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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枝已经很长了

2020-10-23马碧静

大理文化 2020年10期
关键词:小丫头丫头老太太

马碧静

我是在跑第三圈的时候看到她的。

开始只是背影。 一件过宽过长走了形的碎花毛线衣,包裹着瘦小的身形,像一个缩水后的干瘪豆荚。一顶枣泥色的宽沿软帽耷拉至肩背。她看起来腿脚不太好,主要使力的是左腿,右腿只是惯性地被拖着往前走。

最初我只是瞥了她一眼,便回头专注于跑步。这里并不是专业的赛道,甚至于不是一个相对宽敞安全的跑步场地。这就是一个供路人随便休息一下的绿化场所。像有一只巨手,用食指抠着泥地划出几个花圃,散落三两张乐高积木拼装成的长椅,想想还缺点什么呢?对了,标志休闲的地界!就又用吃剩的奥利奥饼干碎屑,围着最外围的绿化带撒了一圈,使它形成了一个不太规则的直角三角形。现在,我就在这圈棕褐色的直角三角形上跑步,这让我有种在体育馆赛道跑步的错觉。

选择在这不太合适的地方跑步,完全是折中。小丫头承受不了4公里以上体育馆和环河长跑的负荷,然而作为负责任的自律母亲,我不能因为新冠肺炎疫情困守家中一个多月、警报降为低风险之后,还纵容她找到继续宅家的现成借口,输在最根本的体质上。或者,这样下去输的就不仅仅是体质了!近距离的适当运动,恰恰是两代人最能达成共识的选择。这好比她将拳头换成了布,或是我將布换成了拳头,一人让了一步,两个人就都从桥上过去了。

然而,当我跑过那道呈30度小锐角的弯道时,一种奇怪的不安,犹如一群细密的小蚂蚁,从我的心脏中央迅疾地爬向身体每一条神经末梢。我僵着肌肉加快了速度,微偏着身形,用类似车辆飘移的技巧,滑翔过那个尖锐的小锐角,回转身体继续往回跑。果然不出所料!她朝前“赶”的步伐实在太可疑了!

现在她是右侧对着我了,是位七十来岁的老太太,右肩膀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因为走动时布包摆动幅度太大,老太太干脆将布包按在胸前以固定。她用的是右手,而左手,杵在了她主要使力的左大腿上,似乎那样一杵,大腿便能被神奇力量助力往前搀扶一把似的。于是她就能走得轻松一点了。

我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我不安的根源!老太太果然没戴口罩!非但如此,她迫不急待奔向小丫头坐着的长椅的姿态,因为她病腿的踉跄更强化了我的不安。垂死挣扎?垂,死,挣,扎,这四个字里的每一个字,无论写出来还是读出来,都让人心惊。或许这样的形容也太不恰当了!然而我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想法。

她想干什么?

我暗暗加速,却又要显得不动声色。我不想因为自己的任何肢体语言,无意伤害到单看外表,便让人心生怜悯的老人。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她此刻已稳当当地和小丫头坐在了一起,转过头热切地和小丫头攀谈了起来。 她不知在问些什么?小丫头又是怎么回答的。一老一少就那么貌似快乐地聊着!

她和小丫头相距不足15厘米!那只是一把直尺的距离,天呐!

近了,近了。

我调整着步伐和呼吸,慢慢放缓脚步,直至从慢跑过渡到原地踏步。我得装作已经跑完计划里的全程一样。虽然我常规的全程是5公里,而现在,连两公里都不到。但是我的规定她是没法知道的,所以又有什么关系呢?正如我无法理解,她在来来往往的宣传车喇叭反复喊着“出门戴口罩”“不要聚集”的严肃警告下,为什么还大咧咧地光着嘴凑近我女儿一样!我无法理解!

我一向对不守规矩的人有种本能上的拒绝!而在近些年中国人的常规语境下,这种特有的批评,总是有意无意地指向与她差不多年龄的老年人。记得曾经在微信朋友圈里,我还义正严辞地反驳过对他们措辞不逊的我的朋友,为他们——已是我们父母辈的老人鸣过冤。而在这一刻,我觉得自己蠢得够挨几个大嘴巴子!

丫头……过来做拉伸了。我不停地踏着碎步,尽量让声音自然,朝西南方向侧长椅上的一老一少张望。现在,我可以明正言顺地喊我女儿远离她了。我站在西边一堵挡墙的下面,距离她们有三米左右的距离。无论在哪里跑,通常跑完后,我都会回到这里,在这个位置上做拉伸。因为刚好可以利用墙体为有些动作做支点,完成后心怀满足的劳累,塞着耳塞,听着会使耳朵怀孕的微信读书或为你读诗或网易云音乐,慢慢跨过古老的黑龙石桥,再慢慢沿着河岸往居住的小区走去。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才八点零一分。往常沿河跑,这个时段,我应该像钟摆,刚好摇摆在上下浮动着的耐力中、尽量在路人前显得轻快地爬上那座横跨西洱河的兴盛大桥——哪怕我已有了一百次想要停下来的愿望。那座巍峨的大桥,是五座横跨西洱河最盛大、最繁华的大桥。正因为此,攀上它才会有抵达的完成感!

可是现在,我不但没有登上那座象征高度的大桥,还得陪着笑脸,用口罩上方满怀笑意的眼睛、以及害怕伤及他人的谨慎,对着一位既不懂得尊重他人、也不懂得尊重自己,完全散失了安全意识,再说重一点就是:对社会心怀恶意的老人?目的是保护我可能会受到伤害的孩子。

丫头听到喊声,嘴里答应着,起身低头对老太太微微一笑,这是表示歉意。丫头是懂礼貌的孩子。然而她的磨磨蹭蹭,这一刻在我看来却是那么的不合时宜,甚至让我恼火。我皱了皱眉头,又冲她喊了一声。这一声就喊得不那么客气了。声音像一把劣质铁铲毫不留情地刮过锅边,连自己听来都觉得尖刻了。在两母女长期的斗智斗勇经验里,丫头已深谙我声音里的情绪,像可以从蛋液里挑出会转化为骨头的那部分。于是加速朝我小跑过来,然而接下来,老太太的过激反应却让我无法想到。

让她坐着得了嘛!我又没有病……在丫头朝我跑过来的那当儿,老太太突然发飙了!如果说,之前是因为距离方位或有意回避的因素,我一直没看清她的脸,这一刻我却不得不直面她的脸庞了。她长着一张普通老太太历经沧桑的脸庞,留着普通老太太易于打理的短发,几簇花白的短发像猫爪上的短毛,执拗地探出枣泥颜色的宽沿软帽。她就是放进人堆里立马就会找不到的一个普通老太太。但如果你多往那张普通的脸上望几眼,便又会吃惊地发现一些不一样:比如她那一张一合不断翕动的鼻翼,那张因为自尊、激动而拼命控制往下撇的上嘴皮,还有那两汪似乎就快夺眶而出的受伤的泪水……这一切,一时让我有点发懵。

噢……运动时间到了……我们,就是出来运动的。继续陪着笑,声音被刻意的善意浸润得绵软无力,隔着口罩,不知她接收到了几分?而我在对这莫名其妙老太太发怵的同时,也有点说不出的懊恼——我招谁惹谁了?

你们这些人呐……啊,啊……我又没得瘟疫,一个个躲着避着我……啊,啊……老太太继续发飙,然而接下来,她略带嘶哑的嗓音低落下来,像俯冲时不慎坠落泥塘的小麻雀,浑身沮丧的泥水,就只剩下语焉不详的低声嘟囔了。

我却吃了一惊,心里忐忑不安起来。小丫头已来到身旁,以我的判断来看,现在贸然离开,恐怕会招引这老太太发更大神经。 我不惹事,同样也怕事。

我摘下耳机,将外放音乐调至合适,“合适”的尺寸就在于既要让老太太听到知道我没骗她,我们真是在运动。又不能吵到她惹她心烦。我引导着小丫头开始做拉伸。热身与拉伸,一个基于运动前让身体做准备,一个基于运动后让身体得到放松。然而在老太太出现以前,小丫头已经从屈指可数的几圈慢跑自行过渡到了快走,又从快走过渡到慢走继而散步式直至坐到椅子上,我也不懂,这样阶梯式的降低运动强度还需不需要再做所谓让身体放松的拉伸?看她惬意地放着双腿听电话手表讲故事的表情和姿势,想来早放松够了!然而,作为一位迫切想要保护孩子的母亲,我有理由動用上所有能想到的借口!更何况,公平来讲,这个“借口”至少有真实的基础。

无论什么事,一旦有了表演成分或干扰因素,便会失去存在的意义及降低收到的功效了。因为在我们整个运动过程中,老太太时而会从语焉不详的低声嘟囔中回过神来,高亢起声音对我们厉色质问,甚至都有了控诉的味道。她唠唠叨叨强调自己没有病,抱怨为什么所有人都远离她……最后干脆不说话了,就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我和丫头看。

我们被她盯得直发毛,匆匆结束了运动。我拉着丫头,心急如焚地逃离,却又要装出不慌不忙的样子。直到走出马路对面很远的距离,仍感觉那双溢满泪水的眼睛深深地剜着我的后背。

生活天天有事,不是大事就是小事。这本是一件拐个弯就该忘了的小事,但总让我心有余悸!

每回想那几簇猫爪短毛般坚硬的短发、那溢满泪水的委屈双眼,那直勾勾的眼神……我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确认她身体可能真没病,她的病在脑袋里。一种可称为意识形态上的病。

我接连几天没带小丫头出去跑步。一个人,轻装上阵。清晨7点起床,走到马路对面的小区门口做完热身,打开keep运动,让耳塞将动感十足的助跑音乐输送进我的耳膜、大脑、双腿,直至心灵。我看到我的每个细胞都在空中奔跑。我沿着洱河西路一直向东,向东,太阳升起来的方向,正有一轮红日大咧咧地跳出海东山头。

那个“休闲区”仍在我往回跑的路边,为了避免碰上她,我不得已更换了拉伸地点。虽然“休闲区”很小,终归是个独立的场所,容纳几个小打小闹的群众健身也算绰绰有余。更换后的地点就只能是路边了,地点窄小不说,行人与我也两不方便。这样凑合了三两天,我便又跑回“休闲区”做拉伸了。当然,这肯定不是我回到那里的所有理由。

连续一个星期,我再没碰见那位莫名其妙的老太太。在放松的同时,又夹杂了些莫名的感觉。

第二个星期,我又将小丫头带出来了。学校延期开学,整天闷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害怕躲过了传染病,却染上了心灵饥荒,一个人踩跷跷板——哪头都要顾一顾啊!小丫头早将那不是事的事忘了,孩子的世界,健忘!我却少不得嘱咐她两句:机灵点儿!如果看到有人远远地走过来,你就赶紧让开……小丫头点着头,白口罩上方的双眼严肃。虽然只是十岁的懵懂孩子,成天在网络与大人的警告下被熏陶,这个病的厉害程度还是知晓的。

她正在吃一个烧饵块。害怕她低血糖,每次都是让她吃过早点,自己做完热身再跑。而我习惯空腹跑步,健身这么久,我了解到的常识是:吃早点后再跑先消耗的是你的糖原,40分钟后才能消耗到脂肪——如果40分钟后你还在坚持跑步的话。当然,受耐力影响,那时脂肪的消耗也是微乎其微了。而我一年前减肥之所以取得惊人的成功,除了科学方法外,便是意志力了。而意志力的施行,很多时候都以“严苛”的形式存在。为了保持成果,我将“自律”嵌入了生命里。或者不单单为保持成果。想起韩国电影《苔藓》里,天主教徒刘木刑对刑警天永德说过的一句话:身体变得越重,思想就会变得越迟钝!这可能才是我真正在意的!

回头看,小丫头边听电话手表的故事边津津有味地对付着手里那个饵块。走不了几步,我又转回去接上刚才的话:或者你就坐在花坛边上嘛,别和人家抢椅子了!这句当然只是建议的意思,花坛那么凉,也害怕小丫头受凉肚子疼。丫头回答不用了妈妈,我机灵点儿就可以了。

我点点头,转去挡墙下的固定地点做热身。为自己过度紧张感到好笑的同时,居然又因对老太太严防死守的态度生出几分奇怪的愧疚。清晨7点半不到,太阳刚刚跃出东山头,行人寥寥,更没有奇怪老太太的影子。新的一天,一切都是崭新的样子。

后来的事情,我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或者就在我转身开跑后?那证明她早就躲藏在附近了?不然不会那么快!真是细思极恐!然而丫头的后知后觉,我后来还是将其归咎于万恶的电子产品!小小一块手表,看时间打电话还不够,非要花哨到故事、图片、笑话、微信等等各种嘈杂的声音!就是这些声音蒙蔽了眼耳鼻舌身意。先是听到丫头的一声惊叫声,我心中暗叫“不好”的同时,迅疾地转身往回跑。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远远看到老太太抓住了丫头的手臂……

我边往回跑,边疾呼放开我女儿……当然在极度惊恐中我肯定也威胁式地骂过几句无伤大雅的话,目的只在于解救我的女儿。等我冲到两人面前时,老太太已准备好之前那种可怜巴巴的神情等着我了。这让我又气又怒!我们这里有句俗话说:恶人先告状!真不知她做这种事情又摆这种表情是个什么意思!

她的左手仍抓着丫头的手臂,像一截奄奄一息的枯藤,绝望中攀附上了救命的水瓶,哪怕这水瓶仅有一滴水,也是她渴求的希望。右手或因紧张死抓着长椅边缘,过分的用力使她指节呈现可怖的苍白。我尚未跑至跟前,丫头看到妈妈,拼命挣脱她扑进我怀里抽泣着。我安抚着受惊的孩子,从口罩上方大口地呼着气,怒目瞪着这个不可理喻的老太太。我的眼神很明白,就是想要一个解释。

我……我……就是想……想问问,武汉有什么?老太太仍没戴口罩,她半张着因为戴了假牙套咬字含混的嘴巴,嘟囔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我这时才恍然大悟:我和丫头的运动丅恤后背,都用水性笔写有“武汉加油”几个大字!

比起“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的含蓄与抒情,我们更喜欢使用普通老百姓能说能懂的话,以表达我们对疫区人民的关注和祈福!老太太看得懂“武汉加油”几个字,证明是个识文断字的明白人,不应该糊涂至此啊!我敏感认定就是“武汉”这两个字让她盯上了我们,可是她要打听“武汉有什么”又是个什么意思?接下来老太太的表现让我丧失了继续追究她责任的勇气。她似乎一瞬间就将我们忘记了。因为起风了。

起风了。在二月初就萌发新芽,风一起便将绿色蔓延到每个维度的柳枝,此刻在风力的作用下悠柔地左右飘摇。这一支支轻柔像唤醒春天的温情手臂。长椅上方这棵垂柳,小舟一样的叶片尤其油绿饱满,老太太颤巍巍抬起双手,像抚摸孩子一样对垂下来的一根枝条作抚触状,喃喃自语道:柳枝已经很长了!小娥,你还不回来小娥?柳枝已经很长了……

我拉着小丫头,迅速逃离了那个地方。

那晚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作为一名以思维能力见长的小说家,我无法不对这件闹心的事情作一番寻丝觅迹地分析及合理想象。回来后我又对小丫头安抚一番,拉开她的手臂仔细查看,居然真有一道青紫色的掐痕。天呐!这还是厚T恤加厚卫衣,要是夏天,岂不要掐肿了!这得要多大的力道!表面看起来瘦得行将就木的老太太,居然能有这么惊人的力气!她体内该藏有多么深的渴望?我详细询问了经过,小丫头说老太太冲上来就问她女儿去哪里了咋还不回来?柳枝都好长了还不回来?

我当时都吓傻了妈!你不知道,那个奶奶的眼神特吓人!好像我将她女儿藏起来了一样……我阴沉着脸用热毛巾给丫头敷手臂,那青紫色的掐痕好像掐到了我的心上,让我呼吸困难。我牙关紧咬气得发抖!这就是个脑瓜子有病的老人,她的家人哪儿去了?全民戒严的非常时期,这样让她光着嘴四处闯祸真是极端不负责任!说严重点就是祸国殃民!网络上不是有报道:女子进商场坚决不戴口罩还借题发挥闹事被刑拘的吗?

她还说过什么?我又换了一把热毛巾给丫头敷上,仔细观察着她的脸。看起来似乎除了手臂,我女儿其他地方都还安好。可是,病毒是能看得到的吗?想起菜场15秒钟便成功传染的那个病例,我顾虑重重!如果这位老太太就是个无症状感染者,我该怎么办?

重重复复喊她女儿的名字啊……问我要女儿啊……还问武汉有什么啊就这些。女儿用巴掌一下下拍着头,皱眉回忆。

我的眉头比女儿皱得更紧!在心理学范畴,我这个妈,是属于“不安气质”较突出那类。这个晚上,自然就失眠了。窗外,漆黑处有霓虹;窗外,静谧安详。似乎这个世界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或都在暗自发生。我悄悄起床,潜入书房,划开平板电脑。我想看看:武汉有什么?以往除了知道它是有名的“九省通衢”,是中国内陆最大的水陆空交通枢纽及长江中游航运中心、也是华中地区唯一可直航全球五大洲的城市外,搜遍我的内存条,就只知道“武汉鸭脖”卖遍了大江南北。一个以“家庭煮妇”为职业的业余作家,除了管家管娃,那些像边角料一样余出来的时间都贡献给了文学创作。文人口中的“诗和远方”,不在我的脚下,只存在于我的笔下。

接连3天,我都没碰到老太太。

小丫头本来对于户外运动就是赶鸭子上架。这下有了连我都难于辩驳的理由,更坚定了她继续宅家的信念!接连这3天,我都是环河跑,照例踅回来“休闲区”做拉伸。只是有意识拉长了留在“休闲区”的时间。现在轮到我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了!

第4天,我干脆就在“休闲区”里跑步。我到的时候7点半左右,“休闲区”里静悄悄,连苍蝇蚊子都没有一只。我心不在焉地做完拉伸,开始一小圈一小圈地慢跑。其实相较于环河长跑,这样一小圈一小圈的凑公里数是最没意思的。同时也是最难坚持的,枯燥乏味啊。环河跑却不同,即便你跑不动了还得坚持着跑回来,你总归要回家啊。况且观赏那一路不同的风景,都比这老牛拉磨似的转圈有趣得多!

可我就决定守在这里了。隔着腰包,我能摸到那个硬塑料包装,里面装有一只口罩。今天可能会有一场“硬战”!我能想到老太太可能会拒绝,会破口大骂,会气愤地将口罩扔地上用脚踩踏。最糟的结果就是耍赖撒泼,或者我挨打,或者惹她犯病。如果她就是网友调侃的那类变老的坏人,我应付得了吗?这不是自己主动惹祸吗……我呼吸又不畅了,奔跑中的身体开始微微发颤,上唇角渗出的细汗像有小虫爬过。环顾四周,仍是没人,我将口罩往下拉了拉露出鼻孔,呼吸几口空气后又赶快戴起来。我是个守规矩的人,至少在公共场合是这样。

即便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也无法改变我做出的决定。在这世界生活你就得守规矩!无论你是谁!或者活了多少岁!而要吃过的盐巴与过过的桥都比你少得多的年轻人来提醒,不是非常不应该吗?或者我没有这个义务与权利!可谁叫她伤害了我女儿!

为了等老太太,我硬是老牛推磨般坚持转完了5公里,做完拉伸后,仍不见老太太的踪影。“休闲区”倒是來来往往了一些人。有遛狗的、打太极拳的、练剑的、散步的,就是没有老太太。我滑稽地想:是不是老太太会什么巫术,知道我在等她,故意不出现?其实正躲在暗处偷窥我?这种无厘头的想象让我冷不丁打个寒战。我转头看,下关风在“休闲区”悠闲地晃荡,长椅上的人来了又走,风力作用下,偶有柳叶掉落。柳枝真的已经很长了!可是:这究竟有什么意义?

我懒洋洋地朝外走,打算顺河走一段路,十多分钟后再转回来。当我踅返回来时,远远就听到女人的吵闹声,还夹杂一个女孩的尖叫。急匆匆绕过遮挡的花坛,果然看到一个中年妇女和那个老太太纠缠在一起,旁边还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中年妇女推开老太太的手,将一包什么东西扔到了地上。

糟糕!老人肯定是又惹事了!我急着朝她们走去,却不知想要干什么,难道想落井下石急着讨伐?这个时候我的电话响了,是丫头。

妈妈,昨晚你不是问我老奶奶还说过什么吗?我想起来了……老奶奶还说她的女儿是医生,去武汉出差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么一来,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就能拼凑出一个完整故事来了。我所遇到的这一系列怪异难解的糟心事也就有答案了。我自然想起前几天参加市文联抗疫采访时查找过的资料,划开微信收藏夹,有这么一条:“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云南多批医疗队援鄂出征。文章列举出:1月27日大年初三,138名医务人员组成的首批云南援助湖北医疗队,紧急赶赴咸宁;2月4日,第二批云南援助湖北医疗队102人驰援武汉江汉方舱医院;2月12日,355名医疗队员再赴咸宁……

老太太的女儿,那个名为“小娥”的医生,是否就是这138名、102名、355名援鄂医务人员中的一名?

现在已是3月15日了,他们,还好吗?他们,就要回来了吗?

我脑海飞速旋转着,箭一样向她们飞奔而去。中年女人仍掐着腰指着老太太谩骂。因为激动,女人满头板栗色的波浪大卷发抖动个不停。女孩缩在妈妈背后,有了庇护壮了胆,不时也帮几句腔。老太太嗫嚅着,眼眶里溢满了委屈的泪水。我再也无法忍受,高声喊出:妈,原来你在这里!

听到喊声,三个人懵了一下,一齐转头望向我。

老太太看到我,嘴里不确定地问“小娥”?我说,是,妈,你怎么又一个人跑出来了。现在从那双缠绕着黄白云翳的眼睛及呆滞的神情中,我可以断定老太太一定患有老年痴呆症,且还不轻。我也不明白为何要冒充她的女儿?难道潜意识里认为这样就可以更好地保护她?

中年女人见“受气包”自投罗网来了,当然少不了将经过复述一番,大致就是趁她上卫生间的当儿,老太太骚扰她女儿,强行让她女儿将这包东西捎给“小娥”,当然有些细节或许有添油加醋也不可知。接着开始数落老太太的种种不是:神经病哦!谁晓得“小娥”是谁?吓坏了我女儿你们赔得起么?完了又将我这个“监护人”狠狠数落了一顿:口罩也不给她戴,你们这是在目无法纪晓得不?女人斜着眼打量我,一脸鄙视。我只有——就她罗列的“罪证”赔理道歉。并保证马上就给老人戴上口罩。中年女人见我这么老实和气,像打赢了一场战争,终于消了气满意地走了。而我却有点极度紧张后的疲惫,仿佛我那场臆想中的战争已借由中年女人完成。

我长舒出一口气,弯腰捡起老人的布包,拍了拍将它递给老太太。老太太颤巍巍地从里面掏出一个透明的食盒,还是热乎的。隔着食盒,可以看到里面躺着几个粽子。墨绿色的叶子,头小身大的身形,像一个个憨态可鞠的小胖子,非常的可爱。

老太太用那双覆盖云翳的眼睛盯着我仔细看了看,干干的嘴皮动了动,终于说:你不是小娥。

我说:给我讲讲小娥吧。

老太太脸上掠过一丝惊喜:你愿意听?

是的,我愿意听。不过你得先将口罩戴上。我从腰包取出口罩递给了老人。我认真地看着她,不再说话,只想试图让她明白:在这个特殊时期,戴口罩不仅是一种双向保护的方式,更是一种尊重他人及获得尊重的方式!希望她能明白。

帮老太太戴上口罩后,她对我说:我的小娥最喜欢我做的粽子了……我还在静静地听,可是,老太太的思绪又被打乱了。因为又起风了。风从河面吹来,河面上荡起一道接一道的涟漪,风上岸后,挟裹着水草的清新与腥鲜,然后在“休闲区”兜兜转转,将长椅上方的柳枝吹拂得左右摇摆。老太太说:柳枝已经很长了!小娥啊,你咋还不回来……

我放松下来,细细感受着此时此刻的一切。其实,老太太的女兒是不是一线医务人员已不再重要。她就只是一位牵挂女儿的垂垂老矣的老人!一位因生病遗忘了生活中的大部分,却仍然忘不了关心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老人!而我,此时打算用昨晚上百度的内容,给老人来一场现学现卖:我要告诉她武汉有什么?比如有被誉为“天下江山第一楼”的黄鹤楼,有武汉佛教“四大丛林”之一的归元禅寺,有“楚四名楼”之称的晴川楼,有伯牙与子期相遇成知己的俞伯牙台……

当然,还有各种各样的武汉美食,如热干面、三鲜豆皮、面窝、煎包、糯米油条等等,我要让她知道:如果她的小娥真在那里,是绝对不会被饿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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