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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方圆

2020-10-26卿晓晴

延河 2020年10期
关键词:老田方圆电话

卿晓晴

乍一听方圆出事的消息,我懵了,好久没有说出话来。

方圆果然出事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给她发了无数的短信,打了无数的电话,她一条不回,一次未接。她在我的生活里几乎已经消失了。可是,我时不时地会在行业内的新闻和动态里看到她的消息,偶尔还能见到她的工作照片。她依然是美的,把照片放大了看,眼角的细纹清晰可见,但她美人胚子的轮廓至今没有变化,俏丽的眼角,顾盼生情的眼睛,温润清晰的脸型,乌黑丰厚的头发,随意挽成一个高高的发髻,几缕长刘海不经意地将一张瓜子脸进行二次勾勒。她独特的韵味就款款地摆在面前了。

一种由来已久的不安紧紧裹挟了我,让我顾不得朋友们高涨的情绪而开始沉默。忽然,一股无法阻挡的疏离情绪掌控了我,我有点儿心灰意冷,只想赶紧离开他们。半夜三点,我再次拨打了方圆的电话,和前无数次一样,电话永远是通的,电话永远无人接听。

我想过:电话如果不再是方圆的,不管谁用了这个号码,肯定会受不了我的骚扰而接听,电话如果是方圆的,她没有不接我电话的任何理由;电话通着却永远没有人接听,那就只能推断电话还是方圆的,只是她不想接任何人的电话了,包括我的。我的手机上一直保留着她和我说过的最后几句话,那时候我不知道这是这个世上我最爱的女人留给我的最后一条消息。

兩个月前,我下定决心不再给她打电话发短信了,我给她发出的最后一条短信说:方圆,看来我们缘分已尽,不管你能不能看到这条信息,我打算不再给你电话也不再给你信息,无论你因为什么原因不再和我联系了,我都不怨你并祝你一切安好,保重自己。

意料之中,她也未回。如此爱着方圆的我,在发出这条信息后,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好像终于放下了怀里抱着的没处搁置的一件贵重物品,走起路来都有点高脚猛踏、踉踉跄跄。那天正赶上整个夏天最热的一天,气温高达39度,这种天气在北方城市是不多见的,所有人都觉得有理由去乘凉,所有人都想迟迟回家,所有人都坐在路边的啤酒摊上,吃烤羊肉串,等着风来。

那天,我解开短袖衬衫的第三粒扣子,约了老田一起去广场边最大的啤酒摊见面,当一盘小龙虾和扫把一样丰满的烤肉串搬上桌时,老田到了。老田是个能够预知的胖子,这个最热的天气让他叫苦连天。他将T恤掀到脖子下面,裤腰落在肚脐下面,中间露出一截白花花的肉来,远远地喊:太他妈热了,老板,冰冰儿的啤酒,要带冰碴子才行哦。

喝着冰冰凉的啤酒吃着火辣辣的烤串,我终于忍不住给老田讲起了我和方圆的故事。

老田吃惊地睁着一双生了脂肪粒的小眼睛:老蓝,你他妈太有藏腑了,半辈子铁杆,没想到你还认识这么个人物?

我和方圆是在一次系统培训时认识的,初见第一眼她的美貌就让我沉沦了,她说话的声音和走路的姿态让人着迷,她笑起来的样子更是可爱,大大的眼睛瞬间弯起来,向上抛出一条柔软的弧线,眼睛里的笑是浓厚的,睫毛抖动着如同快要被笑的洪水冲开的栅栏,人就快速被她的笑淹没了。

她与丈夫离异后,从小县城调到了省城,一个人带着五岁的儿子,来到了陌生的城市,这里的气候和人情万万不及她土生土长的地方。她初看起来就如同被强行移植到沙漠地带的一株南方乔木,一阵风过,听见她的枝叶沙沙作响,让见到她的人(包括女人在内)都会生出要保护她爱惜她的冲动来。

培训者从不同的地市集合在一起,每天上午下午不间断上大课,培训任务很重,只有晚饭后的时间,性情相投的三三两两相约了,一起去本地最大名气最响的啤酒摊。方圆一口酒都喝不了,别人喝的厉害一些,她都会脸红。但她一直会陪大家坐着,谁说话就认真地盯着谁看,听我们天南地北瞎扯,胡吃海喝神聊。有时候说着说着开了黄腔,她会羞红了脸,捂起嘴偷笑,太过分时,她会撒娇似的拍打一下说话的人:过分了啊。被拍打者不见收敛,反而更加兴高采烈、更加手舞足蹈起来。

方圆说她早就见过我,当时我下电梯,她上电梯,看见我半眯着眼睛对她看都没看一眼,昂着头拽拽地自行而去。我笑着说,不可能,第一你不认识我,你怎么知道那人就是我,第二我对美女怎能视而不见?她说:我听过你的视频讲座,自然认得你。再者,我就不是美女好不啦。我难为情地说:我给别人的第一印象真不好。当时在座的异口同声地向方圆解释:他可牛了,是我们系统里唯一一个获过工程设计奖的。方圆笑着说:知道的知道的啊。

那晚,我喝醉了,只记得方圆一直陪着我们坐着,她好像永远跟不上我们说话的节奏,永远在努力地弄清楚我们话中的深意,她认真的态度让所有的人感到被美女关注和看重的兴奋。

在我20多岁时,我自认为有过一次伤心的恋爱经历,后来觉得算不上,只能算是对人家的单恋。单恋对象是我的大学同学,每到寒暑假,我都会托我在铁路部门工作的二姨夫,在一票难求的情况下稳稳地给我的女同学拿到卧铺并且一定是方便又少干扰的中铺票,她看我时的眼神充满了敬佩和感激,四年大学生活结束的那一天,我才知道她早就有男朋友,并且是能让她留在大都市的未婚夫。毕业典礼结束时,我揣着提前买好的两个人的车票,想带她去见我的母亲,我激动地穿过一层又一层的人群,穿过五彩缤纷的彩带和气球组成的墙,穿过一浪高过一浪的人潮声欢呼声,我向心仪已久并笃定会成为我的女友的女同学走去,我要给她一个惊喜。当女同学转过头来的一瞬间,我有些吃惊,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的不是惊喜而是从来没有过的陌生,她面无表情,我说话时竟然开始吞吞吐吐,好不容易说出了我的打算,她用冷淡的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想多了吧,我有男朋友。这时,一个男生走了过来,她热情洋溢地挽起他的胳膊说:来,认识一下,这是我未婚夫。

我伸出手,和她的未婚夫握了手,然后笑嘻嘻地转身离开,听到她的未婚夫问,这人牛皮哄哄的谁呀?

是的,我承认我在感情方面比较弱智,我用嘲笑的语气对自己说:你也太自作多情了吧。从那以后,我对女人就有了成见,尤其是漂亮女人。我觉得她们比任何其他人更知道自己的漂亮,更加会运用着自己的漂亮。犹如身怀绝技的大师,更像怀揣快刀的杀手,她们唯一担心的是如何运用好这绝技这快刀。想明白了这一点,有一阵子我就失去了恋爱的激情和兴趣,我觉得如果真到了不得不找一个人结婚的那一天,也只想找一个相貌平平性格温柔的女孩子,让我80岁的老娘得到安慰。直到见了方圆的那一刻,我才发现我是自欺欺人,我不是对爱情和女人失去了信心,我只是在寻找一个比我女同学更漂亮更温柔的人。方圆就是那个人。

于是我就开启了对方圆疯狂的追求模式,一个系统的好处,就是有很多的见面机会,人一旦留意了谁,就总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碰面,你觉得这是缘分到了,实际上你时时处处在追寻着她所在的方向。

方圆说:蓝桦,我可是比你要大很多啊。我说:这大出来的岁月,正好抵了我没有恋爱经验的无知吧。她说:蓝桦,我可是离过婚了啊。我说:感谢你终于找到我了。她说:蓝桦,我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啊。我说:我和他会成为好哥们,我们一起爱你护你。于是,方圆就坦然地笑了,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有泪光闪现……

我们的约会是隐秘的,不为外人所知的。虽然我们男未婚女离异,没人能干涉我们,但方圆说她刚调到新的单位就谈恋爱影响不好,我一切都听她的。认识方圆后,我开始变得话多起来,有时候简直是唠叨,因为方圆特别喜欢听我讲小时候的事,讲我将一只死老鼠放在爱打小报告的女生抽屉里,看到那女生大叫一声惊慌逃跑时的高兴,讲我们在草丛里发现了一条细细的小蛇,所有人都不敢抓,只有我敢,我不仅抓到了,还把蛇缠在女卫生间的门把手上,让女生都不敢上厕所的疯狂。几十年过去了,许多的故事只记得大致的模样,细节早就淹没在岁月的尘埃里了。可是有了方圆后,当我偶尔讲起小时候的事,她听的饶有兴趣,她会睁着大大的眼睛,像一个小迷妹一样急切地問:然后呢然后呢?那些想不起来了的故事,就都有了一个戏剧性的结尾,让她听得开怀大笑,笑得花枝乱颤的样子非常迷人,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在爱恋着她的男人面前一样娇气可爱。我要求她也讲一讲她的小时候,她开始有点羞涩,慢慢就坦然地讲起了她的故事:我从小就比较听话,可父母只喜欢弟弟不喜欢我,有一次我一大早就离家出走了,想让父母着急一下,太小了也不敢离家太远,可是到了晚饭的时候,父母和弟弟都没有发现我离家出走,也没有人来找我,实在饿得受不了,最后只好自己走回去。我想,母亲总会问问我一整天去了哪里吧,我准备坦白地告诉母亲,我离家出走了,让父母和弟弟知道我的志气。可是,当我推开门时,看到父母和弟弟正在吃肉,是带着大骨头的那种肉,母亲翻起眼睛说:整天就知道疯玩,罚你不许吃饭。父亲吃一口肉喝一口酒,弟弟手里捧着一根大棒骨,俩人都没顾得上抬眼看我一眼。我一整天没有吃饭了,又冷又饿又馋,大着胆子坐在桌前,拿起一块肉就吃起来,弟弟一把抢过去说:这是我的,妈妈不让你吃饭。我嘴里含着一块未及下咽的肉,灰溜溜地出了门,我坐在楼梯口,开始哭,没有眼泪,只是大声地干号。母亲快速出来将我一把拎了回去,将一块骨头丢在我面前,我停止了号叫,快速吃了起来……

说到这里,方圆还是笑着的,但她的眼睛里有一点亮亮的东西忽然就灭了,听得我心痛万分,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说,以后你多讲讲你的故事吧,我真喜欢听,你的父亲虽然去世早,但你的母亲给了你双份的爱,你健康快乐地长大了。不像我。

我说:那你的父母和弟弟现在怎么样了?

她低下了头,过了好一阵子才说:他们出车祸了,全死了。我说:对不起,对不起,宝贝你别难过,你还有我,我永远爱你。

之后的每一次约会,我就再不提起她的家人了,我会提前想好几个小时候的故事讲给她听,我已经摸准了她喜欢听那些琐碎的,充满了生活乐趣的故事,好在小时候的故事是永远讲不完的。

和方圆失去联系后,我借出差的机会,去了一趟她的家乡,希望在方圆生活过的地方寻找到一点线索,可是那条小巷子还在,住户却已经变了,左邻右舍没有人知道方家的情况,我徘徊着不肯离去,哪怕多感受一会儿方圆小时候生活过的空气也是好的。这时,一个男人手里提着一把韭菜从我身边缓步走过,不知哪里来灵感,我觉得这个男人和方圆有关,我站起来向他问了好:麻烦打听一下,方圆家是在这里住吗?男人迅速停下来,看着我说:你是哪个,为什么打听我姐?这句话让我大吃一惊:我听方圆说过,她的亲人出车祸都去世了啊。

我快速编造了一个理由:我是房产中心的,想核实一下方家的具体人员情况。男人说:我们家现在只有三口人,我爸妈和我一起住。

我压住惊奇再问:你父母都健在吗?他肯定地说:当然啦,拆迁的时候你们不是都核实过吗?为什么又来核?

我默默离开方圆的弟弟,来到当地户籍部门进行查询,找到了方圆的父母和弟弟的户籍登记,方圆户口转出的记录也是清清楚楚记录在案。

最热的那天,我把我和方圆的爱情故事告诉了老田,因为就在那一天,我决定放弃寻找方圆了,她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不见很久了,我苦苦寻找了她整整一年多,一年来我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我知道她在做着什么事,我知道她一步步升到了什么位置,可是她就是消失了,就是不见了。不知为什么我没有给老田说方圆撒谎的事,虽然这件事在我心里如一根刺一样扎得很深,我觉得我对方圆的爱,足以抵消此事,何况方圆这样做的理由,我无从知晓。

那天和老田分别后,我没有回家,一个人沿着黑夜里的河堤,走了无数个来回。当我决定放下方圆的时候,虽很疼痛,却感到轻松。方圆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成了我心头的重担,肩上的压力,怀里的伤,能放下时也就解脱了。后来我想弄明白:方圆为什么说她的家人都不在了?她为什么要给我撒这个谎呢?活着和死了,人生唯此大事,方圆都可以作假,那么还有什么是真的?还有多少是真的呢?我不怨她向我撒了谎,我只怕我眼里的方圆,是一个虚影。那晚,我徘徊在黑夜无人的河边,我对自己说:不明白不知道也好,只要她平安顺意,现世安稳,一切皆不追究了吧。

如果没有昨晚朋友告诉的关于方圆出事的消息,我已经打算好了,快速找一个媳妇结婚生子。可是,方圆出事了。她刚刚调走的时候,我是非常乐观的,我们这么相爱,还战胜不了一点儿空间距离吗?我们天天通电话发微信,她不喜欢视频,她只和我语音通话,她说这时候也是她最放松最享受的时候,她会卸掉戴了一天的妆,她会换上家常的衣服,所以她说:我愿意把我最好的一面给你,我不愿意你看到我的素颜。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会完完全全地听她的安排,满足她的各种要求,她外表看起来柔弱,内心却很刚硬,她认定的事不可更改。我们在一起大多时候都是我在说,说我的童年,说我小时候的调皮捣蛋,说大学时候的迷茫,说我的单恋。她总是静静地听我说话,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与沉迷。我有时候强行让她说说自己,她有时候会说几句,有时候忽然就沉默了,眼睛里亮亮的星星忽然就灭了,淡然地说:我有什么好说的,我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

忽然有一天,她就没有信息了,没有电话了,我想她现在身在高位,有办不完的事,有开不完的会。到了晚上,她就会像前几次一样告诉我:又开了一天的会。可是,晚上还是没有信息。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我主动给她打了电话发了信息,却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我翻出来我们前一天最后的聊天记录,我们还在商量着,等我休假就去看她,她说:真盼着你来啊,我的生日快到了,今天特别想你。

我没想到这是她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我就再也得不到她的任何消息了。

我们相爱后,见面都是在我租住的地方,有天晚上,她微信说:方便吗?我过来。我本来是约了老田他们要去玩牌,但我马上回:当然啦,我等你。

那天我觉得她似乎有些心事重重,我们一如既往柔情款款的做爱后,她躺在我怀里,还为我抽出一支烟让我点上,她平时不喜欢闻烟味,但每当这个时候,她喜欢躺在我怀里,看我吸烟的样子。我怕呛着她,将身子稍微转了转,她却紧紧地贴着我,整个人半伏在我胸口上。她静静地看着我,我问:怎么了?她先是摇了摇头说:没事。接着她缓缓地说:我的工作可能要有变化。我以为她只是要换个工作岗位。她接着说:我要去部委了。

我愣怔了几秒,想到最坏的结果就是要两地分居了。我说:我对你的爱,一點空间的距离是不怕的。

她欲言又止,将头深深地埋进我的怀里。我掐灭烟头,紧紧抱着她,吻着她厚实的头发说:宝贝不难过,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我会去看你,我们马上结婚,我们不会分开。

她没有说话,我起身穿好衣服,我们准备去外面吃夜宵。她将衣服穿了一半,散漫地又躺下了,目光一直追着我,我又点起那支烟,随手拿起一张卫生纸打湿了接着烟灰,我光着膀子站在卧室门口,尽量让烟跑到客厅去,我看着她略微瘦弱的身子,在精致的衬衣里静静地躺着,仿佛在等待着一场更大的更加剧烈的暴风骤雨。她精致美丽的脸庞隐在暗黄色的光晕里,被汗水打湿的头发紧贴在额头,她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虚虚地望向无限远的地方。看着她美好的身体,心里忽然有些难过,有些慌乱,我从来不觉得完全拥有过她,就是当我们身心交融一起的时候,她的目光随时会游离在我之外,甚至游离在她之外的某一处。我意识到,我们在相爱的这段时间里,我对她是不了解的,记得有一次在电梯里和她碰上了,我一时没管理好自己的表情,满面笑容地望向她,她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像不认识我一样,这时电梯停下来,上来了几个人,她和一个女的立刻叽叽喳喳地交流起了美容心得,那天我意识到,我所认识的方圆,也许并不比同事认识的方圆更真实更全面吧。我意识到,我爱了她这么长时间,和其他的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她在我眼里充满了神秘色彩。当我为了那次她的假装不认识提出疑义时,她没有一丝一毫认为自己错了,她说:我们早就说好的,我们的关系是隐秘的。我竟无言以对。

她缓慢地起身,一边打理着凌乱的头发一边说:蓝桦,我爱你,你不要忘了啊。我说:我也爱你,我永远不会忘的。

很快,方圆就以借调的名义到了部委,我心里一直怀着侥幸,如果是借调,也就有可能调不成。方圆就会回到我身边来。可是,她的组织手续很快就办走了,不到一星期,人事关系也办走了,方圆此去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荣调后的日子如鱼得水,一年不到连升三级,成为系统里的职场传奇。这时候我们天天电话,时时微信,亲热度分毫未减。这时候,关于方圆的爱情故事广泛流传,越传越多,越传越过火。我怀揣着一个秘密的同时也怀揣着一口冷笑,我坚定地认为方圆的爱人只有我,我才是她唯一的爱人甚至是唯一的亲人。在谣言满天飞的时候,我专门请假去看她,她在单位门口等我,然后我们直接去了宾馆,我们和所有两地分居的情人一样,过起了洞中日月长、世上已千年的销魂时刻。我用不屑的口吻说:都传你是某某的情人,我从来都不信。她面无表情地说:我爱不爱你,你心里是清楚的,闲话谁管得了,让他们去说吧。接着她掉下了眼泪,声音哽咽着说:我是爱你的,除非是你不爱我了。

我更笃定了方圆对我的爱没有丝毫变化,我说:不哭,宝贝,我永远爱你,今生今世,生生世世。

我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她娇俏的身体在我的怀里轻微颤抖着,一个更大的哽咽呛住了她,我抚着她的背说:你让我怎样我就怎样,我永远都听你的,只要你允许我永远爱你就好。她摸着我的脸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千万不要找我,也千万不要等我,要快速找一个温柔善良的女孩子结婚,你年龄不小了,你要有自己安稳的生活。

我说:我有了你,你觉得我还能有别人?还会找别的什么温柔的女子吗?她抬起泪眼说:你要听我的,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忘掉我。

要说没有预感是不对的,那次分开后,我明显感到她电话和信息少了,我们约定过,她有时间会打电话给我,如果她没有打电话,那她就是在忙,不方便打电话,我如果确实有急事,可先发信息,她一有时间就会回复我。

可是她的回复越来越少,越来越慢,有时候一天都收不到她的任何消息。我的爱由主动变得被动,眼瞅着静如湖面的手机屏,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等待。

我预感到她出事了,其实我隐隐觉得她出事是迟早的。她在所有人面前都是神秘的、恬静的、温柔的,也是疏离的。就在我们赤身裸体相处的时候,她也不愿意告诉我她的任何过往。所以我一定要去看她,加上她的生日快到了,生日礼物也准备好了,我倾尽所有,为她买了她喜欢的老卡家的钻戒。当然,最好的礼物就是我自己,我谋划着在她生日的当天,出现在她面前。

她的最后的信息,带着她的温度和香气,一直留在我的手机里。一年多了,她就这样消失在我明明知道的地方,消失在我的世界之外的某一处。我从我们这个系统的新闻里,看得到她的样子,听得到她讲的话,在人们千奇百怪的传说里,猜测着她的爱人是不是我?推断着她爱上我的时间和程度,可是,我就是找不到她了。

我站在十里长街,灯火辉煌,心情凄凉。这个城市在不久前因为她的存在,让我感到可亲可敬,短短的时间里,天翻地覆,变化无常,高耸的大楼和宽敞的街道充满了陌生和冰冷,我在凛冽的北风中,细数着一辆辆高级轿车的出入,和一个个步行者上班下班的身影。我不能去门卫处打听她的消息,我不敢贸然提起她的名字,她已经是知名人士了,我怕给她带来任何不好的影响。我不敢在一处站立太久,我假装行人,脚步匆匆,快速走过大门,然后折回头再走。

晚上我住在一间小得出奇贵得出奇的旅馆里,复合板隔出的房间,挡不住寒冷的风和隔壁火辣辣做爱的声音。打开空调,更忍受不了它如电锤似的击打,只好关了它,将大衣压在单薄的棉被上,缩成一团,彻夜难眠。当我想尽办法想要找到方圆时,才发现,我对她所知甚少,我唯一知道的是她离异了,一个人带着儿子,我竟然连她的儿子也没有见过,我真恨自己被爱情冲昏了头,我怎么能够这么不关心我的爱人,她没有消失在茫茫人海里,只要她不联系我,我就已经失去她了。

我渴望着有一天她正好走路上班,正好看到站在大门外边的我,然后眼睛里闪着光向我走过来说:蓝桦,你怎么来了?你是来给我过生日的吗?

繁华的都市,闪耀的美景,我孑孓在铁马流河的街上,看到身旁走过的每一个俏丽的身影,都好像是方圆,听到温柔甜美的每一个声音,都好像是方圆,就连一阵旋风擦身而过,我也几乎闻到了方圆的味道。一天傍晚,我站在一座高耸的大楼对面,看到炫彩的广告屏里,方圆深情地望着我说:你好,我是方圆……我已经开始出现幻觉了,我在寒冷的大街上,冒出了一身冷汗。我解开大衣的扣子,让风灌了满怀,一个激灵后,头脑开始清醒,我毅然决然来到在夜色里更加显得庞然的方圆工作的大楼前,岗哨拦住了我,我拿出我的证件来给他看,我说:我找方圆。他的目光从证件上一扫而过,用一个标准的指引手势,让我来到侧门旁边的保安室,一个中年男子接待了我。我让他看了我的身份证和工作证,他说:你要找谁?我说,我要找方圆。他问:什么部门的,我说了部门代码,他问:男的女的?我说女的,四十多岁。他看了我几秒钟,然后语气肯定地说:没有这个人。我说:劳驾你帮我查一下,她肯定是在这里工作的。他彬彬有礼地伸出一个请出去的手势,不再说话。

一个冬天过去了,一个夏天过去了,我没有找到方圆。新闻里如果还看得到她,就说明她至少一切平安。忽然之间一个冷颤从心头掠过——也许不是她走丢了,而是我迷失在爱情里,看不到一个残酷的事实:我被方圆抛弃了。最后在一起的时光,她流下泪水的时刻,难道不就是我们的生离吗?她的告别之意,充斥着相见时的分分秒秒,她一改往日的羞怯,在床上大胆泼辣,不要命似的投入,不知厌足的索取。她在我怀里泪流满面,哭着说:蓝桦,我爱你,你不要忘了啊。如果我心有不甘,那就只有对你的这份情感了……多么明显的分手告白啊,为什么我一直就没明白?不是我找不到她了,而是她不愿意再见我一面。可是,为什么有了分手的打算,却还能说出那么有温度的话语?“真盼着你来啊,我的生日快到了,今天特别想你。”

真盼着你来啊,我的生日快到了,今天特别想你……我翻出这条信息反复地看,单从字面上我是没有看到有分手的意味,可是,一但把这句话和最后一次见面时她的泪水和那次说过的话“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千万不要找我也不要等我,找一个温柔善良的女孩,过自己平淡安稳的日子吧。”放在一起来看,就看出了无奈和悲伤。她在电话信息上很少说爱不爱的话,大多时候都是恩爱过后,她才会说一句半句。这个短信,她说的是“今天特别想你”,这不同于以往的一句话,一直在过了一年后才参透,她已经明确地告诉了我分手的信息,如北风早已传送了寒冬的消息,而我只是沉迷在自己的爱中不自知而已。

当我明白了方圆的告别之意,我忽然就决定放下她了,不再找了,放下她,也许才是对她的真爱。轻松过后,午夜梦回,罕见的,我流下了眼泪。在我的人生经历中,有愤怒,有悲伤,有难过,有痛苦,见过背叛,经过打击,受过刺激,但我都没有流过泪,从母亲那里我学到的第一课就是,眼泪是无能并无用的。

我抬起右手中指抹去一滴清泪,泪滴圆润而硕大,粘在手指上久久不愿滑落。我将泪复抹在左手背上,好像发现了稀奇古怪的东西一样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嘴里不知不觉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然后第二天我脚步轻松,我开始想要不要拟一个征婚启事到处贴一贴?然后我就约了老田去了啤酒摊,然后我就没有痛苦没有折磨没心没肺地过了两个月。可是,昨天晚上朋友的一句话,瞬间就打破了我好不容易筑起来的轻松堡垒,让我立刻发现了这堡垒不够坚实可靠,我明白它是想念烧成的灰,是思念聚成的沙,不是我没有筑牢堡垒,而是我用来筑就堡垒的材质是灰是沙。

如果说我决定放弃寻找方圆时是轻松的,那么我还要重拾寻找她的事吗?如果她一切安好,也就说明她是自愿离开了我;如果她果然出事了,那她就是无奈离开了我,无论是哪种情形,结局都是她离开了我,我失去了她。但我快速下了决心,还是要去找她,也许只是给我自己、给我的爱一个最终的交代。

几乎是一夜之间,关于方圆出事的消息扑面而来,一大早差点将我掀翻。方圆在这里待的时间并不长,加上她要求,我们相爱的事要严防死守,单位里没有人知道我和方圆的关系。于是人们说起方圆来口无遮拦肆无忌惮,到了中午,消息已经翻了几番打了几滚并被赋予了浓厚的情色意味。

有的说她被留置了,有的说她失踪了,有的说她自杀了,还有的说她已经逃到了国外,无论哪一种说法,都离不开方圆和她背后的一个男人,据说方圆背后的神秘男人,巨额财产来历不明,收受贿赂东窗事发,拔出萝卜带出泥,方圆是他“与多名女性发生不正当男女关系”里的其中一名女性。

一时间,好像所有人曾经和方圆都很熟悉,并有著千丝万缕的关系,方圆的八辈祖宗都被翻了出来,方圆离婚多年的前夫也被挖了出来,方圆为什么能够从一个县级单位调到省级部门又调到部委……已经有了几十种完全不同的故事版本。我被这些故事激怒了,我恼羞成怒的原因不仅仅是别人的胡说八道,而是方圆一直以来在我面前扮演的角色:如果她从不想也不会让我知道她真实的样子,那么,她对我的爱又从何谈起?我心口插着一把刀,我仿佛变成了一匹狼。我想对着所有人大喊一声:闭嘴。最终我还是失了勇气。拿起手机,冲出办公室,冲到大街上去。

太阳如一只猛兽,在大街上捕获了我,热浪和着愤怒让我四肢发软,心跳发狂。我唯一的想法就是马上离开那些是非之人,避开一张张血盆大口。出了门要到哪里去并不清楚,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在太阳下闪着耀眼的光芒。街边上没有一棵树,头上像顶了一个发烫的熨斗在行走。渐渐地,心跳开始平缓,思路开始清晰,灵台一片清明:我有办法找到方圆了。

在飞机起飞的那一刻,我想我应该冷静下来,确认消息的真假,等待事态的发展,尽量在同事们之间收集关于方圆的信息,打听关于方圆的去向。可冲动之下上了飞机后,那个冬天在寒风中等待方圆、寻找方圆的情景不断在眼前闪现。人消失在人海里,就如一滴水到了江河,怎么才能够找到属于我的那一滴水呢?这滴水是否真的属于过我呢?所有的问题不会有答案,又怕有了答案,就会成为一把飞刀,刀刀直中要害。我的心告诉我,我必须得做点儿什么,不然我会在焦灼的状态下疯掉。

刚出机场电话就响了,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我心跳加快,压住微喘的气息,平静抖动的手指接了电话。

一个听起来一本正经的男人,用标准的普通话说:请问你是蓝桦同志吗?我回答:是我。对方说:是你给我们打的电话吗?是对方圆有要举证的吗?我回答:是的。

他说我们掌握你现在在机场大厅,请你站在原地不要动,我们马上就到。

我挂上电话,放眼望去,机场里人群摩肩接踵,面容冷漠地向着不同的出口走去,我不由得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给我打电话的人,我盯着四十多岁西装革履的男人看个不停。人潮涌动,步履匆匆,人们都急切地奔向他们的目的地,那里有他们的亲人和爱人,没有亲人没有爱人最少也有朋友。我也曾经下了飞机,急切地越过所有的人,第一个冲到出口,急切地打上出租车,急切地向我的爱人奔去。因为我知道方圆就在单位的大门外等着我,我几乎已经看到了她美丽的笑容,有人等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如果,方圆在这个城市的某一个角落里(哪怕是像我一样的出租屋里)等着我,等着我去给她过45岁的生日,等着我将倾其所有给她买的戒指戴在她手上,无论外面风也好雨也好,不管空间是多么的狭小,只要能够放下一个生日蛋糕就好,只要能容下我对她满满的思念就好,我多想给她过一个生日啊,我从来没有给她过过生日,她比我大,她其实很在意这个年龄差。今年她45岁了,皱纹必然会侵蚀她的面容,但她依然娇俏的脸庞,在烛光下将会是多么迷人啊,我们将一遍遍回想着初次见面的甜蜜景象,我们沉迷在相爱相守的愿望里,我们的周围是一片美好的旧日时光……

一只手拍在我的肩膀上,我快速转过身来,一位白衬衣蓝裤子的四十多岁的男人站在我面前,旁边还有一位年纪稍大一点的男人。他们面容平静,没有热情也看不出冷漠,年轻一点的男人轻轻向上推了一下眼镜说:你是蓝桦?

我冷静地说:我能看一下你的证件吗?年轻一点儿的男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证件,在我面前一闪而过,其实我没有看太清楚,但我也不想较这个真了,我假装沉着地再问他:我能先见见方圆吗?他看了一眼旁邊的年龄较大的男人一眼,然后说:现在还不能见面,等合适的时候,我们会安排你们见的。

我随着他们出了机场大厅,走向一辆黑色的轿车,年轻一点的陪我坐在后排,车子快速驶向那条我曾经为了寻找方圆徘徊过许久的大街。我将一直紧绷着的后背靠实在车座上,我轻轻舒出一口气来,仿佛瞬间卸下了千斤重担,我重新有了两月前放弃寻找方圆时的那种轻松感……

责任编辑:赵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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