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迷事
2020-10-26海珍
海珍
1
“事实上,我是和他在一起拍一个电影后,我才和他熟起来的。在这之前,我只是听说他很有才华,你知道,他看起来有些孤傲,帅气的男人都是这样的。不过,孤傲能带来神秘感。”艾莲娜手里的烟快要燃到她的食指了,她浑然不觉。她转向塞纳河,看着夕阳一点点滑入水中,烟烬扑簌簌往下落,像一片垂死的飞蛾。
“我喜欢电影,所以我报考了电影学院,其实我更喜欢光影。上大学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我并不想当导演,老师说,电影里的人物性格很重要。是吗?你也觉得是对吗?绝大部分人都会这么觉得。”艾莲娜甩了甩头发,把烟蒂往地上一扔,又用脚踩了踩,好像怕烟蒂复燃。
“相比研究电影中的人物,我更喜欢观察生活中的人,电影中的人物性格,故事发展都讲究前因后果,逻辑关系,但是现实生活中呢,有什么因果逻辑?”艾莲娜语速很快,“就像甫树,我们还约好一起合作下一部电影,结果他就突然不见了,后来听加布里埃尔说,他不回来了。这有什么逻辑性?”
“我喜欢研究电影里的光,它好像给人物穿了一层衣服,像季节,也像时光机。这么说很抽象对吧,光就是抽象的。你知道莫奈的草垛吧,他把光凝固了。在电影中,光是流动的。每次扛着机器,我觉得我就是捕光的人,光很狡猾,你要聚精会神,不然它就跑了。你笑什么,你觉得我是在说梦话吗?你不搞电影吧,你不懂,搞电影的也不一定懂。我觉得甫树可能会懂,虽然我也没和他聊过光。光就是大海里的鱼。”
“我扛着机器在片场的时,我觉得我就是海明威笔下的那个倔强的老人,向大海撒网,有时可能一条鱼都捞不着。不过没关系,没有人知道我是不是网住了鱼,但我知道。只有我知道。”天空渐渐暗了下来,青烟色在塞纳河上空盘旋。艾莲娜的头发在渐渐暗淡的塞纳河畔变幻着不同色泽。
“有人说女性不适合干灯光师,我不信,为什么不能?就是因为机器重吗?可是那些能扛得动机器的一米八几的男人他懂得光吗?他们会觉得通过监视器看人的表情更重要,甫树可能也是这样的吧,甫树就喜欢坐在监视器后面,他对人的眼神的兴趣远远超出光影。我对人兴趣不大,真的,我喜欢光影的魔术,虽然你们在看电影时很少会注意到光影,更不会去注意片尾字幕一个光影师的名字。”
“我看起来很瘦小,但是扛机器没问题的,”艾莲娜在黑暗中笑出了声,“当然,力气不够总是会带来困扰,有的机器很大,很笨,就像一个巨人,可恶的是还有很多缠绕的线,有一次,我就差点被它摔倒,不是我搬不动它,你知道,我力气可以的,可是我没注意线,那根线绊了我一下,我就这样,脚底踉跄了两下,幸好,机器没摔着。”
“我有时候也想,如果让我再长高十厘米,可能我就会有更多的工作机会,啊这么说,并非是我对自己不满意,实际上,我很喜欢我自己,我也很喜欢女性这个性别,我认为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也一样能做。我只是在客观描述这个行业的特殊性,如果坐在监视器后面,人们就不会在意她是不是娇小玲珑了。其实这是一个误解,人们以为导演是带着脑子工作的,灯光师带着体力就够了,实际上,灯光师也是带着脑子的,只不过人们总是先看到庞大的机器,以为灯光师是机器的附属品。”
“当然,体力带给我一些不方便,比如,一个灯光器械,甫树如果拿的话,可能‘噌的一下就搬走了,我有时可能需要有人搭把手,多花一些时间,但相比我对它的热爱,我觉得这些都值得。我懂得光,我知道它是精灵,我想抓住它,有时候,我觉得它也在靠近我,它也喜欢我,这种感觉很美妙。”艾莲娜举了举自己刚才拿烟的手,“其实,我是有力气的。”
“我受过两次伤,一次是在机器转场的时候,当时剧组里的其他人都在忙,我也不想麻烦别人,就想一个人扛起它,结果,”艾莲娜耸了耸肩,“它有时也会恶作剧,你知道,它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善解人意,它松松垮垮地倒向另一边,像一个醉汉,如果它摔了,啊喔,不敢想象。我当时手里还拿着其他东西,来不及多想,我就奔过去,用背去垫,我的背总比水泥地要软的。结果背砸伤了。它?当然没事了。继续在片场工作,我在家躺了半个月。”
“机器对人的依赖并不如人对它的依赖,你瞧,它在其他人那里也可以工作。而我只能躺着,我喜欢看早晨透过窗帘的光,印在天花板上,它一点点变幻着,我有时会拿一块布叠在窗帘上,看它的不同,你知道吗?在床上休息时,每天早晨这一段时间是最美丽的,因为我可以和光捉迷藏,九点以后,太阳完全移走了,天花板上再也变幻不出各种光影了。”
“还有一次,也是搬机器,相比我的身材而言,机器总是显得有些大,那天有个候场的演员想过来帮我,被我瞪回去了,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连自己的工作都胜任不了,我有时可能显得有点……有点女权了吗?不知道,我记得有同学这样说过,甫樹好像也这样说过,你知道的,在朋友那里才能听到这些声音。”艾莲娜说,“难道是我那天用在向别人瞪眼的力气太大了吗?然后,我搬机器的时候,腰扭了,这次不只是被砸一下背。我觉得整个人好像垮了。你知道现在回想起那一瞬间想起什么了吗?就像蛇被抽了筋一样,瘫了。”
“我以为我再也干不了灯光师了,可是我也不想一直待在床上和窗帘玩,所以我又到片场了。让我去做灯光师的导演并不是很多。但是朋友们愿意相信我,但是我也不能一直依靠朋友们。”
“甫树去年拍毕业作品的时候我参与过。他非常有才,希望他不在法国也能有拍摄电影的机会,对了,他为什么不回来了?听说他回程的机票都买好了,但是不来了,他还会再来巴黎吗?我知道你很难过,你很想多听一些甫树的事情,可是一说起光影我有点……有点激动,不好意思。对了,你也可以去找找多米尼克,他们是好朋友。”
“他还会再拍摄下去吧。会的吧。我不知道我还能扛多久?可能热爱就足够了,也可能光有热爱并不够,谁能说得清楚呢?或许以后我会找到和光相处的更好的方式 ,并不仅仅是在电影里。”
2
“前几天我和艾莲娜刚刚见过面,毕业之后,我们各奔东西,很难遇到,虽然都在巴黎。巴黎很小,巴黎也很大,巴黎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我们都被黏着,每天在网上蠕动,一点点,一点点的蠕。可是来到巴黎的人都喜欢它,走了的人也会怀念它,我很奇怪甫树为什么离开了没再回来,我想他有一天会回来的。”
“你瞧,我虽然是法国人,但并不是巴黎人,所以,在巴黎人眼中,我是外省人。甫树也是。这一点,我俩很相似,所以我们很快成了朋友。”
“甫树很高对吧,可是我更高,刚进学校那一阵子,我们经常同进同出,又都没有女朋友,有人就说我们性取向有问题,这真是个美丽的误会。喔,如果我真的喜欢男人的话。”
“我和他喜欢的电影类型也很像,有一段时间还真得一起去过电影院看电影,怪不得会有误会产生。现在想想很好玩。我还没有和其他男人一起去过影院。他的法语说得很流利,拼写容易有错误,我有时会帮他拼写点什么,他也会对我的拍摄提出自己的见解,我们之间说话方式比较直率,很自在。”
“我和甫树一起合作写过一个剧本,这个剧本的活儿是甫树找到的,有意思的是,这个剧本也是写同性恋的故事。我有时和他开玩笑,我们没体验过同性恋,但是我们也可以写出优秀的同性恋故事,可惜后来那个剧本因为各种原因没有落地,我们也只拿到了投资方说的一半报酬。后来甫树把剧本的报酬都给我了。其实他也挺穷的。”多米尼克低头搅了搅杯子里的咖啡,端起来啜抿了一小口,他尽力让咖啡沫不沾在他密密麻麻的胡子上,但是咖啡沫还是顽强地沾了一点在嘴角的胡须上,多米尼克对此浑然不觉。
“甫树在那里打过一阵工,”他放下搅拌棒,望着窗外,食指指向斜前方,“距离这里走路过去大概二十分钟,你如果有兴趣去,有空可以去看看,那是一家中国餐厅,我去吃过几次饭,味道还不错,但是甫树说,比起真正的中餐,味道差远了,但是我没去过中国,我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中餐。甫树说,有空给我们做,但是他好像一直都在忙,我们认识几年了,我也没吃过他做的中餐。”
“他打工很辛苦的,刚到巴黎时,他在一家餐厅后厨切菜,每天下课后就赶紧跑到厨房切菜。”多米尼克说,“我一点也想象不出切菜的甫树是什么形象,你知道,他在班里很优秀,班里小组作业时,他是拿执导筒的那一个。学校里是导演,到了外面,是切菜工。这反差是不是特别大?”
“但是没办法,留学生要生存,他没有问父母要过一分钱,所有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自己挣的,这也是我佩服他的地方,”多米尼克伸出自己的一双手,“我的学费和生活费是我父母给的,虽然他们经济条件也很一般,他们经营着一个不大的葡萄园,我干的最多的活儿是给父母打工,帮他们剪葡萄,你想去参观我家的葡萄园吗?周末我可以带你去,这周末我约了几个同班同学,去我家过周末,从這里开车大约三个小时,在巴黎以北的一个小镇上,如果你去,我们都会很高兴,因为你是甫树的朋友,你不是想了解甫树更多的情况吗?他们也都认识甫树。”
“哦,好吧,你考虑一下。因为如果甫树在这里的话,他也应该很想去,但是他好像没什么周末。他周末的时候大部分是在干活,对,切菜。”他轻轻地晃动了一下胳膊,做了一个并不标准的切菜动作,又自顾自轻声笑了一下,他是个温柔的男人,和他一米九的身高和密密麻麻的络腮胡子也形成了反差。
“我在家只切过沙拉。哦,对不起,我知道,你对甫树感兴趣,我应该多说一些甫树的,遗憾的是甫树打工的细节我了解不多,他并不爱多说,你知道,男人都不爱诉苦的,不过,我知道,他在那里干得并不愉快,有一次和老板吵架了,差点动手,最后没打起来,一定是甫树忍了。”多米尼克盯着咖啡馆窗户上的窗花发了一会呆,窗花是一头麋鹿拉着一个雪橇,圣诞老人的帽子不知什么时候撕掉了,距离上一个圣诞节过去已经四五个月了,圣诞老人还能坐在雪橇上,也挺不容易的。这可能是多米尼克发呆的原因,“和餐厅老板吵架的事情还是我们在做小组作业的时候他无意中说出来的。”
“你可能也知道,甫树当年在学校拍过的那个短片,我在里面还扮演了一个角色,在三分五十一秒那里,没有台词,只是借用了一下我的背影,我现在比那时瘦了一些。”多米尼克又一次抬头看了一眼窗户,这一次他没看那个过季的雪橇,他的眼神越过了圣诞老人残缺的帽子,飘向窗外,“我一直想演那部戏的男主角,可是甫树说我太高了,太出戏,也不好和别人搭,所以。”他耸耸肩,“不过,能参与进来也很开心,我是学摄影的,但这部戏摄影师有人了,我就只好贡献了我的背影。”
“甫树在片场很严肃,不过那种严肃我很喜欢,虽然我们在拍摄一部短片,但是这会让人觉得拍戏是一件庄重的事情,我们虽然很享受随意带来的自在感,但是生活,总是有些需要你去庄重对待的事情。”多米尼克说,“嘿,我们说点其他的吧,你喜欢这家咖啡馆吗?我经常来这里,我喜欢他们家的咖啡豆。对了,下周末你来我家葡萄园玩吧,你可以见到甫树的几个同学,随时给我打电话。”
3
“是的,我刚从吴哥窟回来,原本还想去北京的,吴哥窟到北京已经很近了。可是在吴哥窟和女朋友玩得很不开心,我觉得她不是一个好的旅伴,如果我们去北京,会破坏去北京的气氛,北京,还是留给下一次吧。嗯,我已经准备和女朋友分手了,但是还没想好怎么跟她说,我可能不会很难过,但她会难过吧。但是谁一生中没有分手的经历呢?我们也只是交往了大半年而已,如果不合适还要继续下去,那样会更痛苦。”安德里亚斯斜靠在长椅上,表情轻松,好像刚刚在讨论哪个餐厅的洋葱圈好吃,他的一只腿伸得远远的,脚尖一上一下的晃动着,另一只腿蜷缩静止着保持着平衡。
“我觉得我在班里没什么存在感,不知道你为什么想起找我,”安德里亚斯伸手拉了一下飘在他头上的柳树枝,摘了两片叶子放在手心里,“我经常逃课,平时班里分组交作业的时候,我也是能混就混,这一点,我和甫树完全不同。他永远是班里最抢手的搭档,因为有他参与的分组作业,分数都不会低。他是认真的,对于电影,我不是,我认真的是……其他方面,总之不是电影。”
“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要了解甫树吗?你应该也不是他女朋友,我们没听说他有女朋友,他太忙了,你知道,交女朋友需要时间,需要钱,甫树这两样,都没有。”
“我有点吃惊的是甫树给你说起过我那套几乎永远不换的牛仔装,但是我今天没穿,所以你看我也不是永远不换的,我只是很喜欢那套衣服,我买了好几套一模一样的,哈哈。我今天应该穿那身衣服来的。不过没关系,我们可能还会见面。”
“我和甫树有过两次一起小组作业的时候,你知道,我们都是随机组队的,我知道,如果跟着甫树一组,那么我的作业成绩会很好,我的平时成绩很一般,所以,我会争取和他一组的。并且争取到了两次,但是我没有什么贡献,我有点不好意思,有一次他拍戏需要一间房子,我说我可以把我的房子借给他,但他没用,后来我们去了另一个同学让娜租的房子。”
“让娜租的房子在第四街区,距离我们学校有一段距离。但是让娜说,房东每周五都会回郊区的父母家里度周末,周一才会回来,所以周末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可以过去,到时候客厅都属于我们,男生可以在客厅沙发上躺一晚,女生晚上就睡在让娜的床上,这样周末两天就可以轻松拍完室内的几场重要戏。我们周六一早到了让娜家,拍摄进行得很顺利,晚上还在客厅开了一个小型PARTY,但都没敢喝多,因为第二天还有两场戏。”
“第二天,我们正在让娜的卧室里布景布光,我记得摄影灯的线深的很长,我差点被绊倒。我们有说有笑,打趣着女主角,她已经躺在床上了,等着光线正好落在她的头发上,甫树要求真的很严的,我们正在开玩笑说,让女主往左边移一些,光就到她头发上了,但是甫树说如果女主移位了,床的右边空的太大,有点不对劲,我记得我们在那里正讨论的热闹,听见门铃响了,我看到让娜的脸都绿了。”
“让娜镇静了一下,等门铃声响到第三声的时候,她出去开门,谢天谢地,那天客厅里没有乱成一锅粥,没错,房东回来了,房东是个中年女性,听让娜说一直独居,有些龟毛,当初租给让娜的时候有一条规定就是不能带朋友入住,那天撞枪口上了。”
“我们几个人堆在让娜的卧室里互相‘嘘,尽量不发出一点动静,祈祷着女房东回来取东西,很快会离开。过了一会儿,让娜进来了,垂头丧气的表情,我们就知道,女房东并不是回来取东西,过了一会儿,听到客厅电视里传出了声音,我都可以想象,房东瘫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惬意的表情。”
“卧室里的气氛诡异极了,因为很少有这样的机会,几个人窝在这么小的空间里,而且不能出声,我们互相看了看,不知该干什么,我挺想笑,又觉得那时候笑不太好,我看了看甫树,他的表情不太好,我知道,他作为这部片子的导演,比我们压力大,摄影机是租的,按天算钱,一天不拍损失会很多。我又低头去看躺在床上的女主角,发现她拿着枕头盖着脸,正在下面偷偷地笑,是那种憋着的,千万不能出声的笑。因为压抑,枕头被她的指头勒出了几道纹,还一抖一抖的。我赶紧转移了一下目光,我如果再看下去,我会笑出声的,那样的话,我们的布光布景都白忙活了。你知道,遇到突發情况,人都会有本能的反应,哭和笑都是其中的一种吧,可以缓解突然袭来的紧张。”
“让娜是我们中最紧张的一个,她进来给我们每个人比了一个嘘的姿势,又旋风般跑出去,把昨天落在客厅里的毛毯拉进来,想把我们昨晚在沙发上留宿的痕迹降到最低。”安德里亚斯把手上揉皱了的树叶往空中一扔,树叶飘飘悠悠落在了长椅上。
“我没有过和房东同住过,我也没有和室友同住过,从小我就是一个人住,我遇到最让我紧张的人是我的初恋女友。我有点不理解让娜为什么那么紧张,但是我知道我应该和他们一样保持安静,不然让娜会有麻烦,人不应该给别人添麻烦。”
“你知道吗?我们那天听着客厅里房东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拍完了那两场重要的戏。我们在狭小的卧室里,莫名其妙有了很多默契感——从甫树扯掉女主角蒙在脸上的枕头开始,哦,不,是从我们听到女房东的敲门声就有了默契感。甫树撤掉枕头后,做了一个ATIION的动作后,我们大家好像僵尸复活了——之前我们像僵尸一样一动不动,ATIION后,我们像幽灵,蹑手蹑脚。”
“我们没错过那天的光线,那道光斜斜地打到女主的头发上,栗色的头发忽然有一缕就成了金色的了,我很佩服女主角,她迅速进入了状态,之前那个捂着嘴巴笑得抖个不停的人,听到甫树的ATIION后立即找到了自己在剧中的表情,虽然那一句ACTION声音很轻。她叫卡侬,她不是我们班的,她有表演经验,是一个话剧演员,我不知道甫树从哪里找到了她,卡侬也是甫树的朋友,她是完全义务帮忙的。”
“我们那天就像贼一样在让娜的卧室里飘来飘去,像在出演一出默剧。拍第二场的时候,摄影师拉机子的时候,线把床头柜上的一个花瓶旋下来了,幸好卡侬反应快,把那只快要滚下去的花瓶接住了,其实让娜也在房子里,也不是不能发出声音的,但是那天反而特别安静。”安德里亚斯又伸手拽了一片树叶,他拿着那片树叶遮在一只眼睛上,迎着太阳光,好像借此数清楚那片树叶上的纹路,“最好笑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我们不能上厕所,因为厕所在卧室的斜对面,如果去厕所需要穿过客厅的那个门廊,女房东就在客厅看电视,我的天,谁敢出去上厕所,帮着布景的那小子一开始还着急得一跳三米高,后来就窝在床角不敢动,脸都快变形了。”
“我们那天还有一场裸体戏,不是情色的那种,是两个人全身脱光光的涂上油彩扮幽灵,扑到女主的梦境里,虽然房东就在外面,涂油彩拍两个僵尸开门而入的场景很艰难,但是如果不拍的话,我们之前在让娜家拍的素材都得作废,因为场景不连贯了,没办法,我们只好在让娜的卧室化妆,让娜找来塑料布垫在地板上,我们屏声凝神,在两个演员身上涂着,房间里安静极了,就听见油彩刷在人身上扑簌簌往下掉的声音。还有一个推门的动作,那必须是在卧室外,没办法,我们只好等房东回房再出去让演员演那个推门的动作,天知道,那天我们的忍耐力有多强,我们终于拍完了计划中所有的镜头。那场戏拍完,听让娜说甫树病了一场。”
“我生日那天,叫了十几个朋友去我我家开派对,我们那天拍摄小组的人都去了,除了卡侬,她好像有事,让娜在我家转了一圈后问甫树,你为什么没来安德里亚斯家?你看他家多宽敞,关键还没有房东。甫树说,因为安德里亚斯的牛仔裤。我放声大笑。”
4
“我不知道你是从谁哪里知道我的电话的,是多米尼克,还是皮埃尔?我觉得咱们并没有见面的必要,我知道你打听甫树的情况,是的,我们当初一起合作过,可是这很无聊,你知道吗?描述一个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回忆本身就是孤立的,无常的,就像塞纳河上的灯,船桨划过去,都是碎片,而且它是被加工过的,毫无价值可言。至少对我来说就是如此。而且,甫树只是暂时失联,你这样迫切想要听甫树的故事让我觉得他好像遭遇了某种不幸,这让我心烦意乱。你如果真的很想念他,你就耐心等待他。我正在下班的路上,我很忙,OK?”
5
“我们合租过,大概有一年吧,我们四个人合租过一个一室一厅,可能有60平左右,被分割成了四个格子间。一进门有一个窄窄的门廊,甫树住在最外面,我的房间挨着甫树的房间,顺着窄窄的门廊往里走是原来的卧室,被分隔成了两个小房间。里面也住着两个中国来的留学生,我和甫树的房间是原来的客厅分隔的,中间就一木板。里面的也是木板隔成的。”程安铮的法语说得磕磕巴巴,但词性的阴阳性分得很清楚,可能在区分词性方面下过一番功夫。
“我学的是奢侈品管理,很有意思吧,上课的时候要学百年品牌的历史、故事,熟记每个每个时期的产品和闪闪发光的陈列方式。然后,下课后,我们只能住在这样的地方,在中国有一个词,蜗居,你听说过吗?蜗居,抱歉我不知道法文怎么说合适。”程安铮的表情中有一点窘迫,部分原因是短时间搜寻合适词汇的紧张所致。
“我们同住的四位都是中国来的留学生,但是各自的学校和专业不同,所以也没什么交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这里只是晚上回来睡觉。”程安铮说,“我知道,甫树是学电影的,我和他离得近,他打电话的声音经常从隔板那里飘来,虽然他也有意识的压低声音。但是隔板真的,没用。”
“说实话,住这里并不愉快,我学的是奢侈品管理,但是我的生活水平和奢侈品差了,差了,”他挠了挠头,“差了一个比利牛斯山。我父母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能攒钱给我付这么昂贵的学费我已经很知足了。我妈还每个月给我打生活费,我妈说她已经三年没买过新衣服了。谢谢你这句话,我回头告诉我妈,没买新衣服是她的身材保持的好,她会很高兴的。”
“我的房租每个月500欧,每顿饭只吃5欧的标准餐,我家提供的生活费基本可以保证我在巴黎的低配生活。低配,这样说,你能理解吧。我和甫树要比和另外两个人熟一点,我们有时会结伴一起去吃饭,我们俩的消费水平差不多,你知道,消费水平很微妙地决定了社会关系。这是我们老师在课上经常说的一句话。甫树比我在巴黎的生活可能还要难一些,因为他需要自己挣生活费,他周末基本上没有休息,都在中餐馆打工,周末是两份工。”
“合租生活的不愉快也不仅仅是地方窄小,是那种,”他挠了挠头,“那种几个人硬摁在一起,各种气息交织起来的奇怪地方 。然而你又不得不回去,不得不。不得不忍受。不得不。你知道奢侈品除了那些人们可以随身携带的彰显身份的,还有什么吗?是空间,是时间,为什么人们喜欢买私人飞机,因为私人飞机你可以不用急匆匆地赶安检,你自己就可以掌控节奏,你想什么飞就什么时候飞。为什么有钱的人喜欢住别墅?我不用和别人共用電梯了,我不用和别人共用一面墙了,我想睡哪个房间就睡哪个房间,我想藏起来我就藏起来。而四个男人共处一室,就是,四只野兽关在一个笼子里。对不起,我这么打比喻有些不合适,但这是我真实的感受。我们像困兽一样,但又必须克制,因为我们要礼貌、文明。我们从小的家教就是,不打扰别人,给别人添麻烦要说对不起,别人帮了你要说谢谢你,如果都是这样的野兽也很好,但是并不是。”
“甫树有一次差点和住在里面那哥们打起来,其实我们能住在一起,大家的生活水平也差不多,如果他条件好,他完全可以住在更好的街区,他一个人一间房,也不必忍受四个人挤在一起,如果你选择了和大家一起住,你就要遵循基本的公共空间意识,但是这哥们不,他每次回来都会弄出很大的声音,我有时觉得他是故意挑衅,有时他也会带女朋友来,旁若无人,你知道,他还会在他的小格子间开音响,很大声的那种,有一天晚上,他回来,照例把音响开得很大声,我们之前提醒过他好几次了,但没用。有时人会麻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忍等他躺下也都安生了,可是那天他音响唱得时间特别长,我用耳塞也没睡着,正在那躺着,忽然就听见甫树在隔板那边大吼:“关上!把那玩意儿关上!”我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我从来没有见过甫树发那么大火,你知道吗?他平时话不多,很安静,我知道他眉眼间有棱角,是有性格的人,但听到那一声怒吼能,还是被惊着了。”
“那个声音还在响着,旁若无人,好像还变大了,也可能是我心理作用,吼声后面是其他声音都没了,只有音响的声音,可能这种空旷让我觉得音响声音更大了吧。”然后我就看到一个人影从我门前闪过去,狮子从他的笼子跑出来了,狮子冲进了那个人的房间,狮子把那个音响砰地摔到地上,狮子又上去狠狠地踩了几脚。我那时已经冲到了门口,我看到了狮子发怒的表情,我第一次注意到,甫树的眉毛真的很浓啊。我特别盼望甫树能上去揍他一顿,给那个混蛋一点教训,但那混蛋很聪明,他怂了,他打不过甫树,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往后缩了缩,甫树的怒气也发泄掉了,转身走了。我默默地看着那家伙把音响残骸收拢,回我的格子间了。那天晚上的音乐,是一首国内流行的RAP,你可能没听过,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旋律,因为我是他的歌迷。”
“很有意思,爆发冲突后的第二天,我才认真观察我的室友们,包括甫树。以前,我从来没有认真看过他们的脸,他们在我的生活中像影子,也像……无脸人,《龙猫》电影里的那种,我从未留意过他们的脸。只记得咣当开关门的背影,我在他们眼中可能也是一样的。”他沉默了一会儿,又笑了笑,“那次音响被踩之后,我才注意到,他的眼睛是斜视的,斜得很厉害,斜得让人有点害怕。那天我倚在门口看热闹时发现的。搞笑吧,我以前好像没和他说过话,他回来就咣当一下很粗暴地把门踢开,进了他的房间去打游戏,我们之前从来没有面对面过,哪里会注意他的眼睛?甫树浓黑的眉毛,那家伙的斜眼,都是那天晚上才注意到,人很奇怪,你但凡记得对方的一点点特征,就好像和这个人有了一点连接。后来我和甫树一起去过几次地铁站,虽然到了地铁,我们去的方向不一样。”
“斜视那哥们,有一天夜里,他忽然敲开我的门,要借我二十欧付出租车钱,他就那么愣愣地站在我面前,像梦游一样,我被吓着了,赶紧给他取了二十欧。听甫树说,有一次也是半夜三更,那家伙敲开甫树的门,要找吃的,还是像梦游一样,眼又那样斜着,很吓人。这人脑子有点问题,甫树对我说,我们后来都尽量躲着他,有一天夜里,他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忽然在房间里歇斯底里,大喊大叫,情绪狂躁不安,斜视的眼睛看着我们每个人都像要喷火,挑衅地狂砸我们每个门,我们把门都叩上,又担心他劈开门,我拿了一把匕首放桌子上,甫树拿了一把菜刀放到枕头底下,另外一个室友那天没回来,住女朋友那里了,我从来没像那天那样盼着他在,一旦斜眼那家伙发起疯,我们也能多一个人不是?不知道闹腾到几点,我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第二天天一放亮,和甫树逃跑一样跑向各自的学校。”
一只栗色流浪猫跑过来,跑到他腿下蹭了又蹭,“我有时会把餐厅的剩饭端过来一碗喂它,所以它认得我。”他摸了摸那只猫的头顶,猫贴了贴,又晃晃悠悠走了,“给你说点好玩的,我和甫树一起住的时候,我还在那家温州餐厅打工,他又找了一家餐厅,我们下班的时间都差不多,如果没有晚餐外卖单来的话。他下班的时候会给我挂个电话,问我还有没有单子了,我也是,如果运气好,那天都没单子的话,我们就可以十一点下班,赶同一辆公交车去坐地铁,夜班车半个小时一趟,如果十一点的赶不上,就得等十一点半那趟,我们俩特别逗,虽然电话里都约了,但我们经常会错过,不管是十一点的,十一点半的。最有趣的一次是什么呢,我气喘吁吁地赶到车站,他已经上车了,我远远地看到那辆公交车,我疯狂地跑,去追那个公交车,快追到的时候,车慢慢地开起来了。那样缓缓地,我拼命追,但又追不上的感觉让我很沮丧。他隔着窗户看着我追,看着我追,特别盼望我能追上,但又无能为力,那种感觉特别无奈你知道吗?眼睁睁地看着车开走了。我又要等半个小时下一班公交车。
最有意思的是第二天,我在十一点的时候赶上了那班车,然后我就看着甫树远远地从街区那边开始跑,跑得速度就像抢了钱包一样,眼看着要追上了,车又缓缓地缓缓地启动了,我坐在最后一排,一直看着他,看着他加速往前跑,往前跑,又无望放弃,弯着腰捂着肚子喘气,又折返到站点的背影,就像一片叶子,一片秋天的叶子,再来一阵风,就会被吹走的叶子,我觉得可笑,又觉得悲伤,前一天,我也这样的。我和甫树一样的,在巴黎,我们就是一片叶子,坐在车上,我特别想家,回到住的地方,我就把想家那缕情绪割掉了,想家是奢侈的,我连想家都不敢想,我已经回不去了,我把学业弄丢了。”
“我给你看看我女儿的照片,她才六个月,特别可爱。我现在还在打黑工,尤其有了女儿之后,我更没有时间再去申请学校了。我需要不停地挣钱挣钱,一天工都不能停。甫树已经跳出了这个循环,他后来攒钱买了一辆二手车,开始拉活儿,这个比打工自由多了,挣的也不少,他有更多的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他的短片拍完后,还邀请我去看了,我给他开玩笑说,第二部片子我预约一个角色,他说没问题。我知道他也知道,即便是给我男主角的戏份,我也去不了,我很少有自己的时间,我得去切菜,我得去送外卖,我还有十分钟就得去上班了,今天阳光不错。”
他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我活得很潦草,我对这个世界有很多不耐烦,所以老天爷让我遇到了甫树,让他陪我走一段,他让我意识到我曾经也很在意那些毛茸茸的东西,我现在尽力不去割掉它们,我其实并不喜欢当机器,我的女儿有一天也不希望自己的爸爸是个没有天线的人。”
7
“您好,阿贝尔夫人,是多米尼克给了我您的邮箱,恕我冒昧,未经您的允许,直接就给您写了这封邮件。我是甫树在电影学院的同学加布里埃尔,我听多米尼克和艾莲娜都说起过,您曾经找他们了解甫树的故事,作为甫树的朋友,我也想给您聊一聊甫树,如果能见面就更好了。但我目前在台湾,回不了巴黎。我太太是台湾高山族人,她怀孕了,她觉得还是在台湾生宝宝更好,所以我和她要在台湾住一段时间,一年还是两年还是三年?都说不准。台湾生活很安闲,我在这里也很怀念巴黎的朋友们。
我也听朋友们说,甫树回国拍片子后就再也联系不上了,很奇怪。我们猜测过几种原因,但没人给我们证实……
他还曾经答应我,要给我带两个中国的折扇,会找人写上好看的毛笔字,我很喜欢中国文化,我希望有一天能收到他帶来的折扇。要题写的字,我让我太太写了已经给他了,那是一首古诗,我太太最喜欢的一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否?我太太说,这是中国古人在下雪天写的,在中国流传了几百年了。雪天,适合朋友饮酒聚会。我希望能和他在雪天喝一杯。如果没有酒,咖啡也行。
甫树是我们班的SUPER STAR,他到电影学院,直接进了我们班,我们已经上了三年了。甫树能成功插班进来,应该是有一些作品的,甫树给我的第一印象和我之前在学校里遇到的中国人没什么差别,比如,礼数周全,小心,忍耐,好像很容易和人推心置腹,但又似乎不那么容易靠近。和他待一起的时间久了,发现他的脸上总有一种很真切,很虔诚的东西,似乎把一层多余的东西从他脸上剥去了。他和我印象中的中国面孔不一样。他的眼睛看上去要更深一些,似乎他看到的要远远多于我所看到的。我没问过他的经历,但我知道,他经历的事情要比我多得多。
在他进来之前,我是我们班的SUPER STAR,但是半个学期之后,他的风头就直接盖过了我,你知道,被人超过心里总是不服气的。我也是,而且,他仅仅凭借一个短片作业就直接抢了我的风头,那个短片的故事不是很复杂,但是拍摄的手法和剪辑很让很吃惊,我和我太太还一起看了这个片子,我太太说,甫树的这个短片,在中国有一个很成语可以形容,剑走偏锋。
那个片子有一种很魅很妖又很玄妙的感觉,至少在视觉上是这样,而且,奇怪的是,如果把这个片子倒置过来,故事竟然也成立,我希望您有时间也可以找来看一看,多米尼克那里有拷贝,他参与过那个片子的拍摄。
多米尼克说,您有一双让人不能拒绝的眼睛,非常仁慈、宽阔,还有中国玉的颜色在里面。他说,他非常期待您能去他家的葡萄园去玩,但是那天他和朋友的聚会,您没去,他感到很遗憾,他还很想给您介绍其他几位同学给您认识,他说您担心您的年龄和年轻人聚在一起会影响他们的聚会气氛,多米尼克说,您的担心是多余的。他还说,他的邀请随时都有效,他家的葡萄园在秋天是最美的,您的气质让他想起侯麦的电影《秋天的故事》里女主角,也或许您那天穿的衣服颜色碰巧也是紫色的。瞧,我啰唆了,是多米尼克叮嘱我的,如果我给您写信,一定要转达他对您的邀请,因为,因为……他觉得还是不主动打扰您为好。
因为甫树在班里一战成名,学校的摄影器材也向他大开绿灯,成绩优秀的人可以优先租学校最好的摄影器材,以前,那套器材是我的专属,现在是我和甫树的专属。您瞧,我们的竞争无处不在。但是我们之间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我们在教室里会有交流,我说的点他能非常精准地感受到,他说的点,我也迅速能懂。那种感觉真的很棒。虽然我们有竞争,虽然他抢了我的风头,但是我们是朋友,至少我觉得是。
甫树在片场很自信,也很难搞,他是精益求精的人,我特别理解那种“难搞”,在可能的情况下做到最好,我觉得我和他是同类,对电影有一种狂热,在拍摄现场,眼神里的狂热能喷出火。
我喜欢电影,大屏幕上的凝固,能抵制住时间的无情,就好像在惯性生活狂奔的车轮下面垫一块石头,硬生生地拦截住某一段岁月,可能我们迷恋艺术的人,都期待从死亡那里挽救事物的生命,我们太想在从虚无里打捞一些碎片来慰藉自己了。
他拍摄《春节快乐》时,我参与了一次,影片拍得并不顺利,但甫树作为导演,很亢奋,那种亢奋我能体会,但我没有他的温度高,我觉得我的才气并不输于他,技术也不输于他,还有可以调动的资源,更不输于他。因为巴黎这座城市,是我的家乡,而甫树是外来者,他身上我唯一自甘认输的就是那种温度,那种狂热。我希望您的外孙继承了他的温度。对不起,我说得有点多。
拍《春节快乐》时,是冬天,大部分是夜景,在街头的几场戏,把我们冻得够呛,但是甫树传递过来的那种情绪,让我们连抱怨都没有,真的,就是想把戏拍好,我在里面当摄影师,是我好不容易争取的,想当这部戏的摄影师有好几个,最后我被选中,我还挺高兴的,作为回报,甫树在我的剧中也当了摄影师,是的,我们都是没报酬的,我们互相置换劳动力,这让我们学到很多。现在回想起来,上学的时候拍摄电影的日子真的是很快乐。寒暑假期间,甫树好像回国还接了片子,我自从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拿过执导筒了。毕竟,在法国,新人导演的机会很少,拍电影又很烧钱,没有了学校的环境,想要坚持下来很难。甫树之所以能坚持,是因为他对电影的热爱度比我高吧。
我和太太在巴黎的婚礼,甫树和多米尼克、艾莲娜他们都来了,我们的婚礼很简单,我爸爸妈妈家房间有限,我就告诉我的朋友们来了要自带帐篷,可以在我家后面的树林里扎营,是的,我们的婚礼也在那片树林里举行。吃了简单的冷餐会,晚上点燃篝火,学校里有一个年轻老师以前做过DJ,我请他来了,没想到他自己带了一套自己的灯光和音响来,所以,那晚的气氛就变得很嗨,又很温馨,因为音乐并不是那种很闹的,而是那种有些情调的,但是背景色调又很迪斯科舞会,那种调性搭配也很有意思。我们后来还在湖边放了烟花。您看过《超时空恋人》那部电影吗?我们那天的婚礼情景和他们结婚的场景很像,除了狂风和下雨,虽然男主有能力让婚礼再来一遍,但他觉得这样的婚礼是独一无二的,我很喜欢那部电影。
我那天很忙,应付各种朋友、亲戚,还有我太太的父母和家人,他们从台湾过来了,我基本没什么时间招呼我的同学们。反正都是自助餐,他们应该能照顾自己的。
但是回去之后,甫樹给我说,我的婚礼给他留的印象太好了,尤其是我太太从树林里穿着婚纱和她爸爸牵手走出来那一刻,仿若仙境。说实话,我那天只忙着应付各种亲戚朋友,根本没来得及欣赏太太的美,经他提醒,我回看录像,才注意到,哦,我太太是从一株桦树和一株山毛榉之间走出来的,白桦树闪闪发着光,好像每一片叶子都能换成一面小镜子。她的头饰上还粘了一片桦树叶子,是真的很美,很美。巧合的是,我太太的名字里有一个桦字,我一直在想,那棵树是她自己选的吗?那片叶子是她自己粘的吗?我后来问她,她说,是吗?那是桦树吗?
哦,不好意思扯远了。甫树说,他也很希望有一天能拥有这样的婚礼,很庄重,很美好,一切都那么美。我记得我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会的。这样的婚礼在法国很常见。我希望说这些您不会伤心。
甫树和您女儿的故事我也是听多米尼克给我说了一点儿,我和多米尼克,包括我的同学们都不知道甫树的这段故事,我们的交集除了电影和教室,其他的并没有走入得太深。生活如同瀑布,想一想,与它一起顺流而下的都是什么,这的确挺让人触目惊心的。
对了,甫树的那辆二手车在我家的车库里放着,他说他要回去一阵子,车暂时没地方放,就先放我家车库了,他的那辆小神车,在甫树拍电影的时候帮了不少忙,有一次和另另外一辆宝马车剐了一下,掉的漆还一直没有补。我给您我父亲的电话号码,如果您愿意去看一看或者开走的话。
我觉得您很强大。如果有一天我太太生产的时候遭遇不测,而又找不到孩子父亲的话,我真的希望有一个人能这样为我的孩子拼接父亲的形象,但我又不希望是我太太的妈妈,这样的事做起来实在是太艰难了。当然,我愿意赌我一生的祈祷和运气,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这实在是太悲伤了。
我觉得他会回来,有一天,他还会叫上我、艾莲娜、多米尼克一起拍电影的。
代吻那个小孩,多米尼克说,他有一双很浓的眉毛。祝您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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