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馨·荷本:构建“人,场所,目的”的女建筑师
2020-11-09蒲肖依
蒲肖依
[荷]法兰馨·荷本
导言
法兰馨·荷本1955 年出生在荷兰东南部林堡省一个风景秀美的小城锡塔德,那里的美丽风光至今都深深地印刻在荷本的脑海里。
她回忆她是非常自然地走进了建筑。1974 年,荷本正在代尔夫特理工大学(TU Delft)学习的哥哥带她去看建筑系系馆马奎特大厅。当她进入时,她本能地知道自己要成为一名建筑师。从那时起,荷本一直有强烈的愿望,以非正统的方式结合建筑学科的人文、技术和美学,这是一种为更美好世界作出贡献的方式,实践建筑让她有机会完成所有的工作(图1)。
图1:法兰馨·荷本
在代尔夫特理工大学学习时,荷本被灌输了许多现代主义的设计方式。在那个时候,建筑系的教授大多延续着现代主义的传统,其中杰出的人包括雅普·巴克玛(Jaap Bakema)和阿尔多·凡·艾克(Aldo van Eyck)。众所周知,荷兰在1920 年代孕育了荷兰风格派运动(de Stijl),理性主义贯穿了荷本整个学习生涯,尽管她也尝试探索了其他的设计方式。荷本之后回到了学校并设计建造了一座图书馆,这件作品体现了她在上学期间一直质疑的想法。该建筑位于校园的正中央,正对着粗野主义风格的大会堂(图2)。
荷本在代尔夫特理工大学的导师马克斯·瑞塞拉达(Max Risselada),他开创性的论文《体积规划和自由平面》(Raumplan versus Plan Libre)是荷本的早期灵感来源,对她影响巨大。他也介绍荷本认识了查尔斯和蕾·伊姆斯(Charles and Ray Eames)。荷本于1978 年第一次去加州拜访这对夫妇,而查尔斯在同一年去世,在接下来的十年里荷本经常去加州看望蕾。查尔斯和蕾· 伊姆斯自由的工作模式对荷本有很大的启发。
在代尔夫特理工大学学习期间,荷本就开始构思她建筑理念的三个核心要素:人 (people)、场所(place)以及目的(purpose),致力于为人去做设计,构建与场所相关的空间,并使建筑物展现其自身的目的。自代尔夫特理工大学毕业后的三十年间,荷本一直构建着基于“人、场所、目的”的建筑,以人文主义阐释场所精神,并延续了荷兰建筑师功能主义的传统。荷本一直从具体的基地和地点的细节中寻求灵感,在《荷兰人造山》(Dutch Mountain)一书中,她提到她尝试将基于理性的结构主义和基于直觉和浪漫的情感表达彰显在每一个建筑中,将社会、技术和人的需求通过建筑组织在一起。
图2:代尔夫特理工大学图书馆
时至今日,荷本是当今欧洲最多产的建筑师之一,她刚被授予2019 年度的世界女性建筑师大奖(Prix des Femmes Architectes 2019),为她在建筑界作出的杰出贡献,以及引领年轻女性建筑师所作的积极倡导。
总部位于荷兰代尔夫特的麦肯诺(Mecanoo)建筑事务所,是1984 年荷本与合伙人一同创立的,当时还在学校的荷本与伙伴赢得了鹿特丹市中心的一个集合住宅竞赛,并在接下来数年一直致力于住宅方面的研究与实践。从1990 年开始,事务所所做项目从早期的社会住宅逐渐拓展到中性和大型的公共建筑,包括荷本的母校代尔夫特理工大学图书馆、代尔夫特中央车站、荷兰露天博物馆、欧洲最大的现代图书馆——伯明翰图书馆、波士顿地区机构中心、深圳龙岗文化中心,以及亚洲最大的表演艺术综合体台湾高雄卫武营艺术文化中心。
随着项目类型的拓宽和影响力的增大,事务所在美国和亚洲也成立了分部。麦肯诺的作品曾多次获得RIBA 国际奖、荷兰设计奖、Architizer A+奖等,最新的深圳龙岗文化中心更是获得了中国建设工程的最高荣誉——鲁班奖。在麦肯诺事务所的官网上,清晰地写着“麦肯诺设计的标志不是其形,而是其态度:对人关注的态度。不是正式的,而是轻松的。不是对一些人,而是对所有人。”
2017 年10 月底的一个清晨,我来到荷本教授的公寓,位于纽约下城区伍尔沃斯大厦旁边,由建筑大师弗兰克·盖里设计的高级公寓云杉街八号,我们的话题从家庭开始。
关于家庭和孩子
蒲肖依(以下简称蒲):您怎样看待自己作为女性建筑师的角色?这在职业中带来了什么好处吗?
法兰馨·荷本(以下简称荷本):对我来说这是困难的,我从来不想标榜自己为女建筑师,因为我想成为一名好的建筑师。就像我经常说的那样,我是作为一名女性出生的,但是我意识到成为一名建筑师如此需要热忱,几乎要每年365 天忠于这份事业。与此同时我还有三个孩子,这并不总是一件容易的事,如何平衡生活也许在每种文化中都是不同的,尤其对一名女建筑师来说。
在荷兰必须自己照顾孩子,在我的时代,荷兰女性从事职业并不常见,从社会意义上讲这是不被接受的。我生于一个大家庭,我在五个孩子中排行第四,我的母亲是一位伟大的母亲。我很喜欢大家庭的氛围,包括邻居、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每个家庭成员,而不仅是核心家庭。我们都互相照顾,并为各自的事业和抚养孩子提供家庭支持。这些是我人生重要的部分,也是我应对作为建筑师纷繁工作的办法。这样对孩子也有好处,因为他们不仅专注于和父母的连接,同时与外界也保持着联系。大家庭是让我精力充沛地从事建筑师工作的核心,也是抚养三个孩子的核心。
蒲:您是否希望您的孩子成为建筑师?
荷本:也许。但这不是我的方式,我希望让他们找到自己的道路。这是很自然的,因为他们总是看到我如此努力,他们对我正在做的建筑事业都表现出了兴趣,最终他们也都学习了与建筑有关的事物。我的大女儿现在就在一家建筑公司工作。我给他们选择的自由,但我也想保护他们,因为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同时也很有成就感。您可能会感到失望,因为这是一场艰苦的比赛。当然,最后一切是他们自己的决定。
关于项目和构思
荷本总是随身带着一个微型单反照相机,随时随地拍摄眼前的景象,她提到她的项目背后总是有“故事情节”,而她的思维中总是会构想出具体的人、事、物在何种空间和情境下会出现怎么样的反应。这种超越理性的美学体验反映了她极具创造性和直觉化的思维特点。
蒲:您的第一个项目是鹿特丹的学生公寓,可以讲讲吗?
荷本:那个项目是关于社区的创建。对我来说,图书馆也是关于这个主题。公共住房也是关于这一点,制定总体规划也与此有关。但是我也坚信美是必不可少的,在初创我的事务所时,我就说房屋也应该很美,它值得美。1950 年代,中国的公共房屋受到苏联风格的影响,这种风格主要是由工程师主导或影响。它是功能性的,但美丽也应该是功能性的。在某种程度上,有这么多不同类型的人居住在一起,建筑应赋予他们一个享受自由生活的地方。
蒲:我们总是在您的书中看到梦想与现实,功能与美学,您如何平衡这些梦想?每个项目背后都有故事情节吗?
荷本:这很有趣,我的项目总是从梦开始,但我是通过观察做到这一点。有些人可能从素描开始,但我总是从观察、在街上漫步、拍摄照片开始,找到一种故事情节。因此,我的作品通常是基于故事情节的,有时是非常个人化的。有时候,通过观察,我想出了该功能该在这个特定的地方为这个社区的人做些什么。有时就像“草和玻璃”或“榕树”一样,可能由这一点就引发出整个设计概念。以我非常喜欢的伯明翰图书馆项目举例,它需要设计一个顺序,尝试吸引人们进入建筑物、穿越圆形大厅、最终将人带往莎士比亚纪念场馆的过程。
蒲:有什么时代精神和作品影响了您的思维?
荷本:直觉一直对我来讲非常重要。在建筑中你可以尝试去描述和分析所有事物,然而最终一切还是在于你的直觉和感觉。比如说,在大卫·霍克尼(David Hockney)的画作中,我能感受到某种欣然向上和自由。他有做实验的勇气,在建筑中,这个态度是至关重要的。它最终成为了一种精力和持久力的来源。像情感以及美学这种概念用语言难以描绘。现在仍有普遍存在的信念认为美学不需要顾及功能。然而我认为,以直觉来做设计,同时承认分析的必要性是很重要的。
蒲:有哪位建筑师以及他们的作品是您欣赏的吗?
荷本:现在有这么多伟大的建筑师,阿尔瓦罗·西扎(Alvaro Siza)的作品总能把我带回到20 世纪80 年代末,那时候他在我们代尔夫特的办公室和我们一起合作设计位于海牙的项目。这段经历教会了我如何以自由的方式来做设计,形成具有雕塑性的风格。可以说是通过和西扎一起工作,把我从现代主义的思维中释放了出来。
蒲:在众多项目中,您投入了最多情感的项目是哪一个?
荷本:这就像问你最喜欢哪个孩子。但是我一直认为我最中意的项目是一座1998 年设计的小教堂(图3)。20 年前设计的,它很小,并且是以非常直觉化的方式设计的。它离我住的房子非常近,两年前我父亲被埋葬在这里。参加葬礼,跟某人说再见,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我希望给人们带来希望的态度,可能听上去有些天真,实际上是关于所有感官的;这是关于你所看到的,光线,烟雾的体验。当我看到自己的父亲被埋葬在那里时,这是很特别的一份经历;我自己有了这种亲身经历,那很美丽。
蒲:《人,场所,目的》一书中有一张图片是一棵树?
荷本:那是我农舍前的树。我成长的地方到处都是柔软的山峦,这就是为什么我在建筑中也尝试设计柔软的山峦,这有我对青年的记忆。正是这个原因,我称我的一本书为“荷兰山脉”。
蒲:您为什么对图书馆感兴趣?您能尝试想象20 年后的图书馆吗?
荷本:我认为即使在20 年后,图书馆也将成为城市、市郊甚至社区最重要的公共建筑。我非常喜欢耶鲁的设计课,以在纽约中国城设计卡内基图书馆为主题。对我来说,关于新式的图书馆,我认为图书馆不是书籍的存储空间,它是一个自由的空间,是非常民主的空间,每个人都可以聚在一起,这对终身学习至关重要。即使出于经济原因,我们所有人都需要把持续学习的习惯贯穿一生。
环顾全球,穷人与富人,知识分子与教育程度较低的人之间存在鸿沟,那么图书馆的存在就可以弥合这种差距。图书馆是保持人们相互联系的极其重要的地方,这也是为什么我如此喜欢设计图书馆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我非常喜欢设计图书馆的原因是这可以帮助我理解图书馆背后的文化背景。我从伯明翰图书馆(Library of Birmingham)(图4,图5)、纽约的曼哈顿 中 城 图 书 馆(NYPL’s Mid-Manhattan Library)和史蒂芬·史沃斯曼图书馆(Stephen A. Schwarzman Library)中学到的东西是,它们都位于移民城市,图书馆对移民一直很重要。纽约具有非常悠久的移民传统,移民在这里创建新的社区,适应、学习,并且得到资源帮助自己在新的国度获得成功。
图3:圣玛丽天使教堂
图4:伯明翰图书馆
图5:伯明翰图书馆
如果他们感到孤独,他们会进入图书馆、学习英语,并发展计算机技能。我们正开发的高科技对帮助人们建立联系很有帮助,但也可以隔离人们。纽约的地铁里每个人都在玩手机,即使是坐在餐厅也这样。我认为解决这个问题将是一项艰巨的任务,那就是如何平衡我们的行为,以及对科技正常程度的消耗。
图书馆是重要的公共建筑,它没有宗教信仰,适合所有人。我曾经将图书馆与大教堂进行比较,但实际上它比大教堂更自由,图书馆与任何宗教都没有关联,并且向所有人开放。图书馆以一种伟大的姿态向人敞开,它令人感觉安全、愉悦、鼓舞人心,而且很漂亮!
蒲:您是如何看待从头建造一座新的建筑和建筑保护与修复的?
荷本:有人也问过我这个问题。首先,我曾经在哥伦比亚大学进行过有关现有建筑物的讲座。现今的委托项目确实有许多是在现存的建筑物中的,我们现在也会进行很多修复改造类的项目。说实话,我喜欢这类项目,因为它促使我再次成为一名学生,我想了解建造现有建筑物的建筑师的想法。
例如,位于华盛顿由密斯·凡·德·罗(Mies van der Rohe)设计的马丁·路德·金纪念图书馆(the Martin Luther King Jr. Memorial Library)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因为我们都知道他是建筑大师,但是要真正了解他,了解他的个性。我们找到了仍然在世的原始项目建筑师,现在八十多岁了。我们采访了他,还去参观了德国,美国和加拿大的许多密斯的建筑作品,同时与和密斯有过交集的建筑师进行了交谈。但是大多数人只是希望把密斯图书馆带回到原来的样子,以示对他原设计的尊敬,这对我来说似乎太过容易了。
我发现华盛顿的图书馆有着许多问题,它起初不是被设计成公共建筑的,而且绝不是密斯最好的作品,这方面许多学者也认同。问使用者和在那里工作的人员是非常重要的一点,会了解到更多设计带来的问题,他们是每日要和建筑物打交道的人,是要在那里工作很多年的人,我们需要想想如何为可预期的和不可预期的改变而设计。我相信我们真的把密斯的建筑作品保留了它的超凡空间品质,又增加了一点麦肯诺独有的风格,将设计提升了,所以我认为密斯会很高兴。
蒲:您回溯到密斯的图纸了吗?
荷本:是的,一切。这就是为什么我对此负有责任的原因,但我也不想要循规蹈矩地将其恢复原状。看到我拍了关于该建筑的纪录片吗?对我来说,这是很有趣的一项挑战,它是一座密斯·凡·德·罗设计的建筑,以马丁·路德·金命名,两个大的自我和它们的价值观相互佐证。有时我会觉得两者之间存在冲突,例如,我们想让入口更加敞开(旧的入口不是),这时候我会认为马丁·路德·金的价值更重要,入口需要更加开放,它也更符合我个人对建筑抱持的价值观。我和这两位伟人过招,但我认为他们都会很高兴。马丁·路德·金纪念图书馆(图6)和纽约曼哈顿中城图书馆都将在今年内建成。
关于在中国的项目
随着20 世纪90 年代初中国的发展,众多大城市邀请外国建筑师参与大型公共建筑的竞标,麦肯诺就是新近加入的事务所之一。事务所最新的两个项目,一个位于广东深圳,一个位于台湾高雄市,都是深入探索当地地形和气候条件,充分了解建筑功能和社会肌理,以及如何能形成以人为本的文化融合氛围的极佳案例。
蒲:在中国做项目和在荷兰有什么不同?在深圳的项目进行的如何?
荷本:每个国家都不一样。在中国工作是不同的。通常,客户不是用户,这使工作变得与众不同。在深圳龙岗艺术中心项目中,客户也是确保整个项目建成的人,使用者稍后才会进入。
当然,事情进展得快,决策也很快,在中国工作非常有趣的原因就在于变化的速度。由于我们在该地区已经工作了将近十年,因此该地区发生了许多积极的变化。更开放,更民主。我很高兴我们正在中国建造两座大型公共建筑,以便为那里的人们提供更多舒适的空间。比如说,我们将在建筑物内部和周围创建独特的公共空间,深圳龙城广场会转变成了一座富有文化氛围的城市公园。我希望它可以成为积极变化的一部分。这是两座建筑上的挑战,两个冒险。但是我们为这两个项目感到非常自豪。
图6:马丁·路德·金纪念图书馆
图7:深圳龙岗艺术中心
图8:深圳龙岗艺术中心儿童及青少年科技馆
蒲:深圳龙岗艺术中心背后是怎样的一个构思?
荷本:深圳龙岗文化中心是一个丰富多彩的文化项目,也是一个标志性的城市连接点。将文化综合体与周边地区和新的住宅开发连接起来是设计的关键考虑因素。现有城市总体规划的线性性质在西部大开发区与龙城公园之间形成了一道屏障,进一步削减了城市区域,削弱了城市活力。而麦肯诺设计的新的文化和商业综合体将现有的龙城公园改造为一块充满活力的目的地(图7)。
这个项目包含四个主要的规划:一个艺术博物馆、一个青年中心、一个科学中心和一个图书商城。科学中心主要是普及儿童和青年科学文化(图8)。在旁边的青年中心提供了聚会和课外活动的场所,例如音乐和体育活动。艺术博物馆将上层的公共艺术与底层和地下室的城市规划中心结合起来。通过将文化中心的入口设在有荫庇的广场,多样的文化活动可以由室内延伸到户外。四个体量中最大是“图书商城”—— 一个专门为图书和图书相关活动(如图书签署会议、图书发布和展览)而设计的商城。
建筑位于狭长的场地上,由于高度有严格的限制,因此只能通过将方案细分为单独的体量,将周围区域连接了起来。这些建筑之间的通道与相邻道路对齐,提供了从建筑西侧新商业区到东部公园的通道,而且通道与相邻道路呈几何和谐的形态。建筑的体量都被切割成弧角和倾斜的立面,因而形成了动态的视线、荫庇的公共广场和自然导引的人流走向 (图9~图13)。
在深圳的亚热带气候中,这种流线还可以引导气流,并提供防晒和防雨。我们对一系列建筑体量采用了相同的设计语言、高度和材质,打造了视觉上连贯的整体,没有明显的正面或背面的立面。建筑将商业区、正式公园和花园,以及这个地区的主要干道之间形成动态联系。新的博物馆综合体将统一不断发展的城市结构,并催生一个充满活力的市中心。
图9:深圳龙岗艺术中心平面图
图10:深圳龙岗艺术中心剖面
图11:深圳龙岗艺术中心体量与通道设计
图12:深圳龙岗艺术中心公共艺术馆首层入口空间
图13:深圳龙岗艺术中心立面设计
图14:卫武营艺术文化中心
图15:卫武营艺术文化中心概念图
蒲:在深圳龙岗艺术中心项目中,您怎样结合当地的地域性建筑与文化特色来进行设计?
荷本:在过去的十年里,中国出现了大量外国建筑的涌入。这种新类型在中国的现代化中发挥了根本作用,在中国建筑发展中的重要性也是不容置疑的,但大多数项目都未能与它们的背景联系起来,他们刻意追求标志性的未来派外观,而忽略了多年的历史和城市参与。
现在,中国的发展速度正在放缓,终于到了关注“地方”和“目的”的建筑时代。我们的设计反映了中国传统建筑和地方历史的价值观,以当地城市文化意识为指导。我们不是照搬西方模式,而是深入当地习俗,寻找最容易适应当地居民生活方式和做法的类型。
地域建筑是数千年不断研究和实验的结果。中国南方温暖潮湿,因此人们在户外空间周围安排生活。中国传统建筑始终成功地实现了自然环境与建筑环境的完美和谐。
与鼓舞人心的模型一样,我们提议的建筑具有内省性质,围绕一系列与城市环境相关的室内庭院组织。深圳龙岗艺术中心是麦肯诺在中国的一些项目之一,是一个让人身心休憩的地方,是深圳繁华街道的避风港。
蒲:可以讲一讲另一个项目——台湾高雄的卫武营艺术文化中心吗?
荷本:这个项目是亚洲最大的综合文化中心,总占地面积达14 万平方米的单层建筑(图14)。我们尝试将独有的观察力和麦肯诺的建筑语汇贯穿其中。在初步勘探项目场地的时候,我就对场地附近的榕树有很深的印象。傍晚时分,人们下班之后就在建筑屋顶,或者榕树树冠的庇护下开始了自己的表演,包括舞蹈、音乐、戏曲歌唱或者练习太极。
台湾地处亚热带,榕树便是所在区域气候的呈现,它有着宽大的树冠,不断地生长和演化,可以在顶端形成延绵如屋顶一样的空间,为人们遮阳挡雨。这样开敞同时又具有安全感的空间与催生的居民日常活动便成为了我们设计的初始灵感,这种亲近自然,亲近社区的体验感是我非常希望保留的。
因此在竞赛中,团队就基于场地原有的这片榕树,大胆地提出了“有机设计”的理念,榕树顶端的树冠和垂下来的部分形成疏密不一的空洞,正巧产生了建筑设计中展现的多孔洞的结构。虽然金属曲面在接下来的建造中给施工造成了一定的难度,但我们最终找到合适的材料和构造方案解决了,将榕树群的形态复制到建筑中,形成了独特的创新(图15,图16)。
文化中心由四个艺术表演空间组成:一个歌剧院(2236 座),一个音乐厅(1981座),一个剧场(1210 座),一个独奏厅 (434 座),这四个表演大厅都被放置在了一个屋顶之下。当这个屋顶和地面接触时,就形成了一个和室内建筑空间相连接的开敞式室外剧场,面对着公园,室外剧场为超过两千人观看演出而准备。
另外我们还特别设计将剧场中间的空间打散,营造了一个可以自由流动的非正式表演场所,人们可以充分利用这里的活动空间。另外我们还设计了诸如儿童露台和带地图的钢板等独特的室内形态。我感到这是一次令人激动的创新体验 (图17,图18)。
蒲:在这个项目里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荷本:最大挑战是如何实现榕树广场的概念,因为这是一个被遮蔽的公共广场,我们有过很多方案,最终找到了高雄的造船厂,因为他们可以采用特殊的造船材料实现我们想要的建筑形状,同时材料的亲水性使得建筑可以在高雄湿暖的环境下不受干扰。这也是为什么最终的细部设计我们参照了很多船体的建造,包括很多的焊缝线。因为墙壁类似船的构造,在施工的时候可以分不同的单元去组合起来,因此构造是分块安装,和传统建筑结构不一样(图19,图20)。
图16:卫武营艺术文化中心概念图
图17:卫武营艺术文化中心总平面图
图18:卫武营艺术文化中心室外剧场
图19:卫武营艺术文化中心“榕树广场”
图20:卫武营国家艺术文化中心建造过程
图21:卫武营国家艺术文化中心剖面图
图22:卫武营艺术文化中心音乐厅内部
蒲:这个项目中有什么您非常满意的设计方面吗?
荷本:在表演艺术中心,声效必须是完美的。我们的设计团队对这四个表演厅的声效处理是不同的,因为他们都是为了呈现最好的音乐、表演、戏剧、甚至京剧而存在。我们仔细推敲了每个厅的空间形态,怎样可以最好地反射声波。歌剧院(2236 座)中的座椅围绕空间排布,共有三层。这个剧院的声学设计使得其不仅适合大型西方戏剧表演,还可以适应中式戏曲表演。音乐厅 (1981 座)的座位排布仿佛一个花园,不同的区域有着不同的高差,这样的座位排布方式使得观众与表演之间的距离进一步拉近。剧场(1210 座)有着和麦肯诺事务所标志一样的蓝色座椅,适合各种戏剧和舞蹈表演。独奏厅(434 座)的设计是四个厅中表演者和观众距离最近的,不对称的双层座椅排布方式十分适合独奏的表演形式,可以将完美的声效最大程度呈现。
另外,光效在这个项目里也至关重要,有几个原因:首先这是一个亚热带城市,每天六点到七点钟天就黑了,因此需要充分的人造光。其次台湾的文化就是喜欢具有刺激性的光源。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表演艺术中心,舞台表演所散发的光源会提升整个建筑的气势。所以我认为,光应该成为这个建筑予以人体验的一部分。整个光设计的要素是跟随日光的光源,包括天光的引入形成一个又一个的光池,以及中心的室外剧场的光随着夜晚的来临变得越来越亮,将光从白昼引导入夜晚(图21~图23)。
现在这个项目已经完成了,我非常自豪。人们喜欢在一天中的任何时候使用这座建筑,虽然它的体量是巨大的,但它和周围的公园环境是相和谐的。
关于行业愿景
“每个人都应该找到自己的方式。我对当今发生的事情持肯定态度,这比三十年前要好。总是有需要解决的问题,这就是我们存在的原因。”
——法兰馨·荷本
蒲:您想改变行业中的事情,对未来说些什么。
荷本:建筑行业发生了很多变化,我认为一切都会更加多样化。像我自己的公司麦肯诺一样,我认为我们有一个非常不错的模式,我总是称其为“交响曲”。我喜欢的未来已经发生在现在,就是以这种非常跨学科的方式呈现。在麦肯诺,我们已经在做的事情是建筑、景观、城市化、修复。我们拥有内部模型制作、电影制作、图形设计师,这使事务所变得多样化。
我认为建筑行业中的很多人,尤其是建筑师经常认为承包商是他们的敌人,但是我不同意。我认为承包商不是我们的敌人,他们也有工匠技巧。我总是为我们团队在波士顿地区机构中心(Bruce C. Bolling Municipal Building)所做的事情感到自豪,我们在波士顿向人们讲解,帮助他们用砌砖工艺来做出美丽的砖瓦(图24)。
我认为我们也应该为这些建造建筑物的工匠考虑,他们也想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自豪。建筑业的工艺必须创新,这很重要。我想更好地与建筑行业的工艺匠人联系起来。建筑师必须是一个创造者,然而现在工匠精神的稀缺渐渐成为了一种趋势。
蒲:请对有抱负的中国年轻建筑师们说几句话?
荷本:我总是对自己的学生和自己的员工说:建筑学就是学习观察,这也是我的哲学。这也是《人,场所,目的》(People,Place,Purpose)这本书的本意,这涉及我们必须观察社会、社会需求并同时成为有远见的人。但是,如果我们只是在计算机后面美化图片的话,那就不是建筑师了。建筑应触及所有感官,进入建筑物:音响效果是否良好?气候好吗?建筑如何适应文化?
与社会联系是对建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你需要了解你的人群。这对我来说至关重要,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我也了解世上有千千万万种方式做出好的建筑,而不是单一之解。
我认为,建筑师应该更多地关注构建好的房屋,尤其是在中国。因为意识到三十年前我刚开始观察住宅时,我对住房设计不当感到不满。许多建筑师认为必须设计博物馆、图书馆(当然,我也想这样做),但创造美丽的公共空间和住房始终是最重要的事情。尤其是在中国,住房是应对紧迫人口问题的解决方式,值得更多关注。住宅是抚养孩子的地方,如何创建满足所有这些需求的住房社区是很重要的。家庭和社区,应该是我们关注的焦点。
蒲:如果现在要重新审视刚入行的自己,并提出建议的话有哪些?
荷本:我从25 岁开始有了自己的事务所。那是不同的年代,正值1980 年代的一场巨大的经济危机。那时还没有真正好的建筑公司,当然在美国,还有白派和灰派五人组。但总的来说,没有大规模的真正优秀的建筑事务所。如今在欧洲、美国、亚洲都有许多优秀而多样化的建筑公司。
那时我没有选择在其他任何事务所工作,因为并没有多少这样的机构。而且,我对建筑的热情经常被一种愤怒的热忱而驱使,例如我对建筑或城市规划行业内所作不当的某件事感到愤怒。当时我对房屋,以及房屋如何被建造感到很愤怒。1983年,当我们还在代尔夫特理工大学时就赢得了一场建筑竞赛,事务所就这样成立了。
起初只有我们三个人,都完全没有经验。一位刚刚去世的建筑师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就是导师。有一位我们在建筑公司工作的朋友,帮助我们学习了有关细部的知识。我们互相帮助,四处去寻找可以帮助我们扩充技能的团队,使得最终办公室可以运转得起来。现在回头看,我在我孩子现在的年纪,已经有一个事务所了。
我的建议是什么?一个可以确定的是在其他事务所尽可能多学习东西,因为这确实是一个需要时间使技能更成熟的专业。我对当今发生的事情持肯定态度,这比三十年前要好。总是有需要解决的问题,这是我们存在的原因。我们需要提供解决方案,这是我们前进的动力。
结语
在很多场合法兰馨·荷本都提到这样一个概念,这也许是稍稍偏离她所接受的理性结构主义教育的:“建筑必须吸引所有感官。建筑从来不是纯粹的智力、概念或视觉游戏。建筑是关于将所有单个元素合并到整体概念中,最终重要的是形式和情感的整合。”
图23:卫武营艺术文化中心公共大厅内部(©麦肯诺事务所)
图24:波士顿市政大楼(©麦肯诺事务所)
很显然,荷本想用她的设计讲述一个“故事”,一个根据建筑或邻里的功能和背景量身定做的故事。像一位真正的导演或作曲家一样,她通过制作一种有趣而充满激情的建筑语言,使她的故事变得具有吸引力。她的建筑不是抽象的和教条的,而是经常活泼而色彩缤纷的,独特的麦肯诺蓝色作为商标常常出现在她的作品中。不论是代尔夫特中央车站所采用的波浪形的图板,还是高雄卫武营艺术文化中心提出的“榕树”大厅概念,都体现了她对城市设计的俏皮手法,以及对城市细节的深入了解。当观者在进入某一个空间的时刻,仿佛和建筑师有默契一般,体会到她匠心独运的盈盈私语。
荷本在她的整个职业生涯中一直忠于她的建筑愿景,在建筑设计上实现构图、对比、复杂性的结合。荷本以非传统的方式将建筑、城市规划和景观建筑的学科结合在一起,打造如“交响乐”一般的有机结合体,她在设计建筑中也喜欢将社会、技术、趣味和人本主义方面交织在一起,以便形成解决每种情况的独特解决方案。在这个过程中,荷本就像一位指挥一般,将理性结构主义与基于感官和直觉的诗意相结合。
在荷本的现代作品中经常能够让人感到犹如文艺复兴教堂一般的神圣感,这源于她对光和美的敏感性,同时她对材料的使用是极富有表现力的。法兰馨·荷本的作品揭示了由形式和空间决定的感官方面,来自材料的多样化使用及微妙的组合,同时还包含了对饱和色彩平面的精妙使用。
“以人为本”是荷本一直以来的关注核心。从打造小尺度的圣玛丽天使教堂诗意的氛围,到伯明翰图书馆或高雄卫武营艺术文化中心这样巍峨、体量巨大的文化场所,荷本最注重的从来都是如何聚集起人的活动,人在场所中进行什么样的互动和交流。从访谈中可看出,这也源于她从小的大家庭的生活习惯。当我们探讨她的设计依据时,“创建社区”(making community)是她一直强调的,建造公共住宅是关于此,设计教堂和图书馆是关于此,制定规划也是关于此。
印象深刻的是,荷本在为我们讲述密斯· 凡·德·罗图书馆的设计时,展示了她用相机 拍摄的录像,里面的焦点在于每天进出和滞留在里面的流浪汉们。法兰馨·荷本并没有评判这件事,而是再次重申了她的看法,“建筑是为所有人而建的,而非为一部分人”。她身上所具有的独特魅力,不仅局限于她作为建筑师所塑造的作品,更源于她与人和这个世界相连接的极强的好奇心和同理心。就像她所说的,致力于为人去做设计,构建与场所相关的空间,并使建筑物展现其自身的目的,这样才能建造出具有生命力的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