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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成的村庄

2020-10-30左中美

金沙江文艺 2020年10期
关键词:包谷豆子村庄

左中美

我奶奶还在的那些年,每年秋收秋晒之后,她最要紧的一件事,便是给来年选拣留种。

收回家来的包谷,在撕壳的时候分别为三类,一类是棒子短小、籽粒欠饱的,这些包谷的屁股上直接不留扎组的壳页,撕出来,在楼上或是院子里太阳下晒干,我奶奶得空时一天抹(村庄的人们把手工剥包谷粒叫作“抹mā包谷”)两盆,直接喂鸡或是磨了作猪食面;第二类是那些棒子粗大、籽粒饱满的包谷,这些包谷棒子要先拣选在一边,到时候单独扎组晾挂,以备选种。第三类是去了这两头后的中间部分,也就是普通的扎组包谷,这部分包谷一般占到了全部包谷的百分之七十左右。

那些备选留种的包谷在晾干晾透之后,我奶奶让我哥哥抽个空把它们下下来,之后,她还要再拣选一遍,把那些这里那里还稍有欠缺的包谷棒子拣出去。最后选定留下的包谷棒子,奶奶还要把每只包谷棒子头尾各五分之一的部分先抹掉,剩下每只包谷上面长相最端正、最饱满、最优质的籽粒,奶奶把它们抹到几只簸箕里,选着晴天端到院子里太阳下大晒,直晒到把那些包谷抓一把起来往簸箕里的包谷籽间落的时候,有了轻微的金属之声,奶奶才满意地收起来。这些包谷籽,便是来年的种子,奶奶要在一只竹囤里用灶灰把它们厚厚地埋起来,不让虫子们有下口的机会,确保来年下种的时候,这些种子粒粒完整。

拣选黄豆种子的时候,奶奶则先用一把筛子把豆子过一遍,筛掉那些粒小和不饱的豆子。这样筛过一遍以后,奶奶开始以滚豆子的方式严格选拣豆种。那些豆子堆在一只簸箕里,奶奶一回捧两三捧进筛子,她坐在一只小凳上,两腿伸开,在她的腿上便是一个小小的斜面。等将捧到筛子里的豆子再筛上两三圈后,奶奶将筛子斜放到膝上,那骨碌碌自己往下滚的饱圆的豆子,便是奶奶要拣的豆种了,奶奶将它们捧起来,放进一旁准备好的簸箕或是盆子里。劳动教给人的智慧是这样的朴素且让人叹服,假若你曾看过这样选豆种的情景,你会发现,那些在微斜的筛面里自己往下滚的豆子,它们真的就是所有豆子里最饱满、最圆润的豆子。正二月里豌豆收获,留选豌豆种子的时候,奶奶也是用这样的方法,豌豆的籽粒比黄豆圆,滚的时候,筛子的斜面要比滚黄豆时放缓一些。另外,豌豆当中会不时地间杂着几粒麻豌豆,这些麻豌豆,即使籽粒饱满,奶奶也要把它们拣出来,只留净白的豌豆种子。这些豆种,奶奶一样要用灶灰把它们埋上。

相比起来,选各种四季豆的种子就要多费些力了。在经过大筛里的粗筛之后,要全靠手拣。为了留拣最好的豆种,我奶奶总要乘着阳光晴朗的午后,坐在院子里阳光最亮的地方,细心地一一拣选。白腰子豆,红腰子豆,四十天豆,芸昌豆,一一拣了,放在不同的葫芦瓶里,瓶口上塞上包了布的包谷骨头,有时候还要在这些塞子上面稍稍抹上一点敌敌畏,确保种子们在里面安全。

留选谷种比选包谷和各种豆子的种子都要难,筛、滚在这里都用不上,眼看手拣亦不可能。我奶奶便把晒干的谷子一次少量地撮到簸箕里,簸了又簸,簸了又簸,确保其中没有瘪谷。等撒谷秧的时候,多撒三分之一的种子,到时候在秧苗里面再来丢弱去劣,选精拔优。

庄户人家,这种子是头等大事,马虎不得。种子选得精或粗,事关来年的各项收成。选种留种是件费时费力的事,需要耐心、细心。奶奶在的那些年,不遗余力地为家里做事,不曾一日懈怠,当中,这每年选种备种的事,便是一件极大的功劳。

而今,时代发展了,村庄的土地上种作的多数作物,大多都有了商业制种,种作时节,直接去集上的籽种店里买来种下,不用人们再自己一一选种备种。这样一来,便又考验着村人们的腰包。村庄的人们而今有一句自我调侃的话说:穷得连买种子的錢都没有了。备留着买种子的钱,这是一户村庄人家的经济底线,别的什么事可以不做,什么东西可以不买,到了下种的时节,买种子的钱总要能拿出来才好。土地它在那里,季节依序向前,只有一季一季地下种,村庄才会有一年一年的收成。

包谷,水稻,豆子,小麦,豆子包括黄豆、豌豆、蚕豆,几乎这大地上的多数种作,集市上的商店里都有了包装好的种子售卖。当然,商店里还有各种各样的蔬菜种子。像我奶奶当年那样仔细地晾晒南瓜种、冬瓜种、黄瓜种等等的活,而今也都一一省了,各种瓜,各种菜,茄子辣椒芫荽西红柿,都有了改良的新品种,要撒秧子了,直接从店里买来撒上,甚至于,在集上就有人专门育了秧子卖的,省了不少事。

但是有两种作物,似乎还没听说有商业制种的。一个是红花。村庄向阳干热的气候,适宜耐旱的红花生长。村庄每年的小春作物,一半以上种的都是红花。这些红花,一年一年还都是家里自己留种,我母亲为筛选这些红花种,便要费些心力。另一个是各种四季豆,没听我母亲说可以买到种子。由此,我能想象出来,每年秋天收了豆子,我母亲便要像我奶奶当年那样,先用大筛把豆子过一遍,把里面瘪的、小的豆子都筛去,然后,在那些筛好的豆子里,手工一一拣选籽粒饱满端正、没有病眼凹陷的完好的豆子,仔细将它们收存起来,以备来年下种。

四季豆类中有一种筷子豆,豆荚细长若筷,每每成双而结,故而得名。这筷子豆豆皮面糯,但籽实较小。选拣筷子豆的豆种不剥出豆籽,而是选端正饱满的豆荚连荚晾晒,晒干后连荚收存,等到要下种时,才将豆籽剥出来。

当年奶奶在的时候,母亲对每年由奶奶选种备种一直非常地安然和放心。而今,到她自己来做这些事,她便也像奶奶那样,细心又细心,为来年选留下最好的种子。

这种子是头等大事。地在那里,我们还要一季一季地把它种下去。村庄在这里,我们还要用一年一年的收成,让它一天两次,升起暖暖的炊烟。

火把节的前夕,我照例地回去老家。乡谚有句话说:火把节的雨,月半节的鬼。农历六七月正是雨水最集中的时候。早起出发,雨一路下到了家,至中午稍停了一会儿,未及下午,一场更大的雨又来了,下得又急又密,屋檐上的瓦沟水很快便织成了一面帘子。与此同时,家里正屋的屋厦下,有多处地方都有雨水渗漏下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台坎上,有一处柱子旁的漏水,顺着厦柱的裂纹曲曲弯弯地淌下来,洇湿了厦柱上面已然有些老旧的电线。我给我哥哥说,这屋子实在该修一回了。

我家这方正房是我小学毕业那年盖下的。之后,家里因供我在外面上学,一直无有余力装修这房子。直到我上完学,毕业回来参加工作那年,家里才努力凑了点钱把这房子装修了搬过来。数起来,这房子从盖起来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快三十年了。

在村庄里,每一辈人,都要在自己手上盖一次新的房子,尤其是一个男人,这是他一生立业的重要标志,是他对自己、对这村庄、对家中族人、对儿女后代的重要交代。因为母亲婚姻不幸,我哥哥初中毕业便早早担起了这个家里一个男人应该承担起来的所有重责。我们还在老屋子的时候,我哥哥就对我家老屋子进行过两项大的改造。首先是哥哥将老屋子原来除了楼梯间外,中格和东格通稍的格局进行了改造,在中间砌起隔墙,将中格和东格屋子分开,中格变成正式的堂屋,东格变成单独的灶间,隔墙及后墙上面新刷了石灰,让整个家改变了一个大的模样。之后是全部检修了一次瓦顶。我家这屋子听说是土改时分得的,当时是将这一间屋子共同分给我家和我大妈家,后来我大妈家因为孩子多,另在左家那边盖出去了,把这老屋子留下给我们。这房子虽是村里不多的瓦屋之一,却因年代久远,屋瓦暗黑,许多地方常渗漏雨水。哥哥将屋面全部作了检修,所有瓦缝处全部重新挂了石灰,这样,使得我家的老房子从远处看起来,有了一种全新的面貌。在完成了对老屋子的这两项大的改造之后,我哥哥才娶了我嫂子。

在成家之后,只有短短三四年的时间,我哥又盖了我们现在的这方正房。那些年因为乱砍滥伐,砍木料相对容易,又因我二姑父在皇家地开瓦窑烧瓦,便促动着我哥盖了这房子。那时候我哥也才二十多岁不到三十岁,却整个地担起了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贫困之家。中间六年供我在外面上学,使得一家人受尽艰辛。在我毕业参加工作的时候,母亲曾慎重地交代我,说你哥哥嫂子辛辛苦苦供你上学出来不容易,你以后,要好好地供你的侄儿侄女,好好担待他们。不如意的是,我的一对侄儿侄女后来都没能读出来,兄妹俩都留在了家里。

后来,到十年前,我哥又盖了我家现在的西房。这西房原本是一间两格的耳房,当年与正房一起盖起来的,还是在正房之前竖的架子。我们后来搬过来后,这耳房却一直没有装修,先时是因为装修了正房,一时没了余力,到后来,这耳房便一直那样空搁了下来。我曾几次催促我哥,见他都没有动意,末了听我嫂子说起,才知道我哥是想把这耳房拆了,重新好好盖一间三格的房子。后来房子盖起来,又按着现今新时兴的样式作了装修,作了我侄儿结婚的新房。

按理,一生中盖过了一回房子,便对自己有了交代,便算是完成了自己人生的这项重大使命。我哥算盖了两回半,给自己盖了房子,又给儿子盖了房子,劳苦功高了。可是,当我给我哥说这正房该修了的时候,我哥却说这房子不打算修了,想要把这房子拆了,直接搬到庄房地去,在那里去盖新的房子。我家的庄房在离家五里地的皇家地,哥哥嫂子在那里种了一片数十亩的核桃,核桃地里一年一年地种着包谷和烤烟。我听我哥哥嫂子的意思,一来,他们还想再为儿子和孙子再承担一些,二来,也想以此来促动我侄儿因此担起责任来。侄儿和侄媳妇在外面打工,两个人对这个家的承担不多,哥哥嫂子说,盖个房子,差下些钱,也让他们有点压力,要不然就总也长不大。我听出来哥哥嫂子这是要逼着儿子成长,促使他来完成自己的人生大业了。听说把房子盖到庄房地去,我侄儿也赞成。庄房地里地方开阔,种养都方便;二来,生活在村庄里,村人们之间相互总难免有一些龃龉不快,哥哥嫂子的性情,不愿与人相互挤压。村庄里许多往外盖出去的人家,当中许多也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虽然对于一个家庭,每一回盖房子都非常不容易,而这一次,我能想到,我哥哥嫂子和我侄兒将要面临怎样的艰辛。这些年,因为小湾电站的移民赔偿,村庄里获得赔偿的十多户人家,逐一盖起了样式相对统一的移民洋房。这样一来,村庄里还住着土木结构房子的人家便有了很大的压力,再盖房子的时候,便不能依着老样子建盖了。在那些移民洋房之后,村庄里每一间新盖起来的房子,都努力地盖成了洋房。哥哥嫂子的意思,也是要和儿子一起,努力建盖一间这样的洋房。那些有移民赔偿的人家,每户获得的赔偿都是十几万,自己再挣一点借一点,差一点也不会太多。而一般的人家,要建盖洋房就倍加艰难了。只是,我感觉哥哥嫂子在这事上已然下了决心。我一边欣慰我哥在这样的年纪,依然壮志未减,一边担心着一家人今后几年的艰难历程。我唯愿我的侄儿,如他父母所对他期待的那样,由这次建房起,更多地承担起这个家来,在还有父母帮持的情况下,努力地来完成他的人生大业。

虽然,等到这个房子万分艰难地盖起来,想必要到三年五年,甚至更多年之后,但我还是在心里大体想象到了这个房子的样子。就像村庄里每一家新盖起来的洋房那样,两层,或是两层半,带转角,带露天的大晒台——这是必不可少的,作为庄户人家,需要一片场地,在上面,晾晒一季一季从田地里收获来的各种庄稼。

我侄儿的孩子现在五岁,九月刚送进了乡上的幼儿园。若是他未来也像他祖父、他父亲那样生活在这村庄里,他便也要像他的祖父、父亲以及村庄里的每一辈人那样,在自己的手上,努力地再盖一次房子,若是他有能力的话,盖两次三次。而若是他走出了村庄,在这村庄里,依然会有一辈一辈的人们继续生活在这里,一辈一辈地盖起自己的房子。当然,在这些房子的上面,一定会有一个晒台,正二月里晒着地里采来的红花以及收获的豆麦,秋冬天里晒着满目金黄的包谷以及稻子。

——在这个意义上,不管我们一辈一辈盖起了怎样的房子,我们的村庄,都永远尚未完成。

我侄儿的孩子新全现在五岁。一个生活在村庄里的五岁的孩子,除了几个常年在外打工、只有年节才回到村庄的人之外,他差不多已经认识了这村庄里所有的人,叔伯爷奶,姑婶哥姐,不管谁来了家里,或是在村路上遇见谁,只要他高兴,他便能称呼出他们,且在称呼的前面冠以他们的名字。至于村庄里他的几个同龄小伙伴,他熟悉去往他们每一个家里的路,熟悉他们家里或大或小的狗的名字,他会拿上他爸爸给他新买来的玩具挖机或是飞机,又或是骑上他的后轮两边带小轮的新单车,去和他们分享,并且显摆。

他认识了这家里所有饲养的畜禽,并且给一窝小猪或是一群小羊里面他最爱的那只取名字,然后“据为己有”,指定那是他的。经常出入家里的那只猫,楼上楼下或是水沟里窜来窜去的老鼠,经常在屋瓦以及院子里活动的麻雀,他一一全都认识。惯于隐匿的蛇他虽然少有机会见,但他早已从电视上认识到了它,他知道草丛深茂的地方不能进,里面可能会有蛇。

他认识了村庄的大地上种作的各种作物。核桃,烤烟,包谷,黄豆,四季豆,红花,豌豆,以及麦子。他看得见这些作物怎么从地里收获,怎么晾晒,怎么收存,甚至于经过哪些工序,变成可以入口的熟食;或是怎样拉上这些收获,从集上换得一张一张可以用来购买东西的钱币。他渐渐还认识了去我家几块地里的路,只不过他一个人还不敢走。他认识我母亲菜园子里种的各种蔬菜,辣椒,茄子,苦瓜,南瓜,青菜,白菜,这小小的孩子,他甚至还能吃点辣,敢吃我母亲做的火烧茄子凉拌,吃一嘴,张开嘴吸哈一口气。

他认识了村庄里有的各种桃梨果木,包括芭蕉。他认识我家院子外面那棵高高的红椿树,认识家旁箐里的那一篷大龙竹。他还认识了这大地上的许多生命,比如蚂蚁,蝴蝶,蜻蜓,蚂蚱,毛毛虫。在他的这些认识里,常常带着一个孩子纯真而明朗的好恶。

因为他妈妈是汉族,也因为这时候,村庄的许多人开始从小教孩子说汉话,这孩子,他从学开口便说了汉话。因为村庄环境的关系,他的汉话不像他妈妈的川话口音,而是说的老家地方的方言汉话。老家地方的方言汉话,在外面人听来是一种几乎土得掉渣的汉语方言,然而,它毕竟是进入了汉语的表达体系,能在汉语环境里和人进行交流,赶集进城,表达无碍。不像我小时候,因为没有学说汉话的环境,除了会读课文,在生活里却不会用汉话和人交流,和母亲去赶集,要买个东西却不知道怎么告诉卖东西的人自己的选择意见。直到小学毕业到县城上了初中,我才慢慢学会了说汉话。现在的孩子上学早,四五岁就进幼儿园,学校又集中在乡里,若是不会说汉话,就没法和老师同学交流,甚至还会被同学们见笑。这也是而今村庄里的人们开始从小教孩子说汉话的主要原因。

由他的话语体系而决定了,这孩子,他现在所认识的,是一座汉语体系里的村庄,花草树木,鸟兽虫鱼,瓜豆菜蔬,谷黍豆麦。然而,他所生活和成长的村庄也决定了,随着他的不断长大,学习语言能力的慢慢增强,今后,他将要不断地、从头一点一滴地认识他的汉语体系里的村庄在祖先们留下的彝语体系里的命名和称谓。在这个村庄里,他的祖辈父辈们都还说着纯正的母语,用这像自己的皮肤一样温热和熟悉的话语,每天讲述着我们在这村庄里的朴素的生活,讲述着各自平常的喜怒哀乐,讲述着这大地上生发、成长以及逐渐老去的事物。可以确定,这孩子,他将一如村庄里那些比他稍早几年开始进入汉语表达体系的孩子那样,到差不多上二三年级之后,先是慢慢听懂了家人以及村庄的大人们用彝语所讲述的各种事物、情绪;而后慢慢地,他学会了也用彝语来称谓许多事物,用这祖辈父辈们的母语,表达他对村庄、对这个世界的认识。终于,他的彝语也说得像祖辈和父辈们一样好了——他真正地像一个在这村庄里长大的孩子了。

和当年的我不同,这孩子,他将走在另外一条和我相反的认识村庄、认识世界的路上。当年,我从我的母语世界出发,之后,从学校、课本以及其他渠道,认识我的村庄、我的世界在汉语体系里的表达方式。在很长一个阶段内,我和村庄的许多孩子一样,曾因为不能讲用汉语而深感自卑。从上学读书开始,尤其是在我后来慢慢学习写作之后,几乎我面对汉语而作的所有努力,都是在试图用更准确和清晰的汉语来传达我的母语世界,讲述我乡土的天空和大地,讲述这大地上的耕耘与收获,人们的欢喜与伤悲。而这孩子,他将要从他的汉语体系出发,在今后长长的日月里,一点一点重新认识他所出生以及长大的村庄在祖先们的母语体系里的原初面貌。

然而有一点,我和这孩子将是共同的,那就是:我们都在(将)用自己的方式,不断地认识着这个村庄,这片大地,在长长的一生中,在内心里以自我独有的角度,不断地为这村庄以及大地重新命名,持续地塑造并巩固它在我们内心里的轮廓和模样,色彩和声音。今年的春天不若去年的春天,今年夏天的雨水多过去年夏天的雨水。我小时候村庄里的那些老人而今多已陆续去世,他已没有机会认识;而他上午带回家来的那个小伙伴,我已不认识他是谁家的孩子。我早年在大地里赶过的鸟雀不是他现在看到的鸟雀,他看到的今年桃树上开的桃花结出的不是我童年时吃过的桃子。我和他,我们一起,拥有着这个共同的却又不同的村庄,且站在自己独有的那个支点上,为这村庄,以及村庄所栖居的大地逐一命名。

村庄在上,时光在前,我们为这村庄和大地的命名,从未结束。

从上学以后,我曾经在许多表格上面的“家庭住址”一欄里,认真地填写上我的村庄的名字。在这样的表格上面,除了我的名字、住址,往往还需要填写上我母亲的名字。母亲的名字,我的名字,村庄的名字,在许多不同式样的表格上面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我小学毕业那年,暑假过到三分之二的时候,收到了来自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这是当时遥远的县一中寄到这个县境最南端的村庄里来的第一封录取通知信,在那信封的上面,写着我的村庄的名字。开学的时候,我跟着我的老师从家里出发,经过两天颠跛的路途,才来到素未谋面的传说中的县城。后来,三年初中读完,我被省城的一所中专学校录取,那是在更加遥远的省城里,第一次有人在一只信封的上面,写下我的古老村庄的名字。那封录取通知信是邻村在乡上工作的一位大哥给我带来的,穿过村庄的路就从我家房后经过,他走了数十里的山路回来,在我家房后,高摇着那封上面写着村庄的名字以及我的名字的信封,大声喊我哥哥和我的名字。

想起来,几乎是从我离开村庄的那一天起,我便开始一遍又一遍,向人讲述我的村庄。在外面上学的多年里,那些和我一样来自农村的同学,我们常常在一起讲起各自的村庄,以及各自村庄里的人和事。因为那些相同或相近的村庄,以及村庄里相同或相近的人和事,使得我们在内心里自然而然地亲近和亲密起来。这种亲近和亲密,在许多时候甚至变成了一种相互依靠,以及彼此取暖。而当我们在那些城里同学的面前讲述起他们所不知道的村庄,村庄里种种他们所不知道的故事时,那个人所不知的遥远村庄的名字,则让我在内心里一时自卑,一时骄傲。

多年里,在学校以及各级相关部门发下来的各种表格上,我一次又一次在上面的“家庭住址”一栏里写下我的村庄的名字,向老师、向学校、向需要了解我们信息的部门一遍一遍报告我的村庄、我的故乡、我的来处。对于老师、学校以及相关主管部门,我的那一个村庄的名字,只是成百上千个学生家庭住址中的某一个,而对于我来说,在那个村庄的名字里,包含着我的母亲,我的家人,我的牛羊,我的村路,我的熟悉和亲切的村邻,我的春种秋收的土地。那是我每个学期开学时依依不舍的来处,是我每个学期结束时怀着热烈而急切的心情奔她而去的温暖家园。而所有的这些内涵,它们在更多的时候,总是凝结成一个陌生的毫不起眼的村庄的名字,被填写在某一张表格的某一个窄窄的空格里,只有在少数的时候,这个名字才被我像剥水果糖纸一样小心地剥开,向着某一个愿意倾听的人,细细展开里面的春风桃花,稻香秋月。

在那时候,我还远远没能想到,在多年之后,我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在文字里,一遍又一遍讲述这个养育我成长的村庄,这片塑造了我最初的心灵底色的故土。作为一个从村庄出发的写作者,几乎从一开始,便注定了我的文字,它只能和我一样,从我古老的村庄出发,从我村庄的鸡鸣狗吠、四季轮回里出发。这么多年,我所有写下的文字,它们绝大多数总是在讲述那个不为人知的、只有在最详细的县级地图上才能找到的村庄,我在文字里,一遍一遍讲述我的生活在这村庄里的亲人,讲述在这村庄大地上的生长与生命,收获与轮回,且在讲述中,为她伤悲,为她欣慰,为她担忧,为她幸福。

而变化的时代,早已悄然改变了之前人们离开村庄的单一方式。自从十年前中国大地上的打工潮终于涌进这滇西群山中的边远小山村,村庄的人们开始陆续地外出打工。这些离开村庄外出打工的人们,他们去到了北京,上海,广东,深圳,新疆,内蒙古,他们的足迹,几乎遍及了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城市。他们在城市的饭店里涮洗碗盘,在建筑工地上搬砖砌墙,在生产廉价工艺品或是廉价服装、鞋子的工厂里做工,有的冒险被骗入黑砖窑,有的差点被带入传销。和千千万万从中国大地上的村庄里出发前往城市打工的人们那样,他们在城市里从事着种种卑微的工作,挣着用血汗换来的微薄的工钱。一天辛苦劳动结束,回到简陋的工棚和出租屋里,他们会一起回忆或是相互讲述起自己的村庄,讲述自己在村庄里的亲人、儿女。在他们手机的通讯录里,存着和村庄紧密相连的一个个电话号码,下了工,他们有时会拨出其中的某一个号码,在电话里面,用村庄的人们每天都在讲说的母语,和电话那端的人说着某件与村庄有关的人和事。在他们当中,绝大多数的人从没想过要留在城市,因为不可能。他们在这城市里一天一天地辛苦挣命,为的是一年完了能多拿到一点工钱,然后回到那座属于自己的村庄,他们要用一年一年的努力,在那里盖起更好一点的房子,为家人带来更好一些的生活,最終,能够在那片土地上安度日月。

从县级城市,州级城市,省会城市,到各个大都市,在中国大地上各个大大小小的城市里,没有一个城市里没有来自农村的务工者。这无数从农村来的务工者,以及他们所来自的广大农村,依然是当今中国社会的广阔背景。他们在城市里的艰难打拼和生存,构成了另一版本的农村包围城市。然而,不管他们在一座城市里待了十年、二十年,他们都从未能真正地融入城市,故而,也从未能真正地放下村庄。他们依然在一座一座熟悉或陌生的城市里,一遍一遍地对着自己或是他人讲述着那座所来自的村庄,那片他们终其一生从未能离弃的大地。

在那片大地的上面,庄稼一年一年地生长,房屋一间一间地建盖,孩子一茬一茬地出生,桃花一年一年地开放。秋天的云朵走过村庄后面的山岗,看见这大地上岁月的疼痛,以及安宁。

责任编辑:张永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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