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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化”与现当代文学史命名论争

2020-10-23陈培浩

南方文坛 2020年4期
关键词:二十世纪现代文学文学史

将文学史视为某个时段文学从现象到本质的内在性关系的总体性叙述恐怕是一种理想化的思路。事实上,文学史更多是作为一门学科或知识体系存在。而且随着时代文化的潮汐及学科自我更新的压力,“文学史”知识体系必然不断发生着或宏观或微观的调整。宏观的调整,便常常体现为学科“命名”的变换。古语说“必先正名也,名正而言顺”。文学史学科的“名实”之间并非可以随意更换的衣冠与身体的关系,所以命名事實上关涉了学科的研究对象、研究方法以至研究立场。换言之,文学史学科命名的替换常常发生于两种文学史话语历史性转折的关口。

一、“二十世纪文学”:汇通性命名的意识形态

现行“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这个学科命名受到的最大冲击可能是来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由三位北大学者提出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这一概念。1996年,陈平原称“这一尚未得到充分论证与阐发的概念,已被学界广泛使用,对‘中国现代文学作为一个独立学科的存在与发展,构成一定程度的威胁”①。此言非虚,“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概念甫一提出就引发巨大关注,并成为影响力绵延至今的重要文学史话语。“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基于系统论和“世界主义”想象,要求打破既定的“近代文学”“现代文学”“当代文学”的学科区隔,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视为一个“由古代中国文学向现代中国文学转变、过渡并最终完成的进程,一个中国文学走向并汇入‘世界文学总体格局的进程”,把“世界文学中的中国文学”“改造民族灵魂的总主题”“‘悲凉的美感特征”“艺术思维的现代化”作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总体特征②。“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这一学术概念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三方面:其一是作为一种崭新的文学史研究话语引发广泛关注、认同和争论。就80年代以来文学史研究领域而言,似乎尚没有任何其他概念的学术影响力堪与其相比拟;其二是作为一种文学史研究话语而引领了崭新的文学史研究思路,自此概念提出后,各种基于“二十世纪文学”视角的研究不绝如缕;其三是作为研究思路的倡导催生转化了颇多以“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为名的史著或史论。其著名者,包括王晓明、钱理群、吴晓东、孔范今、严家炎、顾彬等学者都曾主编或撰写以“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命名的“史论”“史略”和“史著”。

“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打通“近代”“现代”“当代”的“汇通性”诉求无疑充满创造力和学科问题意识。倡导者之一陈平原谓其与既往命名之间的关系是“‘补天,而非‘取而代之。或者说,是站在本学科的立场,来反省面临的危机,以及可能的出路”③。超越于学科之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还因其“在特定时代背景下”“因应着时代文化迫切性而备受瞩目”④,然而这种“引领潮流”的研究方案从一开始就受到质疑,比如王瑶先生质疑“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倡导者实际上是把“左翼文学”排斥在外:“为什么不讲殖民帝国的瓦解,第三世界的兴起,不讲(或少讲,或只从消极方面讲)马克思主义的,共产主义运动,俄国与俄国的影响?”⑤而严家炎则觉得“还没有做更深入的研究就提出这么宏大的概念,不妥”⑥。质疑还来自对这种“汇通性”命名在“瓦解界限”的同时“取消属性差异”的疑问。1996年,五四文学研究专家王富仁撰文指出“二十世纪文学”将新文学起点前移大大降低五四文学革命的意义和价值,进而模糊了新文化与旧文化,新文学与旧文学的性质差异⑦。事实上,“断裂性”和“汇通性”思路是两种在文学史研究上并存的研究路径。“断裂性”命名倾向于在时间之流中标记出某个界碑,这种描述在客观上确认并再生产一种文学的新质;而“汇通性”命名往往出现于断裂性界碑产生明显压抑性的时刻,它倾向于消解时间之流中的鲜明转折性,转而辨认不同阶段之间的呼应和勾连,使历史成为一个连续性的整体。从“新文学”到“现代文学/当代文学”都遵循着某种断裂性命名的思路,通过断裂释放并确认某种更具优先性的“新质”,这个问题洪子诚先生在《“当代文学”的概念》中有非常精彩的阐释。而无论是北大学者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陈思和的“新文学整体观”还是王德威的“没有晚清,何来五四”则都属于“弥补断裂”的汇通性概念。但这种汇通的暧昧性同样如影随形。王德威出版于2017年的哈佛版《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甚至把“现代”汇通到了1635年晚明文人杨廷筠、耶稣会教士艾儒略(Giulio Aleni)等的“文学”新诠,止于当代作家韩松所幻想的2066年“火星照耀美国”,这种时间起讫当然是争议性的,肯定者以为它提示着“中国的现代性源起并不是在世界之外,也不是被西方影响规训的他者的现代性”⑧,但设想“现代性”始自晚明,则何谓“现代性”也必面临着不断重写的暧昧性。

1999年,“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论述提出十四年,在影响散布于学界之际,两篇文章对此概念提出了较深入的反思。谭桂林指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提出于1985年,此一在彼时包含“未来性”的概念并未能囊括后续“十五年中的沧桑巨变”;同时“对百年文学发展的各种力量的横向关联注意不够,非主流文学现象的论述空缺被虚假叙事敷衍”;由于时代语境的变化,这一“曾经成为时尚的话语逐渐向着保守方向蜕变”⑨。韩国学者全炯俊在客观肯定“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概念的意义之余,着力指出其想象的“整体性”、“逆向地忽视文学与文学外部的关系”、起点前移存在的争议、对“世界文学”去历史化的想象、对现代化的乐观及危险等核心问题。⑩

这里提出的实质问题是,以系统性、汇通性为方法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命名,同样是将特定知识装置自明化的结果。这套始于80年代的崭新文学话语在时空“汇通”上固然引入、释放并发掘了一大批此前被压抑的文学景观(钱钟书、沈从文、张爱玲、金庸等一批作家的发掘和经典化的背景正与此话语分享着相近的文化逻辑),但作为时间概念的“二十世纪”在其论述中并非纯客观的全覆盖,而是内置了另一种基于特定文学观的排除法。

“二十世纪文学”概念“从一定程度上扩大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内涵和外延,但是,它依然是一种‘政治无意识的产物”11。龚鹏程较早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概念的“政治无意识”做出解析“‘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这一概念,系架构在近百年来中国正处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历史理解上”;“此一思路,实际上仍采用西学东渐、中国逐渐西化现代化的历史解释模型”;“黄子平他们所说的‘走向世界或‘走向世界文学,也并不是从文学的历史研究中形成之概念,而是把当前社会意识及愿望反映到文学史的论述中”12。“二十世纪文学”论产生的时代背景、知识依据和意识形态在进入新世纪之后得到了层层揭示。贺桂梅全面地揭示了它“与八十年代中期的整个知识场域有着紧密的互动关系”,“它与知识界的‘文化热有着直接的关联”,“‘文化热得以形成的核心知识谱系,是出现于六十年代美国社会科学界、随后主导美国对待第三世界的外交政策、并因后冷战时代的来临而成为全球意识形态的‘现代化理论”,它“代表的新的知识范式,正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主流话语形态”13。如今,“站在21世纪的今天,从时间的视角进一步反思‘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会发觉它照样建筑于意识形态之上”14这样的判断已经并不新鲜。它被视为20世纪90年代“去政治的政治”在80年代的某种理论先声。

事实上,作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三位倡导者在进入90年代之后都经历了各自的学术更新。陈平原转向“学术史”“大学史”之余并未放弃对“文学史”的关注,他一再强调不只将文学史“作为文学观念和知识体系来描述,更作为一种教育体制来把握”15。这意味着他的研究已经从提供理论建构转向解释理论建构。而黄子平在进入90年代以后,对“文化研究”方法的接纳和融化,使他的研究倾向于“回到历史深处”16,对历史生产机制做出敏锐揭示。

二、“民国文学”:断裂性命名及其文化动因

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之后,另一个产生了较大影响力的学科命名概念当属“民国文学”。关于这一概念的产生到引发关注的历程,郜元宝《民国文学,还是“‘民国的敌人的文学”?》一文有简单梳理,而罗长青专著《中国当代文学概念与文学史写作》则有较详细爬梳,此不一一赘述。值得指出的是,“民国文学”这一学术概念的倡导中存在两种并不相同的倾向:其一是将之视为“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替代性命名;另一则更倾向于将其视为一种具有生长性的研究视角或方法,后者也经常被表述为“民国机制”。

据罗长青考证,“1997年,陈福康在11月20日《文学报》发表《应该“退休”的学科名称》,对‘近代文学和‘现代文学名称进行质疑,正式提出了将‘民国文学当成学科概念的设想”17。2001年,张福贵在一次学术会议上也提出了用“民国文学”替代“现代文学”的重命名方案。会议发言整理成论文《“民国文学”:从意义概念返回到时间概念——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的命名问题》发表于香港《文学世纪》2003年第4期。这篇文章指出“民国文学”命名“不仅具有时间的明晰性,而且适应中国现代历史的发展轨迹并且符合中国文学发展的本质规律”18,预言“现代文学”必将被“民国文学”所取代,被论者视为“首次将‘民国文学概念提升到文学史写作、文学研究、学科发展的高度”19。

“民国文学”作为替代性命名的提出,自然是基于敏锐的学科问题意识,它面对的是“现代文学”“概念的内涵与外延具有飘移性”20的缺陷以及学科的内在悖论:“研究对象范围的不断拓展、扩容对‘现代牢笼形成了冲击和挣脱,但研究者又不得不以‘现代之名对扩容对象进行重新阐释与收编。”21由此造成的起点不清、命名混乱问题在支持者看来可以通过“民国文学”的重命名得以解决。最直接的体现便是结束了“现代文学”的起点之争:“现代文学”的起点究竟是1919年还是1898年抑或是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算起一直有争论,王德威《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则甚至把这个上限上推到晚明的1635年。而启用“民国文学”命名,历史的起讫便清晰截然。在原有以五四为起点的“新文学”或“现代文学”论述中,1912—1919这段时间的重要性无疑被遮蔽了,这是丁帆《新旧文学的分水岭——寻找被中国现代文学史遗忘和遮蔽的七年(1912—1919)》支持“民国文学”的依据。

在张福贵看来,“民国文学”取代“现代文学”的有效性在于它从“意义概念”返回到“时间概念”。在他看来,“现代文学”是一个具有“意义单一性”和“判断先验性”的概念,而“民国文学”则不但具有“意义的多元性”和“边界的开放性”,同时也是一个更客观的时间概念22。将“民国文学”视为一个非意义性的时间概念并不客观,此处“民国文学”被直接等同于“民国时期文学”,“民国”作为一个政体概念被直接转换为时间概念,从而忽略其政治规定性和“民国时期”对应的“中国地理空间”的复杂性。“在文学史的研究中,时间绝不仅仅是一种自然的概念,而总是蕴含着丰富而独特的内容”23,“民国时期”所指称的“1912—1949”阶段同样具有对应空间的复杂性。所谓从“意义概念”返回“时间概念”,似乎忽略了“民国”事实上依然是政治概念而非原初时间概念。因此,假如以“民国文学”替换“现代文学”,必然面对“民国”作为政治概念所无法覆盖的同时期文学如何安置问题:比如苏维埃文学、比如国共内战时期的解放区文学、比如日据时期的沦陷区文学,等等。“民国文学”在解决了起点问题的同时,也带来了论者所谓的“民国机制”和“延安道路”冲突的问题24。作为一个与“二十世纪文学”的汇通性逆向而行的“断裂性命名”,“民国文学”倾向于与“共和国文学”泾渭分明,也必消解了此前学者所做的从三四十年代出发解释“当代文学”的生成,“讨论解放区文学与五六十年代文学千丝万缕的联系”25之努力。这意味着,民国作为时间概念是有空间限制的;同时,郜元宝先生也中肯地指出,真正的“民国文学”,恰恰是“民国的敌人”的文学。这意味着,文学史把自己想象成一种无远弗届、无所遗漏的时间架构也是一种浪漫的想象。

相比之下,将“民国文学”或“民国机制”作为一种视角或方法构成了另一研究思路,但這一思路同样不乏质疑之声。在郜元宝看来,存在着一种“民国的学术机制”,却并不存在一种“民国的文学机制”:

文学上的“民国风度”应该说是晚清以来追求进步的各路知识分子在1911—1949年各种政治权力互相制衡的特殊政治环境下为文学争取的相对自由相对开放的生存空间所致,是在周作人所谓“王刚解纽”之后与洪子诚先生所谓新的政治意识形态“一体化”尚未完全建立之前的三十年短暂间隙(也可谓“乱世”)文学统制相对宽松状态下产生的。直言之,是无心插柳的结果,非有心栽花的成就。既如此,也就谈不上什么“机制”,“机制”总是自觉建构的产物,比如目前知识界普遍扼腕叹息的现代中国基本缺失的“制度文明”和“制度建设”。26

这种质疑直指“民国机制”从政治、经济、法律等社会制度出发钩沉文学发展内在动因的想象性和“强制阐释”性。这种质疑显然并非空穴来风,在“民国机制”倡导者李怡主持的一个栏目中,主持人语写道:“‘文学的民国机制是一个腹地宽广的学术空间,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进入历史,重新梳理文学的特殊意义。比如法律制度,比如经济形态,比如教育基础等。本期刊发的就是这些不同角度的尝试。王平的论文以国立青岛大学为例,展开的是民国教育与文学的考察。”27不过细察青岛大学学者王平的论文,该文“以国立青岛大学为中心,细致梳理沈从文与梁实秋等新月派同仁的文学理念及其异同”“考察、分析后期京派文学观的形成背景及其复杂构成”,其着眼点实在于彰显青岛“作为京、海之外的城市文化‘第三极”28的地位,恐怕谈不上民国教育机制如何影响沈从文等人文学观的形成。此虽不能根本推翻“民国机制”之存在可能,却证明“民国机制”在学术实践中确实存在“强制阐释”的倾向。论者甚至于质疑“这个多元一体、开放包容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不过是研究者对于‘民国机制的再生产,其承载了当代自由主义知识者关于一个建立在宪政民主理念之上的‘公共空间的诸多想象,而非处于乱世中的民国时代的真实反映”29。

指出“民国文学”同样是充满了意义建构和不无学术争议的概念并非否定这种命名可能的生产性,笔者更愿意去指出这个概念在新世纪第二个十年突然成为学术热点的学术和思想背景。在学科内部,“民国文学”对话的不仅是“现代文学”的命名,也是“二十世纪文学”的文学史观和“历史化”方法。1985年提出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论在其后近二十年间发挥了巨大的学术影响力,但也在学术语境的变迁中逐渐被反思。反思最主要指向那种“走向世界”的普遍现代性思路和割裂文本与社会语境关联的“启蒙文学”观。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中国学界一项极其重要的工作便是不断吸纳文学社会学、文化研究等方法,试图弥补此前孤立强调“作家”“文本”而忽视社会、制度的欠缺。就研究而言,整体上呈现了再次的“向外转”倾向。“文学制度”研究、文学史料学在90年代末期以至新世纪第一个十年成为显学,而文学研究、比较文学、知识考古等方法大受青睐并非偶然。洪子诚、王本朝、李洁非、程光炜、李杨、贺桂梅、张均等学者在这方面虽非完全的薪火相传,但显然有着相近问题意识的遥相呼应。另一方面,90年代在中国大受欢迎的竹内好为中国带来了“作为方法的亚洲”“作为方法的中国”等“东方现代性”方法。此方法的意义正在于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身陷的“普遍现代性”方法困境提供了泅渡之舟。循此,“中国”的主体性通过赵树理等小说家得到了新的学术论证。因此,我们会发现,“民国机制”在21世纪第二个十年的兴盛几乎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之事。它事实上正是强调沟通文学与社会的制度研究与强调文化主体性的“独特现代性”方法的合流在文学史研究领域的映射。

三、如何“历史化”:文学史命名的伦理

无论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汇通性还是“民国文学”的断裂性事实上都有某种过滤性。前述王瑶先生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概念排斥“左翼文学”的质疑。韩琛指出“民国文学”与“延安道路”的冲突,都在证明这种新的学术命名的生产性背后镶嵌了某种过滤机制。然而,我们依然有必要将这些文学史命名予以“历史化”。所谓“历史化”,其实便是在对学术命名出现的历史机缘、文化动因、话语机制抽丝剥茧之后,并不因为时过境迁之后的某种局限性的“水落石出”而抹杀了其曾有的问题意识和学术动能。

如今,“歷史化”已经成为一个当代中文学术研究中的热词,然而这依然是一个众说纷纭而没有得到有效清理的术语,“历史化”方法的差异性张力也没有得到彰显。事实上,“历史化”这一术语在文学理论和文学史研究两个领域的内涵有着明显的共振和差异。中国近四十年的文学史研究探索了多样的“历史化”方案,其贡献与限度都值得回眸反观。

在文学理论研究领域,“历史化”这一命题主要跟美国理论家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联系在一起。詹姆逊使“历史化”这一命题跟20世纪文学理论的语言转向联系起来,在《政治无意识》中,詹姆逊将“永远历史化”作为一个超历史的指令。在传统历史主义那里,史述是对过去之事的完整记录,历史本身则透明、静态地等待着被书写。在20世纪结构主义语言观中,历史并不可能被直接观察到,历史只是碎片化、象征化地显露于语言表述之中。因此,文学是“政治无意识”的象征化表达。理解“历史”,并非简单地建立一种“现在”与“过去”的连接,更要穿越“现在语境”与“过去语境”的异质性,透过已经不作用于“现在”的“政治无意识”去理解“过去”。詹姆逊的“历史化”跟福柯的“谱系学”“话语考古”及新历史主义有一脉相承之处。作为一套将后现代主义语言观和历史研究、文学批评相结合的理论方案,詹姆逊的“历史化”既富有洞见也有其限度,在中国也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在詹姆逊这里,“永远历史化”主要作为一种学术方法存在。有趣的是,陈晓明在将詹姆逊“历史化”思想运用于中国当代文学分析时,使“历史化”获得了“作为现象的历史化”与“作为方法的历史化”两个层次。“作为现象的历史化”是现代性文学历程中一种突出症候“文学的历史化表明文学与社会现实构成一种特殊的想象关系,通过历史化,文学使社会现实具有了可感知和可理解的形式和意义,并且使自身成为社会现实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30,“历史化也是将历史文本化和寓言化”31。作为现象的“历史化”无疑是新历史主义力图处理的对象,并由此延伸出作为方法的“历史化”,二者之间构成了相逆的过程。作为现象的“历史化”通过一系列的文学建构策略抹去起源,使表象成为历史的自然映射;而作为方法的“历史化”则必须揭示其起源、运作,“揭示那些逻辑和意识形态核心的不可或缺”32的关联。

在文学史研究领域,“历史化”概念被泛化使用,主要指有效地建构历史的内在连续性、深入揭示文学现象与历史语境、社会制度等因素的复杂互动关系的研究倾向及方法。事实上,几乎没有任何文学史研究者会自觉地将自己的工作置于“历史化”的诉求之外。因此,“历史化”在理想层面是以历史的距离感揭示现象和深层文化逻辑之间的关系,但在现实层面常常体现为建立一种崭新的历史叙述模式。悖论的是,很多自称“历史化”的叙事常常在后续被揭示为另一种文化逻辑宰制的产物。似乎并不存在超历史的“历史化”,但“永远历史化”在詹姆逊的理论中正是被确认为超历史的存在。这间或是一种类似于“西绪福斯推石上山”的悖论。

由此反观包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民国文学”在内的种种文学史命名,不难发现其作为文学史叙事的装置性。它们在导向生产性、开创性的同时也成为某种排异性的“封闭的理想”,在多元性的诉求中也不可避免落入某种一元性的陷阱。在文学史命名上突出表现为基于某种文学史问题意识而翻烙饼式使用“汇通性命名”和“断裂性命名”。从文学场域视野看,“断裂性命名”往往面对一种既定的文学秩序而试图打破现存的场域配置,从而创设崭新的文学占位。布尔迪厄通过福楼拜和波德莱尔的例子证明19世纪的法国文学场中“‘为艺术而艺术与其说是一个现成的位置,倒不如说是一个需要创立的位置”,一批新艺术家们通过“反对法定位置及其占据者,并创造确定这个独特位置的东西”33,从而在原有场域中创建新的位置。在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上,无论黄遵宪、梁启超、陈独秀、胡适倡导的“文学革命”,还是日后郭沫若、成仿吾、李初梨、彭康、朱镜我等创造社诸君呐喊的“革命文学”,从“人的文学”到“人民文学”的出场,都倾向于采用“断裂性”的文学论述,为异质的“现代性”叙事谋求崭新的位置。有趣的是,“汇通性命名”对不同历史阶段的打通,往往也是某种文化逻辑驱动下做出的重新排序。“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就被视为“从根本上颠覆了‘当代文学的价值,确立了一套以‘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为名,实则来自‘现代文学的新的评判标准”34。

十多年来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研究中,“汇通性命名”与“断裂性命名”同在。在“民国文学”这种重新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再次分而治之的“断裂性命名”之外,同时也存在着或继续“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严家炎、顾彬),或标举新旗如“新国学”(王富仁)、“汉语新文学”(朱寿桐)、“华语圈文学”(藤井省三)等“汇通性命名”。至于近年颇引争论的“华语语系文学”则既有史书美的“断裂性方案”(史书美的“华语语系文学”将中国大陆文学排斥在外而呈现了自觉的空间断裂性),也有王德威的“汇通性方案”(王德威的“华语语系文学”论述并不将中国大陆文学排除在外,而体现了以华语性和世界性视域将海内外兼容并收的巨大野心)。这些命名各有其问题意识、独到视野和纠葛争论,如何将其置于作为方法的“历史化”视野中,始终是当下学界必须面对和处理的难题。这种难题的实质在于,很多文学史命名并未确立有效的“历史化”伦理和方法。质言之,问题意识和崭新论述是“历史化”的必要条件,却不是充分条件。文学史命名是在规定性中创造可能性,不探索可能性,学术研究在陈陈相因中裹步不前;但无视规定性,所谓的“可能性”常常带来新的遮蔽。文学史命名如果只顾推陈出新,缺乏必要的自限性伦理而驰骋其开疆拓土的“光荣与梦想”,必有驰入新盲区的“傲慢与偏见”如影随形。因此,试错性、探索性的文学史命名应予“了解之同情”,替代性、终结性的文学史命名却有必要多一点“批评与自我批评”。

在此,我想指出洪子诚先生文学史研究的“历史化”方案,与以上“文学史命名”方案有所对照。作为一个受到极大关注的文学史家,洪子诚的文学史研究并未在学科命名上标新立异。而始终坚持深思熟虑、持重谨慎的“历史化”方案,我尝试这样概括洪子诚的“历史化”方案:在尊重学科规定性前提下的鲜明问题意识;在坚持启蒙文学史观基础上对知识考古和历史谱系学等方法的吸纳;在反思以“作家作品论”为中心的文学史叙述模型基础上对文学制度研究的重视;以深入研究对象发生学过程为宗旨的历史“内部研究”;对历史叙述性的自觉警惕带来的自限性叙述。洪子诚的“历史化”跟詹姆逊有相似之处,都强调对历史“起源”的考察。问题在于,透过文学象征/政治无意识的解释程序,依然会产生不同的历史理解。詹姆逊“历史化”并非完全的“价值中立”而隐藏着“激进性诉求”;相比之下,洪子诚坚持在“内部研究”的基础上的历史分析。他拒绝先验地把某种方法价值化,坚持方法内在于对象;在引入历史叙事观念之后,他并不放弃对历史之真、历史之善的坚持,只是这种坚持必须经受严苛的“历史化”校验程序。他的“历史化”就是通过话语考古、史料辨析等方式抵抗先验价值做出的轻率判断。两套“历史化”方案的对比勾连着后现代语境中历史建构与历史之真的对话和驳诘。

虽然已经被普遍视为当代文学史研究的权威,但洪子诚的“历史化”文学思想也常常遭遇误读,其“自限性”叙述伦理有时被视为放弃文学史叙述权力的缺乏史识的表现。事实上,他在当代文学史书写中对“当代文学”的概念进行知识考古和分层论述,而非进行更加激進的“替代性命名”实践,代表的乃是在规定性的前提下兼容多元性的努力。这种处理方式虽延续“当代文学”的命名,却也反向凝视了“当代文学”的建构过程;回到40年代论述“当代文学”的前史,无疑也是一种在既定断裂性命名中纳入汇通性元素的努力。他亲近“人的文学”的启蒙文学观,却能对“人民文学”的革命文学观有足够的理解之同情,揭示其发生、发展、驯化和终结。虽然洪子诚的文学史写作并非尽善尽美,但这种并不形诸命名的“汇通性”努力及其内在的文学史叙述伦理依然保有其启示性。

结语

本文在“历史化”视域下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民国文学”等概念的论辩做出回溯试图指出:一是文学史的学科重命名并非一种完全基于学科内部的学术冲动,它跟更大的“文化逻辑”或所谓“政治无意识”紧密勾连。在“文化逻辑”发生变化,学术话语背后的意识形态“水落石出”之后,既应“历史化”地审视它们发生的文化动因和话语机制,也应正视其曾有的尖锐问题意识和学术创造力,并批判性地延续其依然有效的部分。这意味着学术回溯的“后见之明”并不应催生任何的优越感:“最怕的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后,造就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随意指点江山,如入无人之境。把读书做学问看得太容易,把前辈和同行设想得太愚蠢,这种心态很可怕。”35“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虽然被全面反思,但它并未完全丧失其历史有效性,必须警惕它的霸权化和绝对化,它携带的思想资源依然保留了在适当时候提供某种文化反拨的价值。它打破时空限制,在长时段视野把握文学史的连续性的思维却依然并不丧失其作为历史研究法则的能量;而它一再被反思的以文学史论之名行政论之实的做法其实又何尝不可以成为当代人文知识分子思考如何有效介入文化危机的典型样本。二是“文学史”的学科命名具有时间上的稳定性和意识形态上的规定性,这是何以“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影响甚广而没有被官方所采纳而取代“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命名的原因;也是“民国文学”被很多学者视为完美替代方案同样不能撼动“现代文学”地位的原因。但“规定性”不应成为否定“重命名”合理性的依据。陈平原认为:“在国家教委正式下达命令之前,大学教师无权自行取消‘中国现代文学学科;但撰写研究著作,却不必介意是否符合‘教学大纲。”36这意味着有活力的学科必须尊重“官方命名”和“学术命名”之间的应有张力。三是学科重命名应该遵循某种文学史命名伦理,这种伦理的核心在于,保有必要的自限意识,警惕标新带来新的排异。问题意识、崭新论述、在规定性基础上对多元性、异质性元素的充分融纳或许是未来可能出现的新学科命名应有的元素。

【注释】

①③15253536陈平原:《假如没有“文学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第13、13、3-4、25、24、14页。

②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文学评论》1985年第5期。

④陈培浩:《文学史写作与90年代的知识转型》,《文学评论》2018年第2期。

⑤钱理群:《矛盾与困惑中的写作》,《文艺理论研究》1999年第3期。

⑥钱理群、杨庆祥:《“20世纪中国文学”和80年代的现代文学研究》,《上海文化》2009年第1期。

⑦王富仁:《当前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的若干问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6年第2期。

⑧陈晓明:《在“世界中”的现代文学史》,《南方文坛》2017年第5期。

⑨谭桂林:《“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概念性质与意义的质疑》,《海南师范学院学报》1999年第1期。

⑩全炯俊:《“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论”批判》,《文艺理论研究》1999年第3期。

11杨庆祥:《“重写”的限度:“重写文学史”的想象与实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第92页。

12龚鹏程:《“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概念之解析》,见陈国球编《中国文学史的省思》,香港三联书店,1993,第133页。

13贺桂梅:《重读“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第4期。

14胡希东:《“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意识形态悖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时间”维度与文学史书写》,《南京社会科学》2012年第5期。

16洪子诚:《我的阅读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第109页。

17罗长青:《中国当代文学概念与文学史写作》,科学出版社,2016,第67-68页。

18张福贵:《“民国文学”:从意义概念返回到时间概念——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的命名问题》,香港《文学世纪》2003年第4期。

19罗长青:《中国当代文学概念与文学史寫作》,科学出版社,2016,第6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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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赵普光:《“现代”的牢笼与文学史的建构——关于“民国文学史”的若干思考》,《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9期。

22张福贵:《从“现代文学”到“民国文学”——再谈中国现代文学的命名问题》,《文艺争鸣》2011年第7期。

23刘勇、张弛:《文学史的时间意义——兼论“民国文学史”概念的几个问题》,《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

2429韩琛:《“民国机制”与“延安道路”——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的范式冲突》,《文学评论》2013年第6期。

26郜元宝:《民国文学,还是“‘民国的敌人的文学”?》,《文艺争鸣》2015年第8期。

27李怡:《文学的民国机制》,《海南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8期。

28王平:《国立青岛大学与后期京派文学观的形成》,《海南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8期。

3031陈晓明:《现代性与中国当代文学转型》,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第224、254页。

32詹姆逊:《政治无意识》,王逢振、陈永国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第38页。

33[法]皮埃尔·布尔迪厄:《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与结构》,刘晖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第33页。

34罗岗:《“当代文学”:无法回避的反思——一段学术史的回顾》,《当代文坛》2019年第1期。

(陈培浩,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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