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维诺的分身术
2020-10-26叶子
叶子
下班时,我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我看到了一个卖唱的中年人,他身边竖了一个巨大的牌子:为儿子守候生命。广告牌是紫色底,白色字,很醒目。标题字体和正文字体的大小比例安排得很好,大意是儿子重病希望好心人捐赠云云。一对年轻的情侣给这个中年人投了一张十元纸币。冷风呼呼地刮着,上了一天班做了一天的文案,我已精疲力竭,连停留半秒种的兴趣都没有,只盼着早点回到出租屋躺到被窝里,连饭也不吃,就这样沉沉地睡死过去。因此,我扮演了一只铁公鸡的角色,绿灯一亮,我就快速冲了过去。
第二天我七点醒了,很准确的生物钟。我的意识迷糊了一会儿,终于意识到今天是周末不用上班,我又睡了个回笼觉,再次醒来的时候,我一时不知今夕何夕,拿过手机一看,已经将近十一点。
从冰箱里拿出面包,用微波炉热了一下,开始享用这貌似午餐的早餐,或者是弥补昨天晚餐的早餐。然后,我为自己泡了杯雀巢速溶咖啡。对于咖啡专业人士来说,速溶咖啡是最低等的咖啡,真正的好咖啡是利用一个上午或下午精心研磨出来的。而对于我来说,能享受一杯有奶有糖的速溶咖啡已是莫大的享受。我还有一包白咖啡,是大学同学出差到香城送我的,我还舍不得拆开。我请同学吃了顿便饭,花了两百多元,也就是说,这包白咖啡价值两百多元。
阳光照射在窗台上,金光灿灿,仿若对穷人的恩典。我拿出卡尔维诺《分成两半的子爵》重读。这套卡尔维诺文集共四本,蟹青色的封面,封面上卡尔维诺额头光洁,穿着一件羊毛衣,露出白衬衫的领子,托着手沉思,用沉静的目光望着我。这套译林出版社的文集是我当时斥巨资买的,是我很喜欢的一套书。读到恶子爵把所有的东西劈成两半:青蛙劈成两半,花朵劈成两半,我差点笑出声来。我想到了弃我而去的同居女友阿丽,她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如果我把她魔鬼的那一半劈掉就好了。就像她说我一半是绅士一半是流氓,大概她也想把我流氓的那一半劈掉吧。本来,爱情这根看不见的线把我的生命与阿丽连接起来,如今松开了,我们变成了两个移动着的点,我们之间的关系改变了。也许,世界上任何一个统一体的分解都是不可抗拒的,只能等着新的对称与组合出现。
我伸了伸懒腰,站起来做了几个扩胸运动,把窗帘拉开,站在窗前往下看。我看到了昨天我短暂停留几秒钟的十字路口,那个中年人已经消失了,不知去了哪里。我回忆起那个中年人面容平静,穿着一件马甲,里面是一件线衣,拿着麦克风反反复复唱着《再回首》——再回首,背影已远走……这应该是他的拿手曲目。我想不通,要是儿子身患重病,不是应该去打工挣钱吗?不是应该面容悲戚吗?怎么会有心思坐在十字路口唱歌呢?我迅速估算了一下他的行头,音箱和麦克风质量不怎么样,时不时发出嗡嗡的声响,大概需要几百块钱。那个广告牌大概也需要一百块钱左右。他好像比我有钱多了。我甚至舍不得花钱买音箱,只能在手机上听听歌。
29岁的我如此贫穷。我注意到卡尔维诺写《分成两半的子爵》才29岁,可29岁的我时不时被叫到领导跟前训斥:你这做的是什么文案!垃圾!以后不要拿这样的垃圾来!
卡尔维诺让我绝望。我感到一阵妒忌。也许我的大脑里面装满了水?听说卡尔维诺生平做过一次脑外科手术,术后他的医生说,这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精妙复杂的大脑结构。我做过的最疯狂的一件事是跑到意大利参观卡尔维诺的墓地。那时候还年轻,大学刚毕业不久,不知道金钱在这个世上的分量,挣一分花一分。现在才懂得金钱是你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分量和安全感。不过,那次疯狂的旅行给我留下了终生美好的回忆。卡尔维诺的墓地在意大利卡斯提格连小镇周围,芳草萋萋,非常安静。我想,卡尔维诺应该是很满意这个他长眠的地方。我不止一次注视过卡尔维诺的面容,他长着一个大脑门,五官非常开阔,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智者形象,让人看了心生欢喜。此时我突然发现,昨晚那个十字路口的中年人竟然和卡尔维诺有些相似。这一发现让我有些不快。
晚上我有一个约会。我要和卡尔维诺见面。当然,这个卡尔维诺不是意大利那个文学家卡尔维诺,而是一个网友。当初我百无聊赖用微信摇号搜索附近朋友的时候,卡尔维诺这个微信名跳入我的眼帘,我试探着申请加为好友,对方沉默了一会儿,二十分钟后通过了我的请求。我翻开他的朋友圈一看,有的是卡尔维诺的小说片段,有的是自己的一些片言只语的感想,很有意思。这个卡尔维诺从来不在朋友圈晒他的照片,我一直无从得以目睹他的真面目。
我和卡尔维诺在微信上频繁互动三年了。有时我会跟他发发牢骚,说说自己心中的郁闷;更多的时候我们聊卡尔维诺的作品,《树上的男爵》也很不错,但我们公认的天才作品是《分成两半的子爵》。与卡尔维诺聊天,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智力上的喜悦。我曾经提议,哥们,出来喝两杯吧。可是对方拒绝了,他说,见了面会失望的,所有的人都不适宜走近,走近了缺点就暴露出来了,君子之交淡如水。
于是我们继续隔着手机屏幕交往。中午我才发现他的微信留言,哥们,见见面吧。一看时间,是凌晨一点多时候发的,那时我睡得正香。留言有好几条,其中一条说,世界好黑暗啊,光在哪里?还有一条说,卡尔维诺也拯救不了我。
我回复道,刚睡醒。还想见面吗?如果不后悔的话,那就晚上七点上岛咖啡廳见。
对方秒回:好。
对于晚上的这次见面,我很重视。我预感,我将会收获一个现实中的朋友。没有利益之争,只有趣味相投,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情。我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衬衫,刮了胡子,浑身散发出舒肤佳沐浴露淡淡的香味,神清气爽。这次见面来得太及时了,也许可以冲淡我被同居女友阿丽抛弃的伤痛。阿丽在我为她花费了几万元,带她去三亚旅游、情人节送她玫瑰巧克力及微信红包520元后,她对我说,我们不合适,然后利索地把我拉黑了。在那一瞬间,我简直不相信人性。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是邪恶的,这个世界上充满邪恶的生灵。我不知她去向何方。我对着空虚的远方思念一个人,这些思念绵延不断,却因为没有着陆点而备感绝望。我有一股抛掉工作不干跑到天涯海角把阿丽揪回来的冲动,其实我心里挺清楚,我找她回来不一定是为了向她诉说我的思念,可能只是想痛痛快快地揍她一顿,以抚慰我受伤的心灵与尊严。
被阿丽抛弃的日子太难过了。这座城市里,走到哪里都是有關阿丽的回忆的影子。在八合里牛肉庄里,我仿佛看见昨天自己还和阿丽一起吃着热气腾腾的火锅;我们一起在麦当劳里吃过冰淇淋;我陪阿丽到中闽汇买了一件羊绒双面大衣,买单时疼得我直嘬牙花子。最多的足迹是在新华都超市里。阿丽一星期不逛超市就浑身痒痒。不愉快的记忆要是像云雾一样短暂易散就好了,可惜不是。记忆像吸饱了水的海绵,湿漉漉的挥之不去。
幸亏卡尔维诺的一段话给了我力量。卡尔维诺说,放弃一切东西比人们想象的要容易些,困难在于开始。一旦你放弃了某种你原以为是根本的东西,你就会发现你还可以放弃其他东西,以后又有许多其他东西可以放弃。确实如此。一开始,阿丽不在的生活对我来说是困难的,就像一个瘸了手瘸了脚的人,做什么事都不方便不自在。后来,我就像个天生的残疾人一样自如地生活了。
尽管这座城市留给我惨痛的爱情记忆,我还是赞成老卡的看法:把城市归类为幸福还是不幸福的是没有意义的。应该是另外两类:一类是历经沧海桑田而仍然让欲望决定面貌的城市,另一类是抹杀了欲望或者被欲望抹杀的城市。在卡尔维诺的笔下,城市化身为海市蜃楼。城市就像梦境,是由希望与畏惧组成的,尽管她的故事线索是隐含的,组合规律是荒谬的,透视感是骗人的,并且每件事物中都隐藏着另外一件。城市向我提出了许多问题,都需要我一一解答。
我现在最大的难题是要攒够一套房子的首付,这样我才能在这座城市扎下根来。如果没有房子,我在这座城市里没有根。因此,我简直像莫泊桑笔下的玛蒂尔德艰难地节约着每一个铜板。我一边自命清高,追求着自己所谓的文学理想,一边斤斤计较着一天的支出,我甚至有一个笔记本,专门记着我一天的花费,比如口渴了,在路上买了一瓶娃哈哈矿泉水,两元钱。我最害怕的是亲朋好友的红色炸弹和白色炸弹,他们一轰炸,我的生活就变成了一片废墟。现在物价上涨,红白喜事水涨船高,一般都要包四百。我在伙食上克扣自己,因此逢上喜宴时我就大吃特吃,当作是自己请自己吃大餐,尽量把成本吃回来。我经常做关于意外中彩票的美梦,如果有一天我发财了,我一定尽量去帮助那些刚刚从大学伊甸园里出来一头跌进社会这个泥潭的青年,他们的青春不应该沉浸在债务中,没有了债务,他们的梦想也许就能够实现,而不是改变自己的初衷,离自己对人生的想象越来越远。
过去,我羡慕那些有钱人,即使是那些穷得只剩下钱的人。他们无须过着玛蒂尔德那样痛苦的生活。虽然他们也有痛苦,被女人欺骗和背叛的痛苦,被官僚压榨的痛苦,被穷亲戚啃啮的痛苦。如今我明白了世界上每个人都会由于自我不完整、自我有所欠缺而感到痛苦,以前不明白这些道理,因此我走在遍地的痛苦和伤痕之中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以为全世界我是最痛苦的人。如今我才明白,不仅我一个人是被撕裂的和残缺不全的,每一个人都是。我现在怀有我从前不曾体验过的心情:对世界上一切的残缺不全和不足都抱以同情。
现在,即使这城市有房价、无良老板压榨我,我还是喜欢城市,畏惧乡村。从乡村挣扎出来,乡村太过闭塞与单调,城市提供给我们无数的便利,有无数新鲜的思想在城市里游荡。城市的各种形象从这面到那面,就像一张两面都有画不断翻转的纸,两幅画怎么也无法分开。我喜欢远处的灯红酒绿带给我的温暖,我喜欢身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但没有一个人认识我。城市可以很好地隐藏一个人,大城如海一身藏。城市不会泄露任何一个人,只会把他像手纹一样隐藏起来。
刚被抛弃的那天晚上我本来冲动地想约卡尔维诺出来喝一杯,让一个陌生男人从一个陌生的角度谈谈男人对女人的认识,但我想起两年前碰的壁,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没想到这一次竟然是卡尔维诺主动约的我,大概他也有什么事过不去了。
我准时到了上岛咖啡。里面人不多,有一对男女在吃套餐。看得出男人很阔绰,点了好几盘小食。边角上有一个女人,看起来神情有些憔悴,正在慢慢啜饮一杯红茶。很显然,他们都不是卡尔维诺。我选了一个靠窗的两人座,点了一杯咖啡。等我慢慢喝完咖啡,已经七点半了,卡尔维诺还没有出现。我有些纳闷,照微信上表现出来的风格来看,卡尔维诺不像个不守时的人。难道卡尔维诺带着他的女朋友来跟我见面?让我参考参考这个女人如何?
我走到那对男女跟前,对着那个男人说,你好,请问你是卡尔维诺吗?
对方有些惊愕,摇了摇头。他大概没听清我说的名字,但很明显,他与我并没有交集。
而我更为吃惊。这个男人竟然是昨晚在十字路口卖唱的男人。昨晚他的儿子还身患重病,今天他衣冠楚楚在这里宴请女人。只不过,他不知道我认识他。
男人继续与女人促膝长谈,女人时不时发出一阵轻笑。
我吃惊地回到座位,这时,那个神情憔悴的女人走到我跟前,问道,你好,你是云上吗?我听到你在问那个男人是不是卡尔维诺。
我更吃惊了,有些口吃起来,你就是卡尔维诺?
她淡淡一笑,说,是呀,我就是。叫我卡尔吧,这样叫起来比较顺。
我狐疑地看着她,问,你真的是卡尔维诺?
她点点头,说,如果我不是卡尔,那你看看这里,有谁知道你跟卡尔维诺有个约会?
我起身帮她拉椅子,说,我一直以为你是男的。
她又笑了:我从来没说过我是男的。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说,是呀,是我先入为主,是我弄错了。
卡尔维诺一头披肩长发,大波浪,很妩媚,很有女人味。没想到中国的卡尔维诺竟然是女的。我问她要什么喝的,她说要一杯奶茶。其实,我心底暗暗盼望她把刚才自己点的那杯红茶端过来,这样我可以节约一杯奶茶钱。我甚至盘算着是不是连同刚才那杯红茶我也要一起付账。卡尔维诺是个女的,这把我弄了个措手不及。我一直以为是个男的,本来出发前我想着这餐晚饭最糟的是来个AA制,最好的情况是这个哥们很豪爽,他大手一挥就把账结了。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看来今晚我又要出血了。今天晚上的这笔意外支出,让我这个月的目标又豁开了一个大缺口。虽然心中隐隐作痛,但眼前这个女人虽然憔悴,身上却有一股动人的风韵,也算是物有所值。
卡尔对我说,你有点超出我的想象,我一直以為你长得温文尔雅,没想到你长得这么彪悍。
我尴尬地笑笑。说实话,用彪悍这个词来形容我是客气。这几年为了省钱,我经常吃些方便面、面包,我像面粉一样迅速膨胀起来。当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这样的悲剧时,要刹车已经来不及了。
我说,你也跟我想象的很不一样。你所有的语言都指向男性,没想到你竟然是女的。
卡尔低下头低声说,知道我为什么约你吗,今天是我离婚的第二天。
我感到震惊,一时无语。她虽然是个与我神交已久的人,但在现实生活中我对她一无所知。假如我对她的离婚表示庆贺,她也许会拿砖头砸我。如果我表示惋惜,她说不定也会不悦。她一点背景也没有交代,包括她的前夫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我只好谨慎着措词说,现在离婚是普通现象。合则来,不合则去,正常。
她惨然一笑,说,你倒是看得开。知道我们为什么离婚吗?我们是为了一只臭袜子离婚的。他平时不注意个人卫生,我已经忍耐他十几年了。直到上个月,我一觉醒来,发现他的一只臭袜子就扔在我脸上。我歇斯底里地摇醒他,抓他,咬他,他说我是个神经病,疯女人。就这样,我们昨天去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因为我的出租屋里床上床下也扔满了臭袜子。我总共有十几双袜子,等集齐了再一起扔进洗衣机里洗。我想,这个女人适合跟她谈卡尔维诺,但绝对不能跟她生活在一起,否则哪天被抓被咬的那个人就是我了。我突然想起老卡说过,世界上两个造物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一场相互撕咬。
餐厅氛围很好,橘黄的灯光,桌上铺着亚麻布,花瓶里养着绿萝。我不敢直视卡尔,只能时不时地假装欣赏绿萝。她昨晚肯定哭过,眼皮还肿着;要是眼皮不肿,大概要比现在还要美貌。我不擅长安慰人,有些语无伦次,天知道我说了些什么。
从窗外望去,可以看到大街上的车水马龙,更感受到咖啡厅的静谧,仿佛有一些无形的影子在无声地扇动翅膀,轻盈地翩翩飞舞,毫无定向地转来转去。这种感觉很好,我都迷醉在这感觉里了,一时间听不见卡尔的话。
我偷偷瞄了一眼手机,十点了,我感到厌倦。卡尔觉察到我的举动,说,时间也不早了,我们下次再聊。我假装绅士地站起来走向收银台,卡尔说,不用付账,记在我的账上就可以。
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哈,我竟然遇到了一个阔绰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与我是两个世界两个星球,原本是永远不会交集,没想到网络让我们神奇地相遇。卡尔和我身边遇到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我身边的女人无一例外都要让我付账,就像阿丽,上超市的时候,趁着我不注意,把海飞丝沐浴露、面霜等放进购物车里,等账单数字吓我一跳时,她就冲我做鬼脸。
这时,我突然发现卡尔挎的包上有一个很明显的英文首字母“H”标识,原来是爱马仕的包!我原本对女人的包包一无所知,之所以认得爱马仕,全拜我的老板所赐。那天,我的老板娇滴滴地给她的男友打电话,说人家包包已经很多了,你干嘛还送我包包。那边说了些什么我们听不清,老板放下电话后,时尚的秘书便惊呼:爱马仕,限量版!老板,你男朋友对你真好!
老板抿嘴一笑,那是。这个包十几万呢!
接着两个女人叽叽喳喳地谈起爱马仕的防伪标志,什么编号、纹路、质地、气味啦,一谈就是半个钟头。老板撇撇嘴说,设计科的小刘,成天拎着个高仿的爱马仕成天在公司晃来晃去,那样的包,她也好意思拎出来!
从那天起,我才知道爱马仕的Logo是一匹骏马拉着一辆马车,前面站着一个神气活现的绅士。
卡尔维诺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就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后来我才知道很多看起来柔弱的女人其实都有很强大的内心,男人只是被她们弱柳扶风的气质欺骗了。相反,像阿丽那样表面张牙舞爪的,是很容易被征服的,可惜我连这样容易被征服的女人都征服不了。我继续在原本的文化策划公司上班,每月领着四千多元半死不活的工资。除了负责文案,还管着公司的公众号。我是个光杆司令,手下一个兵也没有,凡事只能自己冲锋陷阵。公众号从内容的选择到排版的设计都需要花很多的工夫。我从海量的网络图片中筛选着与公众号内容相匹配的图片,宛若大海捞针,但有时候还是感觉像拉郎配。夜深人静时我头晕眼花,颈椎酸痛无比,只觉得想呕吐。我的近视急剧地加深,半年后我到宝岛眼镜店又重新配了一副眼镜。这副眼镜要了我一千多元,我感觉自己快活不起了。
当我把熬了三、四夜做成的公众号预览发送给老板时,老板跳了起来,差点把手指戳到我的额头上:我说过了,要蹭热点!蹭热点!比如说 11月19日第28届中国金鸡百花电影节在福建省厦门市开幕。演员代表在开幕式上演唱歌曲《星辰大海》。人家都刷屏了,为什么你还在写什么电影的精神与内核?你到底是猪脑袋还是什么脑袋?
看得出,老板都快被我气得脑溢血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猪脑袋,我只知道我不适合那样群星璀璨的场面,越喧哗的地方我越不喜欢。卡尔维诺说,当我所在的环境让我自以为是隐形人时,我觉得无比自在。我真喜欢这句话。亲爱的卡尔维诺,我想拥抱你。我喜欢独处,捧一杯咖啡,读一本书,是我最欢愉的时候。
我也知道自己需要改变,我要做一个社会人,才不会被这个社会所淘汰。然而,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我屡次被老板骂得狗血喷头,却还是撞了南墙不回头。更糟糕的是,我特别反感公众号里面加广告,明明是文字,却加上乱七八糟的服装、油漆、吸尘器等广告,风马牛不相及,仿佛林黛玉和焦大同坐在一张桌子边喝茶。我拒绝那些广告,老板就拒绝给我发奖金,这真是一个不可调和的矛盾。
其实,关于这次金鸡百花电影节我是有一个好素材的。那天我刚好到高崎机场接人,突然人群涌动,保安如临大敌简直像引发了一场骚乱。我无法挤上前去,只能拿着手机伸长手臂对着人群焦点一通乱拍。有长发少女欢呼:邓超!邓超!声音像打了兴奋剂。我仔细一看,那个戴帽子的果然是邓超。边上背了个双肩包的是孙俪,孙俪很瘦,皮肤很白。不一会儿,这对明星夫妻就上了车绝尘而去。仿佛是一场梦境。要是写写这对明星夫妻,估计这期公众号点击量会过万。但我懒得写。
我想跳槽到另一家文化公司去。那家老板讀了我的一些公众号文章,非常喜欢。他辗转托人找到了我,问我愿不愿意到他公司上班。我对他提的唯一条件是,公众号的主题必须由我来选定,主体风格由我来把握。当然,一年当中我也可以写三、五篇宣传文章,但绝不能超过五篇,那是我的容忍极限。没想到老板一口答应。听说这个老板身家十几亿,现在激流勇退,做起了文化产业,甚至开了一家专卖纯文学书籍的书店,还经常邀请国内外知名作家如严歌苓、阎连科等人到书店开讲座。虽然年年亏损得厉害,房租、店员工资、水电、税收等像吃人的老虎一样一年吃掉他上百万,他还是初衷不改。我真是走了狗屎运了,这不是传说中的伯乐吗,伯牙子期,高山流水,这不就是我向往的生活吗。为一个赏识你的老板工作,和为一个根本不赏识你、整天骂你是狗屎的老板工作,两种感觉绝对是云泥之别。
然而,当我兴冲冲地向现在的老板提出辞职时,他拿出当年签的合同,告诉我走人可以,但需要付违约金5万元。5万!那是割我的肉,相当于几十头猪的价格。有时发表一篇豆腐块才一百元的稿费,5万元意味着我需要写500篇这样的文章,而且要保证每篇都得以发表。
我陷入两难之中。卡尔发现我情绪低落,问我怎么了。我将自己进退维谷的苦恼告诉了她。
没想到,过了一个多月,卡尔告诉我,你可以去新公司上班了,原来的公司不会再找你的麻烦。
我跳起来,真的?
她说,我这人没什么幽默感,很少开玩笑的。
卡尔的话简直如仙乐。她简直是一个法力无边的神仙。我真是错看她了。我一直以为她是个需要人呵护的弱者。没想到,她竟然在我人生之路上扭转乾坤。她是我的贵人。
我为自己感到羞惭。真是自不量力,还想引领别人走出精神困境,还想去庇护别人呢。
我和卡尔之间突然变得微妙起来。我知道,这是因为男女力量的失衡。在传统的概念里,男人总是需要比女性更有力量。然而,卡尔突然显示出四两拨千斤的法力,这让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我发现,原来在一个人看来如此困难的事对别人来说是一件如此易如反掌的事,这让我特别沮丧。
卡尔强有力地击倒了我。我突然觉得没有女人在身边也挺好,一个人清清静静的有时胜过女人在身边吵吵嚷嚷。让那些世俗的标准见鬼去吧,我甚至觉得买房子也没有那么重要了,以前我的目标定在一百平米,现在少了一个人,是不是意味着买个五十平米的单身公寓就够了。而我现在手头的钱刚好可以付这个公寓的首付。这样一想,我突然觉得量力而行的人生很快乐。
于是,等房东来收房租的时候,我问他这房子卖不卖。他眼睛一亮,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我迅速付了首付,开始着手办理按揭手续。这个按揭虽然像一座山,但这座山也有它的愉快之处。最沉重的负担往往也是最强盛的生命力的象征。负担越重,我们越贴近大地,生命就越真切实在。相反,当负担完全缺失,人就会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人也就只是一个半真的存在,他的生活也会自由而丧失意义。人就是这样矛盾地在轻与重之间夹缝前行。
我又和卡尔维诺见了一面。这个女人很有意思,她脑袋里好像有一座宝藏,永远挖掘不完。有时候,她的一句话会让我思索良久。灯光打在她脸上,她的脸一半在光线下,一半在阴影里,看起来特别动人。我有一股拥抱她的冲动,但我克制住了。她的气场不容别人对她有丝毫不敬。如果强行对她不敬,只能让她远离我。本来,我想告诉她我终于在这座城市里拥有一套房子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想,卡尔应该是住在别墅里,庭院里还有游泳池。她大概天天游泳,否则身材何以如此曼妙。
回家路上,我在便利店买了一瓶廉价的红酒。约会之前,觉得月光皎洁春风无限;约会之后,夜幕低垂星辰黯淡。回到家里,我倒上一杯,独自一人庆祝自己成为一套房子的主人。这时,手机叮的一声响了,是微信的提示音。我突然接到了阿丽的微信,她说她想我了,想起我的许许多多的好处,总之她是后悔了,之前她是猪油蒙了心,现在才发现前男友是个渣男,我才是她的真爱。她说,我要回到你身边!后面是无数的红玫瑰、爱心、拥抱、飞吻等图案。
要是这个微信发生在我认识卡尔之前,我一定感到这是上帝对我的恩赐,我会屁滚尿流地跑去接她。但现在,我所有的想法都改变了。
我给她回了一条微信:我现在一个人挺好。谢谢。
第二天下班后打开门,我意外地发现屋里的灯竟然亮着。阿丽的银白色旅行拉杆箱杵在客厅正中间。我打开衣橱一看,她的大衣和连衣裙塞得满满当当的,把我的整个衣橱都占领了,我的两件衬衫下架了,横七竖八躺在床上。我不由得心头火起,高声叫道,陈小丽!
浴室里传来一声回答,快了!急什么!然后是一阵哗啦啦的水声,舒肤佳沐浴露的芳香飘满了整个房间,估计阿丽又用了我大半瓶沐浴露。她总是这样,什么都大手大脚的。不一会儿,阿丽从浴室里出来了,只裹着一条白浴巾,她的长发发梢还在滴滴答答滴着水。她张开双臂,笑嘻嘻地看着我,等着我投入她的怀抱。她就像一辆公共汽车,出去遛了一圈又回来了。而我有洁癖,我无法忍受公共汽车上来来往往的人,即使只有一个也不行。
我后退一步,指着门口:“请你出去。我说过,我现在喜欢一个人生活。”当一个男人对所有存在的女人都失去兴趣之后,惟一给他留下希望的就只能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女人。遗憾的是,阿丽并没有发现她离开后我的生活与我的想法都发生了变化。
她惊愕地看着我,嘴巴张成一个圆。
责任编辑:丁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