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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与烬

2020-10-26赵命可

延河 2020年10期
关键词:王琳

赵命可

一连几个晚上,马林旭都喝得醉醺醺的,和他一起喝酒的都是过去的同事。他们不是在以前的裁员中被裁掉的没有靠山的人,就是和他一样看不到出路,灰溜溜地逃跑的人。也有几个依然留在单位苦熬的,他们不是有个一官半职,就是对未来已经不抱希望,他们留下或者能混上个一官半职,绝不是他们的能力比别人强,而是因为他们舌头伸得长或者是身上的器官和领导不同,才有了这么一个位置。即便如此,他们和那些离开的人一样,神情沮丧,双目无神,行业的凋敝一天比一天彻底,他们人到中年,从事的又是这样一个让人虚无到没有力气地工作。

他们是一群传统媒体人。

今晚请客的是他们的副总,一个大腹便便的转业军人。他以前是广告部主任,热衷于采访名人、富人、官员,还参加过几家封面印着半裸美女头像的杂志笔会,是一个懂生活的人。他说话嗓门很大,常常引經据典,但总是给人一个为了这番讲话事前在家背了很多古籍的感觉。他常说报社正是靠了他们这些人才能维持到今天,现在仅有的几个广告客户也是他当年在位时建立的关系。

和别的惊慌失措的领导不同,他不是一味地等待关门那一天的到来,他一边唱着报社的明天还是灿烂的小调,一边在报社后面的小区租了一个门面,让自己的老婆开了一个家政服务公司,报社很多人家的家政就是从他老婆的公司里雇佣的。他老婆以前也是记者,因为受不了年年降薪的折磨,就成了家政公司的小老板。

今晚的酒是副总带来的。以前的聚会,酒都是马林旭的。饭馆是马林旭老婆开的,他们选在这里聚会,说是照顾一下马林旭的生意,其实是为了吃得放心,价格也适中,他们在这里吃了很多年了,饭馆的拿手菜早已耳熟能详,就是菜单上没有的菜,你打个招呼,他也会全力满足。就拿今晚来说,副总的老婆刚从成都旅游回来,在成都吃了道水煮黄喉,马林旭家开的也是川菜馆,他们以前从没有做过这道菜,他去问大厨能不能做,大厨笑了笑,立马吩咐他的徒弟去菜市场买黄喉,买菜是他老婆亲力亲为的,大厨说黄喉不好选,要是买不好,味道就出不来,还是让他徒弟去吧,他老婆梁惠莲就很不乐意地给了五十块钱,让徒弟去买了黄喉。菜端上来,副总老婆的肥脸立马放光,她吃了一口,放下筷子,说:“太他妈的好吃了,你们尝一下,和成都的一个味道。”

副总招呼大家喝酒,他们两口子都能吃能喝,也都大腹便便,很占地方,坐在他们中间的王琳娇小玲珑,她几次想和副总的老婆换一下座位,都没有成功,就撇了一下嘴,说:“袁总,你给李姐吃得太好了,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好富态。”副总的老婆放下筷子,抹抹嘴,说:“还好吃的呢,早上是稀饭馒头,晚上是馒头稀饭,我就是喝凉水都长肉的体质,胖得说话都喘气。”大家就一起哄笑,王琳说:“女人胖才好啊,男人喜欢,我老公就经常说我跟铁饼似的,他都没有热情搂着。”她在大伙的笑声里抓着副总老婆的胳膊,悄声说:“你和袁总都这么丰满,你家的床可受委屈了。”副总的老婆娇嗔的按着王琳的肩膀,要罚她喝酒,“我们这个年纪了,都是各睡各的床了,莫非你们还是像年轻人那样搂着睡吗?”说完,她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王琳在单位就是以伶牙俐齿闻名,她以前去一个单位采访,那位处长拿没有提前预约为由拒绝接受采访,结果被她说得浑身酥软,不仅接受了采访,中午还要请她吃饭,她说要赶回报社写稿,处长就说派车送她,她说坐车路上堵死了,她出门都不开车,地铁口就在附近,坐地铁快还省事。她老公就是放个屁都不响的处长,天天想着往上爬的处长,对上面低头哈腰,恨不得把老婆都送了礼,对下面的人是打一巴掌再送一个大枣,回家了从不做家务,和老婆孩子说话也像念报告,满口的官话套话,老公一开口说话,她连死的心都有,有这么一个老公垫底,她怎么会把一个写报道时名字都不可能出现在文章里的处级干部放在眼里。

王琳正想开口,她的部门主任,一个80后的孩子抢先说:“我看了一篇文章,说丰满的女人最受男人喜欢啊,我就想找个丰满的女人做老婆。”副总咧着大嘴,笑着说:“这孩子明显是小电影看多了,丰满的女人好是好,就是马力大,比较费油。你还年轻,不知道女人的厉害。”他老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用手去抹眼泪,因用力过猛,竟然把粘上去的假睫毛揉了下来,大伙又是一通哄笑。

这时,80后主任提出他要给大家唱首歌,大家就一起鼓掌,他就唱了一首他们家乡的闽南语歌曲《爱拼才会赢》,歌唱的还真不错,王琳说:“七分天注定,说得多好啊,看来主任真是祖宗有灵,在这样的单位能如鱼得水的人,都是天注定的。”说完她自己先笑了。80后主任端起酒杯,说:“王姐,我敬你,你可是北大的高才生啊,你们那时能上北大,不比现在当个总编容易。”王琳不怎么喝酒,她以茶代酒,“北大毕业又怎样,还不是在你们深圳大学毕业的孩子手下干活吗?我老公都说了,以后不让女儿考北大了,北大毕业的不是卖猪肉的就是做一辈子小记者还挺得意的没有进取心的人。”气氛忽然有些尴尬,副总的老婆说:“我给大家唱一首我们内蒙古的祝酒歌吧,唱得不好大伙不要见笑啊。”

这样高亢的歌,没有一身肥膘兜底还真不行,有了这一身的肥膘,首先你的气就足,调也上得去,唱完歌,副总的老婆大声喊着,“今天高兴,我给你们来一个海底探月。”大家都不知道啥是海底探月,就看着她在一个大杯子里倒上啤酒,然后把一杯白酒放进去,她双手叉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她的豪迈性情点燃了大伙的情绪,副总也不甘落后,他说:“我用我们湖南话给你们唱一首我们湖南的民歌《浏阳河》。”

副总的老婆说:“用你们湖南话还好一点,反正别人也听不太懂,要是用普通话,就得把你的舌头捋直了。”副总黑了一下脸,很快又和颜悦色地说:“不要总是笑话农村人说话,那不都是没有办法吗?你看集团的杨总,他的普通话现在说得好吧,他说当年在广州上大学时,四年里没有和同学说过一句话,他说的客家话,别人听不懂,别人说普通话,他也听不懂。”副总的老婆沉默了一下,说:“你们都不知道,我儿子经常调侃他爸爸:远看像个毛主席,走近一看是袁大成,袁大头,儿子喊他袁大头他不生气,我一喊他就急,哈哈哈。”

80后主任连忙打圆场,“我们在座的来自天南海北,每个人唱一首家乡的歌吧,王琳,你来一首你们家乡的沂蒙山小调如何?”

王琳说:“我是八音不全,你就饶了我吧。不过,我可以给你们朗诵一首诗,里尔克的《秋日》,当年读书时我最喜欢的一首诗,这首诗很适合在今晚读。先让马林旭唱一首他们那的陕北民歌吧,前一阵子看《平凡的世界》,里面的插曲好好听。”

大伙就一起鼓掌,马林旭说:“那是陕北民歌,我是关中人,我们那里的人就喜欢秦腔,可是我不会唱,我就说两句陕西关中方言吧: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太阳圆月亮弯都在天上,男人哭女人笑都在炕上。”王琳说:“不行,不能这么忽悠我们,在你们家店里面,你要好好地表现才行。”

马林旭喝口酒,站起来,说:“今天豁出去了,就给你们唱一段秦腔吧。”他咽了口唾沫润润嗓子,“给你们唱一个三对面,包公的戏。”大伙就捂着嘴笑,王琳还学着他的陕西话,“唱嘛,又不是电视台给你录像,你紧张个啥嘛,腿不要发抖啊,夹紧了唱。”

大伙的哄笑让马林旭更加紧张了,他说:“王琳,你不要起哄,单位都有人说咱两个的坏话了。”王琳说:“都说啥了,我咋没听到啊。”

“有人说看见咱两个在办公室搂搂抱抱,还亲嘴了。”

王琳大笑着说:“你真的是记者出身,没人给你出新闻,就自己给自己编一个新闻出来,还自己给自己拉托,就算你有这色心,你也得有那胆啊。”

副总的老婆说:“好好的娃,都是你们袁总给带坏的,你们袁总是既有色心又有色胆,你们可不能跟他学,学坏了就没球救了。”

副总把烟头一扔,站起来,忽闪着双手,说:“小马,你咋这婆婆妈妈的,唱个歌,还引出这么些桃色新闻,来,喝杯酒,壮壮胆,喜欢王琳就先把歌唱完,单位喜欢王琳的多了,男人嘛,喜欢女人又不丢人。”

王琳说:“我又不是人民币,不要你们喜欢。”

“你不是人民币,你是美金。”王琳拍了一下马林旭的胳膊,“去你的,你才是美金,闷骚大叔,唱吧,别磨叽了。”

王朝傳来马汉禀,他言说公主到府中。我这里上前忙跪定,王朝马汉喊一声。莫呼威,往后退,相爷把话说明白:见公主不比同僚辈,惊动圣驾理有亏。猛想起当年考文会,包拯应试中高魁。披红插花游宫闱,国母笑咱面貌黑。头戴黑,身穿黑,浑身上下一锭墨。黑人黑相黑无比,马蹄印长在顶门额………

大伙听得津津有味,马林旭却停了下来,他喝口水,说:“起高了,唱不上去了。”大伙就哄笑,他们大都没听懂马林旭唱的是啥,看着他扯着嗓门喊,脖子,额头的青筋都出来了,大伙一起笑得眼泪也出来了。

这时,大伙才想起来,王琳的诗还没有朗诵,就一起鼓掌,王琳站起来,说:“好吧,让你们见识一下当年北大文艺女青年的风采吧,我也乘机年轻一回。”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晷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大伙沉默了一下纷纷站起来鼓掌,岁月的魔爪早已将他们残存在心底的诗意清理干净,在这个为旧同事也是为自己曾经的理想和激情送行的夜晚,只有诗能够压倒生存和世俗的困境,让他们在深圳的夜晚找回一点点读书人的尊严,尽管这一点点的尊严也是虚幻的,和这个城市、和他们生存的处境是格格不入的,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或许,秋日的暖阳还没有照进心房,冬天就到了。

副总带的两瓶酒很快就喝完了,马林旭又去拿了一瓶西凤酒,副总说:“这个酒劲大,当年我在你们陕西当兵的时候,经常喝。”他搂着马林旭的肩膀,示意大伙都坐下来,“很久没这么开心了,说实话,报业现在这么差,大家都把罪责推到了手机上,说什么一部手机包揽天下,我承认手机阅读对传统媒体的冲击是致命的。但你们自己想想,我们现在的处境能全部怪罪于手机阅读吗?我们自己首先放弃或者忽视了内容为王的生存之道。说真的,不要说让人花钱买报纸,你们自己会读自己办的报纸吗?"副总沉默了一下,压低声音继续说:“在我看来,传统媒体的衰落,主要还是领导不行。我当年刚进报社的时候,那是什么气象啊,从上到下都想的是美好的未来,而现在呢,从集团领导那里就悲观绝望,每次开会都像追悼会,除了裁员,压缩成本,他们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而裁掉的人呢,大都是业务水平好的没有后台的人,留下的人,也是年年降薪,谁会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可他们呢,每年几十万上百万的年薪,从来不管手下人的死活,你们走了的人,其实是解脱了,留下的人,也都希望那一天早点到来。”

“酒是个好东西,让我们一贯小心翼翼的袁总都吐了真言,我们喝一个吧。”王琳也倒上了白酒,“要不是快退休了,我也走了。我老公经常嘲笑我,你们报社啥时候关门啊,你们的报纸每天早上一大捆的送到门卫那里,下午就一大捆的卖给收破烂的了,门卫以前还给各个部室分发一下报纸,没人看了,连分发都省了。人家这样说也没错,你们说,我们自己都不看,别人能看吗?有时别人问起我的工资,我都不好意思说,还好,我们这些人早早就买了房子,要不然在这样的单位,租房子都只能租关外的农民房。”

“不要看王琳娇小玲珑的,她工作起来还是有股子狠劲的,当年为了报道农民工过年回家之路的艰辛,她可是买了一张站票一个人从广州上火车到成都,那时候,大家对工作的热情和执着都是发自内心的。”

王琳连忙打断副总的话题,“说起那个时候,我都想哭了,那时候在媒体工作收入高也体面,同事关系也融洽,人人都在拼命。给你们说,当年我从北大毕业,分配到沂蒙革命老区的一个县城中学去教书,我从火车上下来,在车站里坐了半天,从北京一下子进入只有两条街道的小县城,你哭都哭不出来。我实在没有勇气去报到,心里特别的委屈,不甘心,就撕了派遣证,买了张火车票来了广州。我一个学姐介绍我去她们下属的一个行业小报做编辑,那时,广州有很多的流浪记者,我就是她们中的一个。那时的广州人特别排外,心里也看不起外地人,体制内的媒体人更是看不起我们这些流浪记者。我心想,你们这些讲鸟语的一个个长得跟北越游击队似的,哪来的底气看不起外地人,就转身来了深圳。二十多年了,我再也没去过广州。来深圳时,我连边防证都没有,那时没有边防证就进不来,在关口,花50块被人带了进来。在深圳,大家都是外地人,也不用讲鸟语,都讲普通话,也没有人嫌弃你是体制内还是体制外的,只要你努力,总能有口饭吃。”

副总老婆端着酒杯,说:“我要敬一下我们的女汉子,我刚到报社时,跟她去采访一家黑中介公司,那家公司的老板很嚣张,差点打我们,王姐往前一站,仰起头说,你要是认为打我们就能解决问题,那你就打吧。可能是被她的气势给吓住了,还是怎么的,那个老板就关上门,再也没有出来,我当时可给吓着了,他要是真打,那可怎么办,那些人是为了钱,啥事都干得出来的。”

副总说:“那时我们还不认识,有我在,谁敢打你,给他两个胆。每个人都不容易,你们的落差只是因为心理不平衡,我能走到今天,那是拿命换来的。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我就想当兵,不想一辈子在家种地当农民,我爹是死活不同意我当兵,我爷爷当年是志愿军,在朝鲜被俘了,回来后一辈子抬不起头,那时运动多,一来运动他就会被抓去批斗,一家人都遭人白眼。他不同意我当兵,我就不吃饭,最后我赢了。当兵的第二年,部队就去了老山前线轮战,我们镇上一同参军的6个人,就活着回来2个,我立了个二等功,回来还安排了工作。我在我们县里的检察院干了五年,混了个小科长,对一个三代贫农的人来说,已经是我能混到的最高位置了。那时很多人往广东跑,我也就跟着跑了过来,没有文凭,在深圳跑了两个月,带的钱快花完了,白天就出去找工作,晚上就睡在荔枝公园的椅子上,记得和我一起在荔枝公园睡椅子的还有几个博士,他们也没有钱,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大家就在那里聊天,有时保安会过来赶你,不让你在公园睡觉,我们就换个地方,等保安走了,再回去找椅子睡。有次查暂住证,我没有,就被收拢到了樟木头,准备遣送回内地,就在那里,我见到了我的战友,他是收容站里的民警,他给我介绍了我们另外的战友,他在深圳的一个派出所当教导员,就这样,人托人的我才来了报社,要是那天没有遇到我的战友,被遣送回湖南老家了,我现在可能在大街上卖臭豆腐也说不定,当时出来时,我是辞职才能走的,是豁出去了的,不像你们,你们上过大学有文凭,我来深圳只有一腔热血。”

副总老婆用她的胖手抚摸着老公的头,说:“大头啊,要是明天报社关门了,我就在咱家楼下给你租个门面,让你卖臭豆腐,圆了你的心愿。”

副总推开老婆的胖手,“这老娘们一点都不解风情,再说了,就是要卖豆腐,在广东的地盘上,也是卖客家酿豆腐才有人掏钱啊。”

大伙一边笑着一边相互敬酒,80后主任说:“想不到你们还有这样的经历,我敬大家一杯。”

“你是含着银钥匙出生的,哪知道民生疾苦。”

“哪里啊,我小时候,我妈妈也就在镇里工作,她们只是过来得早,后来才当了区里的领导,再说了,现在都去政协了,也没啥用了,以前是常委时家里是车水马龙,现在连个鬼都不上门,不在位了,给别人办不了事了,谁还理你。”

“你妈妈在位时你怎么不考公务员,跑来这个破庙里烧香?”

“你去调查一下,公务员家庭的孩子,有几个考公务员的?人们只看到你官当大了时候的风光,没有人会关心你的屈辱。可能是我从小就看多了妈妈受的委屈吧,我宁可在大街上卖臭豆腐也不会去考公务员。不要说我妈妈没当常委以前,她当常委后,我和爸爸有时在路上遇到区里的领导,爸爸给人家打招呼,人家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好歹也是个处级干部吧,而且老婆还是他们的班子成员,这么牛逼的当然只有区长和书记了,好在这些孙子现在都进监狱了,他们的官也是花钱买来的。”

这时,副总的电话响了,他示意大伙不要出声,他走出包间去接电话,不一会就回来了,“明天去单位,不要和别人说我们今晚在一起喝酒。”停了一下,他继续说:“是李总,叫我打麻将,我说和朋友喝酒,他想来凑凑热闹,我说他来不方便。”

“你们不是死党吗?都是湖南老乡,单位里谁不知道你们是死党啊?”80后主任看副总没有反应,连忙吐吐舌头,自己端起酒杯喝酒。

“很多事你们不知道,记得上次我们组织采编人员去海边玩的事吧?纪委来调查,我们最后每个人都被扣了工资那次。”

王琳说:“这么倒霉的事谁会忘记,好几年不出去一次,出去玩一次回来还被从工资里扣除了,还不如自己去玩,心情反而舒畅些,我被扣了一千多呢。”

“这件事上面领导也很恼火,领导也讨厌动不动就写匿名信的人,但有人写了,他们就必须来查,大家其实心里都有数,大家都断定写匿名信的就是李总。除了他,别人没这么下作。他一心想当总编辑,都猴急了。单位里没几个人知道集团杨总的儿子在美国留学,他竟然打听到了,让他在美国的亲戚经常去看望,请吃饭,买东西,送钱。杨总一直不喜欢这个人,当时他竞聘副总的时候,杨总就没投他的票,他说李总这个人说话做事太虚了,现在他们却打得火热。他拉关系那一套本事,报社谁也比不过他。他写匿名信是想整林总编,林总快退休了,业务水平也不太行,他都等不及他退休。一个随时都可能关门的单位,也有人天天想着升官。没想到大家的气都集中在了他身上,出去玩的时候,要住好酒店,吃饭时要点好菜的都是他,扣款时,骂得最凶的也是他,真是丢我们湖南人的脸。”

“楚人好斗嘛,这个全国人民都知道。”副总老婆的胖手又举起来了,这一次,副总躲开了。

“人与人之间有些摩擦是正常的,但不能用下作的手段。今晚酒喝的高兴,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你们不要出去说啊,说了我也不会承认的。哈哈哈,喝酒。”

副总又拍拍马林旭的肩膀,“兄弟,好好经营你的饭馆吧,你的性格也的确不适合在单位上班。你大舅哥没有出事时,我们在一起喝过几次酒吧,人家给你把路铺好了,你不去走,这有啥办法?那个小陈,是他办的吧,人家现在都当处长了。”

“小陈的事你都知道,袁总真是神通广大啊,这件事我给谁都没说过的,连王琳都不知道。”

王琳娇嗔地做出要挥手打人的样子,“又提我,看来你不制造一个假新聞是不会罢休了。”

“我一个战友喝酒时说的,你大舅哥也不会给我说这事的,他和那个副区长关系很好,他们互相办的事,你没去,他也给人家办了,还安排的挺好,人家都说你大舅哥是个实在人。可惜,他也跟错人了,一倒一大片。”

“官场就是这样,都是交换的,今天别人给你办事,明天人家找你办的事更难办,还是当个小老百姓好,你不找别人,别人也不会找你。”80后主任说完,端起酒杯,“时间太晚了,喝完这杯酒,是不是改天再聚?”大伙就举起酒杯,马林旭,说:“王琳,你一个人走我不放心,一会我送你吧。”王琳说:“谁要你送,酒壮怂人胆,我怕被你扑倒了,你想写的假新闻就成真新闻了。”大伙便在笑声里喝完酒,彼此互道晚安,然后消失在夜色里。

马林旭辞职以来,他老婆梁惠莲始终黑着脸,却是一言不发,这种彼此厌倦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很久,谁也看不到尽头。两个好面子的人,表面上是为了孩子才维持着婚姻的现状,而实际上呢,是生活的窘境将他们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马林旭大学毕业后就在西安当记者,期间也做过几年副刊的编辑,除了和文字打交道,他也没有别的技能,这些年,媒体行业不景气,收入一年不如一年,不要说养家,养活自己都难,他索性辞职,帮老婆打理自家的饭馆。二十多年的记者生涯,养成了自由懒散的生活习惯,现在成天困在饭馆里,每天一大早的还要跟着老婆去菜场买菜,凡事都要听命老婆的差遣,像个小伙计似的被呼来唤去,稍微有一点怠慢或者失误就要被埋怨、呵斥,心高气傲的马林旭哪里受得了这个啊,于是,吵架、冷战就成了常态。

梁惠莲出身干部家庭,她在深圳开的这个餐馆也是她哥哥一手张罗的,开店的时候,她哥哥是市委的处长,后来是关外的副区长,因了她哥哥的关系,饭馆的生意一直很好,经常会有包餐照顾,她哥哥出事后,饭馆的生意受了些影响,还能维持。那些躺着挣钱的包餐越来越少,就是高档一些的烟酒也要自己花钱去买了,以前这些都是她哥哥隔三岔五地让司机送过来,而且都是真品。

哥哥被双规,判刑以后,她退休在家的厅长父亲也急火攻心,不久就去世了。家里接连的变故让梁惠莲深受打击,她一度曾想将饭馆转让出去,她是辞职出来的,做记者的老公显然没有养家糊口的能力,孩子还在上学,除了这个店,也没有别的来钱的门路,总要过日子吧,她还是咬牙挺了下来。

老公不上班了,她就打发走了以前跟她买菜的小伙计和收银员,这样就节省下来8000多的人工费用,她一度还有些庆幸,有好几年了,马林旭都没有往家拿回来过工资了,至少,他回来了节省出来的这8000多块是实实在在的。可是,马林旭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店里,买菜、收银总是出错,还不能说,一说就炸,她除了没完没了的吵架,也没别的办法。

梁惠莲不想和马林旭天天吵架,尤其是当着孩子和店里员工的面吵架,可她总是忍不住,她和马林旭说:“以后,我们不要当着孩子的面吵架,这会让孩子有心理阴影,要吵,没人的时候再吵。”马林旭说她就是一个神经病,要吵自己去大街上找人吵,没有心情陪她吵架。梁惠莲就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她这是更年期综合征,她想,老娘还不到五十岁呢,哪来的更年期,还综合征,医生煞有介事地说现在更年期提前了,很多女人四十多就更年期了,她从医院拎着一大包药回来,却没有心情吃一粒,她想,这是她想要的生活吗?以前那些温暖的日子难道就再也回不来了吗?

马林旭根本就不是一个经商做生意的料,他的内心太文艺。他老婆开的饭馆是一个川菜连锁店,走的是中低档路线,他们的店古色古香很有些小资情调。

他老婆梁惠莲总说他是个愤青,永远都长不大的样子让人揪心,马林旭开始还反驳几句,日子一久便懒得理会,两个人同吃同睡这么多年,已经形成的印象就像脚底的老茧,一旦起了就会跟着你老死,任凭你用什么样的方法都无法根除。

在老婆梁惠莲那里,马林旭总也理直气壮不起来,和她结婚以前,他一直是一个心高气傲、满怀理想的小报记者,当记者时跑的都是没有啥油水的几条线,所有的家底都随时揣在口袋里,是个彻底的月光族,因为心高气傲,别的记者四处拉广告、跑赞助,他不屑为之就贫穷,因为贫穷,心高气傲又使他愤世,心里总憋着一股气,一团火,他跑的线主要是文体,大学念的是中文系,就难免对作家有种亲近感,有事没事他最喜欢往作家协会跑,通过几个校友他认识了一些大名鼎鼎的人,时不时地将他们的行踪在小报上加以传播,也给他自己聚敛了不少的人脉。他也写过几个小说,在图书馆里抄了几个杂志的地址寄了出去,无一例外的泥牛入海。大学毕业时,他对写小说兴趣全无,就试着写散文,还真的发了几篇,他能去这家小报做记者,那几篇散文是给他加了不少分的。他来省城读书前,从未走出过他出生的那个小城,父母都是工人,翻遍能扯上一点关系的亲朋好友,也找不到一个有门路的人,他们中还真有两个处级干部,他毕业要回小城他们多少也能帮上点忙,他打定主意再也不回小城了,他的小城是个煤城,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都自嘲他们是天然的吸尘器,他的父母也说,既然出去了,就留在省城吧,那里地方大,人多,机会也就多些,马林旭就留了下来,租了一间农民房,开始他小报记者的生活。

或许是早年的理想主义作祟,马林旭内心是特别不喜欢商人的,他也很讨厌别人叫他老板,再说了,老板是他老婆,那别人叫他啥他才会高兴呢?这的确是个艰难的事,因为他现在的身份的确是个饭馆老板,尽管真正管事的是他老婆,除此而外,他在别的方面没有任何建树可以与此相提并论的,他以前做过多年的记者,但那时,他更喜欢在单位发的名片后面,隆重而热烈的印上:文学青年马林旭,他太想把自个和那些人有所区分,因为卑微,只能呐喊,旗帜鲜明地告诉你们:我是一个有理想,有气节的青年,不是来拉广告,骗吃骗喝的小记者。马林旭的名片一度在报社里成为笑料,他也因此成为最孤独的人,除了工作,他就待在租住的农民房里读书,也只有埋头读书可以证明他不是一个俗人,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了。在他认识了梁惠莲以后,他的生活才有了改变,梁惠莲是他们报社的出纳,是一个和他一样卑微的人,但梁惠莲的爸爸是厅长,单位里的人整天围着梁惠莲转,他们其实也清楚,从梁惠莲爸爸那里是得不到好处的,他们厅的公告、专刊都是老总亲自联系了,交给他的亲信做的,老总亲自联系的人,谁敢横插一扛?梁惠蓮是个高傲的人,她从骨子里根本就看不起这些小记者,她总说做人要有骨气,不能有奶便是娘,一个记者,成天四处拉广告活的多没有尊严,多卑微啊,她为什么要这么讨厌那些位记者呢?是记者们成天追着她要提成,就像她扣着他们的钱不发似的,这让她很反感。

马林旭除了领工资,从来都不去财务室,就是领工资,他也很少说话,你给他多少他就拿多少,也从不当着她的面数钱,他拿过工资说声谢谢扭头就走,和那些蘸着唾沫星子数过来数过去的人不同,梁惠莲就在那时对马林旭有了好感,每次看见马林旭,她都主动打招呼,没话找话地聊上半天,有次,她不经意地说:“马林旭,我有个同学长得很漂亮,家境也不错,要不要介绍给你做女朋友啊?”马林旭说:“好啊,到时我请你吃饭。”梁惠莲说,“哪有这样的好事,你要先请我吃饭,我才能给你尽力办事嘛,再说,我还不知道你有没有女朋友,我那同学可从没谈过朋友,你可别害人家啊。”马林旭说:“啊?她也没谈过女朋友啊,那我和她倒挺般配,我也从没谈过朋友,没有经验,也不怕她笑我傻了。”梁惠莲说:“你没谈过朋友?你不会骗我吧?”马林旭说:“我一个外地来的穷学生,谁会看上我啊?再说,谈过朋友也不是啥丢人的事,我干吗要骗你呢?”梁惠莲心里踏实了,她说:“那你请我吃饭,我高兴了,说不定真能促成你们呢,你要舍不得请我吃饭,也没关系,等她哪天来我这里玩,我也会介绍你们认识的。”

那天,马林旭请梁惠莲吃饭,两个人都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吃完饭,梁惠莲还去马林旭租住的农民房坐了会,马林旭的小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虽说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倒是很温馨,梁惠莲第一次去一个单身男人的地方,也是她有好感的男人,心里热热的,甚至有些激动,马林旭也有些喜欢梁惠莲,尽管梁惠莲和他心目中女朋友的形象有很大的距离,他喜欢白净、丰满的女孩子,而梁惠莲实在太苗条了,皮肤也有些黑,不过,她长得也不难看,性格活泼,个头也高,有1.65米,重要的是她身上没有那种干部家庭孩子的娇媚气息。两个人情意绵绵,难舍难分,到了晚间新闻时分,梁惠莲说她要回家了,太晚回家她妈妈会说她,马林旭说:“那我送你吧。”临出门时,梁惠莲有些动情地说,“真不想回家呢。”马林旭怯懦地说,“那就不回了,留下来吧。”梁惠莲说:“我真留下来,你不怕啊?”马林旭从后面搂住梁惠莲,说:“你不怕我就不怕。”他们就那样在门口僵持了一会,梁惠莲还深情款款地摸了摸马林旭的脸,说:“以后吧,只要你对我好,我啥都会给你的。”

流年似水,现在,马林旭不再为了生计满世界乱跑了,他家的生意正按照他和老婆梁惠莲的意愿有条不紊地发展,这里面,梁惠莲是真正的主角,开店的钱,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都是她家的,马林旭在深圳的工作也是梁惠莲的哥哥帮忙找的,马林旭时常戏谑他其实就是梁惠莲的跟班,所不同的是他这个跟班还有陪老板睡觉的特殊任务,梁惠莲总说他是个永远都长不大的孩子,做什么事总要人在一边看护着才不会出问题,马林旭对店里的服务员、厨师、保安什么的都比较大度,只要他们干活卖力,不出大的错误他就不大去管他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为了一口饭吃才背井离乡,再说,他们的付出和收入就完全像梁惠莲说的那样成正比,你也不能事事看人家不顺眼,总要摆弄你老板的脾气,显示主人的做派,何必呢?

除了生意上的事,在别的方面,梁惠莲还是让着马林旭的,毕竟,除了散漫,喜欢热闹和偶尔有些孩子气外,马林旭对她,对生活还是充满热情的,结婚几年来,他每天晚上都要搂着梁惠莲睡觉,毕竟,能每天晚上搂着自己老婆睡觉的男人,在今天也是不多了,他给梁惠莲说,只有搂着她,他才能睡着,除了梁惠莲身上不方便那几天,他们几乎每天都要做爱,他对那事乐此不疲,遇到梁惠莲不乐意的时候,他就说你这不是把我往别的女人那里推吗?我要把身上的火,还有力气都在你身上消耗了,出了门我就再没火气了,也没力气胡思乱想了。梁惠莲和马林旭在一起前,从来没有过男人,和他在一起后就不想再有别的男人,她也不知道别的男人有什么不同,也不想知道,她知道她的男人马林旭就行了,他们在一起知冷知热就行了。

在生意刚刚有了起色时,马林旭就说要请几个人来玩玩,一是开心一下,二来呢,也可以让他们不经意的给他们宣传一下,他们来玩了,玩高兴了,回去肯定是要写文章的,他们写了文章,在自己的地盘上发完了,他在拿过来,在深圳的报刊上发一次,这比自己花钱做广告要实惠得多,也真实地多。梁惠莲怕麻烦,就说等以后生意做得再大些再请他们吧,那样的话就能请到有分量的人,现在的人,不是说你请人家来玩他就会来的,人家也要看你的底牌的,只有看到你真正的实力不使他们掉价,降低身份,他们才会接牌的,商品社会嘛。马林旭认为老婆梁惠莲说得有理,也没坚持,她在家里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对人、对事经的多,看的也透,她决定了的事,马林旭一般都听她的。

在请了几个画家玩过以后,梁惠莲说,人家有钱了,都玩车,玩女人,你倒好,玩起艺术家了。马林旭对车,对女人兴趣不是很大,穷人家的孩子嘛,以前就是想玩,也玩不起,现在有钱了,钱是老婆管着的,她是出纳出身,要想从她那里拿钱,得要正当理由,那就玩玩艺术家,都是玩,谁要他们也乐意被玩呢?再说了,你怎么就能肯定人家也不是在玩他呢?上次请的那几个画家,在饭桌上,梁惠莲一个当副区长的哥哥随口说了句要请他们到区里去办画展,可以搞个拍卖会,那些画家都轮番给她哥哥敬酒,和她哥哥合影,那样的场面她以前在家里见的实在太多,她以前的确弄不明白,那些文化人为啥总喜欢和当官的人交往,后来她终于弄懂了,当官的人能让他们的作品有一个好价钱。

她妈妈当初也要她找个在官场混的男朋友,她和马林旭谈恋爱的事她给家里人说时,她妈妈竭力反对,她妈妈看中了她们厅里一个处长,也是一个厅长的儿子,还说他老子迟早会进省委班子,他的前途也是不可估量,刚刚30岁就当上处长,她妈妈还带那个处长来家里玩过,他对梁惠莲也有好感,只是对梁惠莲在一个小报社做出纳这份工作多有不解,说要是梁惠莲愿意他可以想想办法,给她换个工作,梁惠莲感觉受了羞辱,她大学毕业时国家已不包分配,她爸爸问她想干啥,她说想到深圳她哥哥那里去,她喜欢深圳,她哥哥那时还是市政府的一个处长,她爸爸说舍不得女儿跑那么远,他身边也要留一个子女的,她喜欢哪个单位尽管说,他想办法给她办,小女儿嘛,安排个工作,他开个口,别人不会不给面子的,再说,这都是有来有往的事,梁惠莲就说她想去她家附近那家报社,她爸爸一个电话就给办了。梁惠莲放着前途光明的处长不要,却要找个租住农民房的记者,她妈妈气的好几天不让她去上班,梁惠莲认定了马林旭,她死不悔改,她妈妈就搬出她爸爸来做女儿的工作,梁惠莲爸爸是从部队转业下来的,不太喜欢管家里的事,他说:“女儿啊,你果真喜欢那个小记者,你能肯定他会一辈子对你好?”梁惠莲点点头,说:“除了他,我谁都不要。”她爸爸站起身,说:“那就这么定了,你哪天把他带过来,让我们也见见,只要你喜歡就行,我相信我女儿的眼光不会差。”梁惠莲的爸爸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她妈妈流了几天眼泪,也便默认了这事,她们家两个孩子的婚事,她最初都想按她的意愿找个门当户对的,却都是以孩子们的愿望而终结,也因了这样的纠缠,梁惠莲的哥哥很早就去了深圳,只有过年时才回来露个脸。

没有去深圳前,马林旭一直住在梁惠莲家里,梁惠莲她妈妈坚决不同意女儿去住农民房,那是怎样的环境啊,夏天热的要死,冬天没有暖气,房间里都快结冰了,最要命的是没有卫生间,要去巷子口上公共厕所。马林旭不想看梁惠莲妈妈的脸色,但他的收入,的确租不起水暖、卫生间齐备的单元房,而梁惠莲家里是四室两厅的大房子,连保姆都有一个单间,梁惠莲自己也没有去外面住的意思,家里的孩子就她在父母身边,她怎么能搬出去住呢?她了解马林旭的心思,他是怕住在她家没面子,都是一家人了,还讲啥面子?再说,时间久了,只要他们两个过得好,她妈妈也会对他好的。马林旭最不能忍受的是梁惠莲妈妈对小地方来的人的轻视,她的言谈举止总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她的傲慢有时连她的女儿梁惠莲都无法忍受,梁惠莲在她妈妈最傲氣的时候,总要提醒一下,她说:“妈,我知道你可能干了,啥时你帮帮我们,给我们也弄套房子啊。”她妈妈说:“我们就你一个女儿,你哥哥混得不错,不用我们操心,就你不让我们省心,我和你爸爸都快退休了,家里这一切,我们也带不走,不都是你的吗?”每次说到这里,要是马林旭不在跟前,梁惠莲妈妈都要说一句,只是便宜了马林旭那小子啦。

在梁惠莲爸爸退休的前一年,她爸爸忽然提出要梁惠莲和马林旭两个人好好想想,看能不能自个做些事,资金他来出,他说:“看你们两个,都是在单位干不出啥名堂的,还不如早些出去自个干些事,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不一定要在单位混,自个开个店,经营好了也不错。”马林旭听梁惠莲隐隐约约地说起过,她爸爸快退休这几年,还是收了不少好处费的,这些钱放在家里大小是个隐患,想让他们自个做些事,多少有些洗白这些钱的意思,她爸爸的想法是让他们去她哥哥那里,在家门口做事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再说,她哥哥在深圳已经有一定的社会基础,也能照顾到她们。马林旭想开个书店,他的想法首先被梁惠莲妈妈给否决了,她说:“现在谁还会看书呢?那是把钱往水里扔。”梁惠莲呢,倒想开个服装店,女孩子嘛,有几个不想开自个的服装店的?她妈妈也说不好,开服装店她的哥哥发挥不了作用,他总不能让别人老去他妹妹的店里买衣服吧?还是他爸爸最后拍了板,开个好些的饭馆吧,你哥哥的朋友多,局面容易打开。就这样,马林旭和梁惠莲在深圳做起了老板。

马林旭也常给梁惠莲说,等我再干几年记者,你再挣些钱,我就好好地写几个短篇小说,短篇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梁惠莲说,只要你不养小老婆,你想干啥都行。

马林旭给他喜欢的作家都发了请帖,他怕那些人临时有事来不了,就又给他过去在报社时有过交往的作家也发了帖子,他们中的很多人,很多作品他都没看过,看过的也没感动他,没有在他的笔记本上留下痕迹,但他们还是有着一定影响的,好多年不见了,想起以往的友谊,他时常满怀感激,在他刚参加工作时,他们给了他许多的帮助,无论从情感上,还是个人兴趣上,他都有一种感恩之心。

帖子发出去不久,马林旭就收到了回音,他真正想请的人都保持了沉默,只有他以前交往过的、省里的那几个人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他们大都没去过深圳,倒的确想到特区看看,一是了却一桩心愿,二来也去看看他这个小老弟生意做得有多大,马林旭心里有些失落,他想请的那些人要是能来一两个,那他这次的聚会将是他几次聚会里最具分量的一次,也会给他以后的聚会开个好头,自从做起生意来,他心中特别的憋闷,好不容易有这么一次完全能和自己心仪许久的人聚会的机会,人家还不给他面子。是啊,人家凭什么来扑这样的一次聚会呢?在这个利欲熏心的年代,人家怎么就知道你是一个虔诚的人而不是出于什么目的才搞这样的一次聚会呢?人家根本就不认识你。

梁惠莲的哥哥给他们派了一辆中巴车,他们来回的机票,在深圳的花销其实都是在她哥哥那边报销的,他们只是去他那边转一圈,冠一个见证改革开放成果的名分就行。马林旭去机场将作家们接到一家度假村,前几次的聚会也都是在这个度假村里,那是梁惠莲哥哥的地盘,吃住都免费的。每次聚会,马林旭都只安排客人在他的店里吃一顿饭,度假村里做的是粤菜,档次高些,客人们能吃到各式海鲜,他自家的川菜客人们在哪里都能吃到,没什么新鲜。

作家们一行六人,四男两女,都是熟人,马林旭当初没想请那两个女的,她们的作品他实在喜欢不起来,她们一个写诗,听说最近几年又写长篇了,反正他没看过,另一个倒是写小说的,小说基本上发在边远地区的杂志上,他就是想看也很困难,因为根本就看不到那些杂志,她们都四十出头的年龄,请她们来玩也是给另外四个男作家找个慰藉,他们都是好这一口的,没有女人同行,他们的玩兴不高不说,弄不好还会出些乱七八糟的事,到深圳来玩的男人,很多都是出来找乐子的,没有女人同行怎么行呢?

接待晚宴在度假村举行,梁惠莲的哥哥那晚有应酬没有出席,马林旭请了几个深圳的朋友,为了表示隆重,他还请了几单位的同事,让他们可以在报纸上发一个新闻,作家中有一个知名作家深圳的读者还是有几个知道的,他的一个小说被改编成电影,在深圳的电影院里也是放过几场的。

马林旭做了一个简短的开场白后就开始敬酒,那几个作家都能喝些酒,几杯酒下肚,气氛一下子就高涨起来,他们高谈阔论,纵论世事,人情,差不多把自个人生中得意的事借着酒劲挥发了一次,相比之下,两位女作家要收敛很多,或许是女人的天性,又或许是她们自感她们的名声,威望都不及他们高,她们一直温文尔雅地坐在一边,即便他们中的一位借着酒劲过来骚扰一下,她们也都坐怀不乱,表情平静,没有波澜。为了不使她们感到不快,受到冷遇,马林旭示意梁惠莲和她们喝酒,聊天,男人们喝的都是白酒,高度的五粮液,女士们都喝红酒。

马林旭那几个深圳的朋友也都是北方人,平时也能说会道的,今天却怎么也插不上话,他们来时,都拿了他们自个的书作为名片,看得出,他们的名片没怎么起作用,倒是知名作家还和他们谈了谈文学,说了些文学圈里的趣闻轶事,另外三个男作家现在基本上已不写小说,他们给通俗杂志写纪实,他们高谈阔论的也是他们的纪实,一个男作家甚至于拿着深圳作家给他的书,说:“你这一本书能挣多少稿费?估计不会超过两万吧。”深圳作家腼腆地说∶“没有的,这是一个做老板的朋友出的钱,在出版社买的书号,花了五万多呢,就印了一千册,大都送给朋友了,没有买几本。”男作家轻蔑地一笑,说∶“我以前出版社给稿费出的书,也就一万多稿费,所以不写了,我写纪实,一篇几千字的稿子,拿七、八千稿费,要是评上当期好稿,还有两万奖金呢,去年,我拿了20万稿费,要是写小说,一辈子也写不来20万。”男作家的话引起一阵骚动,他们都想明了事情的真伪,知名作家说:“他说的是真的,他拿到稿费经常请我们喝酒,我看过他的稿费单,的确很高,但那种稿我是写不了,还要去采访,老啦,跑不动了。”男作家得意地说:“人家开笔会都是在国外开,我都去过几次了,现在还有几家文学杂志能开的起笔会的?文学是彻底没市场了。”

大家沉默了一会,似乎都在为自己选择的错误黯然失色,梁惠莲连忙给大家敬酒,她说:“你们都是大文化人,我最佩服有文化的人了。”男作家说:“你们现在是有钱人,文化人有啥用啊,以后扶贫帮困就靠你们啦。”

要是没有酒,这样的气氛多让人尴尬啊,马林旭预备了足够的酒,那就喝酒吧。

大家的谈话兴趣一下就转移到了给通俗杂志写稿和他们的高额稿酬上,贫穷和可能会获得的巨大利益使他们无比兴奋,马林旭却异常地失落,他不时地反问自己:难道是我错了吗?我请他们来玩,原本是想给自己越来越贫瘠的内心世界找寻慰藉,获得支持,而他们的内心世界却要比他更加的贫瘠,原来,大家都是俗人,不管是被稱作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的人,还是他这样的商人的老公,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都是被利益左右的人,贫穷的人。

知名作家喝的也差不多了,他说:“一会我们去打麻将吧,小马老板现在是大款了,要赢他的钱。”马林旭连忙说店是老婆经营的,也就够个温饱,自己最多也就是大款的老公,大家也都附和着,梁惠莲见马林旭有些坐不住了,连忙给大家敬酒,她说:“马林旭喝高了,我陪各位老师打,只要你们高兴。”几个作家见马林旭喝多了,老板娘敬酒,刚刚收敛起来的酒劲又恢复了状态,是啊,碍于马林旭出钱请他们来玩的面子,他们一晚上都克制着,还没有在老板娘面前摆弄他们的才气呢,这也够难为他们的了。

马林旭趴在酒桌上睡着了,除了他老婆说了句他就这点出息外,似乎别的人都没在意他的存在,或许,他早就应该睡着了。

开饭馆的辛苦和乏味让马林旭渐渐丧失了热情,每天一大早他跟着老婆去农批市场买菜,然后就在店里忙到晚上11点左右关门回家,这种机械的生活压根就没有尽头。他变得沉默寡言了,有时候,他一整天都不和梁惠莲说一句话,看着她在那里和卖菜的讨价还价,给顾客赔笑脸,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像是只顾着自己的意愿和赚钱的中年妇女,她变得世俗了,粗俗了,连她的身材也跟着迎合着她的生活状态,她就这样变成了一个膀大腰圆,看不出身段的中年妇女。

到了不得已要说话的时候,两个人也是想说什么就什么,不管说出来的话有多尖刻、粗鲁,彼此也是心照不宣,你要么接受,要么就转身走开,两个人不得已的交流也是直接而且简单,他们对彼此都心知肚明,曾经的生活虽然说不上精彩,但也算炽烈、难得,他们好像是从来就不需要坐下来分析、剖白自己的人,就像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跟着走就可以了,而彼此的隔膜却像孩子一样在一天天地长大。

说起来夫妻感情变冷,还真是从有了孩子开始的。儿子出生后,梁惠莲想请个保姆,马林旭坚持让他妈妈过来,他父亲去世后,妈妈一直一个人生活,他姐姐的孩子就是妈妈带大的。梁惠莲不太喜欢这个婆婆,结婚后就回过两次他家,每次回来,她都要把婆婆的生活习惯当笑话讲很长时间,那时两个人比较恩爱,马林旭也就笑笑,权当老婆无聊时的开心菜,没有当回事,当他妈妈来到深圳,一家人真正生活在一起了,当初那些无聊时拿来解闷的下酒菜就成了火药桶,遇到一点点火星就会点燃。

马林旭父亲当年是下乡知青,马林旭妈妈是大队会计的女儿,那时候经常有民兵训练,他们都是民兵,一来二去的就好上了,后来马林旭的父亲招工回城,还是顶着家里的压力,两个人结婚了,马林旭出生时,他妈妈还是农村户口,后来顶替他爷爷的班,进了工厂,他和姐姐才转成城市户口。在他的记忆中,他们一家人一直生活得很压抑,小时候父亲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一家人,母亲平时在厂里打临工,工资很低,顶替爷爷的班成了正式工人后,家里的生活也没有多少改观,工厂的效益不好,后来就被收购了。他和姐姐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姐姐先是考上了陕西师范大学,毕业后分配在他们市里的一中教书,那可是省里的重点高中,他也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到他毕业时,国家已经不包分配了,尽管这样,在他们这样的家庭,两个孩子都考上了重点大学,父母的骄傲还是溢于言表的。

梁惠莲不怎么喜欢婆婆。婆婆呢,对儿子娶的媳妇也实在是不满意的,一来呢,梁惠莲干瘦干瘦的,实在不符合劳动人民出身的马林旭妈妈的要求,她儿子怎么说也是重点大学毕业,虽说儿子从小不长个子,她还很迷信地带着儿子黑夜里去摇过香椿树,早晚在楼下的单杠上做引体向上,用了吃奶的劲头,也就长到1米70,可儿子毕竟五官端正,白白净净的,可这个儿媳呢,干瘦干瘦的不说,还黑,心里还看不起她们这个劳动人民出身的家庭。第一次来家里,吃饭时,她竟然指使儿子要用开水烫碗筷,生怕她没把碗筷洗干净,她准备的毛巾,拖鞋她也不用,一定要用她自己带来的,干部家庭的孩子她以前在村里见的多了,那些下来下乡的知青里,父母当大官的多了,也没见谁像她这样娇气的。

梁惠莲不喜欢做家务,马林旭妈妈没来时,除了她自己的衣服,家务活都是马林旭做,他妈妈来了,家务活就落在了他妈妈肩上,以前在家里,他和父亲是从来没做过家务的,男人怎么能做家务?他妈妈第一天做家务,婆媳之间差点打起来,他妈妈看着他们卧室里放脏衣服的筐子里满满当当的,就把那些衣服扔进了洗衣机洗,洗衣服时,她又顺便把地板里里外外的拖了一遍,正当她埋头拖地时,下楼散步的儿媳回来了,她看着婆婆用卫生间拖地的拖把拖地板,连忙喝住婆婆:“怎么能用卫生间的拖把拖地板,这多脏啊!地板要用干净的毛巾,你这样用拖把拖,这地板还不发霉了?”婆婆赶紧说她拖以前已经把拖把洗干净,拧干净水了。儿媳冷冷的转过身进了自己房间,不一会,她出来问她放在筐子里的衣服哪去了,婆婆说:“正在洗衣机里洗呢,都有味道了,再不洗就放坏了。”儿媳暂停了洗衣机,气冲冲的将她的内衣,内裤扔进盆子里,愤怒已经填满她的面庞。“这内衣能和外面穿的衣服一起洗吗?你是不是想让我得病啊!真是的,我现在才明白了,马林旭不讲卫生,原来是来自遗传。”婆婆一下子僵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好,她说在家里一直都这么洗衣服,大家都是这样的,也没见谁得病的,要不买洗衣机干啥,儿媳不屑地转过身进了房间,锁上房门,婆婆做好午饭怎么敲门她都不理会。

生孩子时,梁惠莲说要剖宫产,马林旭妈妈让自然生产,她坚持自然生产的孩子比较健康,在医院里待了一个上午,那些待产的女人此起彼伏的嚎叫让她心软了,就同意了,孩子生下来了,梁惠莲没奶水,医院里有专门的催奶师,可是呢,催奶器刚上她胸部,她就痛得嗷嗷叫,奶水最终也没有出来,孩子一出生就喝奶粉,马林旭就每周去一次香港,买奶粉,尿不湿,孩子的一切用品都要从香港买,楼下超市的东西梁惠莲不准给儿子用,她说怕有假货。

马林旭每天上班前,都要私下里分头和梁惠莲、他妈妈交代一下,为了孩子,让她们都不要太计较,他真怕他去上班了,她们婆媳在家里打起来。每天下班回来,他都要仔细观察一下婆媳的表情,看看她们有没有吵架的迹象,直到他确信她们没有吵架,没有闹别扭,他才能安心的吃饭。

兒子要上幼儿园了,马林旭和他妈妈就说上小区里的幼儿园,他们多次去看过,环境不错,关键是一个月就500块,接送也方便,梁惠莲坚决不同意,她给儿子选了一个双语幼儿园,一个月园费2800还不包餐费、班车费,她态度果断,没有商量的余地。在儿子的教育上,两个人的想法更是对立,甚至水火不容。儿子刚上幼儿园,梁惠莲就买来了复读机,让儿子学英语,可那个复读机基本成了儿子看动画片的专机。马林旭对于儿子的教育不是很上心,他小时候在学习上父母几乎不管他,初中以前,他的成绩一直是中等偏下,要考高中了,在上厂里的技校和市里的高中之间,他选择了后者,也是那个时候,他才把心思放在了学习上面。他和妈妈的想法就是孩子一定要健康,身体和心理的健康是第一位的,至于学习,他懂事了,知道学习了就自然会学,梁惠莲对此总是嗤之以鼻,她不想让儿子输在起跑线上,儿子幼儿园时,她就给儿子报了许多的兴趣班,钢琴、书法、画画、少儿英语,甚至跆拳道、击剑,马林旭对这些兴趣班不厌其烦,梁惠莲就说他心疼钱,不想给儿子花钱,这些兴趣班的费用的确很贵,要是让马林旭拿钱,他一个月的工资也只够付儿子一个半兴趣班的费用,他一来是心疼钱,二来呢,他认定儿子在这些兴趣班学不到任何东西,以后还会厌学。他们为此吵来吵去,儿子的兴趣班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报的更多。他和同事说起这事,同事也是为了儿子上兴趣班和老婆意见不统一,大家都知道这些兴趣班就是哄家长拿钱买开心的地方,其实学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可办公室里有孩子的同事没有一个孩子不上兴趣班的,他还能说什么呢?

儿子上小学了,马林旭建议把兴趣班停一下,看看儿子的成绩,根据儿子的成绩适当的报一两个,梁惠莲嘴上说好,可是呢,从周一晚上到周末,他妈妈都在接送孙子在作文、奥数、英语、数学辅导班的路上。这些辅导班没有让儿子的成绩出类拔萃,整个小学期间,儿子的成绩一直在班上中下游徘徊,连他妈妈都说,花在辅导班上的这些钱,她工作一辈子都挣不到,也没看到效果,而马林旭呢,他说这些钱就是扔到水里还能听到个响声,可是在儿子身上,他连个响声都没听到。

靠着梁惠莲哥哥的关系,儿子总算上了一个不错的初中,他们学区的初中是市里的重点,要想上学区外省里的重点,不仅要有钱,还要有关系,没有关系,你再有钱,往哪里送谁敢要啊,这也是她哥哥给她家办的最后一件事。不久,她哥哥就被双规了。她哥哥的老婆和女儿都在美国,她哥哥没有出事前,就和她说过,他这个外甥看起来不是读书的料,在国内想上个好大学除非出现奇迹,让他把英语学好了,高中考不好就直接去国外上高中,再在美国上大学,费用他这个当舅舅的出。她哥哥出事了,儿子中考没考好,她就让儿子上了一所民办高中的中加班,不能参加国内的高考,只能考加拿大和英国的大学,一年要花费十几万。

儿子上高中了,马林旭的妈妈也回了老家,在深圳十几年,她始终不习惯深圳的气候,马林旭拗不过妈妈,家里的房子他姐姐经常过去照管,还重新装修了一下,回到老家的小城,他妈妈整个人都变了,话多了,也喜欢上街了,以前在深圳,除了接送孙子,她几乎不出门,也不和小区里的邻居来往,她说有次和小区里一个深圳本地退休的女教师问起她的退休金,她说一个月一千多,那个女教师惊愕地看着她说,她一个月一万二的退休金都感觉不够花,一千多怎么活啊?她就再也不和小区里的人来往了,小区里那些退休的,上了年纪的人,天天聚在一起,不是打麻将,就是跳舞,就像她们个个有一万二的退休金似的,她不会打麻将,也不会跳舞,就在家里看看电视。

马林旭不放心妈妈一个人在家,他们住的是以前厂里的家属院,许多妈妈以前的同事熟人不是去世了,就是跟着在外地工作的子女离开了,留下来的并不多,她姐姐工作也忙,还当了教导主任,也没时间陪妈妈,他让妈妈跟他回深圳,他妈妈说在深圳你们也没时间陪我啊,各人都有各人的事,我一个人还自在,再说了,家里四季分明,深圳好是好就是太热了,哪里有家里舒坦。他也不再说什么,说了也没用。

很久没有回过老家了,小城的变化很大,以前熟悉的街道变得陌生了,出去和同学聚会,有几次晚上回家他都走错了路,除了高楼少一些,豪车少一些,小城也不比深圳差多少,他想要是毕业后没在西安找到工作,回到这个小城,娶一个小城的女人,说不定日子过得还舒服一些呢,毕竟小城的女人对生活,对男人的要求没那么高,那么严苛,也容易满足。想到这里,他自己也笑了,人生哪里有什么如果,已经选定的路,前面就是悬崖你也要跳下去,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马林旭曾经和梁惠莲谈起过把深圳的房子卖了回西安的事,梁惠莲说要回你自己回去吧,回去再找个年轻漂亮的,她和儿子不会回去。梁惠莲的父亲去世后,他们原本打算将梁惠莲妈妈接到深圳来,可是老太太坚决不来,他们刚来深圳时,梁惠莲的父母来过一次深圳,住了一星期就回去了,他们受不了深圳的天气,就是下楼走一会儿,一会就一身汗,躲在树底下、阴凉处也没用,他说西安的夏天也是火炉,可你在树底下,或者背阴的地方还能活下来,在深圳,你离开空调,根本活不了。他们走了,以后再怎么请也不来了,他们给深圳的定义就是:地方是好地方,就是太热了,不适合生存。

梁惠莲就真的那么喜欢深圳吗?也不见得。她只是不想面对自己,回去了见了熟人、同学别人问起来,怎么回答呢?当初辞了工作走了,现在回去了,两个人忽然成了无业游民,面子上怎么也是过不去。再说,以前上杆子追她的人,都混得人模狗样的,看他们这样,还不得意死。她太好面子了,她妈妈在父亲去世后很快就找了一个老伴,那人是她父亲以前的下属,能说会道,和谁说话都是一幅讨好人的样子,梁惠莲从小就不喜欢这个人,她认为这个人长相太猥琐,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么一个人,在她父亲刚刚去世后,她的母亲就急切地投入他的怀抱,这也是她不想回去的心病。母亲这么快就有了人,使她不得不怀疑她们早就在父亲在世的时候就已经在一起了,她都等不及父亲的气息消散。父亲去世一周年时,她回去给父亲扫墓,她一直躲在外面,远远地看着母亲离开后,她才给父亲点上三炷香,把一瓶父亲生前最喜欢喝的白酒倒在他的墓前。她没有回家,当天晚上就回了深圳。

梁惠莲想堵死马林旭回西安的路,马林旭家的那个小城她根本就不会去,她的想法是儿子以后在哪里安家,她就在儿子跟前买一套房子养老。儿子呢,他从来不去想那么久远的事,对于他出生、成长的这个城市、他好像也没有特别的感情,在她和儿子的交流中,发觉他更想去北京或者上海那样的地方上大学。对那些地方的认识,他不过是从书本或者旅游中得来的,他就想走得远一些,离父母远一些。至于出国上大学,对他来说,和去北京上海没有什么两样,无非就是上大学,他小学和初中的同学里,有几个去国外读书的,假期回来他们经常聚会,从他们的言谈中,更多的不是骄傲而是失落,这些去国外读书的孩子,不是父母赶时髦当年去香港生的户口是香港的,就是他们成绩不好,在深圳考高中没有希望,才不得已出去的,他们对国外的学习和生活也没有特别的感觉,都盼着能早早地毕业,然后回来,国外的学习和生活太冷清了。

马林旭无法打动梁惠莲跟他回西安,他也不再提这件事,送母亲回老家后他去西安坐飞机,特意去西安玩了两天。临走时,梁惠莲特别叮嘱不让他去看她母亲,在她母亲找老伴这事上,她心里的结一时打不开,加上当初梁惠莲的哥哥给他在政府机关里联系好了单位他不愿意去,老太太还专门打电话连劝带讽刺地说过他没出息,他心里真有些怵她,就没敢去。西安和他读书、工作时的西安已经大不一样,他没有联系同学和朋友,一个人四处走了走,吃了些久违的小吃,对眼下这个疯狂追求国际大都市地位的城市,他忽然很反感,他还是喜欢过去那个土土的安于落魄的老西安。他留意了一下街边橱窗里的房屋中介信息,心里笑了笑,就回宾馆看电视了,西安对他已是永远的记忆。

和王琳在一个办公室坐了几年,两个人起初并没有私交,就是见面点点头,打个招呼的同事关系。大家都知道王琳是北大毕业,长得也有几分姿色,就有些心高气傲。她老公虽然只是个处长,却是大权在握的财政局的处长。她是报社除了广告部那些拿提成的同事外、第一个开车上班的采编人员。马林旭出身平民家庭,平民家庭出身的人,从小就是放养的,他们要么卑恭屈委,要么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野蛮生长,把痛苦埋在心底。马林旭就属于后者,他不管是在单位还是在外面,对有钱有权的人都保持距离,从不轻易用自己的卑微去挑战和迎合,他也因此被孤立在圈子之外,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相比马林旭的低调懦弱,王琳的为人处世是高调、自我的,她的伶牙俐齿和被幸福生活妆点的面孔,让人很难判别她是真的开心还是掩饰。就说她的提升吧,有几次,大家都传言她要当副主任了,大家就起哄让她请客,她说请客吃饭可以,但不要把吃饭和提升这么俗气的事情摆在一起。她还真的大方地请大家吃饭喝酒了,但最后提升的人总是别人,她一点都不在乎,依然阳光灿烂,让你更加分辨不出她是快乐还是忧伤。

马林旭是个简单的人,王琳就说马林旭的快乐或者忧伤总是会写在脸上,像个孩子,她儿子就是这样。边上的同事就嚷嚷着让马林旭喊王琳干妈,马林旭憨憨地笑着,不说话,王琳和大伙一起笑得人仰马翻。马林旭才不会介意她们这样放肆的举动,就算她们真的拿他当猴耍,他也不会介意,只要你们开心就好,笑完了闹完了,你还要在沉闷、没有明天的办公室消耗着自己。既然这样,让大家开心一下有什么不好呢?

笑完了也闹完了,马林旭意外地收到了王琳的短信,她的信息很简短:刚才开玩笑的,不要介意啊,中午请你吃饭。两个人就在一个办公室,却要发短信,马林旭感觉有些奇怪,他转身看了看王琳的办公桌,王琳正低着头看手机,他就回了一句:没事的,不用客气的。王琳的回复很干脆:你就说去不去吧,痛快点。马林旭思前想后,他没有和王琳有过什么过节,两个人几年的交往也就是一般同事的来往,再说了他在单位基本是人畜无害更无益的人。他就回复王琳:好,我请你。王琳冷冷的回复了他一个字:好。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单独相处,王琳选了一个离单位有些距离的湘菜馆。她提前过去,然后给马林旭发了地址。马林旭心里有些好笑,这完全不是王琳的做派啊,吃个饭还弄得这么神秘。他也不敢自作多情往别处想,单位里私下打王琳主意的人很多,几个副总和别的部门的主任有事没事地围着她献殷勤,连刚刚进来不久的年轻人都私下说:“不要看王琳已经徐娘半老了,还是很有魅力的。”

王琳拿过菜单,递给马林旭,“午饭随意点,吃饱就行了,你老婆是开餐馆的,你应该比较了解哪些菜好吃,你点吧。”

马林旭不是很喜欢吃湘菜,办公室的几个湖南人都说深圳满大街的湘菜馆,菜做的地道的却没有几家,他就点了幾个大众菜,王琳又加了一份青菜,两个人也没有喝酒的意思,就喝着饭馆里淡而无味的茶,等着菜上来。

两个人漫无边际的说话,王琳对上午发生的事只字不提。马林旭想,王琳要是也去百家讲坛,她的口才一点都不会比那些专家差,她的确应该去教书,鬼使神差地做一个小记者,实在浪费了她的嘴巴。

菜终于上来了,马林旭也松了一口气,伶牙俐齿的王琳始终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她拿起筷子时,忽然说:“昨天我在新闻热线接到一个爆料电话,反应关外的区非法挪用社保基金的问题。我给袁总汇报了,想去做一个深度报道,他很支持,我给他说了,拉上你一起做,他同意了,怎么样,我们明天去,看看能不能挖出些猛料来,整天写这些歌功颂德的稿子,不要说读者不愿意看,我们自己也厌倦了。”

马林旭没头没脑地说:“是个好题材,这个区分管社保局的是我老婆的哥哥,我们可以采访他。民生问题比天大,这才是我们新闻人应该做的事情。对了,你怎么想起会拉上我啊,一般来说,遇到一个好题材,记者都是要吃独食的。”

王琳笑着说:“你是想说我傻吧,傻就傻吧,正好你也不聪明,刚好做搭档。”见马林旭还在傻笑,王琳敲着菜盘说:“单位里的人都是后背都长了心眼的,和他们一起工作,时时刻刻都要多个心眼,太累了,就你比较简单,没啥心眼,所以就拉上你啦。再说了,做这种采访,我一个女的也不好应付,万一遇到麻烦,你还可以英雄救美啊。”

马林旭放下筷子,他是个没城府的人,很容易就会高兴,一高兴就会上头,他说:“喝点啤酒吧,吃湘菜怎么能不喝啤酒呢。”

“我不喝酒,中午更不会喝,你可以自己喝,你是男的,下午一身酒气地回办公室,别人也不会说你。我是女人,不能一身酒气地回去上班。”见马林旭迟疑,王琳就喊过来服务员,让她拿一瓶啤酒来,王琳不喝,马林旭也没了喝酒的情趣,连忙摆手示意服务员不要拿了,他说:“等我们做完这个稿子,再喝吧。”

王琳也没有坚持,吃完饭买单时,她也没有坚持自己付账,就像马林旭说的那样,不要为了不到一百块的饭钱争着买单了,她拍拍马林旭的胳膊,走出了饭馆。

那次采访最后演变成了闹剧。王琳开着她的车拉着马林旭去了关外,他们先找到爆料人,按照爆料人提供的线索,找到当地的社保所核实情况,社保所回应她们这个事情他们没有权利接受记者采访,让他们去找区里的社保局,社保所的人很善意地说他们镇挪用社保基金的数目是区里几个镇最少的,才几百万,有的镇挪用的数目是他们的好多倍,镇里财政紧张,上面已经开过会抓这件事了,镇里也正在想办法解决,他还拿出一份红头文件,上面清楚地记录着各个镇挪用社保基金的数目,很多镇都是几千万的挪用。

王琳说:“这个文件能不能给我一份?”社保所的人犹豫了一下,说:“按理你们是支持我们的工作,我们应该积极配合才是,社保基金被挪用,我们的工作很难做,但是呢,这个我们就这一份,你可以去社保局要,你们要采访这件事,也需要社保局的配合,这个文件就是区里以区政府和社保局的名誉联合下发的,上面也很重视。”

到了社保局,文秘科的人一边招呼他们喝茶,一边向上边做了汇报,不一会,一个副局长过来,和她们闲聊了几句,然后说:“吃饭时间到了,我们边吃边谈吧。”见马林旭犹豫,副局长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是我们区长的小舅子吧,区长上午给我打过电话了,他说你昨晚给他通过电话,要过来采访社保基金被挪用这件事,他很关心这件事,老百姓交了一辈子的社保,退休了,要领社保了,钱却被挪用了,谁都会骂娘。但是,这件事也要一分为二地看,下面的镇经费紧张,一时半会解决不了,挪用了社保基金救急。现在呢,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也在竭力挽救这个过失,相信问题很快就会解决。区长刚刚来电话,和你们老总说过了,这件事就先放一放,等事情解决了,再请你们过来报道。这次呢,我们社保局先在你们报纸上做两个专版,区长说了专版的稿件由你们两个负责,每个版十万块,你们老总也说了,要你们抓紧完成这次专版任务。”

王琳和马林旭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电话响了,是总编辑打过来的,他告诉王琳,要保质保量地完成好这次专版工作,不要有别的想法。就这样,这次采访又变成了一次歌功颂德的宣传活动,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歌功颂德给报社挣回来二十万宣传费。

专版的稿件基本不用采写,都是社保局现成的,几张各级领导检查工作的照片,加上社保局领导视察下边社保所的照片,就占去一个多版,剩下的文字差不多就是社保局上个年度的工作总结,配合他们工作的文秘科长很热情的提出要突出领导的意见。火车跑得快,全凭车头带,这个常识他们还是有的,再说了,人家的热情也是真诚的,区里最好的酒店让你住着,好酒好菜地招呼着你,你还想什么深度报道呢。

忙完了专版的稿子,送走喝得醉醺醺的领导,王琳忽然大笑起来,她说:“我还想着能挖出一些黑幕来,给那些苦苦盼着养老金养老的人一个交代,结果却是这样。总编给我说一切都要以传递正能量为前提,负面报道只会给社会带来不安定因素,上面不喜欢读者会骂娘。”

马林旭苦笑着说:“想当一个好记者也不容易啊,不是谁都有那份勇气,那份担当的。我们这种报纸能存活也是奇葩,真正的新闻,还是留给《南方周末》吧。不说这些了,我们下去走走吧。”

“还是算了吧,你觉着这个时候走在街上,看着那些把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交给社保局的人,你会心安吗?我就想洗澡睡觉,明天起来带着他们签字的稿子赶紧离开这里。”王琳站在窗口,看着窗外灯火辉煌的城市夜景,马林旭过去和她一并站在窗前,王琳拍拍马林旭的胳膊,说:“这里的人真够坏的,特别是那个副局长,不停地怂恿让我们开一间房,他就不怕你当区长的大舅哥收拾他。”

马林旭尴尬地笑笑:“他是开玩笑的,最后不是开了两间房吗?社保局有的是钱,不在乎多开一间房的。你不要在意啊。”

“要是真的开一间房,那我们两个可就真的成报社的内部新闻了。好了,不和你聊了,我来好事了,要早点休息,要是再聊下去,我怕我会忍不住心里的委屈,把气都撒在你身上。”王琳又拍了拍马林旭的胳膊,“我要是睡不着,就过来找你聊天,你要是睡不着,可不要打扰我啊。你可以找你老婆聊天,骚扰她,让她也睡不好。”

从那以后,两个人走得很近,经常一起吃饭,散步,但也就停留在吃饭,散步,说说笑话上,誰也没有打破这种默契。

儿子上高中了,家里经常就马林旭和梁惠莲两个人。在店里忙活一天,回家了梁惠莲会在洗澡后看一会电视再睡,马林旭做记者时养成了晚睡的习惯,他会玩游戏,有球赛的时候看看球,两个人分房睡已经好几年,各自在房间里干啥,也彼此不管不问。马林旭倒是很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他可以在房间抽烟,玩到有了睡意就上床睡觉,要是和梁惠莲睡一个房间,烟不能抽,12点前就必须睡觉,还要听她没完没了的啰唆,为了躲避她的啰唆,他得起来好几次去阳台上抽烟。

最近生意比较冷清,他们晚上10点就关门回家了,回家早了,梁惠莲忽然来了兴致,她催促马林旭去洗澡,马林旭明白她的心思,洗完澡出来,梁惠莲已在床上躺好,“你不是说一年两次就行了吗,怎么,今天忽然发骚啊?”马林旭有些不情愿地上了老婆的床,“一年两次不少了,我和小区里年纪差不多大的女人聊天,她们很多四十以后就不做这事了,嫌麻烦。”很长时间不做这事了,马林旭很快就交完公粮,他自己也不明白,以前特别热衷于此的梁惠莲怎么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对这事没了心情。一开始,马林旭还很主动地去她的房间,她总是半推半就的应付一下,时间久了,马林旭也没了兴致,他感觉和老婆梁惠莲做这事,就像偷情似的,于是,每次在一起的时间也是越来越短,刀不磨就钝,常常是梁惠莲还没进入状态,他就匆匆结束了。后来,索性就一年一两次,有时一年一次也没有了。夫妻之间,一旦没有了身体的欢愉,矛盾就会增多,原本很小的事也会发酵,走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洗完澡,马林旭刚打开游戏,梁惠莲也洗好跟了进来,“你怎么不去睡觉,我可是没有力气再来一次了。”梁惠莲哈哈大笑着说:“就你那本事,还第二次,你以为你还是年轻的时候啊,我们说会话吧。”

“说啥呢,你素质这么低,又那么庸俗,一开口就惹我生气,你要是想让我能多活几天,就赶紧睡觉去吧。”

“你素质高,高到哪里了?素质高的人,会像你这样说话吗?还中文系毕业的,语言就这么贫乏,难怪混得这么差,连个工作都没了。”

马林旭直指门口,“赶紧从我眼前消失,大半夜的我不想和你吵。”

“要消失的应该是你吧,别忘了,这房子可是我家里出钱买的。”

“那就离婚,我回老家去,你再找个年轻的。”

梁惠莲摸摸马林旭的头,说:“你把老娘摧残成枯枝败叶了,你想拔腿走人了,你早干啥去了。哎,你说,要是没有儿子,我们会不会早就离婚了?”

“我看这个不是可能,应该是肯定,离婚了我们都还能多活几年。”

“你要是有本事找到年轻漂亮的,你早跑了,没本事就老老实实地待着吧,常言道少年夫妻老来伴,老了也就有个说话的人,别的我也没指望你。”

马林旭还没开口,梁惠莲敲敲他的头,“不要做梦了,早点睡,明早还要去农批市场卖菜,心思多用在这里,比什么都有用。”

梁惠莲说完自己先去睡了,马林旭玩了一会游戏,忽然感觉没意思,就关了电脑,睡了。

一天下午,饭馆里没有客人,离饭点还有段时间,马林旭斜躺在椅子上看朋友圈,这时,他接到了王琳的电话,王琳问他说话方便吗?马林旭说他就没有不方便的时候,王琳说他就长个鸭子嘴,嘴上功夫厉害,完了,她说:“那你出来吧,我在钱柜唱歌。”那个地方以前他们部门的人总去,白天很便宜,音响效果也不错,心情好或者不好的时候,就去吼上几嗓子,放松一下。

馬林旭走过去给梁惠莲说他有同学从外地来深圳出差,他得去陪一下,梁惠莲正在和服务员玩扑克,她说:“不用给我请假,你想去哪里都行,只是有一点,你要是喝多了,就自己去住宾馆,不要回家了。”旁边的人打趣说,“你让他住宾馆,他还不高兴死啊。”梁惠莲说:“只要他高兴就行,就怕他高兴不了。”几个已婚的女服务员吐吐舌头,不再说话,梁惠莲依然埋头打牌,马林旭兴冲冲地去了钱柜。

进了房间,只见王琳一个人坐在那里喝啤酒,马林旭说:“啊,就你一个人啊?”王琳拍了拍她身边的位置,示意马林旭过来坐下,“你希望几个人啊?”她给马林旭倒上啤酒,“又编了个什么谎话,让老婆放你出来的?”马林旭笑了笑,“出来见你,还编什么谎话,又不是偷情。”

“今天心情比较郁闷,就想出来坐坐,想了半天,也没一个适合约的人,就叫你了,你要好好表现啊。”

“怎么就心情郁闷了,你老公给你找了个小妹妹吗?来吧,你要唱什么歌,我给你点。”

王琳在马林旭胳膊上轻轻地拍了几下,“他要是找了就好了,我就能解脱了。就他那样的,哪个漂亮女孩子会跟她,那不是害人家姑娘吗?”

“人到中年,孩子是自己的好,老婆老公都是别人的好,家家如此啊。”两个人大笑着喝酒,“你老公还是很爱你的,他出去应酬不也是总带着你吗?出去应酬带自己老婆的男人,有几个啊。”

“那是做给别人看的,给自己脸上贴金,每次吃完饭,我就自己回家了,他说和朋友去喝茶打牌了,后半夜才回家。现在几乎是每天都是后半夜回家,我也懒得管。”

“这样下去,身体还不垮了啊?不过,广东男人的身体好像本来就不好啊,记得我们以前下去采访,宣传部的人给我们讲的笑话吧,那些失足女孩子编的顺口溜:一二三,去买单,就是说广东男人的。你老公是潮州男人,也是广东男人啊。” 王琳举起她的小拳头做出要打人的样子,却半天没有挥出,她笑着说:“那你是一二三呢还是四五六啊?”

“这个我不敢乱说,万一你像狮子一样威猛,我就是七八九也不行啊。”

这一次王琳的小拳头结结实实地在马林旭胸口捶了几下,“像狮子一样的应该是你家梁惠莲吧,你看她的胸部,啥时候都像把刀似的,悬在那里,就想杀死你。还有那一身膘,我真怀疑你能不能喂饱她。哈哈,实在不行的话,可以多吃些生蚝,补一补。”

马林旭在王琳往回收手的时候,握住了她的小手,王琳挣了一下,没有挣脱,马林旭握着王琳的手,说:“我们唱歌吧,合唱一个《敖包相会》,咋样?”

“草原之夜也行啊,只要你喜欢。”两个人就手牵着手去点歌,点歌时,马林旭的手按在王琳的肩头,王琳顺势靠着马林旭,“点几首刀郎的歌吧,他的歌最好听了。”

点好歌,两个人坐下来喝酒,谁也没有唱歌的心思,就把原音开了,听歌。马林旭一直握着王琳的手,王琳的手汗津津的,他就把王琳的手放在腿上,在他的牛仔裤上擦干净王琳手心的汗,“我能抱你一下吗?”马林旭狡黠地看着王琳,还没等王琳开口,他就将王琳拉过来,揽入怀中。

“这一天你等了很久了吧?”王琳用手指摸着马林旭的下巴,“我妈妈在我家里时,你们几个来吃饭,你们走了后,我妈妈问我,那个小马是不是喜欢你啊,你那点贼心,我妈妈都看出来了。”马林旭笑了笑,没有回答王琳,他让王琳靠在他的肩膀上,俯下头,两个人便咬在了一起。

身材娇小玲珑的王琳相当的有激情,她微闭着平常水獭般明亮的双眼,胸部隆起,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抓住马林旭的胳膊,非常有力,马林旭都被他抓痛了,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抚摸她隆起的胸部时,王琳抓过他的手,将他的手死死地按在上面,马林旭被王琳的大胆吓着了。对于偷情,马林旭不拿手,在他看来,王琳至少比他拿手,他无法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像王琳那样沉湎其中,他们就这样搂着,亲着,抚摸着,当激情渐渐退去,他们整理好衣服的时候,王琳说:“你就不能放松一下吗,我都不紧张,你紧张啥?”

“不是紧张,是幸福来得太忽然了。”以前在单位,他们都尽力扮演者有教养的,让人信服的角色,就算有些想象的邪念,他们也要赶紧的将这股火苗掐灭,以免它像野火一样蔓延,可是,这一刻,欲望之火烧了起来,你不仅无法扑灭,反而烧得更旺。

王琳躺在马林旭腿上,她忽然说:“你有没有在KTV里做过?”马林旭愣了一下,连忙说:“怎么会,这种地方,怎么敢,要是忽然有服务员进来,那就惨了。你呢,你有过吗?”

“我啊,我想一下,好像有过吧。”说完,王琳将头埋在马林旭怀里,哈哈大笑起来。

马林旭用手指在王琳的嘴巴上来回游动,王琳娇羞地说:“你没有洗澡,不给。”马林旭羞红了脸,“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他有些语无伦次,王琳抬手摸摸他的脸,“是这个意思也没啥,傻瓜,逗你的,你要是想,怎么都行。”

马林旭被王琳的优雅,放荡弄得不知所措,这个平日里一本正经的女人,着实让他吃惊,她娇小的熟透了的身体里蕴藏着惊人的能量,能带给男人无穷的快乐。她内心的野火越烧越旺,要是再烧下去,人到中年的他是无论如何也扑不灭的。

马林旭想唱歌,转移一下话题,这时,王琳坐了起来,喝口啤酒,说:“我在KTV里有过一次。”说完,她将头埋在马林旭怀里,“我是不是很坏啊,想不到吧,我老公说我太骚了,欲望猛于虎,哈哈哈,怕了吧?”

“有点。我只是听说,看起来文静的女人要是坏起来阎王爷都挡不住,现实生活中,我没有体验过,不好说。”

“要不要体验一下?我已经火烧火燎了,嗯?”

马林旭说:“那我们去开房吧。”

“谁要跟你去开房,在这里就好,你敢吗?”

“这里怎么做,服务员进来咋办?”

“坐着就行啊,笨蛋,服务员你不按服务铃,她们才不会进来。”

见马林旭迟疑,王琳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她说:“不逗你了,你真以为我有那么风骚啊,你太老实了,不会是个好情人,我们还是做朋友的好,那样也能更长久。”

两个人都有些尴尬,王琳说:“我们走吧,找个地方吃饭,我饿了。”

在大厅结账时,意外地遇到了他们的副总,副总怀里搂着一个女孩子,看到他们,连忙松开女孩子,走了过来。

王琳说:“我来了几个同学,在这里唱歌,马林旭非要凑热闹,他一来,我同学都给喝高了。你好有雅興啊,也来唱歌。”

副总说:“刚想给你们打电话,我要调走了,明晚我们聚一下,就在马林旭家的店里,肥水不流外人田。”

马林旭连忙说好,他会安排好的,副总就说:“你们先走,我们明晚见。”两个人逃也似的离开钱柜,外面太阳火辣,空气都像着火了一样,他们连忙躲进街对面的一家商场去。

“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本来想出来浪漫一下,浪一次,结果还遇到了熟人。在街上你不要拉我的手啊,要是被熟人看到,真就说不清了。”一出钱柜,王琳马上恢复了她的优雅、理智,“你不要跟袁总学啊,他是见女人就喜欢,见一个喜欢一个,喜欢一个又丢一个,不是好东西,刚才你看见他搂着的那个女孩子了吗?那是才来实习几天的学生,这么快就给他糟蹋了。”

马林旭苦涩地笑笑,说:“我听说他以前还追过你呢,是真的吗?”

“我是谁想追就能追到的吗?哈哈,他以前老叫我去吃饭,我去过一次就再也不去了,他总是有意无意地触碰我的身体,上楼梯时,还把手放在了我的后背上,他想试探我,我就用目光严厉地拒绝了他,我不喜欢他那样脏兮兮的大胖子。还好,自那以后,他没有再纠缠我,这一点倒还不错,说明他也不是一个很坏的男人。”

“我们是先吃饭呢还是开完房再吃饭?”马林旭附在王琳的耳边轻声说。

“谁要跟你去开房?再说了,刚才已经给过你机会了,你没抓住,机会可不是经常会有的,要怪也就怪你自己没用吧。”

“这哪里是机会,明明是火山嘛。要不,我们再回去唱歌,就是火山,我也上了。”马林旭站了下来,呆呆地看着王琳。

“你还是晚上回家跳你家梁惠莲的席梦思吧,她应该比席梦思软和,至于火山,还是算了吧,会烧死你。”说完话,她看看发呆的马林旭,“我们顺其自然,好吗?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你不跳,我也会把你拽下去的。好了,今天我们换一下口味,我请你吃潮州牛肉火锅吧。”

马林旭缓和了一下情绪,说:“走吧,我请你,你请我唱歌,我请你吃饭。”

“还是我请你吧,就算你家有饭店,你也是一个失业的男人啊,还要自己交社保。你说,我怎么忍心让你请我呢?”

王琳狡黠地看着马林旭,两个人同事多年,马林旭知道她是从来不想欠别人半点人情的人,不管什么时候,你哪怕请她吃一份快餐,她也会回请你的,她从来不会沾别人半点便宜。

“我们两个就不要分那么清楚了吧,再说,让美女请我吃饭,别人还以为我是吃软饭的呢,哈哈。”

“渣男才总是请女人吃饭,吃完饭女人摆摆手回家了,暖男是女人请他吃饭,吃完饭说不定还会给他暖被窝,你说吧,你想当渣男还是暖男吧。”

两人相视一笑,也不再争辩,王琳忽然停住脚步,“明晚的饭局我就不参加了,你给袁总说我家里有事,实在来不了,下次我回请大家吧。”

“他这个人太好面子,你不来,他会有想法的。他怎么忽然就要调走了,一点迹象都没有。”

王琳叹口气,说:“本来不想给你说单位这些烦心事。今年广告发行都很惨,他们就出台了一个方案,把大家的底薪砍掉了一大半,大家气不过,就在办公室闹,袁总被大家闹得上火了,就在高管会上和他们吵了一架。他们太无耻了,高管的工资不动,就变相的降下面干事的人的,这几天都没人干活了,他说话也没人听,就一气之下,调到一个民营的中专学校去当办公室副主任,他的战友好像是那个中专学校的副校长。以前看他色眯眯地就想往上爬,关键时候没一个人站出来给下面的人说话,就他站了出来,给老总拍了桌子,也是个男人。”

马林旭没有说话,以前在单位时,他也是敢说敢骂的人,可他已经离开了,这一切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关心的人,大多也都离开了,就剩了王琳,她也快退休了,报社从事业单位改制成企业后,没有职务的女性员工都是按工人的50岁年龄退休,现在看起来,倒是一件好事。

“这个时间聚会,大家坐一起难免会发发牢骚,骂骂娘,只会让自己心情变得更糟,人到中年就要认命。你说我们这群人啊,硬生生地从白领混成了黑领,从火焰变成灰烬。而有些人呢,人家从黑领活成了金领,你找谁说理去啊。我说我很快就要退休了,我那些同学都说我在开玩笑,她们哪里明白,她们还以为我们都是国家干部呢,哈哈,我现在就是一个黑领阶层。好在,我还有你,你说,你值得我这么上心吗?”

马林旭揽着王琳的肩膀,王琳没有拒绝,两个人相拥着走出商场,走上热得发烫的大街,他们要去吃的那家潮州牛肉火锅在华侨城那边,他们坐地铁过去,中间还要换乘一次,在深圳众多的潮州牛肉火锅里,就那家比较地道,就像在深圳众多的女人当中,就王琳能给他带来无尽的烦扰和快乐一样。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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