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的化装表演(节选)
2020-10-26[美国]赫尔曼·麦尔维尔陆源
[美国]赫尔曼·麦尔维尔 陆源 译
第12章
不幸男子的故事,可从中了解他是否名副其实
那位不幸的男士大概有过一个妻子,她非常恶劣,差不多可以使一名根本意义上的人类喜好者怀疑,生具人形能否在任何情况下都切实保证我们生具人性,进而使他怀疑身体有时候近似于某种随随便便、无关宏旨的居所,更怀疑这会不会一举推翻了特拉塞亚(不负责任的家伙,还觉得自己是大好人一个)的言论“谁憎恨邪恶,谁就憎恨人性”。该女子若要自我辩解,绝不可引用下面这一句箴言:“只有好人才是人。”
贡纳莉年纪轻轻,身姿婀娜却不失挺拔,实际上对女子来说已过于挺拔,她脸颊泛着天生的红晕,本该赏心悦目,可皮肤也因此显得焦硬,犹如石器上涂了一层釉彩。她深栗色的头发颇有光泽,打着又小又密的卷儿。贡纳莉的身材如印第安人般瘦削,胸部不够丰满。她嘴型很好,但是唇髭浓重,总体而言,如果好好打扮一番,并且站得够远,她可能在一些人眼里还相当漂亮,尽管这种漂亮相当怪异,相当死板。
幸好,比起身体特征,贡纳莉的性情和品味并不那么引人注目。我们很难说得清楚,为何她生来就讨厌诸如鸡胸肉、蛋奶糊、桃子、葡萄之类的东西,却可以把硬薄饼和火腿当成一顿挺不错的午餐。她喜欢柠檬。至于糖果,她只爱一小截一小截干燥的蓝色黏土块,总是偷偷装在口袋里。她跟印第安妇女一样结实健康,而且意志坚定,行事果断。有观点认为,她适合过野蛮人的生活。尽管体态轻柔,又喜欢躺在床上发懒,她偶尔也像个苦修士,能受些辛劳。另外,她一贯沉默寡言。从清晨到下午三点,她很少说话。大伙无不觉得,她需要时间解冻,以进入与人交谈的状态。其间她什么都不做,只是朝四周张望,用她闪着金属光泽的大眼睛长久张望。贡纳莉的敌人说,此乃乌贼的冷酷眼睛,还有人说她像只瞪羚,因其虚荣肤浅。那些自以为最了解贡纳莉的男女常常纳闷,她这样一个人究竟有什么幸福可言,他们未曾考虑过,对一些家伙来说,收获幸福的捷径是让身边人感到痛苦。为贡纳莉古怪性子所苦的诸公深怀怨恨,大肆宣扬,说她不啻癞蛤蟆一只。然而,其中火力最猛的诋毁者如果还存着一点点公正之心,就不该指控她爱拍马屁。在很大程度上,贡纳莉思想独立。她善于说好话,甚至拐弯抹角称赞不在场人士,只要他配得上。她又很诚实,當面指出别人的过错。这招很毒,但绝非一时冲动。而冲动乃人之本性。贡纳莉像一把冰做的匕首,迅速将人刺伤并冻住。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根据同一权威的记述,当贡纳莉看到直率和天真在其魅力的镇压下沦为可悲的怯懦,会偷着嚼起蓝色黏土块,你还能听到她在低声窃笑。这些怪癖令人不舒服,但还有一个怪癖,那才真正匪夷所思。与人相伴时,她往往假装不经意地轻轻触碰英俊小伙子的手或者胳膊,似乎可从中获得隐秘的愉悦。然而,她这所谓“德行败坏的触摸”是出自满足人性之需要,还是出自她心底其他什么东西,殊为丑陋且糟糕的东西。这依旧成谜。
很显然,那位不幸的男士之所以痛苦,是由于他跟大伙聚在一起闲聊时,每每目睹妻子的神秘触碰,尤其还目睹被触碰者流露的惊诧之色,而良好的教养又禁止他捅破窗户纸,当场说个明白。这种状况下,不幸的男人也无法忍受以后再一次看见妻子触碰过的年轻绅士,生怕自己脸庞上显现屈辱的神情,这是一种或多或少带着刨根问底气势的神情。他会浑身颤抖着躲开那位年轻绅士。因此,贡纳莉的触摸对丈夫来说极具杀伤力,属于离经叛道的禁忌。他没责备过她。他几次抓住有利时机,谨慎小心、注意分寸地试着跟她谈论此事,隐隐暗示她那习惯可不大好。她早猜到他要讲什么。但她回答得极为冷酷无情,说一个人倾诉其幻觉并不明智,更何况这些幻觉还十分荒唐无稽,不过,如果她丈夫乐意让自己的灵魂接纳此类妄想,好比接纳伴侣,那么它们是可以给予他许多比翼双飞的欢愉。贡纳莉触摸别人令她丈夫难过,然而不幸男子所承受的这一切,或许本该使他真真切切回忆起自己的誓言,即不管顺境逆境,始终爱她珍重她,只要上天仍允许亲爱的贡纳莉陪在他身旁。可随着时间推移,嫉妒的魔鬼潜入了她体内,这准是个黏土般的、块状的冷静魔鬼,因为除此以外,什么也别想迷住她。而这失常发疯的嫉妒竟指向她自己的孩子,一名七岁女童,父亲的小天使和小宝贝。当他看到贡纳莉巧妙地折磨无辜的女儿,再虚伪地扮演着母亲的角色,不幸男子长久的咬牙忍耐崩塌了。他意识到,她不会承认错误,更不会改正错误,而且很可能变本加厉。他认为,要想善尽父亲的责任,唯有让孩子与贡纳莉分开。但是,他既然爱女儿,就不能撇下她,独自浪迹天涯。因此他不避辛苦,坚持把小姑娘留在身边。而周遭的妇人即便一直瞧不起贡纳莉,却对她丈夫的所作所为大感愤怒,指责他无故抛下家中的妻子,还夺走了能够带给她欢乐的女儿,使她深深被刺痛。面对这所有种种,不幸的男子出于自尊自重,也出于对贡纳莉的怜悯,长期缄口不言。假如他继续这么做,倒也不错,因为他走投无路时,向人透露过一些真相,结果谁都不信。贡纳莉宣称他所说的统统是恶意诽谤。不久,在几名女权主义者的怂恿下,被伤害的妻子提起诉讼。借助于高明的律师和有利的证词,她打赢了官司,不仅夺回小孩的监护权,还拿到一笔离婚补偿金,数目之大足以令不幸的男子倾家荡产(所以大伙才那么叫他)。此外,她凭着自己在法律上收获的同情,使他当庭遭到斥责,名誉扫地。而更可悲之处在于,不幸的男子觉得,他在法官和众多旁听者面前最明智的手段,是忠于自己的认知,不偏离事实,把贡纳莉的精神错乱当作抗辩理由。他觉得如此一来,可以少受些羞辱,可以在自我辩护中揭露她那些剥夺他婚姻快乐的种种怪癖,这将大大有助于胜诉,防止他反被指为精神错乱。他尤其强调了她对别人的神秘触摸。他的律师竭力要证明,事实上,如果贡纳莉有什么问题,那一定是精神错乱,然而这么做完全没用,并且适得其反,成了诬蔑妇女的恶行。这是诬蔑。最后,他听到一些风声,说贡纳莉打算把他永远关进精神病院。所以他逃跑了,变成一名无辜的流浪汉,凄惨地游荡于广阔的密西西比河谷,为失去了贡纳莉而在帽子上插一根卷烟:他近来读报得知她已经离世,认为自己此时应遵从习俗,服丧致哀。前一阵子,他试图赚一票钱,与女儿团聚,但眼下刚起步,仍两手空空。
故事的来龙去脉大抵如此,乡村商贾只好帮这个不幸的男子认真想点儿办法。
第13章
戴旅行帽的汉子如此人道,似乎还是个头脑最清醒的乐观主义者
多年以前,有位严肃的美國学者去往伦敦,在那儿出席一场晚会,他看到一个家伙,打扮得好像花花公子,衣领上系着一条乱七八糟的缎带。此人插科打诨,不停嘲讽大众所赞赏钦羡的事物。学者对其十分鄙夷。可是不久,他正好在一个角落里遇上这名傲慢之徒,便开始交谈,岂料对方竟很有头脑,几乎令他措手不及,深感惊讶。随后有个朋友在一旁耳语,他才知道这名傲慢之徒差不多跟自己一样,也是位大学者,声誉堪比汉弗莱·戴维爵士。
讲述以上轶闻是想提醒读者,自负、轻率,或与之相近的性情,大部分可在头戴旅行帽的汉子身上看到。这多多少少会促使他们匆忙下结论。当他们发现——其实他们即将发现——恰恰是同一位男士,大谈人道主义和哲学思考,并且不像往常,只随便抛出一两句话,而是几乎在聊天的全程说个不停,无休无止,如果他们目睹这一场景,没准儿会效仿那位美国学者,不动声色,强装镇定。毕竟,任何讶异的神色均与他们之前自视甚高的洞察力不太匹配。
乡村商贾的讲述到此结束。无可否认,另一个人或多或少受到了触动。他认为自己对那名不幸男子的同情并无失当。但他请求对方如实相告,此人究竟是凭着怎样的力量,去承受种种所谓祸殃的。他一蹶不振了吗,又或者他依旧满怀信心?
也许乡村商贾并没有搞懂这问题最后一个词的正确意思,但仍回答道,无论那不幸的男子是否顶住了苦难灾祸,关键在于,他足可申辩说,自己乐天知命,表现堪为楷模。他不仅从未片面理解世间的善良和正义,还一贯对别人抱有审慎的信赖,偶尔也会生出适度的愉悦之情。
而谈话另一方觉得,不幸男子的所谓遭遇,既无法让我们相信某种人性的观念,更无法让我们相信人性本身。很大程度上,乐天知命要归功于他思想正直,如同归功于他虔诚庄敬。显然,在旁人的劝诫下,他并未一时冲动,从一个仁爱者堕落为一个厌世者。同样,戴旅行帽的汉子从未怀疑,他自己的经验最终也将凭借一次完整、有益的转变,与不幸的男人一道,获得确认和深化,而且这番转变远不至于动摇其信念。特别可以肯定,在他(不幸的男子)狂乱的思绪之中,贡纳莉的所作所为绝非处处公道,因此他心安理得(他迟早会心安理得)。不管怎样,良善之辈读到关于这位女士的描述,很难不认为它多少有点儿夸大其词,也有失公允。事情的真相兴许是,贡纳莉优缺点并存。她做得不好时,对女性知之甚少的丈夫便试图同她讲道理,而不是采取另一些更见效的手段。因此,他无法说服妻子,无法让妻子改变态度。这个节骨眼儿上抛下她离去似乎太过唐突。总之,或许双方都犯有小错误,是它们打破了个人美德所维系的平衡。你我不应该急着下判断。
说来奇怪,即使反对的意见如此冷静、公正,且颇有些温情,乡村商贾仍要为不幸男子的际遇而大发感慨。这时候,同伴认认真真将了他一军,告诉他唉声叹气于事无补。不幸男子是个特例,由此断定世间存在无缘无故的痛苦,尤其还把它归咎于横行肆虐的邪恶,这么做至少不够谨慎:对某一类人而言,他们最重要的信念很可能会遭受损害。并不是说那些信念天然地遵从于上述认识。因为在本质上,既然日常生活的现象永远不能只看一面,只听一边,不能像贸易风总是将旗子朝同一个方向刮,所以,姑且拿我们对天意的笃信程度来说吧,它就取决于平常事物的种种变化,在思维意识里,其波动起伏与局势不明朗的长期战争当中股票价格的波动起伏相类似。汉子停顿片刻,瞥了自己的过户账簿一眼,继续发言。这是我们关于神性的正确观念之根本,恰如我们关于人性的正确观念,它更依赖直觉,而非经验,它超乎尘世的风风雨雨之上。
乡村商贾此刻全心全意赞成同伴的说法(他有理性,又有信仰,不得不那么做)。戴旅行帽的汉子很满意。当今是一个对这种观点有所怀疑的时代,他却依然能找到一名伙伴,与他看法相同,几乎完全相同,多么圆满、崇高的信任啊。
戴旅行帽的汉子大致认为,哲学不必受限于一定范围,可也觉得,把所谓不幸男子的事例当作哲学论题时,还应仔细推究情理,而无须一味怜悯悲惨的家伙。因为你若低头承认,不幸男子的事例迷雾重重,他这类人就能让我们形同于放弃追问。至于有时候明显偏袒某一方(恰如贡纳莉和不幸男子的传闻所暗示),那么过多强调恶有恶报的法则,以印证当下无罪,此等做法或许并不明智。实际上,尽管对正直的心灵而言,该法则非常正确,也足以抚慰伤痛,但顽固不化的论战只能激起肤浅的、有害的自负,这样一条法则无异于认定,天意并不是立即生效,可终究要生效。总而言之,心怀慈悲者应当坚守在信任的马拉科夫棱堡里头,切勿禁不住引诱,跑到理性的开阔地带,投入危险的战斗之中,这于人于己,都再好不过。因此,戴旅行帽的汉子主张,仁善者不该沉湎于哲学天地,要避免一个人冥思苦想,更不要与同道交流探讨,否则,即使他不乏怜悯心,也很可能养成一些轻率的习惯,在不适宜的场合出乎意料地产生有违初衷的念头和情绪。实际上,私下也好,公开也罢,关于某些话题,仁善者一贯自持守度,不去坦露自己内心的真情真意,因为在许多方面,世人的想法并不是它原本的样子,权威的训诫对他们影响深远。
戴旅行帽的汉子觉得,自己的言谈颇为枯燥。
天性善良的乡村商贾意见不同,表示他很乐意一整天依靠这题目解乏。毕竟,坐在一个怡人的讲坛下,比坐在一株挂果的桃树下要好。
戴旅行帽的汉子很高兴看到,自己并没有喋喋不休,如先前担忧的那样。他希望成为平等、亲切的同伴,而不愿给对方留下一个宣道牧师的印象。于是,再次提起不幸的男子时,他努力表现得更加友善。他以最坏角度去观察该案例。他承认那个贡纳莉的确就是一个贡纳莉。无论是从实质上,还是从法律上,想摆脱如此一个贡纳莉得多幸运才行啊!假使他与不幸的男子相熟,非但不会流露同情,反而要衷心祝贺。这位不幸的男士实在是吉星高照!归根到底,他敢说,那家伙运气真好。
乡村商贾回应道,他打心眼儿里希望这样。无论如何,倘若不幸的男子在尘世间毫无欢愉可言,那么,至少上了天堂可以快快乐乐。
他同伴则从未怀疑,不幸的男士今生快乐,死后也一样快乐。戴旅行帽的汉子当即买了些香槟酒,邀乡村商賈共饮,并且戏谑地求告道,无论他与不幸男士有多少难容于时的相通之处,但愿一点点香槟酒已足够让它们消逝泯灭。
每隔一阵子,两人便在沉思默想中慢慢喝上几杯。最后,乡村商贾脸红了,眼睛闪着湿漉漉的光芒,嘴唇则微微颤抖,不乏阴柔的敏感而又别开生面。这老兄没让烟草熏了脑袋,似乎倒让美酒注入了心间,于是大放厥词。“啊,”他推开杯子喊道,“啊,酒是个好东西,信任也是个好东西,但它们能不能渗透那些深思熟虑的坚硬岩层?它们能不能暖烘烘、红堂堂地流进真理的冰冷洞窟?真理不会令世人觉得舒服。我们盲目轻信,在可贵仁爱的引领下,在甜蜜希望的诱惑下,妄图建功立业,结果枉费心机。我们异想天开,竹篮打水一场空,除了让自己焦头烂额,一切全是泡影!”
“噢,噢,噢!”戴旅行帽的汉子惊愕地高呼,“天啊,所谓酒后吐真言,若此话不假,您之前向我展示的所有美好信任,这下子又转变为疑虑,深深的疑虑,而且,好比爱尔兰人的大暴动,它现在成千上万倍地从您体内迸发出来。这瓶酒,这瓶好酒,物有所值啊!我得说,”汉子捂住瓶子,半认真半开玩笑说道,“您不能再喝了。酒本该让我们身心愉悦,而不是让我们凄凄惨惨;它本该增强信任,而不是削弱信任。”
这番善意的戏谑使乡村商贾清醒了,羞愧得不知所措,他望着戴旅行帽的汉子,神色一变,结结巴巴承认道,他几乎跟同伴一样吃惊,吃惊于自己胡言乱语。他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如此信口开河,轻率冒失,实在说不过去。这酒算哪门子香槟,他感觉脑袋瓜运转良好。实际上,如果它非得像点儿什么,顶多像咖啡里添放的蛋白粉,令人神清气爽,心情愉快。
“令人愉快?也许吧,可是不大像咖啡里的蛋白粉,而更像炉子边上的光泽:黑油油的,闪着威严的芒彩。我很懊恼自己点了香槟。您这么个性子,不宜喝香槟酒。亲爱的先生,请问,您好些了没有?信任感恢复了吧?”
“但愿如此。可以说是恢复了。我想我该走了,我们已经聊得太久。”
说着,乡村商贾起身告辞,离开桌子,留下个空座位。他感到很丢脸,没顶住真诚天性的鼓动,头脑发热,不管不顾地向同伴,也向自己曝露了他那十足怪诞、反复无常的内心想法。
第14章
某些人或应考虑的问题
前一章以提示下文的叙述开篇,而这一章将为你呈上回顾的一瞥。
有些读者原本就惊异于一个人居然那么轻信,接下来他们可能会愈发惊异,因为乡村商贾一直在自我表露,最终一时冲动,到底还是把他那股深沉的怨气宣泄了出来。旁人没准儿觉得他自相矛盾,甚至他确实是自相矛盾。但你能怪作者吗?诚然,我们大可以要求小说家塑造一个角色时,首先保证其言行前后一致,而这也是一位敏锐的读者最用心检视的内容。不过,尽管乍看之下似乎存在着破绽,若更为仔细地观察,你也许会发现并非如此。虚构作品除了要避免前后矛盾,另一条差不多同等关键的标准也必须满足,那就是,所有小说都不能与事实基础相悖离,即使创作时允许一定程度的自由发挥。在日常生活里,从不自我矛盾的人物岂非凤毛麟角?所以读者厌恶作品的矛盾之处,往往并不是由于它们有违真实,而是由于它们很难搞懂,令人困惑。然而,如果一位最聪颖的贤士高人能凭借自己的智慧,去剖析活生生的角色,我们这些个凡夫俗子是否也可以轻松理解书上的虚构人物,如幽灵般飞掠,如阴影般扫过墙壁的虚构人物?每一个角色都得全篇连贯,让读者一目了然,窥一斑而知全豹,否则作品便不够真实。但另一方面,作者创造一个角色,即使按照通常的观念来衡量,它不甚协调妥洽,好比会飞的松鼠,即使它在不同时期大相径庭,好比毛毛虫变成了蝴蝶,即使这样,它也不一定虚假,而依然契合于真实。
按理说,大自然创造了众多如此矛盾的角色,没有一位作家能与之争锋。若一名读者可以将某本小说的矛盾区别于现实生活的矛盾,其智慧也必定非同一般。在此,经验是唯一的指引,不过既然谁都没办法做到通晓万物,事事依靠它或许有欠明智。当澳大利亚的鸭嘴兽标本第一次运送到英格兰,博物学家——根据他们的分类学知识——非常肯定,这个物种并不实际存在,那副扁嘴一定是什么人给装上去的。
大自然困扰着博物学家,但它创造了鸭嘴兽,世人只好听之任之,而作家用他们鸭嘴兽似的角色困扰读者,你更是无话可说。作家应始终清晰地,而不是模糊地刻画人性,大多数小说家也一直这么做,兴许在某些情况下,他们的成果还为作家群体赢得了一点儿荣誉。但不论荣誉有还是没有,想想看,设若人性能轻易洞悉,则人性这片大海要么太清,要么太浅。总体上,我们倾向于认为,与昔日宣扬的神性观点相悖,人性充满了矛盾,这一看法对理解人性更为有利。如果你把人性摊开在阳光下,让大伙觉得你知之甚详,那反倒没什么助益。
虽然读者对书中自相矛盾的角色怀着偏见,但是,当他们最初的言行看似不合逻辑,嗣后却藉由作家的技巧而转为贯通时,偏见也未尝消失。在这方面,文学大师的技艺尤其出神入化。他们笔下的角色处于错综复杂的境遇之中,令人诧异,等到谜底揭晓,读者恍然大悟,于是备加赞赏。以类似的方式铺陈,偶尔甚至会达到匪夷所思的程度,这时候人物的最终命运再由作者奇妙可畏地创造出来。
至少,部分心理小说家的写作手法差不多就是那样。我无意在此讨论他们的写作手法。但你其实不难想象,所有别出心裁的锦言妙语统统是为了以一定尺度昭示人性,而这种手法业已被顶呱呱的评判者轻蔑地逐出了科学阵营,那个由相手术、相面术、颅相学和心理学组成的科学阵营。同样,在一切时代,上述彼此冲突的观念通过最杰出的头脑而为世人所接受。关于这个问题,跟其他许多问题一样,似乎可以说我们的无知相当普遍,且相当彻底。假如一名好学的青年细读过诸多描写人性的优秀小说,走进社会时不大可能经常犯错。然而,即使他在书中看到了真知灼见,肯定还要像一个拿着地图闯入波士顿的游客一样,遭遇种种麻烦。街道没准儿会七弯八拐,他没准儿会屡屡停下脚步。可是多亏了地图精准,他从未绝望地迷失方向。而且,说到这个比喻,不应该认为城市的复杂面貌永远是大同小异,人性的复杂状况却五花八门。今天的人性与一千年前的人性大抵相同。唯一的差异不在于它们的特征,而在于它们的表现。
尽管听上去令人沮丧,但正如一些数学家还在试图找到一种确定经度的好方法,那些更为敬业的心理学家面对以往的失败,依旧怀揣着希望,想创立一套描述人心的可靠模式。
关于乡村商贾这一角色是否存在破绽或者模糊不清,已經解释得够多了。所以不妨回到我们的喜剧,或者应该说,从思想的喜剧转向行动的喜剧。
第15章
一个老吝啬鬼,受到鼓动,要拿出一笔钱做投资
乡村商贾走后,戴旅行帽的汉子独自坐了一会儿,神色好像他刚与一位卓越的人士聊完,正在回味对方的言论,而不管那些词句的思想是多么贫乏,都应该把它们的教益完全吃透。如果能从自己听到的真诚话语中收获启迪,他会非常愉快,这份启迪不仅在道德观念上给予你肯定,同时将成为你道德实践的指路明灯。
很快,男人的眼睛灼灼发光,仿佛他已捕捉到某种提示。他站起身来,手执账册,离开了客舱,步入一条昏暗、狭窄的走廊,与先前那条走廊相比,它更简陋、阴郁,近乎为脱逃而准备的便道。简言之,是移民的活动区域。不过,由于大船正顺流而下,你自然会觉得,这里还算空敞。因舷窗遭到遮挡,此处整个儿又黑又暗,大部分区域伸手不见五指。但刚走进去时,你可以看到纤细、微弱的天光在窗檐上零星闪烁。这地方不怎么需要照明,从设计上说它更适合黑夜,而不是白天,总之像个破败的、用松木建造的集体宿舍,铺位上没有床垫,布满了树疖子。好似企鹅与鹈鹕那挤挤挨挨的联合筑巢地,这些铺位以费城的整齐划一来排列。但好似金莺雀的小窝,它们垂吊在半空,不仅如此,还从上到下分作三层。我只需描述其中一套铺位,你们也就不难推知全体了。
四根绳索固定于天花板,往下穿过三块粗糙木板角上钻开的孔洞,木板之间的距离相等,分别以四个绳结支撑,最下面那一块比地面高一两英寸。整套铺位,大体上有如一个绳索捆扎的书架。只不过,它们并非牢牢抵着墙壁,而是在可允许的范围内来回摆荡。当一个生手移民爬到铺位上,试图躺好,木板便摇晃得尤其厉害,几乎可以把他甩下去。因此,假如你没什么经验,不妨选择最上层的铺位,那里更安稳些,即使有个初学者要躺在你下面。有时候一群贫苦的移民,在某个突降大雨的夜晚涌到这些鸟窝中来,他们面目模糊,造成一片咣啷咣啷的震动喧响,伴随着声声喊叫,那阵势好比一艘倒霉的轮船撞上了岩礁,与全体水手一同粉身碎骨。床铺设计者存心要捉弄拮据的旅客,让他们不得安宁,而你若想好好睡一觉,从始至终也离不开安宁。这些普洛克儒斯忒之床又糙又硬,卑微潦倒的好人在上边翻来覆去,指望休息休息,收获的却只有折磨。啊,试问谁会给自己造这种床铺?它们是为别人造的,而且说来相当残酷,你必须躺在上头!
不过,尽管这地方有似炼狱,汉子依然闯了进去。不仅如此,他还像走下冥府的俄耳甫斯那样,惬意地哼着小调。
突然间,男人听见一阵嘁嘁嚓嚓,继而是一阵嘎吱嘎吱,有张吊床从一个阴暗的角落晃出来,仿佛一只疲惫的企鹅脚掌正谨小慎微地接近,这时候一通力竭声嘶的戴福斯式哀号在他耳边炸响:“水,水!……”
此人是乡村商贾前面提到的吝啬鬼。
拿账册的汉子立即凑过去,速度堪比慈善会的修女。
“先生,可怜的先生,我能为您做什么?”
“啊,啊,水!”
汉子赶紧去弄了杯水,跑回来,托起受苦之人的脑袋,将水送到他嘴边,让他喝下去。“可怜的先生,他们就把您撂在这里,听任您干渴难耐?”
吝啬鬼是一个老瘦子,他五体槁枯,皮肉好像腌鳕鱼,头颅好像一块木疙瘩,是由一个白痴从一团树瘤上削斫下来的。他嘴巴扁阔,硬骨外戳,夹在鹰钩鼻和下颌之间。其表情则游移变化于守财奴和弱智者之间,忽而是前者,忽而是后者。老瘦子并未作答。他闭着眼睛,脸朝下贴着一件陈旧的灰白鼠皮大衣,脑袋犹如一颗干瘪的苹果在一堆脏雪上滚动。
终于,他缓过劲来,身子朝恩人斜了斜,咳嗽了一声,用悲惨的腔调说道:“我又穷又病,老乞丐一个,囊空如洗,请问,我该如何报答您?”
“只要您信任我就好。”
“信任!”他尖叫道,神色一变,床铺摇荡不已,“到我这岁数,信任寥寥无几,还剩下多少,您尽管拿去吧。”
“主要看您的心意。好极了。现在,给我一百美元。”
吝啬鬼听了,大为惊恐。他两手在腰部摸索,然后飞快伸向脑袋下面的鼠皮大衣,攥着什么东西塞了进去。同时,语无伦次地喃喃道:“信任?……胡扯,瞎掰!……信任?哼,放狗屁!……信任?坑蒙拐骗!一百美元?一百个鬼!……”
骂累了,他静静躺了片刻,接着有气无力地撑起身体,提高声调,语含讥讽地说:“一百美元?这信任的价钱真够高的。可您难道没看见,我是个老叫花子,躺在角落里奄奄待毙?您帮助过我,但我穷成这样,只能朝您咳嗽两声,表达谢忱。咳咳,咳咳,咳咳咳!”
这一轮咳嗽如此剧烈,以致身体的震颤传递到床板上,他随之来回晃荡,活像一颗正准备投掷出去的石头。
“咳咳,咳咳,咳咳咳!”
“好一阵吓人的咳嗽。朋友,我真希望那位草药医生眼下就在这儿。来一盒他的十全大补膏,非常见效。”
“咳咳,咳咳,咳咳咳!”
“我很乐意去找他。此人在船上的什么地方。我见过他那身褐色长外套,他的医术举世无双。”
“咳咳,咳咳,咳咳咳!”
“哦,实在抱歉。”
“别提了,”老人再度尖叫道,“不过,您去吧,去甲板上,找一找您那位好大夫。甲板上有不少脑满肠肥、四处招摇的虚荣之徒,他们不会像我这老穷鬼一样,待在下面,待在孤寂和黑暗中咳个没完。瞧我,贫病交加,眼看要咳进坟墓。咳咳,咳咳,咳咳咳!”
“看到您又咳嗽,又落魄,我万分抱歉。良机难逢啊。假如您有那么一笔钱,我倒可以为您做做投资。三倍收益。但即使您有这笔宝贵的资金,恐怕也没有更加宝贵的信任,正如我刚才说的。”
“咳咳,咳咳,咳咳咳!”老人急忙直起了身子,“什么投资?投什么,怎么投?您干吗不用自己的钱去投?”
“先生,亲爱的先生,您何以认为,我自私自利到如此荒谬的地步?为了捞些油水,我竟然要从一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那里搞来一百美元?亲爱的先生,我没疯。”
“为什么,为什么?”老人愈发困惑了,“难道,您周游列国,就为了帮别人做投资,自己分文不取?”
“先生,这正是本人的卑微职业。我活着不为自利。世人并不信任我,然而信任我便是大利了。”
“可是,可是,”老人一阵眩晕,“您拿着别人的钱去做……做……做什么呢?咳咳,咳咳!如何賺到收益?”
“商业机密。我一旦公开,人人都来干这一行,那么谁都赚不上钱。秘密,不可说。我所要做的,就是获得您的信任,而您所要做的,就是按时领取红利,三倍收益,分三次支付。”
“什么,什么?”老人越来越糊涂了,“但是,得有凭有据,有凭有据。”他态度又突然变硬。
“真诚的最佳凭据,便是真诚本身。”
“可我看不到您的真诚。”透过一片昏黑,老人注视着对方。
这是吝啬鬼最后一次理智的闪光,他走了回头路,再次唾星四溅地自言自语,不过又开始关心数字。他闭上双眼,躺在床板上低声嘟哝:
“一百,一百……两百,两百……三百,三百。”
他睁开眼睛,病恹恹地盯着汉子,病恹恹地说:“这儿有点暗,对吧?咳咳,咳咳!但我即使老眼昏花,也看得出来,您相当真诚。”
“很高兴您这么说。”
“如果……如果,我投一些……”老人试图坐起来,但白费工夫,他一番挣扎,只是让自己精疲力竭而已,“如果……如果,我投一些,投一些……”
“别如果如果的。要么完全信任我,要么免谈。老天爷,行行好,我自己也快没信心了。”
汉子讲这番话时,语气淡漠,显得高高在上,而且似乎要转身离去。
“不,不要走,朋友,请再忍耐一下。年纪并不能缓解疑虑。它不能,朋友,不能。咳咳,咳咳,咳咳咳!哦,我七老八十,身世凄惨。我是该找一位保护者。请告诉我,如果……”
“如果?算了吧!”
“别走!我的钱……咳咳,咳咳!……要多久能回来?要多久,朋友?”
“您不必再信。告辞!”
“别走,别走,”老人像个婴儿一样倒下,“我信,我信。但我信得不够,朋友,求你帮帮我!”
从一只破旧的鹿皮袋子里,吝啬鬼哆哆嗦嗦地掏出十个鹰扬金币,它们毫无光泽,好像十个老式牛角纽扣。他把钱交给对方,样子既殷切又勉强。
“我拿不准是否该接受这份无奈的信任,”汉子收下金币,冷冷道,“不过,这好歹是最终时刻的信任,是病榻前的信任,是精神衰微、弥留之际的信任。我倒想要一份健全之人以健全心智赋予的健全信任。但无所谓了。好吧,再见!”
“不,回来,回来。收据,给我收据!咳咳,咳咳,咳咳咳!你是谁?我干了什么?你要上哪儿去?我的金币,我的金币!咳咳,咳咳,咳咳咳!”
可是,很不幸,在这理智最后的闪光时刻,汉子已经远去,已经听不到他呼喊,而如此微弱的呼喊,任何人都无法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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