌墨师以它们为基本型,通过增减步数,增加吊柱,增设檐廊、披檐等进行变通,以满足实际需要。因为掌握了穿斗构架檩条步距的经验值(2.0~2.5 尺),掌墨师会结合业主意见、场地和主料的实际情况,迅速在头脑中对屋架方案进行预判,确定建筑平面开间、进深,以及一榀屋架的柱、瓜数量。由于开间尺寸尽量保持一致,步距又基本相等,屋架实为在上述基本型基础上稍加变通的多榀重复的构架。鼓楼的木构架也是类似的原理,即便是各向完全对称的重檐攒尖鼓楼,匠师在标识各水平构件时,会将面阔方向的水平构件称为“排枋”,进深方向的水平构件称为“过间枋”或“欠”,与木构住宅构件命名的方式完全一致,而且确定开间、进深以及一榀屋架中瓜柱数量的思路与住宅也是相同的。可见,侗族木构建筑实际上是一个标准化的框架建构体系,其中,榀架是框架系统中最关键的部分。
2. 三维模型的一维转化
掌墨师不依靠图样来完成设计的转化与表达,故而需要建立起一套度量与符号标识系统,来将其头脑中的设计方案——三维构架模型与实际建造过程发生关联。穿斗构架的开间、步距标准化的组织方式,是这个过程得以实现的重要基础。
首先,由于各榀屋架的重复和一致性,建筑的三维构架可以简化一个维度的信息,即过间枋、檩条的长度和断面尺寸信息。在一榀屋架中,竖向的柱、瓜是所有水平方向纵、横构件汇聚之处,不仅有自身的高度和断面信息,还包含水平两向(鼓楼为三向)构件(排枋、过间枋和角枋)的断面和位置等关键信息如下:
1)根据房屋进深和纵向步距的经验值确定下来的柱、瓜数量,其断面尺寸(或木材初坯尾径最小值)根据跨度由经验值决定,有一个弹性范围。
2)纵向步距(2.0~2.5 尺)确认后,水平方向的瓜枋、千斤枋、挑枋等构件长度与步距成倍数(模数)关系,它们的断面尺寸也由步跨的数量得到确认。
纵向各步距相等使得各纵向水平构件长度与步距成倍数关系。建筑的三维空间信息简化至二维榀架之后,在进深方向上还能再一次简化,即过滤掉排枋的长度信息。这是一个三维模型被逐渐拆解的过程:先消解掉横向开间尺寸,再过滤掉纵向进深尺寸,直至进行竖向标识。一根枋木穿过的各柱、瓜卯口,必须严格保持在一条水平线上,否则不可能成功拼装。因此,屋架中的竖向尺寸以及位置信息,至关重要,必须进行表达。
3. 弹性尺寸的产生与记录
首先,工匠在加工柱料时尽量取直削圆,但依然会保持其“蔸大梢小”的自然形态,且木材截面不可能是理想的正圆形。对于整幢房屋的数根立柱而言,在尾径满足最小截面要求的情况下,其直径会在一定范围内浮动。这种柱子直径数值处于不断变化中的实际情况,直接导致柱上卯眼对应的榫头进深尺寸会有变化。
其次,枋在大多数情况下穿过多个柱眼和瓜眼,其开口尺寸依循“大进小出”原则(即进榫尺寸大于出榫尺寸)。因此,柱、瓜上一个卯口的尺寸,以及不同柱子上的相同标高的卯口尺寸,总是处于变化之中。以五柱八瓜住宅屋架中的千斤枋为例,在通进深方向,千斤枋除在中柱处通常为交接榫外,其余和柱交接的为全通榫。柱卯口从中柱开始,往后依次是后金柱、后檐柱,往前是前金柱、前檐柱,其开口尺寸成一定规律的递减。总的来说,一个柱卯口,进榫和出榫的宽、高差各为1 分;前后柱的卯口,按中柱往前、后方向依次递减,高宽差各为3 分。如此,加上柱径变化、柱截面为非理想正圆形等因素,卯口的开口、进深尺寸是在经验值的控制之下,在竖向构件加工过程中生成的。这些实际尺寸有一个弹性变化的区间。换言之,一座建筑中几乎没有两个卯口三个维度的尺寸会完全相等。
建筑施工图纸系列中的“大样图”显然无法满足由弹性尺寸所带来的,每一个卯口、榫头看似尺寸一致但细节存在微差的一系列构件加工问题。实尺营造法的逻辑是,先根据匠杆制作竖向构件及卯口,再据此获取卯口细节尺寸信息,将其导入与之对接的水平构件及榫头的制作。
4. 标识系统的简化
侗族木构建筑虽然建立在开间、步距一致的标准化榀架的基础之上,却又包含弹性尺寸的各向构件,故需要对构件进行标记。掌墨师根据对营造的核心部分——榀架的整体认识,发展出一套对各构件进行命名和标识的方法。分别以图1 中住宅的五柱构架和图2“环柱”鼓楼构架为例,各类构件名称可归纳为表1 和表2:
掌墨师通过标注构件类别、所处位置和数字来标识构件。整个标识系统运用不多的字符,即可覆盖构架中的主要构件名称。常用的字符有:类别字符——柱、瓜、川、方、欠等;位置字符——上、下、天、地、前、中、后、金、檐、角等;表示在构架中所处层数的数字—— 一、二、三、四等。侗族没有本民族文字,故掌墨师时常借用汉字,简化书写并传授下来形成侗族木构建筑构件标识系统中的“墨师文”。来自不同地区、有着不同师承关系的掌墨师,他们使用的墨师文会有所区别。以广西壮族自治区三江侗族自治县几位“侗族木构建筑营造技艺”代表性传承人杨求诗、杨林生、杨恒金掌墨师[3]的墨师文为例,他们常用的20 个字符,多为简化了的汉字和汉字同音字(图3);大于四的数字则直接使用阿拉伯数字。这些由掌墨师自创的简易字符,也是团队中的通用“文字”。
综上,侗族木构建筑这种穿斗架的标准化构架体系,可发展为将建筑维度简化,以竖向尺寸及位置信息为主的构架标识系统;又因构件面临由材料自然属性、榫卯嵌合要求带来的弹性尺寸问题,需要建立一套无图样的节点构造标识系统。两者相配合并辅以符号标记,方能将设计转化为营建。
侗族木构住宅屋架常用构件名称[5] 表1
侗族鼓楼大木构架常用构件名称 表2
图3:杨求诗、杨林生和杨恒金的墨师文
图4:竹制匠杆
图5:竹签正面上部标记的字符
图6:竹签常用的四种符号及其含义
二、实尺营造的工具
实尺是指匠杆和竹签,它们均以1 ∶1的比例对尺寸进行记录。
匠杆辅助掌墨师完成设计的转换和表达,并对建筑框架结构的形成进行全局把控;竹签则辅助工匠们进一步完善构件的制作,实现整体框架结构的紧密装配。也就是,匠杆主要为构架系统服务,而竹签则主要为节点构造系统服务。
1.匠杆
匠杆是实尺营造中的第一把“实尺”。掌墨师将方案中的各柱高度、卯口位置等信息按照一定的顺序,以1 ∶1 的实际尺寸转化为文字、刻度和符号等标记形式并绘制下来,这个过程称为“排匠杆”。“排匠杆”相当于把三维的构架系统向二维的榀架简化,最后投射至一维的线性标记组合的过程。
一根竹制匠杆,其长度以一座建筑物中最高柱子的高度为准,上部用墨师文标记、用墨线刻画来记录以各类竖向信息为主的实际尺寸(图4)[4],如:从脊檩到檐口,包括重檐、披檐在内的各个“水步”,即步距相等情况下各檩条底的高差,由此反映屋面坡度变化;各层活动空间的高度;柱、瓜高度;所有水平纵横两向枋片的截面大小及其对应的柱身卯口的位置;住宅两坡屋面中山面屋架“升山”的尺寸。若建筑物高度较高,超过一根竹子的长度,则可用多根竹子拼接为一根总匠杆。但匠杆太长不利于手持操作,掌墨师就会把总匠杆上面的信息分别过画到几根长度较短的分匠杆上。匠杆直接关系到构架形式、受力关系、建筑外观、内部空间尺度等因素,其刻度对应的数值之吉凶禁忌则依靠鲁班尺去控制。
横向构件尺寸的记录,情况略有不同。有的掌墨师习惯将它们的长度信息记录在一根水平匠杆上,有的掌墨师则习惯直接用卷尺量度。
2. 竹签
各水平、垂直构件交接处节点的制作完成,需要第二把“实尺”——竹签。它量取并记录柱、瓜上开凿出来的卯口尺寸。工匠们依据竹签上的1 ∶1 实寸信息,制作与卯口对应并紧密嵌合的榫头。竹签大多是宽度约10mm、厚度约2mm、长度为200mm到400mm的竹片,它一般长于柱径,多出一截空余长度以方便掌墨师手持操作。
结合前述墨师文和符号,对竹签进行标记。墨师文主要用来标示卯口所处的位置和对应的构件名称,一般书写在竹签正面的上部,具体书写格式为:柱子方位+构件编号+构件名称+所处层数(图5)。符号则用来标记卯口的尺寸、柱子中线位置、对木料的不同加工方式等。图6 是四种常用的简单且容易辨别的符号。
在竹签的四个面,分别标记不同类别的信息。一般来说,竹签正面记卯口两侧位置线、柱子中线以及字符;侧面记卯口长度和宽度;背面记卯口深度。如前文所言,柱子的截面往往并非标准的圆形,而是近似圆形的不规则封闭图形,故卯口边长尺寸不等,需要分别标记。同样地,柱子往往并非标准的圆柱体,除截面不同外,甚至有可能是弯曲的。因此,同一根柱子上不同高度的卯口,其中线位置的差异,需要特别记录。这些都关系到榫头的制作。弹性尺寸存在的现实情况,导致每个柱身卯口的尺寸不一,将竹签作为记录和传递卯口信息的实尺,结合斗尺用刻度线把1 ∶1 的尺寸长度直接刻画,不需要记录尺寸数值,更便于工匠现场操作,对应卯口制作出与其完美衔接的榫头。
侗族木构建筑中,不同类型的榫卯所对应的标记方式也有所不同。以常见的几种榫头标记方法为例:全通榫对应的卯口为“大进小出”,故竹签左侧有两组长度、宽度数据。而接交榫中的龙舌榫、公母榫,其交接的卯口不需要“大进小出”,其穿入、穿出的卯口长宽一致,因此只需在竹签左侧标记一组长度、宽度数据。半通榫对应的卯口只有部分需要凿穿,凿穿部分亦“大进小出”。与全通榫比较,半通榫的尺寸数据明显更多,须分别在竹签的左侧、右侧标记卯口的长度、宽度,才不致混淆。半榫的榫头不贯穿柱身,除分别标记其卯口长度、宽度外,榫头插入较深的部分一般至柱中线位置,半榫插入较浅的部分,其深度标记在竹签背面。图7 显示了常见的全通榫、半通榫和半榫的标记方式。
三、实尺营造的程序
1. 匠杆的使用
使用匠杆营建,就是把一维的线性标记组合转化为二维榀架,最后拓展成三维构架的逆向过程。如图1,设计过程中的三维构架是存在于掌墨师脑海中的虚拟形象,匠杆以其1 ∶1 的实尺标识作用,充当着从“虚拟”到“现实”的三维构架的转换媒介。掌墨师根据匠杆所表达的设计信息,在各根竖向构件——柱、瓜上弹画墨线,开凿卯口。
正式加工构件时,柱、瓜类竖向构件尤其是中柱,先于其他构件选材并制作。以柱子为例,下墨时首先在柱梢端部的横截面上画出十字线,再弹出四根柱中线,最后画出柱蔸的十字线,以此来避免因柱蔸不规则而带来的柱中线偏离问题。有了这四根用于定位的柱中基准线,掌墨师便可以结合匠杆1 ∶1 实尺信息确定各个卯口的位置并完成卯口墨线,同时还须满足卯口的“大进小出”现象,即榫头的安装方向必须予以考虑。
刨柱子、下墨和开凿卯眼这三道工序中,下墨是把设计落实到施工的关键一步,只有对整个构架系统有充分把握的人才能够完成,故由掌墨师独立负责;当每一根柱子的下墨工作完成,就可以交给其他工匠开凿卯口。整个团队的成员相互配合,使三道工序有序进行。
图7:三种卯口对应的竹签标记方式
2. 竹签的使用
竹签的使用流程依次为:讨尺寸、排竹签、画枋。
1)“讨尺寸”(或称“套签”),即用竹签量度并记录各个卯口的三维尺寸以及柱子中线所在位置,同时用字符标记该卯口在构架中的具体位置(图8)。由于每个卯口的形状、尺寸和位置都不一样,故一根竹签只能标记一个卯口。于是整座木构建筑中有多少个卯口,即对应有多少根竹签,一座建筑需要几百甚至上千根竹签。
因枋片有“面”“里”之分,故掌墨师在结合斗尺针对每一个卯口“讨尺寸”时,柱子和尺子的摆放均需遵循一定的原则。[5]
首先,在用原木加工时,枋片贴近原木中心纵截面的这一侧称“面”,反之为“里”。以三开间五柱构架住宅为例:
(1)排枋。以建筑的中轴线为基准,左、右侧的榀架,其排枋都要将“面”朝向中轴线,“里”背离中轴线;
(2)过间枋。过间枋一律 “面”朝向建筑外部方向。如果建筑有附加外廊,则外廊部分的过间枋,其“面”需朝向建筑内部。
因此,根据柱子卯眼和枋榫头的对应关系,对柱身卯口“讨尺寸”时,需要将枋“面”、枋“里”分别对应的卯口两侧区分开来。
其次,斗尺和竹签配合时,斗尺始终从榫头出的方位伸入;而竹签从榫头入的方向插入,最终完成实际长度的量取、记录并用符号进行标识。
2)“排竹签”,是指当所有竹签绘制完成后,掌墨师要根据上面标记的位置信息对竹签进行归纳。一榀屋架中,立柱上标高相同且进出方向相同的卯口所对应的竹签为一组(图9)。这样分组更有利于水平构件的制作,也有助于工匠在排竹签的过程中检查是否有遗漏标记的卯口。
图8:讨尺寸(从左至右依次为:量取卯口深度、标记柱中线位置、量取卯口高度、标记卯口所处位置)
图9:排竹签
图10:画枋(从左至右依次为:画榫头墨线、画完的榫头、制作榫头)
3)“画枋”(或称“交签”),是依据实尺竹签上以1 ∶1 方式记录的卯口各刻度标记,直接画出每根枋条的榫头墨线,并且把竹签上标记的卯口位置标识复制到对应的枋条上(图10)。画枋的原则是:根据每一组排好的竹签,按照连接顺序画出各根枋条的榫头墨线和位置符号。如一根枋条插入两根柱子的卯口,则两端的榫头都要标记对应的位置符号;如两根枋条的榫头在一个卯口中对接,则两根枋条上都要标记该卯口的位置,以防安装构件时弄错方向。画枋时同样要谨守枋的“面”“里”规则。
掌墨师结束“画枋”后,会将枋条及其榫头的制作安排给其他工匠甚至学徒。可见,有了这把简明的竹签实尺媒介,掌墨师可以用唯一的尺度标准将庞杂的卯口和榫头数据转化为刻度,并直接导入整个团队加工枋条的流程。枋条制作结束后,竹签的使命并未结束,掌墨师有时会将竹签插入对应的柱身卯口,方便工匠们根据竹签字符信息找到与之匹配的榫头构件进行装配。
四、结语
侗族木构建筑营造技艺,综合了工匠们对建造材料和营建过程的理解,掌墨师组织团队分工协作的工作模式,以及长期实践经验的传承。实尺营造法作为侗族木构建筑营造的核心技艺,是应对建筑营造需求而产生的必然结果。研究匠杆和竹签作为实尺营造法的两种关键工具,以及它们所反映的营造逻辑、其作用和使用方法,可以总结出这一套侗族木构建筑“实尺营造法”的特点如下:
1.设计营造一体化
实尺营造法最为显著的特征是以1 ∶1 的实际尺寸获取、记录、转化尺寸信息,这是实现设计、营造一体化的关键。“实尺”把掌墨师头脑当中的图样与现实当中的工作程序衔接起来,控制整体建筑构架和局部节点构造,不需要图纸和具体数值的记录。相对于纸质版的设计图样而言,这种“具象化的设计图”不仅能直接指导构件加工、施工安装,还能作为校对构件制作与组装是否符合要求的标准尺。
2.满足弹性尺寸的要求
无论设计还是营建,侗族木构建筑都体现着侗族工匠对自然规律的顺应和对木材受力方式的深刻理解,由此带来营造中的弹性尺寸现象。构件的实际情况与理想中的建造模型之间存在着差异,侗族工匠们利用实尺标记方法来应对这种弹性尺寸的需要。
3.允许误差的符号化标记体系
掌墨师通过标记符号、刻度记录尺寸,无需标注具体的数值。利用“实尺”对设计信息进行直接转化,可避免加工过程中可能产生的各种数据误差的干扰。比如:工匠在开凿卯口时可能会略微偏离掌墨师画好的墨线边界,而使用竹签对卯口的尺寸进行符号标记,还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制作出与之匹配的榫头。
4.合理高效的工作模式
侗族木构建筑从设计到施工,由掌墨师一人负责全局,并由其他工匠配合完成。利用实尺配合材料加工和构件安装,这种“无图样”的简易方式和通识的符号化标记体系,帮助掌墨师进行施工组织,合理分配工作,确保营造活动高效有序进行。
设计意图的表达,标准化的结构形式和定型化的构造做法,合理的专业分工、工种配合及工程筹划是中国古代建筑设计营建技术的核心内容。侗族木构建筑总体比较粗放,匠杆和竹签这种实尺营造方法,是为解决无民族文字(无典籍)、无图样、加工工具简陋等问题而呈现出来的民间智慧。具体而言,除却木构件加工工艺上的精细与粗犷之别,相较于成熟的官式建筑营造体系,侗族木构建筑的无图样以及无模数制亦带来建筑造型多样化、体量发展上的局限:
首先在于设计意图的表达。
侗族掌墨师大部分情况下不使用图样或侧样图来确定设计方案或是与业主沟通,而是通过匠杆来完成设计、确定用材,并主要通过口头表述与业主交流。估算材料则依靠类似于列明细单的方式来完成。
而对于官式建筑,“立样”是营建的第一步,即形式设计阶段,以表现设计意图,提供直观的形象。除了“样图”以外,样还可以是模型,即以木制作的“木样”或以草纸板制作的“烫样”。中国历代王朝对于使用国家财政的营建工程极为重视,设有专司土木营建之机构,通过“法式”的形式进行管理和控制。其中,依“样”而行,是管理和控制上的一个重要方法和手段。[6]
其次在于建筑的模数制度。
田野调查中发现,在侗族木构建筑中,以相互独立的一攒(或朵)斗栱支撑檐部出挑十分罕见。[7]大量的鼓楼、风雨桥以及寨门建筑中,有被侗族工匠以侗语称为“排楼”或“蜜蜂窝”的外形类似于斗栱的构件,它们将各分件相互榫接形成单元,各单元先水平联排再从下至上层叠最终以密集群组的方式出现。[8]“排楼”或“蜜蜂窝”是在完成主体结构之后再进行拼装的,所以大多无受力作用,而且这些分件和建筑并未形成模数关系。
官式建筑从宋《营造法式》以栱的断面为基础建立材份模数制度,到清工部《工程做法》及《营造算例》以斗口和铺作中距(朵当)控制建筑平面及结构的构成,其营造达到了高度的模数化,尺度设计与模数制密切关联。而且,模数制在不断地演变和发展,模数制约的重心从反映结构构成的竖向尺度,转向以造型、比例为主的横向尺度的构成。[9]
侗族木构建筑营造技艺的重要组成部分——实尺营造,凝结着侗族工匠们的集体智慧,而且如今依然被工匠们使用,是珍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在侗族木构建筑营造技艺整体逐渐式微的今天,记录其使用方法并探究其技术原理,不仅有助于理解侗族木构建筑的营造体系,对其核心技艺的传承也具有重要的现实 意义。
在既往建构技术研究的基础上,侗族木构营造研究还有许多值得深入的方面,比如侗族营造尺、构件术语与标识系统、榫卯种类及其在木构架中使用的方法、“排楼”和“蜜蜂窝”的分件及其装配做法,等等。继而,可在整个聚居区内探索它们所代表的地域性差异和匠师派别,从而理解侗族聚居区木构营造技艺的多元化。接下来也有必要将其与毗邻地的汉族传统木构建筑进行比较——比如在湖南省通道侗族自治县,多座清代木构鼓楼、寨门有类似南方汉族厅堂的构架做法——意即把侗族木构架营造技艺放在一个更大的地域和历史环境中,去认识其在中国木构建筑营造体系尤其是穿斗架营造体系中的定位。
注释
[1] 侗族住宅和鼓楼是侗族木构建筑中最重要以及最常见的两种建筑类型的代表,即居住建筑与公共建筑。而且,其建构逻辑也分别体现了木构建筑标准榀架的两种连接方式:住宅为标准榀架在纵向上的延伸串接;而鼓楼则是标准榀架的环绕兜接。
[2] 乔迅翔. 侗居穿斗架关键技艺原理[J]. 古建园林技术,2014(4):20.
[3] 杨求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侗族木构建筑营造技艺”的代表性传承人,杨林生和杨恒金分别为柳州市和三江县非遗传承人。
[4] 此为匠杆截断之后的图片,匠杆从下至上的接续顺序为从图右至左。
[5] 根据对杨求诗、杨林生、湖南省通道侗族自治县掌墨师李奉安的访谈整理。李奉安系湖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侗族木构建筑营造技艺”的代表性传承人。
[6] 张十庆. 古代营建技术中的“样”“造”“作”[G]. 建筑史论文集,2002(1):38.
[7] 仅发现湖南省通道侗族自治县菁芜洲镇江口村东寨门及鼓楼(乾隆五十二年,1787 年),檐下分别有各攒斗栱出挑屋面的做法,见:蔡凌.侗族建筑遗产保护与发展研究[M]. 北京:科学出版社,2018:55.
[8] 蔡凌.湖南通道清代侗族寨门“排楼”(斗栱)[J]. 古建园林技术,2019(3):11.
[9] 张十庆,古代建筑的设计技术及其比较——试论从《营造法式》至《工程做法》建筑设计技术的演变和发展[J]. 华中建筑,1999(4):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