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涅槃
2020-10-23高万鑫
“知识青年(简称“知青”)上山下乡”是难以忘怀的大理记忆之一。“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是1968年12月21日伟大领袖毛主席作出的重要指示,也是“文化大革命”的内容之一。毛主席还指出:“他们(指“知青”)应该热情地跑到农村去,脱下学生装,穿起粗布衣,不惜从任何小事做起。”当时“文化大革命”已开展了3年,全国所有学校都停课停学,在整个社会笼罩着“读书无用”的舆论氛围的背景下,“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无疑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知识青年”是一个笼统的称谓,实际上包括两类:一类是家在城镇,用当年的话讲就是城镇户口的知青,因为农村又分为山区和坝区(俗称乡村),因此这一类知青到农村叫“上山下乡知青”;另一类是家与户口都在农村,这一类知青叫 “回乡知青”。上山下乡知青从城镇到农村,远离父母和亲人的呵护,不适应农村艰苦的生活环境,吃不消艰辛的劳作,遭遇的困难较大。而回乡知青呢,他们本来就是土生土长,农村是他们的熟乡热土,祖祖辈辈都是靠劳动为生,因此他们从小早识锄头刀斧,只是还缺乏磨炼,要成为一名父辈那样名副其实的庄稼汉尚需一段时日,方能浴火重生。而我正是这样的一名回乡知青。
一
1966年5月,我在鹤庆中学读高中,正待毕業参加高考之际,一场来势凶猛的“文化大革命”粉碎了考大学的梦想。在学校闹腾了一年半之后,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回农村广阔天地炼红心。
当时,由于学校管理瘫痪,没有统一组织毕业典礼,也没给我们颁发毕业证书。我们高三(22)班剑川籍的农村同学都先后各自离校返家了。我清楚地记得,我是1969年元旦那天独自一人离开母校鹤庆中学的。
那天傍晚,我背着行李卷和一捆舍不得丢弃的课本等书籍,步行两百多里路程回到家乡。父亲听完了我离校回乡原因和经过的诉述,沉默了半响,“笃!”地一声将手中的旱烟锅往架在火塘上的铁三脚上磕了一下,说:“毛主席让你们回乡当农民自有道理,回到我们山旮旯,你就当个苦做苦吃的农民吧。我们祖祖辈辈都是靠使锄头抡斧头吃饭过来的,别怄气!明天,我们生产队副业小组正好要上平顶山锯木板,你就跟我们一起上山!”
于是,第二天,我就跟背着行李卷、锣锅碗盆,肩扛斧头、大锯等家什的副业小组上平顶山锯木板,开始了我的回乡知青生活。
副业小组连我共6人,一走进一片茂密的松林里,大家就按简单分工,盖窝棚、建场子,断筒子、削方料,风风火火忙开了。建场子,就是在邻近窝棚旁边选一处较平坦的地块,加以平整,用砍来的木头搭成稳固结实的台架,用来搁置削好的方木,架在台架上,然后用大锯将方木锯成一块块木板。断筒子,就是把伐倒的松树砍断成5尺长的一节节筒子,再将筒子用板斧削成长方体状的方料,用墨斗线在方料上弹出厚度为2公分的木板边线。
一切工作准备就序,第二天开工。我不会使斧拉锯,自然只能当伙夫,负责每天烧水做饭。当了两天的伙夫,我就很想学操大锯解板子,特别是看到堂兄和表姐夫这对搭档把大锯拉得唰唰唰直响,转眼功夫,一块长5尺、宽一尺二三的木板就解出来了,我挺羡慕,心里痒痒的。烧水做饭之余,便去替换下堂兄或表姐夫,去台架上拉一阵子大锯。开初,由于手握锯把的姿势不正确,或拉锯的角度不对头,或拉锯子的节奏与对方(搭档)不合拍而感到很别扭,很费劲、吃力。堂兄就极耐心地教我该怎样让双臂跟锯刀保持在一个水平上,腿脚应站立在什么位置、如何移动,拉锯时如何使力,怎样掌握锯刀紧紧“吃住”墨线,等等。他还边讲边做示范,让我深受感动,学得挺认真、专心。当我在堂兄的指教下,头一次一口气锯下一块木板时,拿着那块尚有锯刀与木板剧烈摩擦而产生的余热、散发着新松木淡淡清香的木板,就像过去在学校读书时捧着得了满分的一张试卷,满怀喜悦和自豪。
堂兄堪称一位严师,他叫我摊开手掌,一遍遍来回抚摸我参与锯下的那块木块,接着又拿来他和表姐夫两人锯下的一块木板,让我去抚摸,然后问我有什么感觉?通过对比,我发现我和堂兄锯出的木板表面有几处不平滑。堂兄说,原因是我这头的锯刀把握还不够平稳,并教我如何领悟要领,加以改进。
在堂兄和表姐夫二人的指教和带领下,我逐步掌握了锯木板的技巧。接下来就是磨炼自己吃苦耐劳的韧劲了。刚开始,一天锯木板我只能坚持小半天,就感到双臂酸麻无力,败下阵来,慢慢地就可以坚持半天。尽管如此,晚上睡觉躺下,腰酸臂痛,全身像散架了似的。但我暗暗告诫自己,绝不能哼哼,要扛住强体力活带来的劳累。
为了锻炼自己的体魄和毅力,我也学堂兄和表姐夫两人的做法,赤着上身锯木板。开始两天,皮肤被太阳扎得生疼,后来皮肤上还隆起几个花生米粒大的水泡,怪烧疼的,但4天之后,水泡破了,掉了一层皮,也就没有了如芒在背的感觉了。
经过半个多月的艰苦磨炼,我可以和堂兄或表姐夫组成搭档锯一整天的木板,战果也从两人一天锯七八尺板子,上升到一天锯一丈五六的板子(堂兄和表姐夫两人创下的最高纪录是一天锯二丈四的板子)。大年三十前两天,我参与的副业小组结束了这一次锯板子的活计。这是我当回乡知青接受教育的第一堂课,让我终生难以忘怀。
二
虽然我从小就熟识犁田这项农村活计,但是真正扶犁把学习犁田,还是当回乡知青之后。
夏收之后的一天,生产队长分配几个社员去犁几丘刚收割了麦子的坡地,我父亲一时想到我想跟他学犁田的事,就把我叫上了。
我的家乡犁田沿用二牛抬杠的耕作方式,一人在扛着牛杠的二牛之间走动赶牛,一人在后扶犁。犁田关键是赶牛人,因为犁完一丘田来来回回无数趟,要叫两头牛不断地调头转弯,每一趟两头牛必须踩着犁沟走,赶牛人要是吆喝牛无方是绝对不行的。相比较而言,扶犁的技术比较容易掌握些,扶犁者的工作也相对轻松些。跟着父亲学犁田,我当然只能去扶犁了。
看事容易做事难,事非经过不知难。那天,父子俩在地尾套好牛、支好犁之后,我蛮有信心地扶着犁把,等父亲下驱赶耕牛的号令。只见父亲用赶牛棍敲敲牛杠的同时喝了一声“走!——”我扶着的犁立即往前移动了。谁知,犁头向前滑动了一丈许,却不见犁开的土块,而且犁头滑行的速度越来越快,原来是“拉空犁”,两头耕牛肩上没有重负,走得轻快的缘故。我慌忙提了提犁身也未能奏效。父亲扭过头朝我吼:“咋搞的?快抬犁,犁头插地!”我将整个犁身抬起来,用力把犁尖扎入土中。两头牛拉犁没走出三五尺远又停下来了。父亲快步走过来一看,知道是我用力过猛,犁尖往土里扎得太深,两头牛不堪重负,拉不动犁了。只见父亲左右摇动着犁把,慢慢将犁头从深土层中摇了出来。他用生硬的口气说我连扶犁这个简单的活都不会,太丢人!可能看到我紧张得满头是汗的可怜相,他指点我:抬犁插犁尖只能使三分劲,使七分劲就太深了;每次到田头都要提起犁身,等转过弯再插犁头;要是觉得插深了时,赶快把犁身朝一边偏一点,要是插浅了时,就扶正犁身……
按照父亲的悉心点拨,我总算把犁扶得顺顺当当的,让父亲满意。当一大块坡地约摸犁了一半时,我瞅瞅刚犁翻起的那一沟沟匀称的、密匝匝的泥浪,正满怀喜悦地遐想着,突然,手中的犁把振动了一下,只见整架犁停止不动了,随之父亲朝我吼道:“你眼花啦,犁着石头了!蹩断犁尖就误事了!”接着,用命令的口吻叫我赶快把犁头退出来。我手忙脚乱地又是抬犁身,又是倒拉犁身,可是那犁头仿佛故意跟我作对似的纹丝不动。父亲怒气冲冲地两步就跨了过来,高高举起赶牛棍朝我劈了过来!但不知何故,那赶牛棍没有抽打在我身上,而是变成了一声吼:“摇!摇啊!”我连忙左右摇晃着犁身,终于将犁头从石头和泥土夹缝中间摇了出来。父亲和我同时看到犁头丝毫无损,彼此悬着的心才落回了心窝。犁头又重新缓缓地犁开了瘠薄而黄寡的泥土。老半天了,但我分明感到脊背沟里的冷汗还在缓缓地流淌着。
在田边吃午饭时,父亲对我说:“扶犁人两眼要随时盯着脚下的地面,一旦看到有石头,就把犁提起来,绕开石头,然后插犁,防止犁头被石头蹩断。”我说,刚才田里的那块石头没有露出地面,外表根本看不出来啊!父亲说:“那倒也是。等地犁完了,我要把那个‘祸根挖出来。”
三
我的故乡地处弥沙河河谷,主产稻谷。金秋十月,稻谷收上场之后,脱稻粒——俗称打谷子是主要的农活,也是挺累人的农活。回乡第一秋,我就踊跃投入了企盼已久的打谷子的战场。
那天,秋阳朗照。当我跟随生产队的40来个壮汉将打谷场边的一背背稻谷松绑,然后非常有序、规整地摊铺在开阔的打谷场上之后,先晒上片刻,目的是把稻穗稻秆上的水汽晒干。阳光照射在满场金灿灿的稻谷上,让人仿佛听见金属相互撞击的声音。
打谷子即将开场。早已等候在打谷场边上的壮汉们,手持梿枷走到打场南尽头,自动排成20人一列、相互对望的两排。没有号令,其中的一列人开始挥动连枷打起谷子来,对面那列的人在对方连枷“一起”的刹那,将手中的梿杆倏地落了下来,这样就形成了相互对望的两排人的梿杆你起我落很有节奏、非常和谐的阵势。挥梿杆很讲究轻重、缓急,往往是梿杆轻轻落地两下,然后使劲落地一下;对方轻则我重,我重则对方轻,双方配合默契,如琴瑟和谐,大有出神入化的态势。梿杆击打稻秆发出的“乒!”“嘭!——”“乒!”“嘭!——”的声响令人精神振奋,斗志昂扬。
我作为回乡知青,已当了9个整月的农民,有一定体力劳动锻炼的功底,有经受得住农村苦活累活严峻考验的决心和意志,但是走上生产队强劳力云集的打谷场,面对胸肌高隆、胳膊壮实、久经打谷场的40多名师哥、师叔,说实话我心里依然咚咚直打鼓。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今天既然上了打谷场,就得接受一场考验。
那天打谷子时,我的位置在一排人的中间,我力求使我手中梿杆的起落跟左右的人保持一致,而且轻重缓急也力求跟身边的人一样,以免让周围的人瞧不起而被淘汰出局。我跟随打谷子的队伍从打场南边打到北边,然后又从北边打到南边,如此循环往复。由于深受打谷场上雄壮、豪迈气氛的感染,我忘了秋阳的烘炙,忘了汗水湿透了背心,紧跟着打谷子的队友们把诺大一个打场上摊满的谷子打完了第一遍。接着,大家一齐动手把已掉了大半谷粒的稻谷倒边地翻了一遍。
稍事休息后,我们又开始列队从南到北打第二遍谷子。梿杆齐刷刷地起落,“乒!”“嘭!——”声极富节奏地响着,打谷子这项庄严的劳作渐入佳境。而此时的我却面临着严峻的考验:由于我缺乏单手把拿连枷母杆的经验和能力,一旦握母杆的右手酸痛需要换成左手(或反之)的时候,我不会换,或者要换就得停一停,影响了全排的梿杆起落节奏,很别扭;再者,不会单手拿连枷母杆,揩不了额头上的汗水,只能任其流淌,而有少量汗水流入眼角时,眼睛难受,泪眼模糊,十分狼狈,还难免使梿杆弹在自己或别人身上。为了改进以上不足,休息时,我虚心向身边的哥哥、叔叔请教。在他们的指点下,我在额头上系了一块手帕,很快就解决了汗水淌到眼睛里的弊端。掌握用单手握连枷母杆的方法问题,除了平日多练而外,也有技巧在里头,他们也热情地给我传授了经验,确有急用先学之效,让我受益匪浅。
打第三遍谷子时,场上的人自然分成四个组,分散在打场的四个位置,由北而南打过来,其中相对的两人抡圆梿杆,横扫着面前的稻秆,其余七八人继续击打着横扫过来的稻秆,让遗留在稻秆上的谷粒脱落殆尽,这时的阵势如风卷残云,又似大海潮汐涌汹翻卷,势不可挡,让我感到惊心动魄,震憾不已。
这一秋,生产队的稻谷共打了13场。我咬紧牙关,坚持再坚持,确保从第1场打到第13场,参与了打谷子的全程,用夸张的说法,汗水都淌了一桶。我又一次经受住了劳动的考验,这主要得益于一起打谷子的乡亲的关心和鼓励,尤其是他们吃苦、坚韧、乐观的品质无形有形地鼓舞着我、推动着我。在打谷场这块小天地里,我深切体会到:劳动把全村人团结起来,劳动创造生活,劳动激励人的斗志,劳动让我彻底忘却了苦读三年高中,到头来回乡拿捏锄把当农民的自卑与苦恼,对诚实劳动的汗水能净化人的灵魂深信不疑。
四
1972年秋末,豆麦播种完毕,生产队里的各个副业组就摩拳擦掌各自组织人马出动了。我被安排在烧炭组,领头的是烧炭能手树根伯。
那天一大早,我们烧炭组一行6人,每人背个背篮,装上刀、斧、锄头和米、面、菜蔬、简单行李,满怀希望朝牦牛山进发。我们爬坡过涧大约走了10多里山路就到了叫獐子箐的目的地。只见坡底平缓处有一座破旧的窝棚,离窝棚十来步远的山坡后塍上有两座相邻的炭窑,炭窑顶落满了枯枝败叶,洞开的窑门口摆着一堆封窑门用的黑不溜秋的石块。原来,这窝棚和炭窑是树根伯烧炭副业组去年使用的,今年我们仍在这里安营扎寨。
趁大伙抽袋烟休息,树根伯布置了任务:阿勇哥和我留下修补窝棚、清理两座炭窑、做午饭,其余人去砍伐炭柴。用不了多少功夫,阿勇哥我俩就把宽敞的窝棚整修一新,窝棚内供人睡觉的地方铺上一层厚实的干茅草;用锄头将两座炭窑顶和四周的枯草黄叶清除干净,以免窑内飞溅的火星引发火灾。我俩里应外合将两座炭窑内部的炭屑也清理干净。说来也巧,我俩刚刚把中午饭做好,树根伯4人就一人扛着一根炭柴回到駐地。
下午,我和阿勇哥也上山了。爬到山梁上,只见眼前出现一片高大茂密的栗树林,栗树横七竖八的枝桠上垂挂着长长的淡绿色的树须,无声地诉说着它们古老的树龄。山梁以下的缓坡上长着青冈、红栲等杂木,都是难得的好炭柴。上午,树根伯4人伐倒的十多棵大栗树,大都已砍成柴筒子。于是留两人继续将伐倒的栗树的枝和干断成节,我和阿勇哥等4人负责把砍好的栗柴筒子扛运到炭窑旁边。大约两丈长的一根栗柴细的也有六七十斤重,粗的至少140多斤。我一趟只能扛一根,而其他人,细的一趟要扛两至三根。尽管如此,一里多远的山路,又陡又滑,扛上六七趟,全身早已汗水淋漓,脖梗子被粗糙的树皮蹭破的地方让汗水一浸便热辣辣的。为了不落人后一趟,我不断默默给自己鼓劲加油……
记不清已经扛运了几趟炭柴了,只见我们扛运来的炭柴已堆集了一大堆了,足够入两三窑的炭柴啦!于是,阿勇哥和我去烧火做晚饭,其他人负责将扛回的炭柴按需要断成长短不一的筒子,实在粗的筒子就劈成两半或四半,然后码在炭窑门口两边,等待第二天入窑。
深山里的夜幕落得早。晚饭后,大伙围在火塘边说笑了一阵便睡去了。这一夜,我睡得很香,因为疲劳,也因为在清静的深山里和乡亲劳作让我迷茫的心得以安顿。
第二天,大家一起床就三人一拨,各负责一座炭窑开始入窑。入窑就是由一人事先猫身钻进窑膛接应,其余一人或两人将炭柴一根一根递送过去,窑膛内接应者将炭柴从外围向中间、由低到高,竖成圆锥体形状。窑膛是一个内径约8尺的圆柱体,窑顶呈圆拱形。偌大一个窑膛通常要装进长短不一的大约200多根炭柴。最后,窑内接应者倒退出炭窑,蹲在窑门口将最后几根炭柴码进去,让窑膛不留半点空隙。多装一根炭柴就多几斤炭啊!
那天早上,我们的两座炭窑入窑几乎同时结束。接着,大伙各自分头找来许多干柴置于两个窑门口,然后将两推干柴点燃,正式拉开了烧炭的帷幕。
在窑门口燃烧的火堆是不能熄灭的,要燃到将暴露在窑门口的那些炭柴烘干直至燃烧起来,这个过程叫“接火”。接火需要2至3天。等接火完成之后,窑内的炭柴从头到脚自己燃烧,这时才停止在窑门口外烧火,并将原先敞开的窑门封堵起来,只留一个小孔用来观察窑内炭柴燃烧情况,最后才将观察孔和烟囱都封闭起来,因此,这一阶段需要有人看守。这是个技术活,自然由树根伯担当,其余的人继续去扛运炭柴。
封窑的第7天,也就是我们进牦牛山的第12天。大清早,树根伯揭去两个炭窑烟囱上的石板,用手在烟囱上试试温度,笑眯眯地说:“今天可以出炭啦!”说完,用锄头挖开封在窑门上的石块和泥土。顿时,炭窑内滚出的热浪夹杂着浓浓的炭味直往人的鼻孔里钻。由于窑内骤然降温,栗炭冷缩爆裂,发出“啪啪”的聲响。我凑近窑门一看,见到的是一色漆黑锃亮的栗炭,内心惊奇不已。树根伯取出两根闪着金属光泽的栗炭,相互轻轻敲了两下,顿时发出“当当”的脆响,那响声在寂静的深山里极响亮,还传得很远。
这天早上,我们一反常态,四平八稳地生火,做早饭,吃早饭,有几个人还过足了茶瘾、烟瘾,为的是让刚打开窑门的窑内栗炭尽量把热气散发出去,减轻出窑时难挡的高温。
我跟阿勇哥和成林叔为一个出炭组。干起活来我才知道出炭根本不是我想象中那样松活。阿勇哥蹲在窑门口取完堵在窑门口的那些栗炭之后,弯腰钻进窑内,侧过身,一根根往外递送栗炭,等候在窑外边的我,迅速接过来,再递给成林叔,由他把栗炭齐齐码在一边,力求避免栗炭被碰断砸碎。尽管刚出窑的栗炭粗糙又烫手,总比阿勇哥在窑膛内取炭轻松得多。阿勇哥在窑膛里出炭往往十多分钟就得把头探出窑门外大口大口地喘喘气,抹把满脸的汗水;有时坚持不住了,就干脆从窑门中钻了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只见他一脸灰烬,汗从湿漉漉的头发间淌出来,顺着脖颈往下流,而垂至下颌的汗珠恰似断了线的黑珠子直往下掉。一件单衣紧紧贴着脊背,仿佛揭不下来了。尽管亲眼目睹了眼前艰辛得近乎残酷的一幕,我还是想亲身体验体验,也为了让阿勇哥休息一会儿,说了声:“阿勇哥,我来替换你!” 便低头弯腰钻进窑膛里。凭借窑膛内微弱的光线,我从直立紧凑的炭丛中抓起一根根往窑门口递过去。刚递送出四五根炭,全身就像着了火似的燥热,鼻子奇痒难忍,胸口憋闷得慌,还分明感觉到成线的汗水在脊背、胸口蠕动。但我在心里默默鼓励自己:再取递一根、再取递一根……直到实在坚持不住了,便逃生似地连爬带滚出了窑门。就这样,我们三人,齐心协力,相互替换,终于将一窑炭全部出完。树根伯三人也先我们一步将另一窑炭出完。
大伙坐在两堆余热还未完全散尽的栗炭旁,边歇着,边开心地说着、笑着。我望着一个个满脸炭灰、汗渍斑斑的5位长者,恍惚间5位长者的模样和唐代白居易诗中“卖炭翁”的形象叠印在一起:“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想着想着,一股悲悯和痛楚倏然涌上了我的心头,随即觉得鼻子一酸,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中午饭后,树根伯5人背炭回家,我留在山上照看窝棚和栗炭。在山上留守,得找点事做做呀。我心里这么寻思着,目光无意中落在了那一大堆断好的栗柴筒子上,于是灵机一动:一个人入一窑炭柴吧。这么一想,马上去把一座炭窑的窑膛清扫干净。当然,一个人入窑必须事先把需要的炭柴三四根一组置于窑门口,保证人从窑门内探出半个身子就够得着,顺利地把炭柴一根根地拖进窑膛里,再支放稳当。为此,得不停地猫身钻进钻出窑门,直到炭柴严严实实地架满窑膛为止。那天,刚开始入窑,我浑身是劲,窑膛也较宽敞,进展很顺当。渐渐地,感到腰酸、四肢无力了。进出窑门次数多了,额头和肩押屡屡磕碰着坚硬毛糙的窑壁,疼得直倒吸凉气。待窑内的炭柴快架满时,身子夹在窑壁和直立的炭柴中间,腰不能直,腿不能弯,空气也极沉闷。我只好背朝窑壁,侧身弓腰,将炭柴使劲往窑内拖。突然,被碰倒的几根柴筒子猛地向我压了过来,将我死死地挤压在窑壁上,我想挪开压在身上的那几根炭柴,两只手臂却被紧紧卡住,无法伸手去推、去挪。我憋住气,试图用上身去掀,可是那几根炭柴像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我恐慌得浑身直冒汗,想大声呼叫,但转念一想:在这深山老林中,有谁能听得见我的呼喊呢?我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我隐隐感到一脉冷汗正沿着脊梁沟往下蠕动。蓦地,我得到一种启示,试着将身子往下梭。尽管面部和脊背仿佛同时被揭去了一层皮似的疼痛,但强烈的求生欲望使我不顾一切地往下梭啊、梭啊。越往下梭,上身越觉得松动起来了。原来,倒压过来的那几根炭柴的上端开始搁在窑壁上,不再朝我身上紧压过来了。约摸磨蹭了半个多小时,我终于摆脱了困境。我把剩下的几根炭柴仔细装入窑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恰好这时树根伯一行5人也返回到营地。我把独自一人入窑的情况向树根伯讲了一遍,只见他边点头边走到炭窑门前,用手往左往右推挪了几下露出下半截的炭柴,见炭柴塞得紧紧的,便对我说:“你真行啊。伯伯再教教你怎样观察火色,怎样把握封窑门的火候,你就出师有望啦。”见树根伯在兴头上,我将刚才被困在窑内最后得以脱险的经过跟他讲了一遍。树根伯默然良久,在他的铜嘴短把烟锅里装好一袋烟,出乎意料地朝我递过来:“抽锅烟解解乏吧。唉,牦牛山的烧炭人,哪个不是摔打磕碰过来的啊!老辈人就说过:钱是去火里找、往死里寻,此话不假呀!”我平生第一次点上烟锅,品着旱烟的辛辣味儿,品尝着牦牛山烧炭人的艰辛,也品尝着我回乡知青岁月的苦涩……
五
“阎王爷找得,烧炭钱找不得。”我家乡流传的这句俗语从一个侧面道出了烧炭这个活计的艰难困苦。我是在亲身经历了烧炭和卖炭之后,对这句俗语才有了深切的体会。
我们烧炭副业组烧出的炭一背背搬运回家之后,又由副业组的人背运到集市上出售,卖炭钱拽在手里了,烧炭这活计才算圆满结束。
当年的集市几乎都是7天一街。为了赶上这个街天,仅靠副业组的6个人背运炭是不够的,还需要他们的家人也帮忙背运。我的老家离一个叫马登街的集市有30华里远,要背上六七十斤甚至百十多斤的一背炭,在开街之前赶到那里,这就必须在头天晚上就把一背篮炭仔细装好。用背篮装炭也有讲究:先在背篮中装三分之二的小块炭,然后将完整的一根根炭沿背篮的圆口边缘直竖起来,由外到内,最后呈实心圆柱状。为了确保竖在背篮中的炭柱在晃动的情况下不松散、不掉落,必须用草绳将圆柱状的炭紧紧地捆绑起来。第二天天不亮,已经邀约好的背夫们在招呼声中很快就在村道上会合齐了。
在微云淡月朦胧天光夜色中,十二三人的背炭队伍行进着,只听见唰唰唰的走路声,还真渲染出几分夜行军的气氛。约摸走了一个小时,天才大亮,路程也将近走了一半。夹在队伍中的我这时已经感觉到身上的那背篮炭沉重起来了,两三天前从山上背炭回家时肩上磨起的肿块也疼痛起来。而头顶与炭相磨蹭掉落的炭屑灌进衣领口,粘在脖梗上,被汗水一浸觉得奇痒难忍,真想在路边歇一歌。但看看走在我前面的树根伯、成林叔几位长者,他们背负的重量有我的两倍多,但他们步履坚实,谈笑从容,让我心生愧疚。这种愧疚反而促使我振作起来,咬紧牙关,负重前行。
马登街终于到了!我们把炭背进专门卖炭和柴禾的一个街巷里。已释重负的一群人相互瞅瞅,都忍俊不禁嘻嘻地笑。负重长途赶路,免不了一脸汗渍,还不断用手扶持炭篮,用手揩汗,抹了一脸炭灰,可大伙却觉得很自然、很平常,卖炭下苦力的人本来就是这般模样。习以为常了,也就以平常心态面对生活,面对熟悉的人和陌生的人了。那年月,上好的栗炭也就值人民币3分一市斤,但是作为乡村集市,买炭的也就是镇上少数的机关干部、学校教师,另外是附近乡村办喜事的人家。集体购买炭较多的是一家卫生所,那些年,卫生所的针头、镊子、针管等消毒就是把这些东西放进一个铁盒中加水,再摆到炭火上煮沸高温消毒。那天,走来了两个人,在我们一排炭篮前指指点点。我一眼就认出年轻的那个人就是我初中同班同学刘春兰,当年初中毕业考上大理卫校,早就听说她分到马登卫生所工作。我担心她认出我,正想背过身去,谁知她俩选中我身边成林叔的那背篮炭,还说称过重量之后叫成林叔把那篮炭背到卫生所,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我想,也许是我一脸的炭灰掩盖了我的本来面目,让她认不出我来了,或许是她目中无卖炭人,只有想买的那背篮炭,我也就若无其事地看着她跟同伴说说笑笑走开了。我觉得她很幸运,我们同样受到“文化大革命”浊流冲击,但是她中专毕业了,分着体面的工作,吃皇粮、领薪水。而我,高中毕业只能回农村当个“心忧炭贱愿天寒”的“卖炭翁”……我心中犹如打翻了一只五味瓶。但是那一天,也包括后来,我都没有跟成林叔他们说起过遇到老同学这件事。我不愿让他们为我感到委屈和悲凉,无端打乱了他们时常快乐的心境;同时我也坚信,青春会生长,迷惘会散去,着重自己的现在,乐观自己的未来,方能站在人生最高处。
六
恢复高考之后的1978年9月,年过30的我考上了大学,从此离开了我曾经用青春的汗水浸泡过的那方贫瘠的故土,开始了我全新的生活。往事如烟,当回乡知青那段历史的页码已经翻过去50多年了,但至今仍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深处。不经意回瞻那段有苦也有乐的回乡知青生活,不免心潮起伏、思绪万千。那是因为我回鄉之后的劳动和生活经历了磨砺和艰辛,同时也赢得了收获和愉悦。磨砺和艰辛,内化为我自身坚韧的毅力和顽强的意志,使我在后来多变的工作和生活中不被阻力和困难吓倒,以波澜不惊的心态面对矛盾和挫折,最终蹚过了急流险滩。收获和愉悦,是我从劳动人民身上学到了勤劳、朴实、真诚、热情、善良的品格,使我在后来多元的充满诱惑的社会生活中,坚守洁身自好、老实为人、乐于助人的立身处世准则,以乐观豁达、忍让为上、随遇而安、“不以物喜,不以已悲”的胸怀对待个人的荣辱得失。唯其如此,自己幸福,世界也美丽。本文虽然只挑拣了回乡知青生活的五个片断再次加以咀嚼,却足以让我感喟再三:知识青年到农村去,跟贫下中农一起劳动,培养了我的劳动本领,让我树立了劳动光荣的价值观念,保持农民后代的劳动本色,使我终生受益无穷。
编辑手记:
1969年,作为回乡知青的高万鑫离开鹤庆中学,步行两百多里路程回到家乡剑川,开始了他的回乡知青生活。伴随他的是繁重的劳动,还有内心的自卑与苦恼。面对着贫瘠的土地和未知的未来,他选择用坚韧的毅力和顽强的意志来磨炼自己、升华自己。《我的人生涅槃》就是高万鑫对那段岁月的回忆,从一名潜心备战高考的学生到突然回到家乡,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庄稼汉,命运在此时拐了个大弯,他没有怄气,现实也不允许他过多彷徨,新的身份和生活就已经全面展开。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可握惯了笔的手再去拉大锯、扶犁把、打连枷、砍柴烧炭,对于作者及当时的每一个下乡知青来说,都需要转变和适应的过程。可以说,那是一段用汗水浇筑起来的岁月。作者在写这些的时候,细节清晰、内心活动真诚感人,可见其那段记忆在作者心目中留下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更为重要的是那段经历磨炼了意志、塑造了品格、奠定了人生观,10年后,作者考上大学,开始了全新的人生,对于他来说,那更是一段浴火重生、人生涅槃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