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喀琉斯之踵”:70后作家的现代性书写
2020-10-23韩伟胡亚蓉
韩伟 胡亚蓉
肇始于西方的现代性曾经允诺为人们带来理性与自由,使人类生活呈现出清晰而透明的理想状态。但实际上,现代性的迅速扩张并未能满足其对自身的理想期待。日益膨胀的理性将人们从中世纪封建神权的压迫之中解放出来的同时,由工具理性催生而出的商品拜物教又将利剑高悬于人类头顶。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日益加快,现代性发展在时间上呈现出高度浓缩的特征。现代性思想一面引领着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一面又加速暴露出自身的缺陷。因此,现代性自身的合法性问题不断受到学术界的质疑。文学领域适时地回应了现代性的反思这一现实命题,并以相关的文学创作展开了对现代性的反思。以70后作家徐则臣、弋舟、魏微、葛亮、乔叶、朱文颖、鲁敏、戴来、李修文、田耳、阿乙、李师江、张楚、盛可以、李浩、金仁顺为代表,这一群体亲历了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以自身文学创作回应了社会的激变与人性的复杂,其现代性书写揭示出隐匿于生活之中的种种问题。
一、无边的现代性:
70后作家创作的现实语境
我们在谈论现代性这一概念时,不可避免地总会论及中国的现代化进程。现代性意味着崇尚理性与自由,并以此为基础构建了一系列二元对立的概念,即新与旧、传统与现代、蒙昧与理性等。这些观念渗透在社会生活之中,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思想信念和价值标准,并对政治、经济、文学、哲学、宗教等各个领域产生了重大影响。随着科学技术的迅速发展和资本主义市场在全球范围内的进一步扩张,现代性消除了自身的地域特征走向全球,并在这一全球化的浪潮中显示出批判与自我批判的理论品格。虽然当下现代性的地域特征已经被极度弱化,中西方的差异在全球一体化过程中正逐渐缩小,但中国与西方的现代性发展和现代化进程所面临的现实语境却不能够被简单的划归同一。
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始于19世纪末期,不同于西方自觉自发的理性启蒙,中国是在西方资本主义列强的外力干预下被迫转向现代化发展进程的。因此,现代性在中国的现实语境中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断裂。五四运动之后,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中国共产党的诞生以及新中国的成立,使得中国的现代性不仅在时间上呈现出过去与现在的明显分割,在政治、经济、文化上更是与之前的社会隔着一道深深的鸿沟。及至20世纪70年代,由于受到“文化大革命”的影响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被严重阻滞,社会发展呈现出凝固甚至倒退的样貌。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则有效地扭转了这一不利局面,同时为之后1992年市场经济体制的真正确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至此,中国社会的现代性面孔才真正清晰地显现出来。在这段波澜壮阔的社会进步史中,真正在70后作家生命中镌刻出印记的,一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因为这次会议“不仅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也是众多70后作家生命记忆的‘历史起点之一”①。二是1992年之后市场经济的迅速发展,这一时期各种新旧事物的激烈碰撞不断挤压着个体的生存空间,对潮流的追赶,对物质的崇拜,对民族苦难历史的急切逃离等,都令这群70年代人仿佛处在十字路口,看似去路众多又无处常驻。诚如宗仁发所言:“这一代作家是生长在社会转型的断裂处,旧有状态的土崩瓦解轰然而至,新的秩序却姗姗来迟,他们在悬置中失重。”②这种“失重”的生命体验成为这一代作家灵魂深处的“集体无意识”,这在他们以后的文学创作中往往有意或者无意地表露了出来。
从时间这一维度出发,现代性作为一种哲学领域的现代意识始终伴随着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在哈贝马斯看来,现代性“调和实践能否成功,主要就取决于其内在观念,取决于它在社会制度化的生活语境中的分裂程度和和解程度”③。现代性自身的难题,即理性对于个体生活世界的侵占造就了病态的现代社会,而这种病态表征着理性的失序和无限扩张所带来的现实社会的分裂。这种分裂在卡林内斯库看来则根源于两种迥异的现代性的相互冲突,第一种即“资产阶级的现代性概念”,后者则是“作为美学概念的现代性”④。基于审美现代性的概念,法兰克福学派提出“文化救赎论”以此来挽救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颓势,为反思现代性提供一种精神维度上的可能。现代性中理性的极端膨胀造就了社会存在形式与文化形态之间难以弥合的分裂,消费主义盛行使得社会生活逐渐呈现出同一化、刻板化的特征,而艺术则及时地承担起将现实生活从庸俗同一的泥沼中打捞起来的任务。涌动在文学领域的就是当代作家的现实主义创作潮流,诚如杨春时所言:“现实主义文学思潮是文学对现代性带来的社会问题的揭露和批判,它以人道主义立场批判资本主义社会关系下人与人之间的对立、人的堕落和苦难,同情小人物的命运,呼吁人类之爱,以化解社会矛盾。”⑤不论是活跃于当下文坛的老一辈50后、60后作家群,还是以中短篇小说创作为主的70后作家群,艺术对现实的疗救都成为他们文学书写的重要話题。
社会生活中现代性概念鼓励人们追求统一的秩序、发达的科学技术以及鲜明的等级制度。这种安排最初确实是朝着合理化的一面进行,社会物质生产在现代理性的催促中实现了质与量的双重跃升,然而现代理性越发达其对人的宰制和伤害也就越严重,其不合理的一面也相继显现出来。马克斯·韦伯在考察理性何以使得现代社会呈现出冰冷黑暗的一幕时提出了“理性的吊诡”这一命题。所谓“理性的吊诡”,突出表现为“现代社会生活中的意义丧失和自由丧失”⑥。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同样指出,现代理性统治下的社会“它的基本教条是:自我克制,克制生活和克制人的一切需要”⑦。理性实践的二律背反创造了完美的奴役艺术,这种禁欲主义同韦伯所谈的“丧失”一样致力于抹平个体差异使人陷入异化之中,成为对现代性思想引以为傲的主体自由观的讽刺。70后作家凭借对生活的细心观察“轻而易举地深入到各种日常生存的缝隙之中,发现许多令人困惑而又纠缠不清的精神意绪,并对这些微妙的人生意绪进行饶有意味的扩张”⑧,以这种扩张逼近生命的本真形态,重建现代的诗性生活。
萌生于精神领域的现代性,在指导社会实践并获得丰厚的物质成果之后也推动了文化产业的蓬勃发展。但在这场文化潮流中,工具理性即韦伯所言“目的合乎理性的”行为占据了主导地位,而“价值合乎理性的”行为则退为守势。“现代社会的启蒙消解了认知混沌,科学技术对自然神性与人文神性给予了致命的颠覆”⑨。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化从高雅走向通俗,文学开始向大众靠拢,商业因素也开始参与到文学景观的塑造之中,对“伦理的、美学的、宗教的或作任何其他阐释的——无条件的固有价值的纯粹信仰”⑩日益黯淡,对物质的追求,对金钱的渴望,对情欲的无限制迷恋都开始进入文学书写之中。在这场文学版图的变动中艺术品自身的独特价值开始衰竭,本雅明指出这种“光韵的衰竭来自于两种情形,它们都与大众运动日益增长的展开和紧张的强度有最密切的关联。”11正是大众想要无限接近艺术的愿望,使得艺术无限地敞开面向世俗生活。艺术与生活之间的距离被慢慢缝合,然而距离的消弭并不意味着艺术为大众服务这一目标的真正实现。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在《启蒙辩证法》中将文化工业称为“作为大众欺骗的启蒙”,它致力于消除现实生活与艺术之间的紧张关系,这种积极努力使文化在向大众积极靠拢的同时,变得面目僵硬且艺术风格日趋凝固。艺术审美张力的缺乏使得人们误以为现实生活就像是艺术创作所表现的一样,这样一来“文化工业取得了双重胜利:它从外部祛除了真理,同时又在内部用谎言把真理重建起来”12。文化工业在一定程度上欺瞒大众,从而为大众创造出一个赫胥黎所描绘的“美丽新世界”。以传统文学期刊为作品主要发表渠道的70后作家,一定程度上远离了商业运作模式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其现代性写作以作家经验的现实生活为创作基底,力图驱散现代文化工业的迷雾,从而沉淀出属于这一群体的创作品格。
当西方世界的现代化进程已经步入尾声的时候,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仍然处于建设阶段,现代性理论在中国的现实语境之中仍然具备着自我反思与自我批判的性质。这一理论命题涉及的社会生活领域之广、程度之深,致使其理论边界不断延展,呈现出一种无边的态势。这种无边的现代性对应着文学创作的多样性,不同的创作群体以自身特殊的成长经历和精神姿态回应着个体与社会的精神需求。50后、60后作家成长在新中国成立初期,他们擅长从影响国家发展进程的历史大事件中取材,创作视野宽阔立意宏大,着重书写从苦难中重生的民族和一代人的成长历程,具有史诗厚重的品格。70后作家在“文革”末期出生,成长中经历了影响中国社会发展进程的两次大事件,对于现代社会发展的种种进步与局限,他们有着切身体会。个体在宏大的时代背景中生存的艰难、精神上的漂泊以及工具理性对人性的异化、文化工业对审美自由的剥夺等,都是70后作家文学书写的重要方面。与此同时,70后作家在现代性无限蔓延的现实语境之中,以文学的力量观照小人物的命运浮沉,表征出这一创作群体的精神姿态。
二、一个人的现代性:
70后创作中的“人的”书写
理性主义与个人主义奠定了现代性的合法基础,这种现代性的叙述模式无疑是在表述这样的观点:世界居于理性的整体统摄之中,理性为人类社会创造稳定的秩序和高速发展所需的环境;人是万物的主人、世界的主宰,人的存在是自由而完整的。然而,在理性控制下的世界,人的主体自由却被绝对的秩序以及先进的科学技术所消解,人在现实中遭遇着一系列的异化与宰制,最终成为主体以外的他者。
將人从整体社会关系中剥离,进而导致个体与社会整体间紧密感的缺失是现代性强调个人主义带来的不良后果之一。70后作家创作中的“异乡人”形象就是个体缺失紧密感的集中投射。鲍曼在论述现代性的矛盾性时,提出的“异乡人”这一概念同样适用于当下的环境。在现代社会之中,异乡人是不同于朋友和敌人的第三种存在,他们是在一个“有序世界”中“歪曲着这一画面并使行动复杂化的中间分子”13。现代社会强调秩序,而他们就是使秩序显出罅隙的人。徐则臣笔下的“异乡人”大都是远离故乡去往异乡的小人物,他们对大城市充满着美好的幻想。然而,城市对他们来说是陌生的,他们始终与生活的不确定性进行着激烈的斗争,他们缺失的不仅仅是身份、地位、财富还有认同感。如小说《暗地》中,在北京以办假证为生的山羊、大年和唐小鹰自始至终没有被城市接纳;《把脸拉下》中在北京卖假古董的魏千万骗术高明,最后却仍然没有钱治病;《轮子是圆的》中的修车工咸明亮用废旧的汽车零件为自己组装了一辆车,却被胖老板夺走;《逆时针》中让北京的太阳整晕的老段和老庞与都市生活总是格格不入;《王城如海》中被生活打击却无力反抗的快递员韩山以及他被车撞了的室友,勤勤恳恳的工作并没有为他们换来想要的生活;《如果大雪封门》中因想看一场雪而来到北京放鸽子的南方人慧聪和办假证为生的“我”、行健、米箩,四个人畏缩在一间小房子里;《居延》中的居延为寻找男友胡方域,孤立无援而又遍寻无果使她感觉自己孤身一人站在风口之上。徐则臣以他笔下人物的生存困境投影出当下社会一群人的生存状态,物质的匮乏将他们置于社会的边缘。
相较于徐则臣笔下没有身份地位、缺少物质财富的外来务工人员,弋舟小说中的人物鲜少被物质所累,困扰他们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漂泊无依。如小说《随园》中不断被生活“劝退”的杨洁,她的生命中总是有着这样或那样的不幸,她总被生命流放在荒野之上。作为一个学生她失掉了自己的老师,作为一个女人她失去了自己的乳房,最后释然时说出的那句“执黑五目半胜”成为她与生活和解的宣言。《发声笛》中的马政中风之后只能用发声笛与世界谈话,他在屡败屡战的心酸中游离在生活的边缘。《出警》中的老奎因为故意杀人致人残疾成为派出所的重点关注对象。然而为免于遭受孤独的吞噬,他极力寻找自己身上的污点以求再次入狱。《巨型鱼缸》中的王桐与刘奋成为了躲避现实的不美好精心编织谎言,然而他们对于现实一厢情愿的憧憬如同鱼缸一样最终破碎一地。《但求杯水》中的女人以婚后出轨的行为来获取心灵的短暂栖息,对于一杯水始终求而不得,令她走向崩溃。精神与物质的此消彼长使得个体与社会处于一种精神上的疏远状态,而弋舟就以人物精神上的焦虑为自我反思的有效途径,揭示出现代人的精神隐疾。
现代性将权力分散到社会的各个领域之中,碎片化成为社会的常态。个人“在‘自由的盛名下,生命丧失了全部结构,它由许许多多的小碎片拼凑而成,各自分离,没有任何整体感”14。弋舟的“刘晓东”系列创作则将现代人精神碎片化的状态写出了“普世的况味”。《等深》中的周又坚因为一件拉链卡住的夹克衫,使他感觉自己与世界戛然分离,在现实中频频碰壁的他成了别人眼中的精神分裂者。《而黑夜已至》中刘晓东将自己诊断为一个抑郁症患者,他与自己儿子的钢琴教师发生了关系。女孩徐果则借助宋郎不堪的一面去布局勒索。《所有路的尽头》中邢志平发现尹彧的名字竟然没能出现在《新时期中国诗歌回顾》上时,他内心的精神高塔轰然倒塌。弋舟以这个社会中最普通庸常的人物“刘晓东”与变化着的社会现实相逢,展现出人性的荒唐与复杂。诚如韩伟所言:“弋舟用小说的笔触拨开城市生活的根脉,他从现实出发,他又往往能够摆脱现实的束缚和羁绊,他从日常重复的生活中,发现自我的世界,成为真正关注自己内心的作家。”15此外,人物精神的碎片化在其他70后作家的笔下也有所表述。魏微的小说《情感一种》中生活在上海的栀子同样在无处不在的挫折感中痛苦不已。《乔治和一本书》中乔治凭借一本《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辗转于不同的女性之间,在情感碎片中拼凑自己的存在。盛可以的长篇小说《水乳》中的左伊娜同样以三段感情来确认自己存在的意义。
不管是马克思所言的资本主义制度对人的“异化”还是卢卡奇指出的商品拜物教对人的“物化”,其探讨的中心始终是现代社会中人的“非人化”问题。现代性意图实现个人主体性的自由,即“个人能够免于强制的、不受别人阻碍地做出自己的选择”16,最终却成为乌托邦式的寓言。更为严重的是,在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看来大众对于这种“非人化”并不自知,更谈不上去自觉抵抗这种社会对人性的蚕食。70后作家敏锐地捕捉到这种“非人化”的问题,将其呈现在小说之中力图唤起大众的自救意识。
葛亮的《谜鸦》就以富有神秘色彩的乌鸦“谜”为喻,女主人公简简精心哺育的乌鸦却最后致使她胎死腹中,揭示出现代人被精神鸦片所毒害而茫然无所知的状态。《猴子》中一只从动物园出逃的猴子杜林成为香港社会里唯一会思考的存在,其他人却反倒被生活支配成为木偶。猴子杜林不受物欲的要挟在寻找温情的路上义无反顾,却又被现实无情地拍落到地面上回到了牢笼之中。李修文的《裸奔指南》中“我”的长跑教练刘易斯以裸奔的方式帮助我恢复运动能力,而在运动场上的刘教授则试图写一篇比较欧洲泥巴和中国泥巴不同的文章来提升自己在学术界的地位,小说充满了荒诞感与滑稽感。李浩的《监护病房的愿望》则写出了现代人被烧焦的灵魂,被火烧伤的男孩被自己的家人和医院的护士冷漠对待,数次逃离病房不成最终摔死在一楼地面,而围观的人却对此漠不关心,在“我”看来他们都是一副烧焦的面孔。《丁西,和他的死亡》将地府与现实世界描绘得一般无二,丁西的死亡本是一个错误但是这错误因为地府的机构众多、办事效率低下始终未能得到纠正。丁西最后既无法复活,在地府也得不到亲人祭祀,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不人鬼不鬼。金仁顺的《绿茶》中吴芳与朗朗是由一个人分裂出的两种面目,前者容貌黯淡频频相亲,后者光鲜亮丽受男人追捧,爱情在真真假假中模糊不清。鲁敏的《铁血信鸽》从妻子对养生的执着写出了现代人本末倒置的人生,妻子将自己活成了精密仪器令穆先生恐惧不已,而更为恐怖的是这样的人不止穆先生的妻子一个,它是举国上下、全球浪潮。现代人时刻想要摆脱外力的束缚,却从来对自己内心的强迫置若罔闻。个人生活在社会之中,呈现的面目千奇百怪,他们是乌鸦、猴子、赤裸的疯狂、游荡的鬼怪、精神分裂者,却唯独不是一个真正的人。
70后作家相比于其他创作群体更加关注现代社会中“一个人”的生存困境。徐则臣也曾谈到,“当你倾斜一下身子与庞大固埃般的时代生活擦肩而过时,你反倒有机会看见生活的影子,看见奔波于生活里的那一个个孤独的人”17。尽管个人是历史中的尘埃,但历史却是由万千尘埃汇聚而成,个人是不可忽视的存在。70后作家在具体的文学创作之中通过赋予大众表达自我的权力,来具体呈现现代性发展过程中存在的种种问题与局限,注重强调人物的主体意识,关注底层人物、边缘人物及平凡人的生活状态。他们敏锐地捕捉着时代的每一次脉搏,对人性进行了朴素真诚的书写,展现出当代知识分子的人文关怀。
三、意义虚无的启蒙:
70后创作的现代性审判
作为当下文坛中坚力量的70后作家,他们对于现代性和现代社会的反思来源于自身对小时代的真实感触。不同于大时代所具有的鲜明的历史意识与广阔的社会图景,小时代“它反映的是具体历史阶段中社会发展的主要矛盾、特殊规律和个性特征,具有特殊性和个性”18。缘于对个体生存状态的深度关切与同情,70后部分文学创作在揭示时代痛感的基础上展现出温情与批判并存、掩盖与揭露同在的特征,由此造成的深度启蒙意识的缺乏成为70后作家现代性创作的“阿喀琉斯之踵”。
70后作家的现代性书写中个体生存困境往往与道德危机并存,小说中的人物经常游走在伦理道德的灰色地带,投射出70后作家成长时期的社会生活特征。朱文颖在《水姻缘》中塑造的徐丽莎就是一个70后,“她们这代人接受教育的时候,周围的世界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和风细雨,再是惊涛骇浪”19。童年时期物质的相对匮乏以及缺乏苦难的磨炼使得“她们的品质是摇摆的,逢钢即钢,遇铁即铁,甚至碰金即钱。她们太容易受到诱惑了”20。朱文颖《水姻缘》中的徐丽莎打一开始就是一个放弃了自己灵魂的人,她为了成功不惜出卖色相为自己争取女一号的角色,最终却又在沈小红和于莉莉的精心算计下重新成为配角。然而徐丽莎的生活只是在这里打了个趔趄,她在另一个“姚先生”的扶持下进军了东南亚市场。看似洁身自好的杨秀娟则在周围人的蝇营狗苟中得利,经营着一场旁人都搞不懂的爱情。沈小红和康明远在各自擅长经营的领域里算盘打得飞快。《高跟鞋》中的安弟和王小蕊在与物质社会较量的过程中伤痕累累。《水姻缘》中因为没钱失去爱情的小伙与《高跟鞋》之中“太有钱”的大卫形成鲜明对比,对时代进行着赤裸裸的嘲笑。伦理道德底线的失守给人物带来了丰裕的物质生活,勤勤恳恳工作的人却不得不失去爱情、金钱和地位。虽然小说本质上是在批判这种金钱至上的工业社会,但这种批判的锋芒却过于收敛,达不到震撼人心的力量。
70后作家的部分作品往往倾向于以人性的温情化解生活的苦痛,对于社会的批判退而为其次。弋舟的《天上的眼睛》中的“我”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所有人都告诫“我”只要闭上眼睛,生活就不会痛苦。面对妻子的出轨、女儿的早恋、菜市场中横行无阻的小偷,“我”最终认同了他们的说法,代价则是默许了“谁有钱,谁就是城市的主人”,最后“我”与妻子为了救女儿重新走在了一起。小说以一个下岗工人的生活悲剧斥责了功利主义盛行的社会,对于结尾的处理则显得温情有余而理性不足。《黄金》中因猥亵女学生而被生活剔除出去的郭老师与人尽可夫的“黄金爱好者”毛萍最终因相互怜悯而走在了一起。徐则臣的《先生,要人力三轮车吗》中城市的三轮车夫生活艰辛令人同情,然而回想起小说开头一幕幕三轮车夫宰客的场景,读者对于这种苦难的体谅难免会弱化许多。魏微的《姊妹》中黄三娘和温三娘同是三爷的女人,她们的一生都在相互争斗中度过,但二人在难以谅解中互相挂心,好似姊妹一样。《大老郑和他的女人》中大老郑与那个女人各有家庭却住在了一起,“我”的父亲却不以为然只说这也还算是一种小城特色。乔叶的《紫蔷薇影楼》中刘小丫和窦新成之间的性行为,成为两个外出的人与故乡做爱的一种途径,而二人回乡之后却还因为肉体欲望而畸形相处。鲁敏的《与陌生人说话》中小灿、宝哥和丁冬是三人行窃团伙,但他们最后被抓却是为了帮孤儿小灿找父亲。70后作家对人性的书写是丰饶慈悲的,他们从内心深处同情生活在痛苦之中的人物,但这种同情却容易造成伦理道德指向不明、底线暧昧不清的问题。
现实社会中总是问题丛生,而现代性造成的碎片化更是使得各种问题多元化、复杂化,个人也更容易沉湎于狭小的私人世界之中从而缺乏对整体社会的关注。诚如卢曼所言,“对现代个体而言,自身成了一切内在经验的所在和焦点,然而因边缘的小接触而成碎片的环境,则失去其轮廓及其绝大部分确定意义的权威”21。个人无法脱离社会而单独存在,只有将个体存在所关涉的方方面面组合起来,个人才能充分实现生命的完整性。乔叶的《一个下午的延伸》中“我”和办公室主任的婚外情止于那个下午的谈话,我们各自的生活在这前后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原阳秋》围绕着吃香菜展开叙述。葛亮《物质·生活》中男女主人公因为爬山虎被联系在一起。李师江的《是谁干了小姨》中驼子与小姨的生活串联了全文。鲁敏在《铁血信鸽》中对妻子养生的琐碎日常及《在地图上》“他”对地图的痴迷状态所用笔墨较多。戴来的《我看到了什么》中作者围绕安天看见的东西写出了社会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在卫生间》從老叶一开始对公共卫生间的厌恶到后来因为卫生间而选房,卫生间成了老叶在生活中享受自由和快感的特定空间。诚如谢有顺所言:“及物,注重表现当下的现实,善于在细小的经验里开掘出这个时代的特点,是很多‘70后作家所擅长的。”22他们对于人性的追问细致而悠长,个体琐碎的日常生活成为他们“以小见大”写出时代弊病的途径之一。然而缺乏对宏阔社会生活和复杂社会关系的书写,成为导致70后作家创作困局的原因之一。因为“在现阶段,否认个人经验或者经验的个人性当然都是幼稚的,但一代作家要想成为一代人的代言者、一代人的生命的记录者,如果不自觉地将个体记忆与一个时代具有整体性的历史氛围与逻辑,与这些东西有内在的呼应与‘神和,恐怕是很难得到广泛认可的”23。
“异乡人”的形象在70后作家的创作之中频频出现,这一或背井离乡或精神无依的特殊人群以不同的存在方式在作家笔下呈现出来。徐则臣最新的长篇小说《王城如海》书写了身在北京的外地人的不同生活。城市中的出租屋人员因为余松坡创作的话剧《城市启示录》中对于“蚁族”的议论而愤怒不已,勤恳工作的罗冬雨因为弟弟罗龙河的错误行为面临严重的后果,罗龙河的女友鹿茜為了做话剧演员主动希望自己被余松坡潜规则。这群外来务工者在北京的生活就像是被雾霾笼罩着一般,烟尘弥漫一片混乱。徐则臣的文学书写中还经常出现一群在北京办假证的外地人,这些人游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干着一些不怎么严重的违法行为,如《暗地》《轮子是圆的》和《如果大雪封门》等作品。70后作家对于“异乡人”在城市之中混乱的性生活的书写也较为常见。例如,戴来的《五月十二号的生活》中的红梅,她总是乐于放任自己认为明天总不会比今天更差,始终奉行及时行乐的观点;田耳的《氮肥厂》中老苏为了给未婚妻家捡鱼落了残疾,然而未婚妻却抛弃了他;张楚的《直到宇宙尽头》中姜欣为了报复前夫睡了王小塔的三个哥们,她从一尘不染到浑身散发恶臭,在爱与恨中迷失了自己;乔叶的《鲈鱼的理由》中鲈鱼为了离婚不断地寻找外遇,大丽与老公一周之中有五天时间都是各自风流情人不断;朱文颖的《高跟鞋》中十宝街那群追逐物质的穿着高跟鞋的女孩,将全身的力量压在纤弱的灵魂上。人物游走在生活之中处处突围却又处处被现实阻挡,这就是“异乡人”的生活困局。
“写作总要受到由时代精神、主流意识、民间话语构成的表达空间的制约。”24然而问题在于,作家对于“异乡人”这一人群被污名化的惯习却未能给予应有的关注。“异乡人”的到来令城市这一区域化的集体面临着方方面面的不确定性,而这种不确定性使得“异乡人”极容易变成一个不受欢迎的群体。他们的高流动性或许会引发秩序的混乱、加剧城市人群的不安全感,他们的存在也许还会挤占城市中本就稀少的公共资源,以上的一切不管是人们的臆想或是已经成为事实都将“异乡人”潜在地作为了排斥的对象。就算“异乡人”在城市之中勤恳工作,是推动城市建设的重要力量,然而他们还是无法获得合法的身份、享受应得的权益。70后作家在为这一群体发声的同时,也许更应该将社会对这一群体的偏见进行合理有效的纠正,从而为这一群体争取更为永久的社会认同与社会地位。
哈贝马斯指出,现代性是一项远未完成的设计。作为一种具有批判反思意识的理论,其自身本就应该具备一种与时俱进的品格。近年来,关于现代性在中国当下社会建设之中何去何从的问题引发了学界的广泛讨论。现代性是否终结抑或是现代性是否被近些年甚嚣尘上的后现代性所代替,本文暂且搁置不谈。回归当下中国的现实语境,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远未完成,思想精神领域的启蒙尚不深入,整体上理性主义的内涵尚未衰竭,现代性在中国并未过时。但现代性中蕴含的自我矛盾与内在冲突更不可小觑,因为“一旦它所谓‘人的尊严、‘工作的尊严之类蛊惑人心和镇定人心的漂亮话失去效力,它就会逐渐走向可怕的毁灭”25。由此,70后作家的现代性书写,应从浮华或破败的生活表象中挖掘出深度启蒙意识,以文学的力量对病态社会加以疗救,唤起现代人日渐麻木的灵魂,在现代性毁灭的危机之中淬炼出重生的力量。
【注释】
①张丽军:《未完成的审美断裂:中国70后作家群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2期,第67页。
②宗仁发、施战军、李敬泽:《关于“七十年代人”的对话》,《南方文坛》1998年第6期,第14页。
③[德]于尔根·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曹卫东译,译林出版社,2011,第355页。
④[美]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顾爱彬、李瑞华译,译林出版社,2015,第42页。
⑤杨春时:《现代性与中国现实主义文学思潮》,《黑龙江社会科学》2007年第4期,第77页。
⑥傅永军:《法兰克福学派的现代性理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第45页。
⑦[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0,第123页。
⑧洪治纲:《代际视野中的“70后”作家群》,《文学评论》2011年第4期,第160页。
⑨韩伟、廖宇婷:《象征与隐喻:阿来“山珍三部”的文化密码》,《兰州学刊》2017年第12期,第102页。
⑩[德]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上),林荣远译,商务印书馆,1997,第56页。
11[德]瓦尔特·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1,第13页。
12[德]马克斯·霍克海默、[德]西奥多·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梁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第121页。
1321[英]齐格蒙特·鲍曼:《现代性与矛盾性》,邵迎生译,商务印书馆,2013,第88、145页。
14[美]埃里希·弗洛姆:《逃避自由》,刘林海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7,第169页。
15韩伟:《人生况味的表达与生命精神的书写——评弋舟的中篇小说集〈刘晓东〉》,《小说评论》2017年第4期,第109页。
16贺来:《“主体性”的当代哲学视域》,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第222页。
17徐则臣:《古代的黄昏》,花城出版社,2016,第1页。
18韩伟:《陈忠实文学的当代意义与〈白鹿原〉的超越性价值》,《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5期,第60页。
1920朱文颖:《水姻缘》,作家出版社,2012,第38、166页。
22谢有顺:《“70后”写作与抒情传统的再造》,《文学评论》2013年第5期,第180页。
23孟繁华、张清华:《“70后”的身份之谜与文学处境》,《文艺争鸣》2014年第8期,第118页。
24韩伟:《柳青文学的意义(笔谈)》,《兰州学刊》2016年第7期,第50页。
25[德]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第150页。
(韩伟,西安外国语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胡亚蓉,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