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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字如晤

2020-10-27陈蔚文

语文世界(初中版) 2020年8期
关键词:朱生豪许广平封信

陈蔚文

“但愿来生我们终日在一起,每天每天从早晨口角到夜深,恨不得大家走开。”翻译家朱生豪在致爱人宋清如的信中写道。

你也许以为写信者是热情的性格——事实上,他幼年失怙,家境贫寒,兄弟三人由早孀的姑母照顾。在世人眼中,他性格清孤。若无知己,他宁愿八百里雾野,独自蹀躞。但他遇上了爱人宋清如。朱生豪说:“我爱你就像爱一首诗一样。”

结婚后,夫妻二人回到嘉兴,日子窘困,可依然美满。朱生豪“闭户家居,摈绝外务”,一门心思在家翻译莎士比亚。1943年春节,清如回常熟娘家过年,住了近一个月。雨天,朱生豪等清如返家,后园有一株杏梅,花瓣被雨打湿,他每捡拾一瓣,就在纸上写一段思念的话。待清如回来,花瓣已集了一大堆,其中一段是:

昨夜一夜我都在听着雨声中度过,要是我们两人一同在雨夜里做梦,那境界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夜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可是这雨好像永远下不住似的,夜好像永远也过不完似的,一滴一滴掉在我的灵魂上……

这样的乱世雨夜,这份系念使得再冰凉的雨水也只衬出皮肤底下的温热。

“事实上你已成为我唯一的亲人了。”“接到你的信,真快活,风和日暖,令人愿意永远活下去。世上一切算得什么,只要有你。我是,我是宋清如至上主义者。”孩童般的喜悦、亲昵,一片赤诚。他称清如的信为“续命汤”,说世间的苦不算什么,因为他的灵魂不曾有一天离开过她——爱,即是灵魂的求索和依傍,在那儿,在伸手可及处,有个与自己心灵相契的人,除了他,我们无别的想望,如追光灯罩着一人,周围人物皆隐退。一切都是晦暝布景,只有他是可视的。

“今后不再说诳话欺骗自己了,愿意炼成一个坚强的钢铁样的信心,永远倾向着你,当我疲倦了一切无谓的游戏之后。我不愿说那是恋爱,那自然是比恋爱更纯粹的信念。我愿意懂得‘永恒两字的意义,把悲壮的意义放入平凡的生活里,而做一个虔诚的人。因我是厌了易变的世事,也厌了易变的自己的心情。”朱生豪信中的这段话描述了超越“男女之欢”的一种爱:借对方承载自己对人世的信与望。

笺短情长,在那个没有电脑手机的时代,有什么比书信更助于一段爱的送达呢?“乡下人”沈从文亦是以书信获取张兆和的芳心——“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仅此一句,流芳百世。

婚后,在《湘行书简》中,沈从文夫妻仍是如胶似漆,卿卿我我,写信以“三三”“二哥”等相称,让人称羡。

张兆和担心着:“长沙的风是不是也会这么不怜悯地吼,把我二哥的身子吹成一块冰?为了这风,我很发愁,就因为我自己这时坐在温暖的屋子里,有了风,还把心吹得冰冷。我不知道二哥是怎么支持的。”

沈从文安慰说:“三三,乖一点,放心,我一切好!我一个人在船上,看什么总想到你。”尽管后来婚姻生活起过一些涟漪,但两人始终相敬如宾,共同走完了漫长的岁月。

就连不苟言笑、笔如刀戟的迅翁也写下过“两地书”的爱之告白:“听讲的学生倒多起来了,大概有许多是别科的……我决定目不斜视,而且将来永远如此,直到离开厦门,和HM相见。”

另一封,“看现在的情形,我们的前途似乎毫无障碍,但即使有,我也决计要同小刺猬跨过它而前进的,绝不畏缩。”“HM”和“小刺猬”同指许广平。

1925年,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学生许广平向兼职教授鲁迅写信求教,从此开始了两人同城异地的通信,从求教、讨论到谈情说爱,由师生、恋人到夫妻,如鲁迅所说“十年携手共艰危,相濡以沫亦可哀”。

1929年6月1日,鲁迅写信给夫人许广平:

我自从到此以后,综计各种感受,似乎我于新文学和旧学问各方面,凡我所着手的,便给别人一种威吓——有些旧朋友自然除外——所以所得到的非攻击排斥便是“敬而远之”。这种情形,使我更加大胆阔步,然而也使我不复专于一业,一事无成。而且又使小刺猬常常担心,“眼泪往肚子里流”。所以我也对于自己的坏脾气,常常痛心;但有时也觉得惟其如此,所以我配获得我的小莲蓬兼小刺猬。

正如迅翁在1931年写的一首七言诗中云,“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以笔为刃的鲁迅在信中收起锋芒,他与收信人许广平,只是人世中的匹夫匹妇,无所不谈,包括对社会人事的观感以及饭菜好坏、天气阴晴等。这些家信体现了鲁迅亲切幽默的性格特点,也为中国文学史留下了带有温度的宝贵资料。

还有瞿秋白,这位中国共产党早期的领袖之一,学贯中西的文化人,在铁骨铮铮背后,对妻子杨之华亦是一腔柔情。1929年他在苏联治病休养期间,写给妻子的信用情至深。

亲爱爱:

……稍稍休息几天之后,这种有力的爱,这整个的爱的生命,立刻又开始灌溉他自己,开始萌着新春的花朵。我俩的心弦之上,现在又继续的奏着神妙的仙曲。我只有想着你,拥抱你的,吻你……的时候,觉着宇宙的空虚是不可限量的渺小,觉着天地间的一切动静都是非常的微细……

6年后,他慷慨就义,时年36岁。

同样为信仰而牺牲的林觉民,起义前夕写给妻子意映一封绝笔信,这封信写在一块白色方巾上。信中倾吐了他为革命而死的衷情,嘱妻子要忍悲而重大义。

“开拆远书何事喜,数行家信抵千金。”这一封封家书在许多年后仍如烛照,如冬日炭火之暖,它们真挚、热烈、朴素而优美,留存的是爱的印迹,是依托与陪伴,是信仰与理想,映照出书写者的性情与人格。

每一封信笺中,都跃动着一个真切的灵魂,记录着一段见字如晤的亲密交流。

张兆和的二姐张允和在《从第一封信到第一封信》里记录有这样一幕:

1969年,沈从文下放前,站在乱糟糟的房间里,“从鼓鼓囊囊的口袋中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地对我说:‘这是三姐给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举起来,面色十分羞涩而温柔……接着就吸溜吸溜地哭起来,快七十岁的老頭儿哭得像个小孩子又伤心又快乐”。

如果没有当年的那一封信,就没有这感人至深的一幕,文学史上也不会留下这段动人的佳话。

一代人有一代人表情达意的方式,从结绳记事到电子通信,科技改变了现代人的生活。老父亲老母亲们都学会用微信了。从“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到“车,马,邮件都慢”,一切通信的周折成为过去时,就连“写”这个动作都被语音和视频替代了。

虽然多了高效便捷,但是我们疏离了笔墨纸笺。定期清理的短信、微信与频繁更换的手机,使那些存在过的互通款曲、惦念与分享,那藏在琐碎家事中的时光,如风中之叶,零散缥缈。于是,在历史长河中留下的那些“两地书”成为中国文化的一笔财富。

一纸笺书,有时只为写下那一个名字。横竖撇捺,点提钩弯,那是你的名字。台湾诗人纪弦写过一诗:“用了世界上最轻最轻的声音/轻轻地唤你的名字每夜每夜/写你的名字,画你的名字/而梦见的是你发光的名字……”

信,是纸上的山河与故乡,安放着苍茫世间人们相互慰藉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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