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笔记
2020-10-26龙冬
龙冬
小城昭阳
夜晚八点多钟,自首都北京大兴机场飞往云南省昆明市的航班,三个小时以后降落,航程中间经停一站,然后还将续航升空。刚才落地,机舱里稀稀落落的沉睡全都清醒过来,人人眼睛从口罩上方张开,个个精神抖擞,坐在原位直起身子向舷窗外面望一望,只有几位旅客起身取下自己简单的手提箱包,快速往前面舱门移步。停机坪上看不到两架飞机。远处黑暗中隐约静默着低矮山脉。我的每一次旅途,都会因为某一点相似,联系起来往日的所到之处。这是哈瓦那?廷布?加德满都?还是印度东北的巴特那?头顶群星异常活跃,犹如一张童话世界的画片。空气清爽,夹带著淡淡的甜味。昭通到了。
这是2020年新冠疫情以来我的第一次远足,我已经有将近七个月没有离开过北京了。现在,请你原谅我身上的记者习气,我要多写一笔下面的内容。
出行旅客在北京机场反复过关测试体温,手机反复扫描健康码验证,表格填写姓名、身份证号码、居住地和手机号,这里签名,再这里签名,还要扫描目的地省份的健康码,以便到达以后方便出示绿色截图。在昭通机场大厅里,我们几位旅客重复着北京机场的检测,倒也并不麻烦,顺利通过。可是不料,到达以后隔天,有个陌生电话追来,“根据昭通市‘新冠疫情防控指挥部办公室2020年7月17日下达任务要求,昭阳区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于2020年7月17日对北京返昭人员某某、某某某、某某某进行标本采集并送至昭通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进行新型冠状病毒核酸检测。”于是,我重新戴上已经一天没有戴过的口罩,在昭阳经历了第一次核酸检测。疾病防控中心的这处传染病采集点没见牌子,错觉是在一栋居民楼里临时设立的。楼内楼外空空如也,一张深棕色破旧办公桌和一只淡粉色塑料椅子紧靠门口摆在里侧。只有一位样本采集人员,好像男的,全身上下一次性蓝色防护帽和防护服,一次性蓝色口罩和箍在头上的透明面罩,他示意我坐到那把粉色的椅子上。检测棒拆开,让我张嘴发出一个长声“啊”,检测棒探到嗓子眼里轻轻迅速地扫一圈,起身走人。目前,我们这犹如4S店“车辆召回”的检测,还未涉及费用,估计是国家承担了。由此可见,核酸检测对于那些平时跨省异地跑来跑去的人,已是家常便饭。我甚至想到,长此以往下去,这会不会成为今后旅行中一项必不可少的频繁开销。也许,未来的核酸检测会像高速公路收费站ETC那样便利的。
昭通到了。昭通是滇东北的一个地级市,秦汉时期它就已经是中原文化进入云南的重要门户,也是中国南方对外交通的古道要冲,更是滇、川、黔经济文化的交汇点。如今昭通下辖一个昭阳区和十个县,有六百万人民居住在这片两万多平方公里的地面上。他们此刻安睡在我分明闻到的甜甜气息里,或者在灯光下做着什么?昭通机场小小的,走出来回头看,夜色虚化了周边,错觉是刚刚走出一个小城的火车站。据说,新机场建设已经或即将动工。接待的朋友接过我的行李装上车,先不去酒店,直接将我们拖到昭阳主城区品尝宵夜。我确实感到饿了,由于疫情原因,航空公司不再提供餐饮,数小时飞行,只给一个小面包和一小瓶水。
时间已经半夜了,昭阳的饮食街巷满眼灯红酒绿,炊烟散开,人声鼎沸。街边一个老人守着一只热热的大铁桶,我见桶面边沿摆一圈已经烤熟的成人小腿粗的白薯。问他。老人说:“洋芋,烧洋芋,要不要?”当地人把“烤”说成“烧”。这个地方,洋芋就是马铃薯,就是土豆。我感到好奇的是,土豆能有这么大。这么大的土豆,能好吃?我吃土豆的经验还是曾经从西藏得来的,要捡小小的圆圆的吃,最好是那些比鸡蛋还要小些的,又香又面,太大,口感松懈有细砂。昭通盛产马铃薯,昭通的大块马铃薯无论是烧是蒸还是煮,整个的,切片的,都有我在西藏吃到的小土豆的美味口感。地方海拔落差三千好几百米,小高原暖温带与亚热带并存,土壤肥沃,日照充足,昼夜温差大,这些不仅仅利于优质品种的马铃薯生长,利于地方特产天麻的生长,昭阳小城里里外外遍布果园,空气中香甜的气味,原来都是苹果的呼吸。
昭阳真可谓一座苹果之城。苹果的成熟分为早中晚三期,晚熟的苹果挂霜披雪香脆糖化。我能想象,无论早中晚,每当苹果熟了的时候,再过一个月,到八九月中熟果下来,全国各地,远至黑龙江的两千多商人就会云集昭阳城周边的农庄小镇,他们与果园主人商议着价格,所有人的面孔都被高原烈日着色,如同一垄垄葡萄藤蔓一般粗细的枝桠上红色的累累硕果。一挂挂加长的厢式货车拥挤着,单单洒渔镇中国西南最大的苹果交易中心,每天就要运出近三千吨果实,还有不少外销到越南、泰国、新加坡和澳洲。那个日子,那些日子,这里的空气该甜到多么甜呢?
昭阳夜宵主要吃烤串,烤串的“烤”,就是烤,不说成“烧”。同样是架在木炭煤炭或点燃牛粪的铁篦子上,烧洋芋、烧苞谷,才是“烧”。羊肉串、牛肉串、洋芋串、牛筋串,都是“烤”。这里羊肉多为山羊。
龙泉路,凤霞路,迎丰路,海楼路,团结路,望海路,彝族六祖文化广场,乌蒙古镇,趣马门,罗炳辉广场,乾秦楼,济川门,姜亮夫故居,抚镇门,毛货街清真寺,江山大酒店,凤凰山,龙云的“龙氏家祠”……昭阳主城区一两天可逛不完。
北顺城街,二甲街,东正街,崇义街,永胜街,集贤街,文昌街,建国街,德育街,云兴街,巩固街,怀远街,文渊街,启文街……昭通老城一扇扇木门遗迹里,悠悠散发着往昔的顶礼焚香。窗户缝隙里,泄漏出蔼蔼跳动的烛火和孩童弱弱的朗读。我听到穿透空气那个广场上空滇军的誓师呐喊,他们即将北上抗日赴死疆场。我这是凝固在一个久远的生活里吗?
烧洋芋,烧苞谷,荞粑粑,花粑粑,黄糍粑,烟熏肉,酸辣面,汽锅鸡,煲汤里的笋子和天麻,酸鱼,豆花溜鸡,糯米粑粑,苞谷粑,熨斗粑,魔芋粉,荞凉粉,豌豆粉,金沙江鱼片,蹄花米线,麻辣牛肉,杂酱米线,牛肉米线……流口水,不能再写下去了,口水止不住流。
我在昭阳走走停停待了三天半。我参观了全国最大的易地扶贫搬迁安置点靖安新区、永丰海升苹果庄园、洒渔镇苹果基地、靖安镇西魁马铃薯基地、昭通老城、姜亮夫故居、龙氏家祠,还去了正在建设中的昭通书院和昭通文学艺术家创作中心,走到了世界彝都景区、名樱庄园、省耕国学文化公园、昭璞绿道酒房驿站、大山包国家公园,还到昭通旅游投资开发有限公司做客。我在昭阳行色匆匆,临离开的半天,与当地的文学同行座谈交流。夏天敏、胡性能、潘灵、沈洋、吕亚平、刘平勇、周远清、杨云彪、曹斌、伍世云、陈允想、高洁、沈力、严格……这些作家全都出自昭通城镇乡村,他们当中有我二十多年近三十年的老朋友,他们当中许多人今天依然生活在中国西南大山褶皱深谷和高地平坝的这座以“苹果”命名的小城里。世界上还有哪座城市可称之为“苹果之城”呢?我只知道哈萨克斯坦共和国原先的首都阿拉木图是以“苹果”命名的,哈萨克语“阿拉木图”就是“苹果之城”,昭阳也是地球上的一座“苹果之城”。
深夜近三点钟了,为了贪婪呼吸这“苹果之城”香甜的空气,酒店我二十一层的换气窗敞开着,时时听到远近传来的狗叫。楼下大街的车流早已静止,可是还有年轻人此起彼伏如同对歌一般的高声清唱。早晨不到七点,拉开帘幕,落地大窗看出去,远山已经被阳光涂亮。看不见,只能听到,从那些高低错落的楼群夹缝中,越过一处闲置的土地,越过阔大驻有十几辆拖挂房车和自行房车的停车场,在一条细小河流的两岸,在千百亩果园的绿茵之上,空气受到振荡,突然响起建筑工地脚手架木板、钢管一片片一根根砸落地面和相互叠压撞击的响动。我在昭陽的四个晚上四个早上,都有一样的感受,总觉得这个小城他是一位潇洒自如的壮汉,夜里唱歌饮酒,忘记归家,只在果园里沉睡四个小时,天一亮,他就爬起来干活了。
这一天,我早早起来,精神尤其好,因为要去心仪已久的大山包游览。
昭通地处云贵高原山地。昭阳小城周边都是大山,主城区占据了山间一处广大的平坝。位于昭阳西北方向的大山包国家自然保护区距离城区近八十公里,它是中国版图的重要湿地,是高原湿地濒危动物黑颈鹤的越冬栖息地,它还被“国际翼装飞行世界杯协会组织”评定为“世界最高公路直达跳点翼装飞行场地”。当地正在加紧科学规划,在保护自然环境的前提下,未来不久,大山包或将建成亚洲唯一的“国际翼装飞行赛事基地”。翼装飞行就是那种戴着头盔和夸张的护目镜、穿着宽袖与衣裤相连服装、从落差巨大的悬崖峭壁的山顶往下跳,人像一只蝙蝠,可是在飞翔的曲线里又宛若一只山鹰悠然翱翔。据说中国今天从事这个运动的专业人员还不足十位。
车子出城不久,沿林荫山路盘旋往上,渐渐的有浓雾扑面而来。再往上,树木稀落,云在下方。直到完全不见树木,我们已经行驶在布满雾气的开阔的高山草甸,这让我想起曾经苏格兰高地之行,远远看见一位身着花格短裙头戴花帽的白须老者,站立在草坡上吹响凄厉的风笛。我说过的,自己的每一次旅途,都会因为某一点相似,联系起来往日的所到之处。
大山包,大山包,刚接触这个名字,总要误读成“大包山”。搞了半天,我找到了窍门,也即从地形地貌理解,就不易再错。高山林立,江河把山地侵蚀切割出深广峡谷,高原草甸间淤积着天然湿地和湖泊,假如从高空俯视,下面聚集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山包。我们此刻所在就是一个最大最高的大山包,它是滇东北五莲峰山脉的主峰,海拔大约三千二百米。
我站在大山包翼装飞行的2号和3号玻璃跳台往下看,左右都是直立的陡壁。云雾缭绕,鸡公山峡谷深不见底,大概相对高差也在两千米上下。浓雾中偶尔露出牛栏江的一段清流,对岸就是昭通市的巧家县乡村,只见半山腰点点白色人家。老友潘灵兄在我身边,指给我看巧家县他家山下江边的老房子,可是浓雾遮挡了视线,我们什么都看不到。我故作庄严地对他说:“你是白云深处大山峡谷里走出来的作家。你是这山的儿子!”潘兄嘿嘿一笑,带我走到一处向游客兜售当地特产的村民商摊。我早已闻见高原牛粪饼的清香烟气,我就是如此迷恋这牛粪燃烧的味道,有人讲究闻香,我却只喜欢掰一块牛粪饼点燃放在香炉里。为了这牛粪饼的燃烧味道,我在大山包要了一个烧苞谷,头一回吃了个烧鸡蛋。小商摊上还有装在塑料袋里的燕麦炒面出售,我知道的,这个是好东西,它其实和我对牛粪饼的熟悉程度一样,就是西藏传统的主食糌粑,并且在大山包这里,炒面食用也有攥成团团的,与藏人吃糌粑方式大致相同。
说到翼装飞行这类西方人惊险刺激的时髦户外运动,包括高山滑雪垂降,攀岩,山地摩托垂降,我又会联想到大本营或周边精致舒适的温暖旅舍,有咖啡、烤肠、酱肘子和美酒、烟草、雪茄。我还不能想象自己正在体验的烧苞谷、烧洋芋、烧鸡蛋的牛粪饼的炊烟。我眼前的村妇裹着红绿头巾,把自己脸面遮得严严实实,她们只露出一小半面孔。有过多年青藏高原生活体验的我,到现在还不能解释,为什么昭阳的大山包时而笼罩在云雾中,薄薄的阳光却产生出这般强烈的紫外线照射,以致阳光下站一会会,当天晚上整个脸面通红发热,严重的过后几天就要撕脱一层皮子。当地朋友事先提醒过,可是被我曾经的高原经验轻视了。现在,我一边写这个,一边扒拉掉颧骨和鼻梁上的脱皮。我唯一念想就是未来大山包自然景区里还能见到牛羊成群,见到奔跑跳跃的乡村孩子吗?还能再吃到红绿头巾里村妇手下快速翻转的牛粪饼烧苞谷和烧洋芋吗?我希望这些不要完全消失,更不要改变模样。自然保护区的旅游利用,还有贫困地区人口的易地搬迁,都存在着环境保护、文化保留、心理承受与建设发展的不可避免的大小矛盾。总是有办法的,只要珍惜,只要细心,总是有办法解决的。
跟我来,再看看大山包吧。群山峭壁,神奇壮美,牛栏江与金沙江在此交汇。据说这里四季都有可观,文字难以描述,所以吸引着许多摄影家跑来跑去激动地接连不断按下快门。这天因为大雾弥漫,我没有看到那座独立的险峻的鸡公山雄姿,难免留下一点遗憾。
返程途中,我打了一个盹儿。电话接到核酸检测结果反馈,并且发来检测报告的图片,昨天我们的样本咽拭子呈现“新冠病毒阴性”,我们几个来自北京的肉身没有携带新冠病毒,皆大欢喜。这时,车子越过最后一道山梁,西方遥远天际残留着浅浅的紫色。正前方,我眼前低沉的坝子上涌动着一片广袤灯海,如同天降细碎的钻石洒落人间,它们每一颗的菱形切面全都闪烁着五彩光斑,透明耀眼。
这浩瀚乌蒙山地平坝之上的光明小城,昭阳的一天就要过去了。
清溪镇的声音
在清溪镇住下了。出门之前,隔着酒店房间的落地窗,我一直朝东北望向清溪林场大山的主峰石下岭,猜测它的海拔高度大约四五百米。山岭郁郁葱葱,薄雾悬浮在山脚。我在清溪镇三日,两天都是阳光,天空凝固着淡淡的云,迷蒙的湿气笼罩山丘平地。无论什么时间,推开换气窗,一股热流灌进室内,天地宁静,仿佛耳鸣幻听,外面似有巨兽麒麟一声声金属切割锻造般的吼叫,从天上,从山里和地面响起。
酒店的早晨,拉开房门,走廊天花板循环弥散着钢琴曲轻音乐。我缓缓淌过长长的走廊,脚下是绵软的波斯菱形团花图案的蓝色地毯。在电梯厅里,费半天劲,这才想起,酒店里的背景音乐就是那首著名的《阿根廷,别为我哭泣》。
我所在的清溪镇,位于广东省东莞市东南部,与深圳市和惠州市接壤。整个镇子完全不在我的想象里。这哪里是一个“镇”啊。清溪镇,分明就是一座现代新兴的中小城市规模,高楼大厦林立,高科技产业研发园区覆盖,当然也在其间遍布着老屋旧巷、林木绿地和湖水河道。清溪之美,名不虚传。
在镇中心鹿鸣路与清凤路连接处鹿鸣雕像的西侧,有一片旧城街巷,南山曾公祠隐匿其中。这座始建于清朝乾隆九年的老屋,迄今经历了二百七十余年。我知道这是一处客家人的祖祠。
老城街巷狭窄,房屋低落,仰起脸走路,电线网线和晾晒的衣物在头顶逐一划过。街面干净,热气蒸腾,各处门户散发出潮湿的霉味。这时候,热浪中忽然锣鼓喧天,曾公祠大门外的广坪上就要表演麒麟舞了。小街上有人从阴凉处跑到阳光下,都朝着一个地方聚拢过去。锣鼓的重音节奏和唢呐的凌乱吹奏,也许就是清溪镇麒麟的真实喊叫。同麒麟相伴相生的,只有传说中呦呦鸣叫的麋鹿。
清溪地方民俗崇尚麒麟,有麒麟舞蹈,也有麒麟彩扎面具制作。我的知识无从说起,关于麒麟,它是神化动物,它在世界上从未存在过。或者说,从语言学、考古学、宗教学和图像学专业观望解析,麒麟或许是来自西方的狮子和东方本土的恐龙合而为一,狮子的头型和恐龙的胡须叠加在了一起,兴许还掺杂了神鸟的羽翼。清溪的麒麟舞,也类似民间舞狮子,类似杂技里面的狮子舞绣球,类似中国内陆沿海多见的二龙戏珠。不过,清溪的麒麟舞并非单只和公母两只,而是六只八只甚至更多的麒麟群舞。民间露天表演,场面热闹壮观,红黄蓝绿,色彩缤纷凌乱,领舞的小伙子在青砖地面团身的直立的跟头翻过来倒过去,惊险抢眼,时时博得观众的叫好和掌声。
麒麟舞所用面具彩扎工藝繁复,尤其头部,各处都是闪亮颤动的发须,眼睛会眨,嘴巴张合,红红的舌头还会吐出来,小孩子都喜欢看。我想,这样的场面伴随了一个人的童年,那么在这个人未来长长的生命里,在这个人悲喜离奇梦境里,麒麟的活泼形象,它的面目什么时候示现狰狞,又会在什么时候憨态可掬慈善敦厚呢?
锣鼓敲敲打打,古老的祖祠宛若有生,也叹息,也兴奋,也会跟着众人叫好拍巴掌。正午的阳光炙热烘烤,麒麟舞动,可是一丝风也不来。我蹲坐在老屋墙根阴凉里一把四条腿折断了一条腿的小小靠背椅子上,椅面破损,用塑料绳错乱凑合编织着。麒麟们跑转大圈,然后反身折回走小圈,一忽儿蹲伏,一忽儿腾跃,紧随锣鼓,下五洋,升九天,犹如御风而舞。这时,我忽然感到闷热的空气里有风下来了。
一个六七岁的精瘦男孩子来到我面前,我犹豫片刻,还是出手在他的脸皮上拧了两下,要他去拿个凳子坐在我旁边一同观赏。
孩子拎着一只板凳回来了,笑笑的,似乎有点好奇,安静地坐在我旁边,抬头望望我这个陌生的外乡人。
我问他,“你是这里人吗?”
孩子点头,“是。”
“你住哪里?”我问。
孩子把手臂绕过脑袋后头往什么地方一指。
“你整天看麒麟舞,也看不腻吗?”我打算就这么问下去了,“看不腻吗?”
“不腻。”孩子说,“长大我还要学。”
“你爸爸在这里面吗?”
孩子点点头。
“他是哪一只麒麟?”我问,“他扮装的是麒麟脑袋还是麒麟屁股?”
我已经预先在麒麟彩扎面具的眼睛和嘴巴空洞里寻摸了。可是这时,孩子他突然站起身,细细的脖子探出老长,骄傲地指向众麒麟后面的锣鼓乐队,“那个,那个。”
我顺着孩子手指的角度望过去,“那个打锣的?”
孩子点点头坐下来。
我又问,你爸爸喝不喝酒?孩子否定。你爸爸打不打你?孩子摇头。你爸爸训不训你?孩子笑了,一只小脏手抓抓脸。你爸爸在家里敲不敲锣?我问。孩子眼睛瞪的大大的,斩钉截铁地说:“不敲。”
我继续问他,“你爸爸和你妈妈要好或者吵嘴,你爸爸都不敲锣吗?”
我的问题刚问过,孩子就回答完了,“我家里不敲锣!”
“你将来真的要学麒麟舞吗?”我望着孩子他父亲正在扬起落下的一支手臂,锣声振荡,空气光影纷乱飘拂塌落,麒麟们一点也没有疲惫,个个奋然跳跃涌动着。
孩子望着他父亲那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问,“麒麟会叫吗?”
“会叫。”
“麒麟怎么叫?你学一个。”
“我不会。”
“狮子吼。麒麟会不会像狮子一样叫。”我说。
“不知道。”孩子说,“我没听过麒麟叫。”
“你没听过,可你就是知道它会叫。”
“是的。”孩子坚信不疑,“麒麟会叫。”
“你们这里的天气真热啊。”过了一会,我念叨着,“你不觉得热吗?”
“热。”孩子说。
麒麟舞结束了,掌声雷动。民间表演者们卸下行头,四散开来,一个个神态自若地走到阴凉地方。
我就手把喝剩下的小半瓶水从背后倒在孩子屁股下的凳子上,“这下子凉快了。”我话没落声,孩子如同麒麟一般跳起来,双手捂住透湿的裤子,笑着看看我,转身他就跑到了他父亲那边。我看到他的父亲正在朝我这边笑着,我也笑笑,算是打个照面。
我望着那些卸妆摆在地面的麒麟彩扎面具,遥想两千年以前,这个动物西来,从印度、斯里兰卡,从西亚、中亚、非洲和古罗马,这个为信奉而驯化的狮子在东方瞬间演变成世俗庄重的辟邪,并且最终自高堂悠然步入民间娱乐,与龙的张扬姿态、神情结合,特别在广东客家地区流行。无论辟邪、貔貅、麒麟,一般来说,都是狮子与东亚本土其他动物或图腾杂交又混合了信奉的产物。简单看,狮子文化衍生出麒麟文化,这些都是中西交通史上携带的形象色彩信息,包括与之相关的民间娱乐,其样式的根本,恐怕也脱不出唐人记载的古罗马人弄狮子和肤色黯黑的人耍狮子。由此可见,自古人类有来有往,很难封闭,即使封闭,在漫长光阴通道中也是短暂的。为什么我会有如此信念?因为清溪的麒麟文化给出了启示,向往美妙、腾飞生活的基因已经完全掺和在所有人的大脑和身体里,已经不是你的我的或他人的,而是地球上所有人的共同遗产和向往。
未来,清溪镇在粤港澳大湾区的地面海面上,会是一颗晶莹剔透的宝珠,就如同镶嵌在麒麟的额头上一样醒目珍贵。我相信那个麒麟传人孩子说的,他还没有听到过麒麟的叫声,可是他知道,麒麟一定会叫。
责任编辑:弋 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