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龙的河流
2020-10-23李维丽
李维丽
1
站在一条河前,曲折、磨难、伤感……都抽象了起来。南方多山、多水,大山延绵起伏,大河源远流长,在这里的每一天,都会遇见一条河。你惊讶于它的大气磅礴,惊讶于它的灵动,惊讶于它的诗意。每一条河各有自己的气质和灵气。
澜沧江呢?它是中国西南地区的大河之一,到了缅甸后它叫湄公河,它是一条国际性河流。我一直想着澜沧江从我的老家南涧到了临沧、思茅、西双版纳后,到了缅甸、老挝、泰国、柬埔寨、越南,最后到了太平洋。我从没刻意追溯过澜沧江的源头,也从没想要去了解它流过的城市、要道。河,不都是每日一样的奔流吗?作为一条大河,它就有一条大河该有的样子。我便想,这就是澜沧江。
澜沧江是流在大山间的,或许一直在大山间,永远都是奔腾的架势。后来到了彩凤城。澜沧江边有座旧城,叫彩凤城,那是云龙第一座城池,之后这个地方叫旧州,再后来叫功果桥镇。
后来,我认真地走近澜沧江,认真地走进那座叫彩凤城的旧城。
问起历史变迁,当地的老人讲,建彩凤城的人是首任流官知州周宪章,那是300多年前的事了,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云龙州“改土归流”,周宪章于天启四年(1624年)在澜沧江边一个叫下坞三七村的村子建了彩凤城,城内建有门楼,建有戏台一座。我特意去了三七村,那是个秀丽的村子,因为300多年前就有城池、戏台的关系,于是我断定这是个有故事的村子:古老的城池、古老的戏台、悠远的澜沧江、江边的渔火、对愁眠的人……一切都是旧旧的样子,我喜欢它的这份旧、这份净、这份意,特别是对水的眷恋,江里有鲤鱼、带鱼、甲壳鱼、大头鱼、角角鱼……人们垂钓捕鱼,取江水煮之,自有“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釣一江秋”之美。而在江岸,蹲下身就能拾好看的鹅卵石,这里的石头有意想不到的图案:花、鸟、虫、鱼、山、云、天空、树、叶……石头越小花纹越明显,色泽越美,透明度越好。看着小小的石头,就是一件汲取天地万物之精华的艺术品,真可与南京雨花石相媲美。取水煮茶、也煮酒煮鱼。周宪章是否循着澜沧江而来呢?在三七建了城池,是否就此止步于澜沧江,止步于云龙了呢?他该怀着怎样的心情呢?到了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因井设治”,州府迁至雒马井(今宝丰),因其有了“旧州”之名,彩凤城也确确实实成了旧城。如今在地图上能很快找到澜沧江,却已找不到那座旧城。
云龙得名于澜沧江,“江上夜覆云雾,晨则渐以升起如云龙”,故称云龙。据《云龙记往》载:“云龙”之名,启自南诏国,“云龙”所指“云龙州”。旧州便是云龙治所所在地之一,宋代为大理国十赕之一的“云龙赕”。元代为云龙甸军民总管府治所在地,明洪武十七年(公元1384年)改设云龙土知州后,实行土司统治。如今旧州蛇山仍有段氏土司祠堂遗址,它是澜沧江边唯一幸存的段氏土司府建筑群的一个缩影,是研究土司制度的重要物证。三七彩凤城旧址已湮没在历史长河里,戏台上唱的白族吹吹腔却一直流传到今天。
这是澜沧江和彩凤城的关系。
江水很静,城也很静。一种怡情,一种静心。上午的阳光照着三七村,如今那座叫彩凤城的城池已湮没在田园里,只有村子还在,还叫着三七村。村子的建筑多是土木结构的房子,院外就是稻田,田上长着黄豆、芭蕉树;院内养花养草。整个村子欣欣向荣。只有那座戏台显出些古旧味来。古戏台在明代已被毁,新修的戏台精巧别致。跟着唱戏的师傅,不多会儿,我就看完了这座戏台。300多年前,周宪章大人处理公务后,有时间一定会来戏台听戏、喝茶吧,那样的时光一定很惬意,想想都觉得美好。此时师傅正在台上走步唱戏,我站在台下看着师傅,师傅英姿飒爽、音色动人。时间已老,唱戏的老人不可能给周大人唱过戏,台下也没周大人,可师傅唱得认真,听戏的人也听得认真。很多人来到下坞三七,只为看一眼彩凤城——那座心里的旧城。这个世界上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城,每座城一定不一样,却都是一座有特色的城。听着戏,转身就看到澜沧江,江水静静地流呀流,此时它一定也在听戏,它一定懂戏里的悠闲和典故哲理,这么多年,一条河和一座城早融在一起。在这里,澜沧江是个温暖的怀抱,拥着这座旧旧的城。一声戏,一江水。戏,古朴的仪式,是历史的厚重、文化的底蕴。水,生命的迹象,一出生就注定要永不停息地运动,又不像生命,生命会死亡,可河流不会,特别像澜沧江这样的河流是不会死亡的,想到这,觉得多好!有那短短的一刹,我的心浸润到了澜沧江。
已是春天,城里桃花灼灼,城外烟波浩渺。让我回到300多年前的那座城池,那时“城有内外城,内城为衙署的核心,外城有东方‘带沧门、南方‘永绥门、西方‘景崇楼、北方‘怀远门,‘四城楼拱卫。城周东锁沧江,西列三崇,北伏龟山,南卧蛇岗,扼四方险要。城境山川秀丽,土热水沛,物产殷实,民耕丰稔,集市繁荣,开创了一方兴盛。”这些都叫我觉得澜沧江边上的这座旧城自有它独特的气质。它与世无争却又相融相依、海纳百川,超凡脱俗得令人生畏,空气中弥漫的都是豁达和慈悲。记得在三七村,我第一次听到白族吹吹腔戏,那样地质朴和大气。院子里四方的八仙桌,圆圆的竹篾凳,温暖的热茶,一出戏的前世今生,这是一户三七村的平常人家,却是一段远方的旅程。
大河远离尘世。我小时候觉得澜沧江离我很远很远,在我没离开老家前觉得澜沧江在中国境内都一样是在大山间流淌,气势磅礴,不容我亲近。可在一座旧城,我就觉得澜沧江是质朴和宁静的,大河离尘世又那样近。历史上很多人写过旧州,我最喜欢清朝年间,云龙诺邓黄进士出游到旧州作的“旧州八景”:“蒲甸朝霞、老街千竹、苏溪晚渡、崇山积雪、两甸农歌、秦滩落雁、仙人晒丹、梭罗倒影”。八景中我尤爱秦滩落雁一景,在“澜沧江边的三龙甸村,最早住有秦氏人家。这里江心有一个四面环水的大沙滩,当地叫它‘秦滩,早年成群大雁常来秦滩栖息,白日嬉戏于沧水,夜来鸣啼声声悦耳。”读到这里,唐代文人王勃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 ,秋水共长天一色”便自然而然地涌现在眼前。
这是一座旧城,一块神奇的土地,古代摆夷、蒲蛮、阿昌等部族先民曾在澜沧江畔繁衍生息,留下古代民族部落的足迹;这是一个重要的驿站,是古代大理通往腾冲、缅甸的要津,“盐马古道”上的重要驿站;这是一个古战场,明代,傅友德、沐英大军在此屯田,兵部尚书王骥三征麓川在此驻军;这是一个重教之地,清代,白族贡生董善庆曾在这里设馆教学,著述《江外野史》。这是一条大河,抗战时期,功果桥作为滇缅公路上的“咽喉”,为滇西抗战胜利做出了巨大贡献,永载史册。于是,我明白了功果桥镇名字的由来。
澜沧江流过的一座旧城,我是因为这座旧城喜欢上澜沧江的。
2
天蒙蒙亮了。清凉的风微微吹来,拂过岸边的杨柳,叶子在风里沙沙地响。紫色三角梅上黄色的花蕊里盛满干净的露珠,馥郁芳香。干净的石板路光滑细腻,幽幽的、静静的、长长的。好美的太极游道呀。
天下的奇山异水之多,沘江从北向南流去时在云龙县城所在地北面1公里处,绕出一个“S”型的大弯子,形成了类似道家“太极图”的天然地貌奇观。这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曾令无数国内外文化学者和旅游爱好者叹为观止。太阳升起,一束耀眼的光照在太极图上,照亮青瓦、橘黄色的土墙、黄色的油菜田,从此那光有了色彩,太极图有了色彩。随着太阳的升高、移动,太极图变换着不同的色泽。若是遇到雨天,云雾弥漫的太极图便多了几分仙气,远看近看,左看右看,变化万千,有种“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感觉。我想云龙太极图的美是自然的、纯粹的,不同的季节、不同的时间,都有不一样的美。
岸边的苇秆上,不知名的鸟儿在嬉戏,有的抖着翅膀,有的张着小嘴高歌,有的埋头冥思,在这里鸟儿们行云流水。沘江,晨光中波光粼粼。太极游道上晨跑的人三三两两,他们穿着宽松的衣服,沐浴着清晨的阳光跑步;采摘好青菜、青蚕豆的老妇,已挎着篮子准备回家,而要到城里卖菜的菜农,早早就准备了青菜、小瓜、大蒜、菠菜……小捆小捆地扎好,整齐地装在竹箩里,放在摩的(三轮车)上,开始一天的新生活。云龙人习惯把三轮车这种交通工具叫“摩的”,是人们出行常见的交通工具。
我想很多人认识沘江,认识云龙太极,也很自然地认为这是沘江的大美。而我要说的是,这只是沘江之美的其中一部分。
沘江之大美,除了太极图,还有我喜欢的桥。远看通京桥,桥身像一条弧线,画着柔美的弧度,像人的手臂从此岸伸向彼岸,桥上盖着瓦顶,又像长廊。后来翻看材料,看到在云龙的古桥梁中最有特色的梁桥介绍:这是种从独木桥、堆土梁堤发展起来的古桥,有木柱木梁桥,石柱石墩木梁桥,石墩石梁桥等,其中最有民族风格的是伸臂梁桥,就是我眼前的通京桥。通京桥横跨沘江,中间没有架设桥墩,是从两头桥墩层层架叠木枋,依次向河心延伸,架起整座桥梁,没用一钉一铆,全部采用榫接方式。两桥墩建有桥牌坊门楼,两侧有裙板遮挡风雨,内置木凳,供行人歇息和避雨。不得不感叹先人的智慧,因为桥身全是木头建成,在雨天木头被淋湿,会影响桥的寿命和使用,那时的先人就在桥上覆盖瓦顶,远远看去像是一座水上的长廊,也称“廊桥”,又因其能挡风避雨,又称为“风雨桥”。
通京桥是云南省境内同类桥梁中跨径最大的桥梁,全长40米,净跨达29米。始建于清隆四十一年(1776年),后毁于洪水。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重修。
我被眼前的这座廊桥深深地吸引。桥随水而变,水随桥而流,游刃有余、变幻多情。通京桥,因跨度大,造型唯美,再加上悠悠沘江,更显轻盈之态。现存东桥墩一石碑载“从来桥梁之设,原通往来”为“王政济人”额镂,《重修大波浪桥碑记》,况其为厂课攸关者乎。可见古人对修桥铺路的重视。再看沘江,流畅优美,水面是清晰的波纹。这是我第二次写通京桥了,可以我的愚钝,是写不出通京桥的美的。此刻写通京桥,是想起那日在通京桥看到的通京桥的美。我坐在桥里的木凳上,晃动着双脚,内心欢快而愉悦,这真是桥吗?我觉得是家,可以让我的身体和心灵停靠、憩息的家。又想那日水边的人,在通京桥的一头有一户人家,女人正在准备早饭,一扇木制的窗子敞开着,屋里摆设着简单的家具。我想这应该就是最初守桥人家的样子,院里,栽种花草,沘江就从院下流过。一棵老鸭梨,树上挂满黄灿灿的梨,压低树枝,等梨熟透,“咚”的一声,和水声一起响起。这就是生活,小桥流水,诗一样的生活。
那个神态,那个表情。我想,那时我一定痴痴地望着通京桥。
饱含生活情趣和诗意的是,白族修建的伸臂梁桥都要在桥内浓墨重彩地雕梁画栋,使桥显得多姿多彩、富丽堂皇,所以当地人又把它称为“大花桥”。此类桥的代表就是沘江上游的“彩凤桥”。
据桥内现存清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严禁残颓桥梁碑》记载,此桥始建于明末。清代多次维修。桥全长39米,跨径27米。两端建有桥亭,原桥内施以彩画,富丽堂皇。桥东去往顺荡古村,桥西紧邻处建有童子阁、观音殿。
当然,沘江及其支流上还有很多梁桥,关风桥、杨柳桥、炼场坪桥、街子房桥、检槽桥、小岭桥、五里桥、阳春桥……都是一座座好看的桥。云龙的桥数量多、类型多,素有“云龙古桥冠全滇”的美誉。如今还保存有各种类型的古桥近百座,具有较大历史价值的就有42座。
沘江之美,确实与桥有关。看过通京桥、彩凤桥,再看铁链吊桥,铁链吊桥是随着铁器的出现和使用而出现的,是从溜索、藤桥中繁衍出来的桥梁,比起溜索、藤桥跨度更大、更坚固。云龙现存的铁链吊桥主要有青云桥、安澜桥、惠民桥、中州桥等,多修建于清代。
一支马帮从木板上走来,赶马的马锅头跟在马队后,一脸的老谋深算,哐啷哐啷的铃声响起,桥上多了串串蹄印,是青云桥了,那锈迹斑斑的铁链和湿漉漉的木板是它的特质。
而溜索、藤桥更是神奇。溜索古称为悬索桥,它是一切吊桥的雏形,20世纪60年代前是澜沧江两岸往来的最原始的過渡工具,现已基本不用。藤桥古称“笮”。据《元和郡国郡县志》中记载有:“凡言笮者,夷人于大江之上置藤桥谓之笮,其定笮、大笮者皆是近水置藤桥处。”藤桥由野葡萄藤编缀而成,葡萄藤经过遇热烤制,扭曲(钢丝绳的原形)使用。两根主藤绳分别拴在河两岸的大树上,藤子绕绳编织藤网,把藤网吊在主藤绳上,网底置一木方作桥面,落在水面上,就成了桥。
藤子与水本无联系,但这独具匠心的组合,眼前一切便如神造就一般,桥像一张网挂在水面上,轻盈呀轻盈,人走在桥上摇摇晃晃,很害怕,可就想在桥上走上一圈。在沘江上流一个叫松水的村子,藤桥是个安静的梦,编织出不同的人生。这种在两千多年前就已出现在沘江上的桥梁,至今保存完好。
最后说说石拱桥,石拱桥也是出现得比较早的桥梁。由石头堆砌而成,一同堆砌的还有时间和岁月;石拱桥造型优美,可小、可大,还能曲折自如;结构坚固,像铁石一样的心肠,今天仍在南来北往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是一份珍贵的遗产。云龙现存的石拱桥也多建于清代,有双龙桥、永利桥、关帝圣君桥等。
3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在所有我去过的城市里,云龙这座小城对我而言是小众的,在世界地图、中国地图上你是找不到它的。这座城市,当我碰触到诸如麻布、刺绣、唢呐、山歌,以及其他一些事物以后,我否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我想在我离开之前,我能否理解了这座城?我真的理解了吗?
冬至,关坪河畔。太阳还没有出来,白色的霜落在了山顶、树枝、草叶、瓦沟,冷冷的风像是从关坪河那来的,看一眼河,更冷了。顺着河,我站在了一座古老的机器前,看到一个身穿白族服饰的妇女在织布,一个身穿羊皮褂的男人在纺车前安静地坐着,在他们的身前有盆炭火,支着三脚架,一把黑乎乎的铜壶上白色的雾气慢慢升起,炭火前置的一个陶瓷的茶罐里已泡好了茶,这样的图景,这样的生活和灵魂,我知道我还不足够理解这座城。
只见一眼,我便记住了这种古老的手艺:织布;记住了这座古老的机器:织布机;记住了这种布的名字:麻布。织布、织布机、麻布,所有的名字很土吧。麻布又称夏布,据史料记载,华夏始祖炎帝首先发现了麻的作用,于是“织麻为布,制作衣裳”,从此,家家养牛,户户织麻,能不能织麻布成了判断一个女孩贤慧的标准。做个织女,是不是很幸福。我默默地走到那个织布的女人身边坐下,寻问织布的过程,我眼前的这个白族妇女,只是用手里的动作、肢体语言和我讲述织布的过程,至于步骤、织布机的机器零件,这个女人是讲不出来的,是词穷的,她只是知道这个做了,做下一个步骤,再做下一步。织布的工序多而杂,她对织布却是熟门熟路,坐在那座古老的织布机上,女人身上散发着自信、优雅的女性美。这样的女人,滇西很多,她们一生嫁给土地,从没走出过大山,甚至不会用语言描述自己一生使用着的劳动工具的名字,当然也描述不了她们的生活。可就是这样平凡的女人在滇西的大山里书写着不一样的人生,是滇西女性的美。
“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倦坐在炉边,取下这本书来,慢慢读着,追梦当年的眼神。”这是叶芝的诗,当我们老了,回头看自己的一生,追梦当年的眼神、表情还有其他。织布的女人叫字文枝,圆圆的脸,一双大眼睛,身材娇小。我喜欢她的装束,戴黑色包头,穿蓝色对襟衣、黑裤子、绣花鞋,围绣花围腰,虽然已是67岁的女人,但看起来一点不像,全身都是精心的搭配,这是一个精致的女人。坐在她身旁,仿佛我也成了那样的一个女人。字文枝说:“我从12岁起就开始学织布,织布的手艺和祖母、母亲、村里的老人学,小时候村里织布的老人很多,我时常跑去看她们织布,后来我也喜欢上织布,织布成了我们家主要的经济来源,每天除去到地里做活的时间,我都在织布,最多的时候一天能织4至5丈布。织的布多有人定制,余下的就拿到集镇上卖,也会去其他乡镇的集镇卖。”我认真地听着她说话,身旁还有一位安静的男人也在听她说话,那男人穿羊皮褂、黑裤、布底鞋,他是字文枝的丈夫字玉清,和字文枝同岁,这是个种地的男人,他饱经风霜的脸上都写着。这也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从我最初来到他们身边到现在,男人的话很少,却在默默做事,字文枝需要什么工具,这男人就会第一时间把工具递到她手里;字文枝用语言描述不清织布过程的时候,他会认真细致地补充说明;还有我遇到听不明白之处,他会耐心地和我讲。这是一个不会织布、甚至纺线都不会的男人,可他一生却在看一个女人织布,所以他“会了”。
只见那妇女坐上织布机,跟着脚的踩踏,身子一前一后,双手一上一下,经过织布机的麻线就编织成小格小格的麻布。这过程太过神奇,看得我眼睛都不敢眨,就怕错过一个环节。女人织布利索、娴熟,“咯吱咯吱”的织布机声音响起,女人唱起了歌,歌是用白语唱的,随着歌声,女人手里的布越织越长,中间,只见女人停下手里的活,从织布机上下来,把织好的布一圈一圈卷起后,再坐上织布机继续织布。一轮一轮,像是生命的轮回。人类生命轮回真实存在吗?真有下辈子的说法吗?或者说下辈子你确定一定会遇到我?就算真的遇到,你还记得我吗?我又想着一堆别的问题。此时,那些声音越发清扬、迷人,从一条河起始,就这个样子,就是滇西云南的样子。
滇西皱褶斑斑的土地上生长着神性和自然统一的家园。皂角达,字文枝和字玉清的家。这里织麻布所用的原料是小麻,传统织麻工序复杂,从取麻、捻麻、牵麻、上浆、穿扣等工序,不仅多,且每一道工序不能出错,花费时间很长,学习和传承历程更是漫长,如今许多年轻人都不愿意学织布,从事织布的人也越来越少,随着时代的变迁,织麻已离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远了。在皂角达,还有很多人在织麻布,村里还保留着上百年的木制织布机(少的也有几十年的历史),都是沿用原始纺织工艺。村民织出的麻布都是自产自销,主要用于农村的丧事和日常食物晾晒,也有用麻布做的麻布衣衫、麻布裤子、麻布口袋、麻布帐子、麻布褂子、麻鞋等。
关坪河上还响着织布“咯吱咯吱”声,是一个个老艺人的坚守。云龙传统织布工艺的主要区域集中分布在关坪河中游的皂角达、自新等村落。这些村落还有不少近百岁的老人耳聪目明,一有空就拆麻皮、織布,有次听朋友说自己外祖母90多岁还在织布。
世界上的每一条河不可能只有一个名字,关坪河也是,关坪河又名胜备江、带河,发源于关坪乡北面吾补鲁山,东南流经关坪、团结两乡,分别汇集胜利箐河、温坡河、勒子箐河、烂泥场河、字衙河、瓦匠河、新宅河、腊鹅寨河、阿寨场河、木瓜祖河、河西河、羊吃蜜河……
这样的一条河在长期的历史过程中形成了非常丰厚的民族民间文化。除了织布,还有刺绣、唢呐、山歌、力格高……听听刺绣的声音,几个绣娘围坐在一起,针脚穿过绣布、撒花的声音,此声是润物细无声;听听唢呐的声音,是由36调中有子母红白72支调组成的,声音高亢清脆;听听白族歌舞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唯一的打歌类遗产——力格高的声音,以鼓点声和脚踏地的节奏声为伴奏,动作以模拟禽、兽生活或反映农耕、渔、猎、牧等生活劳作和生活情趣等为内容,声音朴实、粗犷……
闭上眼睛,沿着河,听声音,可以寻到云龙山地白族远古的农耕文化遗迹,了解他们的人文地理、風俗习惯和独特的原生态文化艺术,这样你可能才理解了这座城市。
4
有的河真的很幸运,仅仅因为有个好听的名字,就让人一见倾心。羊吃蜜河就是这样的河流。
羊吃蜜河,流淌在云龙、漾濞、巍山、洱源四县交界处。“羊吃蜜”,意为像羊吃了蜜一样甜美的地方。关于羊和蜜真的有无联系,我不知道,总之我喜欢这个“羊吃蜜。”
羊吃蜜河,光名字就够诗情,够画意。
羊吃蜜河途中,在流经云龙县团结乡丰收村妥登自然村的时候,竟和一个温泉相遇,云龙人把它叫作“羊吃蜜”温泉,泉水清澈见底,干净的石子一粒粒清晰可见,一脚踩下,石子亲吻着肌肤很是舒服。泉水里有几块石头,这石块还真是方便,可放置物品、衣服,还能当床榻,躺在上面晒太阳、听音乐。因为小,羊吃蜜温泉鲜少为人所知,早前只有当地人知道它的存在,是生活在泉水周边群众的澡堂,时不时就去泡澡。这是个安静的小天地,泉水温热、干净,洗净世俗尘埃,心灵如吃了蜜一样甜美。我最喜又凡老师笔下的羊吃蜜,“那一见心花怒放,是梦想之地、世外桃园,是寻觅已久的乌托邦。一次次去,一次次喜欢,也许有一天这会是一个家,归宿之地。”读此,我又能有何新语来写呢?
有水、有羊,让我想起一个“鱼咬羊”的典故。相传,清代徽州府有个农民带着四只羊乘渡船过练江,由于舱小拥挤,一不小心,一只成年公羊被挤进了河里,羊不会游泳,在河水中挣扎了一会儿就沉入河底,引来了许多的鱼争相抢食。因为它们吃得过多,一个个晕头转向、笨拙不堪。恰遇有个渔民驾船经过,撒网捕到了不少鱼。拿回到家后,觉得今天捕到的鱼特别沉,就用刀切了一条鱼的肚子,见里面装满了羊肉。渔民觉得很新奇,就将鱼洗净,封好刀口,连同腹内的碎头羊肉一道烧煮。结果烧出来的鱼,鱼酥肉烂,不腥不膻,汤味鲜美。消息传出,当地有些人也试着烧成这样一道菜,果然风味不凡,从那以后,当地人就将这样烧成的菜取名为“鱼咬羊”,是徽菜中的一道名菜。
一个巧遇的故事,成就一道名菜。羊吃蜜河的巧遇,有了一个“羊吃蜜”温泉。
坐在石块上,头顶有蓝天、白云、山脉,想想这温泉从何而来呢?该不会是从洱源来的吧,团结彝族乡东靠洱源县,洱源那么多温泉,是不会吝啬的。捧起水,扑在脸上,脸上暖暖的、热乎乎的,不小心泉水流进嘴里,甜甜的。
离温泉不远的地方有户 倵人,姓字,家里是开小卖部的。听说,这家人最早不在这里居住,因一次意外失火把家烧了以后,才举家搬迁至此。 倵人,是最早进入并定居在云龙县境内的一个彝族支系。 倵又称“佬倵”“倮舞”“罗罗”“士里”,自称“聂苏泼”或“ 倵”。 倵人多居住在森林繁茂的深山或偏远幽深的峡谷沿坡地带,交通极不方便。过去,当地村民赶集全是走路,途经此地就会在此休息一会再赶路,慢慢的,这里演变成一个休息站,这家人也就开起了小卖部,这样村民下山赶集可在小卖部买到的东西就不用背好远的路,减少了不少劳动力。小卖部的生意一直很好,来这里的游客也会留下吃饭,一家人生活过得很甜蜜。近几年,随着交通的便利,羊吃蜜温泉的名气越来越大,来这里的游人越来越多,大家不约而同又都怀揣着同一个心思,喜欢那个好听的名字——“羊吃蜜”。
5
缓缓的漕涧河,轻轻流过古镇。
漕涧古称“巂唐”。“巂唐”之名始于汉元丰二年,延至唐朝而改称早竹。明初,邑人因东有漕河,西有涧水而改称漕涧。涧水即今漕涧河,古称类水(《汉书》记载),后为空讲河。缘生缘起,不自觉地觉得这地方古色古香,清冽冽的漕涧河最初就这样懵懵懂懂来,穿过古镇,流淌出河岸上清一色的村庄,曼妙的稻田,曲线一样流畅的街道,熙熙攘攘的古人、新人,渐渐清晰地有了镇子的模样。
滇西多水,地名也多带三点水。发源于古镇北面风水岭的漕涧河,南流汇集剥麻河、中澡塘河、上澡塘河、铁厂河、金竹林河,经瓦窑流入澜沧江。翻开历史,寻梦漕涧河,这是一条干净、清澈、明快之河,河岸白色的鹅卵石颗颗该有千年光阴吧,里面是否有了三叶虫的化石呢?河上多是石拱小桥,用鹅卵石镶嵌,用手触摸,光阴从指间流过。除了那些石拱小桥,最有名气的就属大花桥了。据记载,大花桥最初为风雨廊桥,随着时代的变迁,如今已成一条公路桥,满身钢筋水泥的味道,桥上充斥着各样汽车的尾气。还好河还是那河,只要说起大花桥依然是古意满满、诗意满满。在漕涧,每个人都叫它大花桥。
看整个漕涧,我发现,漕涧要是没有水、没有田,就不是漕涧。我看到一条河灌溉良田,我也不止一次在田埂上看这片坝子,从把小小的秧苗栽下,到绿油油的稻谷,再到丰收时的橙黄。我亲眼见过一家人栽秧的场景,父亲赶着牛犁田,一圈一圈,犁头把田里的泥土翻起放下,犁头划过的水纹一圈一圈在田里散开,那位父亲被溅起的泥水打湿了脸颊,父亲身体健硕,犁田的技术高超,牛、犁头都被他所征服;儿子在一边用泥巴把田埂糊好,听说这样水就不易流失,能很好地涵养水土;母亲弯曲着身子跟在丈夫的身后,用手里的蹋耙把泥土扒平;儿媳背着一篮子秧苗从田埂上走来,把秧苗一把把丢进田里,一家人分工细致,不需要交流,不需要等候,大家各自做着手里的工作。正午的阳光照在大地上,一家人开心地在田埂上吃午餐,用不锈钢大碗吃饭,那个碗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光,照亮坝子,照亮我的心灵。稍后,看见田埂的一头,两个小孩在那玩耍,弟弟在还没栽秧的田里爬来爬去,姐姐爬在另一边的田埂上找田里的小蝌蚪和小鱼。那是多少人的童年呀,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童年,那般天真无邪。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挣钱?为了家人生活得更好?此刻,我坐在田埂上,面对这样一家人,面对那个纯洁无瑕的孩子,我突然想快步离开,去追赶远方的种地人,即使有泥土打湿脸颊和额头,可我只想做个自由种地的人。
漕涧吸引我的还有老街,当地人都叫它“漕涧老街子”,只有亲近的人才这么叫。旧时街上户户经商,家家设铺,至今走进老街,如若没有向导,很容易走不出来。老街古貌犹存,屋子密密麻麻,一家挨着一家,主巷道里还保留老式的木板柜台、店铺;老街有老井,街上的人家都得到井边洗衣、淘米、打水;老街的老人喜歡在堂屋烧盆炭火,在火塘上烤茶来喝,喜欢坐在大门口,做着自己喜欢的事:编织个蟑螂、剪个福字,或制作“鬼节”用到的各种物件。老街有猫、鸽子、鹦鹉这些小动物,每次我去老街,都能见到一只小猫在屋檐下打瞌睡,慵慵懒懒的。其实我一直觉得老街就是慵慵懒懒的,我很喜欢这种慵慵懒懒的感觉,慵懒得有底气、有气质、有内涵。听当地的老人介绍:早期的老街为土路,有草皮街之状,宽丈余,延续数百年,老街原长300余米,随时代推移、人口增长而延长至2000米,成为一街八巷三戏台两衙门的格局。一街指今老街。八巷:朱家巷、卖米巷、棉花巷(街)、张家巷、衙门巷、东巷、马桩巷、尹(何)家巷。三戏台:上戏台、中戏台、下戏台。两衙门:新寨大衙门、马桩小衙门。至明初改铺卵石路面,民国二十二年(1924年)重铺老街卵石路面,增铺街心石。2004年,老街改为了混泥土路面,仍保留街心石。
顺着街心石,去老街西北郊不远处的玉皇阁。那是一幢气势恢宏的建筑,据《玉阁常住碑记》载,玉皇阁始建于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距今已有300多年。这是一个古建筑群,包括观音寺、王母寺、三崇庙、财神殿、张三娘贞节牌坊等,集道教、佛教和本主教为一体,真是个虔诚的古镇。玉皇阁的边上就是漕涧河,虔诚地看一条河,它的古、青、秀、明、亮、净,让我真正明白了这个古镇的美。若是雨天来漕涧,老街更多几分浪漫,有老人打着黑色的雨伞缓缓走过石心街,有少女穿着百褶裙,手里拿束百合花轻轻走过石心街,烟雨中,玉皇阁里传来晚钟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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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见这条河,是多年前的事。冬天的孙足河水量不大,可我第一次走进这条河,就觉得这条河的气场很强,一条不宽的河,水流却很急,拍打着两岸巨石,汹涌地向怒江奔去,我坐在车上,感到一股逼人的压力朝我涌来。
我们一群人从漕涧出发,一路上见人家的房屋多建在半山的位置,这里的植物多是甘蔗、芭蕉、橘子,除了遇到这些以外,还遇到大小不同的电站。只是一眼,湍急,这是孙足河留给我的第一印象。
后来,我去孙足河多是在雨季,平日的孙足河就已足够气势凌人,加上雨水,孙足河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嘶呜着、发怒着。我站在孙足河边上,我觉得人类是那样的渺小,要是我不小心跌入孙足河,那后果不堪设想。我又一次觉得我离这条河真的很远,就像张爱玲说的:“遇见你我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但我的心是欢喜的,并且在那里开出一朵花来。”这是孙足河这条怒江的支流给我的感觉。
我这一生,有很多的时间都在想这条河,对它的欢喜我不愿过多着墨,也没有过多的话语。很多人眼里它不过是怒江一条极其不起眼的支流,却也很不起眼,因为后来它汇入了怒江。怒江是中国西南地区的大河之一,上游藏语叫“那曲河”,发源于青藏高原的唐古拉山南麓的吉热拍格,下游流出国境后叫萨尔温江,最后注入印度洋。
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到怒江州境内,看看高黎贡山和碧罗雪山如何一左一右紧紧护卫着怒江,到世界东方一条最著名、最壮观的大峡谷去。 那一定是很好的一件事。
河流之美,世界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