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村落留守儿童的教育困境与对策研究
——基于A省S镇与X镇中心校的田野调查
2020-10-19马春生
范 薇,马春生
(乐山师范学院 法学与公共管理学院,四川 乐山 614000)
1 问题的提出:已然觉察却依然严峻
我国由于严重的城乡二元分割,自20世纪90年代经济快速发展,农村人口大量进入城市打工却无法享有城市的一系列福利待遇以来,广大农村出现了日益增多的“留守儿童”。这些孩子与父母长期分离,大多由祖父母养育,在亲情疏离、监护不力等情况下,在抚养、教育、安全、心理等方面面临的一系列困境,成为我国社会无法忽视的一项严峻问题。20世纪90年代成批出现的留守儿童,迄今已有一代人,有过无父(母)陪伴经历的人约占同龄人口的五分之一。这一人群中相当比例的人留有心理阴影,是整个社会的隐疾,负面影响正逐渐显现[1]。2014年,由中国人民大学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与全国妇联共同进行的“全国农村留守儿童、城市流动儿童状况研究课题”①发布了《我国农村留守儿童、城乡流动儿童状况研究报告》,根据我国第六次人口普查(2010),抽取全国126万人口样本数据,从而推算出全国农村留守儿童②约为6 102万,其中超过90%的分布在中西部省份。此报告引起了媒体和学术界高度关注。
2016年2月,国务院发布了《关于加强农村留守儿童关爱保护工作的意见》,首次提出,要“从源头上逐步减少儿童留守现象”,“到2020年,儿童留守现象明显减少”。文件明确规定了解决留守儿童问题的部门职责交由民政部牵头建立农村留守儿童关爱保护工作部际联席会议制度[1]。此后,民政部根据组织的相关调研和摸底排查,推算出全国农村留守儿童约为902万[2]。为加强农村留守儿童基础信息动态管理,民政部又组织开发了“全国农村留守儿童和困境儿童信息管理系统”,并于2017年10月10日上线运行。2018年9月1日,民政部宣布全国31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已全部完成农村留守儿童信息采集及数据录入工作,并将定期进行信息动态更新。根据该系统录入的最新数据,我国目前农村留守儿童约为697万人,与2016年全国摸底排查的数据(902万)相比,下降了约22.9%。其中,6~13岁留守儿童(即小学阶段)的比例仍然最高,为67.4%;由(外)祖父母监护的805万人,占89.3%,辍学1.6万[2]。虽然辍学的不及总数1%,但是在我国九年义务制教育已实行三十余年的背景下,仍有1.6万青少年无法获得合格的中小学学历教育,当他们进入社会,势必成为最欠缺文化素养与就业技能的较低“劳动力”。该低文化劳动力群体除了不利于自身生存发展,极易造成持续的代际贫穷遗传外,也较易形成社会发展的隐疾,对全面建设小康社会,迈进新时代的国家全面发展留下了不可忽视的阴影[3]。而少数民族村落相比一般农村地区,因其偏僻的地理环境、贫乏的教育资源、落后的产业发展和个别不良风俗习惯影响,具有一些更难发现和治理的现代化困境,因此少数民族留守儿童相比普通乡村留守儿童,也就具有一些在学习上的特殊困境[4]。因此,在“精准扶贫”着力强调“扶钱不如扶智”等口号的感召下,笔者认为深入调查民族地区留守儿童在教育方面的困境,深入研究形成这些困境的成因,从政府、学校、家庭三方面入手,提出一些尽可能的对策建议,或可有效预防和解决民族地区留守儿童的教育困境。而尽力提高彝族村落留守儿童的教育水平,不仅可以惠泽家庭,促进乡村和谐,更能从长远提高民族地区乃至全国人力资源总体水平,预防低文化群体的代际遗传,从而减少不和谐因素,增进社会全面进步。正如全国政协委员郭文圣在《中国青年报》的采访中所说,“我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解决好少数民族留守儿童教育问题,对于全国整体教育素质的提高、社会的和谐稳定都具有重要的意义。”[5]
2 调研点的选取:教育差距导致的社会鸿沟
位于我国西南地区的A省是农民工输出大省,2014年《我国农村留守儿童、城乡流动儿童状况研究报告》及2016年和2018年民政部统计数据都显示:A省的农村留守儿童规模最大,占全国农村留守比例最高。2018年最新数据显示A省农村留守儿童总人数为76.5万人,占全国农村留守儿童比例为10.6%。而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由于地理偏僻、交通不便,与城市的差异比一般的城乡分割更为严重。据现有的文献显示,西部地区的平均受教育水平已远远低于全国平均水平,民族地区留守儿童的受教育情况显然更低于西部主流地区,因此,A省少数民族留守儿童在本研究背景下具有较强的代表性。为了取得最真实的第一首资料,笔者选取了A省Y彝族自治县S镇小学与H彝族自治县X镇中心小学作为调研点,展开本课题研究③。通过2017年秋至2019年秋若干次走访,与学校教师座谈会,对资深班主任、校领导和乡镇领导等深度访谈和后期电话回访,一共采访十余人,完成本次课题调查。
Y彝族自治县县S镇:S镇位于县境北部,距县城8公里,面积16.11平方公里,辖6个自然村,36个村民小组,共2264户,10 879人,是一个汉、彝、藏杂居镇。
H彝族自治县X镇:位于县境南部,距县城13公里,海拔高度855米,面积231.4平方公里,人口1.2万,辖12个村,其中11村为省定贫困村,2017年人均收入10 707元。
表1 Y县S镇中心小学留守儿童统计④
从以上数据可以看出,Y彝族自治县S镇小学留守儿童比例最低,仅略高于A省水平10.6%。而凉山州H县X小学的情况就较为严重,留守儿童比例为全省平均水平的4.3倍。从学校的教学效果看,两所学校的校长均介绍,每年毕业生中能考到县城中学的非常罕见(除非父母因素将其转入县城),剩下的大多进入镇中学,完成国家九年义务教育,而能从镇中学考入中专或县城高中的也是凤毛麟角。因此这两所学校的毕业生未来的职业一般仍旧是外出打工,同父辈相比,唯一的改变是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具备一定的文化基础。但是只要外出打工的命运不改变,他们的下一代大多仍旧是被送回乡村的留守儿童,代际之间的命运不能得到有效的改善,主要由打工一族的父母和子女(留守儿童)组成的乡村将持续贫穷与萧条。
3 彝族村落留守儿童面临的教育困境
根据调研,我们发现彝族村落留守儿童在教育上面临两类困境:一类是与普通农村留守儿童相似的由环境和家庭监护等因素产生的教育困境;一类是因民族因素产生的特殊困境。
3.1 彝族村落留守儿童面临的一般教育困境
3.1.1 学前教育不足导致学习能力起步迟缓
当中国城市对学龄前儿童的早教理念和相关市场早已如火如荼,调研点的情况却显示,来自西南彝族村落的留守儿童几乎从未接受任何形式的早教。新闻显示,A省会城市的个别私立学校对6岁左右儿童的入学考试已经涉及300个以上的识字、100以内的加减法和简单的英语表达;而彝族村落的留守儿童由于长期与文化程度较低的祖父母生活,当一年级入学时,能从1流利数到100的孩子并不多见。更有甚者,1~10也数不清楚。两相对比,相同年龄的城市小孩与彝族村落留守小孩在学习基础上存在至少2~3年的差距。
此外,由于“不要输在起跑线”理念的影响,城市父母从幼儿园时期已对子女进行各种广泛的课外兴趣班培养,对低龄儿童的理解能力、口头表达能力和认知能力等都有显著提高;但彝族村落的留守儿童,入学前几乎没有碰过书本,没有接触过纸和笔,对于听说读写等综合的学习能力,完全是一张白纸。
3.1.2 家庭监督乏力,课后学习流于形式
“不要让小学生的书包越来越重”等关爱型呼吁常常见诸报端,近年来许多课后作业让家长先行批改的做法在城市也非常普遍。但对于彝族村落的留守儿童来说,他们的课外作业非常轻松。访谈中X校常年担任班主任的李老师表示:“像我们这样的乡村小学,课后作业的质量非常差,大概只有三分之二的学生能基本做完,三分之一的学生能基本做对,还有三分之一的学生无论怎么惩罚也不做,所以为了避免‘失去威信’(反正你布置了他也不做),我们课后布置的作业都非常少。跟城里的娃儿比,这里的祖父母连督促孩子按时完成作业都办不到,更不要说在家先行批改作业了。由于不会汉语,他们的祖父母想要监督也没办法,看不懂,也说不来”。
3.1.3 家庭关爱不足,导致纪律和学习习惯较差
根据现有调查研究表明,留守儿童普遍存在一定的心理问题和安全隐患。留守儿童的母亲为了与丈夫一起外出打工增加家庭收入,大多在完成哺乳期后就将孩子交给祖父母。因此在2~6岁形成心理健康、行为习惯等关键因素的幼儿期,留守儿童只能从既忙于农活又欠缺关爱技巧的祖父母处得到非常有限的心理关爱和行为指导[4]。
采访中,S校从教35周年的王老师介绍,他第一次留意到班上的“留守儿童”是因为孩子的卫生状况,“全身很脏,脸啊,手啊,都黑黢黢的,感觉很久没洗过,我就悄悄告诉他,回去喊你妈妈给你洗一下,没想到孩子小声告诉我‘妈妈跟着爸爸出门打工去了’或者‘妈妈跑了(离婚了)’”。
X校班主任李老师介绍:“我认为留守儿童的父母不在身边除了不能管教学习,最大的影响还是对孩子的心理伤害,很多留守儿童看上去都不快乐,自卑、腼腆,无精打采的,对班级一些好玩的集体活动(如运动会等)都不感兴趣,更不要说学习。有时候看到某个孩子突然笑嘻嘻的,一问,就是因为妈妈回家了。”
可见,留守儿童由于较为缺乏父母关爱,大多存在心理不健康、性格内向等人格发展障碍,体现在学习方面就是缺乏自我约束与激励,无法较好控制行为,课堂参与不积极,对校园生活缺乏热情[6]。久而久之,虽然班主任和科任老师同情留守儿童的遭遇,但是对这些性格不够开朗、课堂约束性较差、学习不主动积极的孩子,难以更多疼爱。
3.2 彝族村落留守儿童在教育上面临的特殊困境
彝族村落的留守儿童除了上述一般困境外,还因民族因素,面临种种特殊的困境。
3.2.1 祖父母语言障碍导致家校难以沟通和配合
调研中,多位班主任介绍,目前我国民族地区的基础教育仍然面临双语的障碍。留守儿童的祖父母大部分并不熟练汉语,在家与孩子的生活沟通均使用彝语;但学校的教育和作业却使用汉语,因此低龄阶段的孩子们在学校和家庭生活之间仍存在较大的双语转换障碍。其次,由于听不懂、看不来,导致祖父母无法查看小孩子的学习情况。很多祖父母只能看懂试卷上的分数和作业上的勾叉,其监督效果可想而知。再次,当不会彝语的汉族班主任需要与家长交流小孩在校的特殊情况时,这些汉语并不流利的祖父母与班主任也很难沟通,导致“请家长”这种较为常见的低龄学生管理办法在民族地区学校没有惯常的威慑力和可行性[7]。与此适应,这些学校的家长会一年只有一次,于每年11月左右的彝族年时进行,规定必须父母前来,因为“爷爷奶奶来了也白来,又听不懂,交流不了”(X校邱老师)。
3.2.2 个别习俗习惯影响正常学习秩序
多位班主任同时提到,民族地区留守儿童在学习上面临一个较大的挑战是亲戚间聚会的诱惑远远大于校园生活。由于传统风俗,彝族亲戚间聚会的召集范围较大,除了婚丧嫁娶外,还有一些民族仪式,持续时间一般为3~7天。因此对于平常生活较为单一的留守儿童来说,除了彝族年之外最盼望的“节日”就是这种亲戚间的聚会,不管在本村、邻村甚至较远的村镇,留守儿童都将这些聚会作为“旷课”的正当理由。聚会时,人多热闹、食物丰富,有时主人还会给小孩们发一些数目不等的红包,让留守儿童趋之若鹜。但如果一学期有两三次这样的聚会,耽误的时间就多了,对同班的其他小孩也会造成较为消极的影响。有时候班上一个学生提前不请假的情况下突然几天不来,复课后老师很关切地问其原因,小孩理直气壮地说“我爷爷死了,我必须去守灵”(X校李老师转述)。但仔细一问,其实并不是自己家的亲爷爷,而是同族的远房亲戚。因此多位老师认为留守儿童最在意的活动是亲戚间的红白喜事,一来可以名正言顺地逃学,二来许多亲戚聚在一起,小孩们一起吃吃喝喝几天,比过节还开心,但对学习造成了较大的影响。
4 彝族村落留守儿童教育困境的成因分析
我国已稳步迈向中等收入国家,城市及县城的基础教育都有了显著提高,但是为何与县城20公里之距的彝族村落小学,留守儿童的教育情况仍存在如此巨大的差距呢?根据笔者的调研,主要原因在以下方面:
4.1 家庭层面监护乏力
家庭层面,源于留守的因素和祖父母的低水平监护,导致留守儿童的家庭教育质量非常单薄。
4.1.1 亲生父母的缺位与误导
首先,由于亲生父母在幼儿成长的关键时期的缺位所导致留守儿童在心理、健康、安全等多方面的成长障碍,已引起了社会和学界的高度重视。但是随着打工一族收入的增加和国家通信技术的提高,经常回家和打电话已不是障碍,许多班主任介绍,他们多次建议留守儿童的家长有空“常回家看看”,至少,每周与小孩通一次电话,加强精神方面的关怀与慰藉。但家长们普遍反映“电话打通了也不知道说什么,一般就问问‘有没有听爷爷奶奶的话’ ‘在学校有没有被老师批评’,小孩一听这些都很反感,也不喜欢接我们的电话”(S校王老师转述)。
其次,还有部分家长由于自身的认知不足,与学校教育唱对台戏。如S学校赵老师介绍,现在拥有智能手机的家长越来越多,她建立了班级家长微信群,群上有一大半家长,有时在群内发布一些关于管教孩子的建议,家长反应并不积极,很少留言或回应。但是有一次,当赵老师在群上发表“请勿给小学生买智能手机,否则手机游戏将毁了她(他)的一生”的建议时,一位留守儿童家长竟然立刻在群内回复“不一定吧,现在城里都流行用智能手机,小孩早点学会使用也是好事啊”(赵老师转述),让赵老师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复。
4.1.2 祖父母无力督促学习
首先,留守儿童的祖父母年龄大多在50岁以上,基于我国民族地区40年前基础教育的普及率较低,祖父母文盲率较高,再加上彝族村落的特殊情况,少数民族在城市化进程中总存在非母语的障碍,因此如前所述,彝族村落留守儿童的实际监护人在学习方面基本无法履行一些必要的监督和帮助义务[8]。
其次,留守儿童的祖父母还存在教育方法欠佳、无法辅导等监护障碍。因为祖父母除了在家要务农外,一般负责照看2个以上小孩,因此与城市对小孩子的“精心养育”相比,彝族村落留守儿童的童年大多还是“放养”状态。一方面,祖父母与孩子之间缺乏细腻的感情交流,出于农活及家务的繁重,一些祖父母常常在孩子面前流露负面情绪,如“你爸妈生下你就不管了,他们在外面倒是轻松哦!”“又要买饼干?没有钱,你爸妈也没有给我几个钱,供你吃饭都不容易了”。(S学校王老师介绍)在这样语境中长大的留守儿童,常常存在亲子矛盾:一方面,对朝夕相处的祖父母有一定的埋怨;另一方面,对在外打工的父母感情生疏,不知如何交流。此外,为了不让孩子到处乱跑发生安全事故,许多祖父母认为看动画片是最便捷安全的看管方式。据班主任们介绍,大部分留守儿童的家庭生活就是与电视朝夕相处相伴,“放学回家就看,周末全天看。有时候长辈睡得早,大人根本不知孩子几点关的电视,反正看到瞌睡了为止”。(S学校王老师)没有监督的情况下,这些留守儿童看完动画片,就看别的频道,一些年龄大的小孩便渐渐开始看言情剧、武打局等,在缺乏引导的情况下,不免受到电视剧中拜金主义、黄赌毒等现象的不良影响。长此以往,这样欠缺学习监督和帮助的家庭氛围,很难培养出学习习惯较好的孩子。
4.2 学校对留守儿童的学习缺乏针对性指导
调研显示,虽然两所学校对“留守儿童”有一定的统计数据,但在平时的教学和管理中,并没有采取制度性的关爱和帮扶措施。大多数班主任认为,他们能给予留守儿童最主要的关爱体现在对班级的日常管理中,哪位留守儿童情绪较低落,成绩大幅度下滑等情况发生后,会找该生进行个别谈话。至于效果,大部分班主任认为“很一般,毕竟学校教育取代不了家庭教育”。
2017年3月,教育部下发《教育部办公厅关于做好中小学生课后服务工作的指导意见》,我国不少城市中小学开始实行有偿课后作业辅导。如与调研地相距仅仅20公里的市县区小学,对于每天10元左右,每个月200元左右的有偿课后作业辅导,县级以上城市家长大部分予以支持,但是当笔者就此询相关班主任和科任老师时,得到较为一致的意见:
“既然这些孩子课后作业很困难,如果像县城和市区那样进行有偿课后作业辅导,在这里可行吗?”(笔者)
“交钱?没有家长会愿意的。”(X校李老师、张老师、宋老师等)
“那么如果由政府拨款,老师们是否愿意呢?”(笔者)
“(基于我们的认识),镇政府能力也有限。再说老师们愿意的也不多,好些老师都住在县城,每天下课了都巴不得早点回家。最关键的是,这里的孩子基础太差了,课后补点时间也不起作用”。(X校宋老师)
可见,由于我国乡镇基础教育的投入、生源较差等问题,这里的教师积极性并不高,对学生及家长持有较为普遍的负面评价。调研中得知,两处调研点的老师月工资平均约为3500元,年收入不足5万元,相比县城小学的教师收入,没有任何优势。
4.3 当地政府对留守儿童的学习欠缺制度性帮扶措施
2013年1月教育部等5部门向各省、自治区、直辖市教育厅、妇联、综治办、团委、关工委联合发出《关于加强义务教育阶段农村留守儿童关爱和教育工作的意见》,明确提出要切实改善留守儿童教育条件,不断提高提高留守儿童教育水平;2016年2月,国务院发布《关于加强农村留守儿童关爱保护工作的意见》,明确“全面建立家庭、政府、学校尽职尽责,社会力量积极参与的农村留守儿童关爱保护工作体系”。但是根据调研状况,多种原因造成这些高规格的政府文件在基层的实施并不理想。
首先,对留守儿童的学习关怀并不是乡镇工作的重点。一些乡镇领导私下告诉笔者,由于最近两年乡镇的主要精力放在“精准扶贫”,如果留守儿童刚好身处贫困家庭,那么针对留守儿童包括学习、心理在内的各方面问题由扶贫人员一对一帮扶;如果留守儿童本身家庭经济情况较好,不属于建档立卡的帮扶家庭,那么乡镇政府层面并没有针对他们的特殊帮助项目。此外,虽然“扶钱不如扶智”的“新帮扶方式”已被一定程度地宣传和倡导,但由于“扶智”的效果不易显现,通过对贫困家庭下一代的学习帮助,从而预防代际贫困的帮扶方式较为缓慢和不确定,故迄今为止,“着重帮助贫困家庭未成年人提高学习成绩”尚未作为一项扶贫方式被大力宣传。笔者到H县X镇政府的橱窗中,看到两面大黑板上贴有镇政府领导班子和主管事项,“扶贫攻坚”“治理‘脏乱差’”“移风易俗攻坚”项目作为镇政府的三大行动被大力宣传,而对留守儿童的学习关怀,尚不是乡镇工作的重点。
其次,对国家数据库的录入并不重视。随着国务院于2016年颁布《关于加强农村留守儿童关爱保护工作的意见》,作为关怀农村留守儿童的主管部门,民政部于2017年10月在全国上线使用了“全国农村留守儿童和困境儿童信息管理系统”,并于2018年9月宣布全国31个省已全面完成数据的初次录入。但是笔者通过对X镇行政员王某的采访,得知X镇政府对此项国家数据库的录入并不十分重视:首先,这些数据均来自各村村主任的个人汇报,镇政府并没有进一步核查或公示。据王某解释:“因为这只是一项统计工作,并不意味着相应的福利,所以这些村主任没有作假或虚报的可能,我们也没有必要再进行公示或复查。”其次,虽然如前所述,我国对“留守儿童”的定义有所变化,但是笔者发现在同一调研地,从镇中心小学、初中和镇政府“全国农村留守儿童和困境儿童信息管理系统”录入人员处获得的数据存在较大出入,如表3所示,X镇小学和X镇中学给出的单项留守儿童数据比镇政府统计的总数据还要大,而镇政府统计的总数据本应包括小学和中学留守儿童的总和。因此当民政部公布全国留守儿童的数据从2014年6 100万降为2016年的902万,再降到2018年的697万时,媒体怀疑数据不全面并非全无道理。
表3 H县X镇留守儿童统计误差⑥
5 解决我国民族村落留守儿童教育困境的对策研究
5.1 提高家庭监护和教育的质量
家庭教育的重要性和不可替代性已被教育学、心理学和社会学等多学科研究予以反复证实。因此,留守儿童在家庭监护与教育层面的各种困境,根本之道还得从家庭层面予以解决。正如多份中央文件提出,积极发展当地就业,引导劳动力回流,从根本上减少留守儿童现象的产生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核心与关键。调研中多名班主任反应,随着社会的进步和在外打工父母的见识的增长,他们也逐渐意识到留守儿童进入初中阶段,祖父母没办法再管教,如果父母再放任不管,自己的子女又将进入辍学—提前就业—低水平打工的恶性循环过程。更有甚者,将走上仇视家庭、仇恨社会的道路。因此近年来,不少家长在孩子进入10岁以后,逐渐从双双外出变为一人外出,母亲一般提前回家,陪伴子女的青春期。根据前述国务院文件的定义,这样的孩子已不属于留守儿童。从实际情况看,回家的单方父母也的确能极大提高监护的责任和水平,对子女的学习成绩有着明显的促进作用。
5.2 学校采取多方面措施,切实提高留守儿童学习成绩
第一,针对留守儿童祖父母的语言交流障碍,民族区域的学校在招收教师时,应优先录取会民族语言的教师。此外,也应对已入职教师进行民族语言方面的培训。如表4、表5所示,可见在这两个彝族学生高达95%以上的学校,彝族教师和可以流利使用彝语的教师占比还是非常低,均不足三分之一。因此在祖父母无法快速学习汉语的情况下,通过多招收彝族教师的方式,可以极大提高教师与学生之间的情感交流,增强家校沟通,从而提高家庭配合的力度。
表4 Y县S镇中心小学教师民族统计
表5 H县X镇中心小学教师民族统计
第二,针对民族村落留守学生普遍面临的学习障碍,学校应在对班主任工作的管理中增加对留守儿童帮扶的细致要求和定期考核。但在实践中,学校领导认为乡镇教师收入微薄,很难提出更多要求。虽然国家政策反复强调“教师工资收入不得低于同等地区公务员水平”,但根据笔者的调研,这些民族地区乡村小学的教师待遇仍然停留在较低水平,刚入职教师的年收入大概为3万人民币,10年以上工龄的教师年收入大概为4万人民币,年终奖一般在1000元以内。但是乡镇公务员,在基本工资与教师持平的情况下,年终奖一般要多出3万~4万元,而且近年来还有逐步增长的趋势。按照全年净收入计算,如果两位年轻人同时大学毕业,分别进入镇政府和镇中心校工作,前者的年收入是后者的2倍。因此这些乡村教师的收入,横向比较不如镇政府的公务员,纵向比较不如县城学校的同行。再加上恶劣的办学条件、基础薄弱的农村生源和比例不低的留守儿童,这些乡村教师的工作热情可想而知。从而导致目前各位班主任对留守儿童的学习帮扶,大多流于“良心活”。责任性较强的班主任,如X校张老师,会自行制作“留守儿童笔记”,对班上的留守儿童进行特殊关注,对其学习表现和在校情况持续记录。但是大部分班主任,认为留守儿童的教育在于父母的醒悟、家庭情况的改变和国家政策的改善,而自己作为一名教师无能为力。
5.3 政府应对留守儿童采取更多制度性帮扶措施
依据我国作为发展中国家的基本国情和西部民族地区欠发达的现实,短期之内让所有进城务工人员全部返乡难以实现的情况下,各级政府应对留守儿童的学习现状和困难予以高度重视。如果一个贫困家庭的留守儿童不能获得良好教育,小范围来说极易造成该家庭继续贫困,大范围来说也会拉低全国平均教育水平,给国家长远发展制造不和谐因素。
第一,劳动力输入地的城市政府应继续完善随迁子女入读政策。根据2018年8月教育部发布的《2017年教育统计数据》显示,2017年义务教育阶段随迁子女1 897.5万人,其中进城务工人员随迁子女数量为1 406.63万人,近5年来增加了129.47万人,增幅为10.14%。另据《中国流动人口发展报告2016》显示,近九成已婚新生代流动人口是夫妻双方一起流动,且与配偶、子女共同流动的约占60%,说明只要政策允许,年轻一代的流动人口更倾向于将子女带在身边。在不能或不愿意返乡就业的情况下,进城务工人员随迁子女可以进城上学可以显著地减少农村留守儿童的数量和衍生的负面后果。
第二,劳动力输出地的基层政府应积极发展当地经济,因地制宜,大力发展新型种植业、养殖业等绿色产业,引导青壮年回乡就业或创业,培育新型职业农民、发展农民合作社和家庭农场等新型经营主体等政策措施,从源头上减少留守儿童的产生。根据国家统计局发布的《2017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2011—2017年,我国外出农民增速呈逐年回落趋势,2017年农民工总量为28 652万人,其中本地农民工为11 467万人,占总体的40.02%。其中跨省流动农民工只占全国农民总量的26.78%。因此,随着异地就业尤其是跨省就业的农民工数量的逐步降低,留守儿童的数量也可从源头上逐步减少。
第三,针对无法改变家庭监护情况的困难留守儿童,除了目前较为简单的物质帮助外,政府还可以从以下层面增加帮扶力度:首先,着重落实民族地区“一村一幼”计划。作为教育扶贫的重要部分,“一村一幼”是突破民族地区学前教育发展“瓶颈”的重要举措,将很大程度上补齐民族地区学前教育的各种短板。但调研得知,目前这项工作还存在幼儿午餐问题尚未完全解决、办学条件亟待改善、师资匮乏、对幼教点监管不足等问题,因此,政府应持续加大对民族地区农村学前教育的资金投入与政策支持力度。其次,由镇政府经费赞助,学校牵头,聘请校内外公益讲师,开设“留守儿童祖父母学校”,通过定期培训、定期回访、个案咨询等多元方式,帮助这些文化程度较低的祖父母理解“如何当家长”这一并不简单的理念。如何对这些缺乏父母直接关爱的孙辈予以温和又坚持的正面管教?这些培训要力争改变祖父母“孩子学习的事情有学校和老师负责”的落后观念,理解让孩子“吃饱穿暖不出意外”远远达不到养育一个未成年的要求。总之,如何对留守儿童予以心理上的关怀和学习上的监督,是“祖父母学校”的核心培训目标。
6 小结
农村留守儿童作为我国城乡二元分割和城镇化发展过程中的特殊产物,已对我国和谐社会的发展造成了一些不可低估的负面影响,而位于欠发达地区民族村落的留守儿童在教育层面亟待关注的多种困境,更需要我国社会多方面的关注。“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在全国大力进行“精准扶贫”“消除贫困”的当下,对民族地区留守儿童学习困境的解决,需要政府、学校和家庭的多元合作。
注 释:
①该项目和调研对留守儿童的定义为:父母双方或乙方从农村流动到其他地区,孩子留在户籍所在地的农村地区,因此不能和父母双方共同生活在一起的儿童,年龄界定为0~17岁村地区。
②这两份报告除了调研的时间不同外,最大的区别是对“留守儿童”的定义,《我国农村留守儿童、城乡流动儿童状况研究报告》将留守儿童定义为:父母双方或乙方从农村流动到其他地区,孩子留在户籍所在地的农村地区,因此不能和父母双方共同生活在一起的儿童,年龄界定为0-17岁;而2016年民政部公布的留守儿童数据来自《国务院关于加强农村留守儿童关爱保护工作的意见》对“留守儿童”的定义:父母双方外出务工或一方外出务工另一方无监护能力,无法与父母正常共同生活的不满十六周岁农村户籍未成年人。
③为了保护调研地和受访者信息,也便于笔者开展未来的后续调查,本文人名、地名皆为化名。
④数据来源:由A省Y县S镇中心小学校长提供,以下表2、表4、表5的数据来源相同。
表2 H县X镇中心小学留守儿童统计
⑤其中一年级学生大多为精准扶贫异地搬迁时随迁的留守儿童,一年级班额过大,分为两班,但其中一个班无教室无老师。
⑥2018年7月,笔者采访H镇政府“全国农村留守儿童和困境儿童信息管理系统”录入人员M为何存在统计误差时,受访人员M认为主要由两个因素造成:第一,统计对象,学校数据来自各班班主任对学生的询问,而学生回答不一定准确;而镇政府数据来自各村主任的汇报,基于村主任对本村各家庭的了解,相对教师询问应该更准确;第二,“全国农村留守儿童和困境儿童信息管理系统”定义父母离开6个月以上的未成年人才能被统计为留守儿童,但有些村民外出打工和回家时间不固定,因此对这些因素导致数据的变化,系统不能及时更正。